第三章

第三章

是啊!他们是朋友!一直以来,他总是用这句话安抚不安的小伍,没想到,现在他也必须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啊啊……他真后悔自己不经大脑说出那些话。喜欢小伍的心情,的确是自己最重要的秘密,但若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他的一时冲动而断绝,那他这份喜欢的心情又该何去何从?……真是笨啊,他怎么会这么笨!笨蛋笨蛋笨蛋……

「这位先生,你还好吧?」欧巴桑老板娘大概是见他一个人躲在角落猛扯自己的头发,行为太过怪异,才会过来关心吧!

「喔……我没事,」仓皇起身,他掏出裤袋里几张钞票,「结帐,多少钱?」

付了帐,他匆匆离去快餐店,避开老板娘好奇的目光。

回到大街上,深秋的阳光洒在身上,不会灼人,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平稳自己的心跳。好不容易与小伍一同熬过了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他从此对上了年纪的男人女人相当感冒……尤其是那种喜欢涎着脸探人隐私的三姑六婆,更让他恐惧不已。

回到办公室,他告诉自己不能再多想,专心一致的投入工作。才坐下,连计算机都来不及打开,课长就打了内线过来:

「德善,你下班后有没有空?」

「呃……课长请问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的课长干笑两声,才道:「没什么重要的事,想说看你晚上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吃个便饭。」

「咦?」

「怎么样?有没有空?如果没事,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强势的课长,想是没有打算让他拒绝吧!放下话筒,他纳闷着,自己不过是基层公务员,课长没事请他吃饭干嘛?

这个答案,晚餐时刻,很快有了解答。

他坐在某星级餐厅的二楼雅座,身旁坐着的是课长夫妇,对面则坐着一对衣着高贵的夫妻以及一位年轻小姐。

这……是相亲吧!这两三年来,他不知被身边的亲朋好友骗过几回,吃了几次鸿门宴,他已经驾轻就熟,一见这阵仗,心里就有了底。

虽然不清楚与他不熟的课长忽然找他来参加相亲的真正动机,他倒也不太烦恼。过去,一直过着拮据的生活,直到近几年工作稳定、置了产,手头渐渐宽裕,他仍不习惯到所谓的星级餐厅去消费。这一顿饭,即使吃得不太愉快,他亦本着节省的精神,努力解决一道道精致美味的菜肴。

席间,他很少说话,除了必要的寒喧招呼,他几乎就是埋头苦吃。课长与对面女主角父母热络的交谈着,从他们的对话中,他才知道对面坐的,是他们这个选区的议员,也大致猜出了课长真正的用意。

「德善,你怎么一直吃东西,跟叶小姐多聊聊啊!」

「呃?」

顺着话题,视线不小心对上对面的女主角,叶小姐落落大方的回他一个礼貌的微笑,他则尴尬的也点点头。

「是啊!你们两个年轻人要多聊聊,互相了解一下。」痴肥的议员用餐巾抹了抹油腻腻的嘴,笑着说道。

议员夫人则是从他们坐下后,就一直打量着他,然后道:「听吴课长说,嵇先生您对工作认真负责,每年考绩都甲等?真是优秀啊!」

「……哪里。是课长夸奖了。」

「不是我夸奖,我们德善真的很优秀。我正打算提拔他升任社区规划小组的组长,让他发挥建筑长才。」

「课长?」他初次听闻课长的提议,不免讶异。课长则对着他笑得一脸诡异,从课长的表情,他推断大概是说,如果他今晚表现良好,这个肥缺马上就是他的了。

「喔,嵇先生是学建筑的?」

「呃……是。」

「很了不起啊!……嵇先生有建筑师执照吗?有没有自己的事务所?」

「呃……」

他放下餐具,垂下头,冷汗浸湿了背脊,真的是不善应付啊!面对议员太太一连串的发问,他有些慌张。他不喜欢这种探询人家隐私的尖锐话题,课长严厉的视线烧灼着他,他显得坐立难安。

课长看着这个平时认真负责但不善言词的下属,感到头痛起来,索性皆替他代答了。把他知道的都说了,不知道的就含糊带过。然后,又把话题渐渐导回关于明年度社区规划的预算案。

预算的话题显然比不上女儿终身大事重要,议员夫人继续追问着他:

「嵇先生您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没有了。」

「咦?」

「我是说……我父母已经过世了,我是独子。」

「这样啊……」

不时小心注意措辞与议员夫人应答,一顿饭他吃得万分不自在。好不容易熬过三个小时,议员也对着课长拍胸脯保证预算会替他争取,课长才放下心来。交易谈成,他这个陪客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吧!

看着课长满意的招手示意服务生结帐。他不小心瞥见上面数字超过五位数,课长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笑着就要掏钱。

他见状,再不明事理也知道,没有让自己长官付钱的道理,他赶紧起身,阻止课长掏挖的动作。

「课长,我来吧!」

「不用,我说了今天我请客。」

「这怎么好意思?这顿饭理应我请客……」一边说着,一边快速掏出自己的信用卡,递给服务生。

「这……」

「今晚很高兴认识叶议员夫人,以及小姐,也给课长添了不少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嵇先生很机伶啊!」

「您太夸奖了。」他拱着身,不住点头。

跟随课长一路送议员一家人乘上黑头车,然后,再替课长夫妇俩叫了出租车,预付了车资,课长忽然摇下车窗,对他道:

「德善,好好做,将来……我不会亏待你啊!」

「呃……谢谢课长。」

目送他们离去,他才真正松了口气。

一个晚上,他就刷了一万多元,真是心痛。果然宴无好宴,要不是自己直属长官的邀约,他还真想拒绝这顿昂贵的晚餐。

以后,大概也不会来这么贵的餐厅用餐了吧!抬头,想再望一眼富丽堂皇的建筑设计,他却被大大吓了一跳。

从来没想过,世界竟然如此的小,他还在想着要找什么借口与小伍联络,竟就在这种地方遇上了他。

「……小伍?」

伍崇恩很快走近他,一脸不善。

「……你也来这里吃饭?」伍崇恩头一偏,比了比身后餐厅的位置。

「嗯……」

……小伍好像在生气?还在气那天他说的气话吗?真是糟糕,为什么要在他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面?他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又该说些什么来解释自己那天的行为?脑筋一片空白,从前成绩总是名列前矛的脑袋,此刻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话题。

想了半天,才猛然惊觉小伍出现在这里似乎也不合时宜,重新开口正想问话,小伍身后又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唤:

「小伍?你干嘛突然跑出来?……咦?这位是……嵇先生?」

「呃……你好,真巧。」这个……是小伍的新恋人,他们……来这里约会吗?

伍崇恩语气有些焦躁,「刚才跟你一起吃饭的人是谁?」

「你们看到了?」

侯智捷点点头,道:「冒昧请问一下,你们那是在相亲吧?」

「呃……」

「那嵇先生觉得那位小姐如何?你喜不喜欢?」

「……什么喜不喜欢,我们也不太熟……」

「感觉啊!她是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我……」

「小捷!」伍崇恩打断侯智捷兴致勃勃的问话,扒了下原本梳得整齐的发,口气凶恶地对着嵇德善:「你干嘛来相亲?你不是说……你有喜欢的人?……是她吗?你喜欢的是那个跟你相亲的小姐?」

「我……」

「小伍你管人家嵇先生这么多干嘛?反正嵇先生也没有固定女朋友,多认识一些人有什么关系?」末了,像是为了强调,转头询求嵇德善的认同,「嵇先生你说对不对?」

「我……」

「Shit!我为什么不能知道?我是他死党耶!我所有的秘密,他都知道……凭什么他对我就要有所隐瞒?」

……原来他焦急是因为好奇……只是好奇……

「啧,看不出来,你们感情这么好。」

深吸口气,他对着自己的好友,开口:「……对,那个叶小姐就是我喜欢的人……你,你也有看见吧?长得蛮漂亮的,人也很温柔……如果,如果……」他想说,如果能跟她结婚,他的人生一定会很圆满……可是,话到了喉头,却再也吐不出来。

「……算了,我今天很累了,我先回去。」

「嵇先生?」

「嗯……侯先生是吧?」虚弱一笑,「抱歉,我记忆力不太好,如果喊错请别见怪……」见侯智捷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没喊错,再道:「那个……你们在约会吧?那我就不打扰了,再见。」

精神紧绷了一整天,真的是累了。匆匆瞥了眼小伍,见他仍一脸怪异的表情,可惜他现在实在没多余的心思去揣测了,垂着肩,他踩着蹒跚的步伐往公车站牌走去。

公车很快就来了,他招手,上车,公车很快驶离,只留下空气中阵阵难闻的废气。

伍崇恩望着嵇德善离去的方向,良久,才发泄似的,低喃了声:

「Shit!」

确切说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就是从高三那年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某天放学时,他曾去了一趟小伍家,是他爸爸开的门。

「伯父您好,我是伍崇恩的同学……」

「我家没有这个人,你找错了!」碰地一声,门被狠狠甩上。

于是,他知道了,小伍的父亲仍在气头上,没有原谅自己的儿子。

小伍的事件,传遍了小小的乡下,他被赶出了家门,与父母断绝了关系,也断绝了他的经济来源。当他听见消息,无法想象做父母的,怎么能够狠心至此,可以为了面子,而不顾亲生儿子的死活,任他在外面自生自灭。

他为此义愤填膺,小伍却自责:

「……是我辜负了爸妈的期望……我……是我的错……」

小伍裹着棉被,缩在通铺的角落微微摇晃着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身体。每当谈到这个话题,小伍就会不自觉的重复这样的举动,所以,他从没问过事情是怎么曝光的?只能从旁人的八卦中,旁敲侧击,至于真实度,他不敢也无法向小伍本人求证。

那一年的联考,他们都没有参加。小伍被家人断绝经济来源,未成年的打工,只能勉强维持生活,连联考的报名费也凑不出来;而他自己则根本没打算应届升学。

「喂……阿德,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决定先入伍。」

「为什么?你不打算念大学吗?」

「要啊!但是学费太贵,我想先存点钱再说。……当兵不是还有月俸可以领吗?我算过了,只要省吃检用,存个十来万没问题。如果考上国立大学,至少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就不用愁了。」

「……你已经想这么远啦?」

「嗯,没办法。」

现实环境的考量,他不得不如此。

父母双亡,没有留下多少财产,除了乡下的房子与一小块田地。他很清楚,不论念书或就业,对现在的他而言,都是种负担。念书必须支付庞大的学杂费,现在的他,连自己都可能养不活,又怎有余力负担;而高中学历即使就业,也不可能得到良好的待遇。他对自己的人生其实是很有规划的,从小看着父母为农事繁忙,早就过怕了靠天吃饭的苦日子,所以,他必须有所改变。

高中毕业,才十八岁,还有两年,他才算成年,才能完全自主动用他继承的微薄遗产。因此,他决定先行当兵,消耗掉这两年,届时,一切应该会顺利得多吧!

听了他的分析,小伍也表示赞同,于是他们两人一毕业在收到兵单后就立刻报到了。

很凑巧的,他们抽到的兵种同样是海军,接着,不论是新兵训练、分单位、下部队,他们都没有分开,连所分配的船舰都是同一艘。

新兵训练时,他才渐渐意识到,由于近一年来的朝夕相处,与互相扶持,他竟然对小伍产生了异样的情愫。

「……阿德,我惨了。」

「怎么了?」

「……我不敢去洗澡。」

新兵训练中心,只有公共浴室,所谓公共,是没有隔间的那种开放空间。

「……色狼。」

「嵇德善,你欠揍。我就不信如果让你跟一群女人裸裎相见,你不会有反应!」如果没反应,不是同性恋就是柳下惠了。

忽然意识到所谓同性恋,就是把同性当异性喜欢的那种感情。同性恋精神上喜欢的是同性,生理上也只对同性的身体有反应……他在自己宣称同性恋的好友兼死党面前,忽然不自在起来。

「……那怎么办?算好时间,等大家快洗完你再去洗?」

「你陪我。」

「我不要!」

太快的拒绝,小伍脸色有点难看:「……你什么意思?」

不经大脑说出拒绝的话,他知道自己不小心伤了小伍敏感的心。于是,顾作轻松的耸耸肩,他笑道:「没有啊,我怕你看到我的好身材会爱上我。」

闻言,小伍轻搥了他肚子一记,他假装痛得弯下腰哀嚎。

「Shit!跟你同学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的排骨会有什么看头?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才不会爱上你。……」犹豫了下,小伍又说:「算了,你先去洗,我等一下再去。」看样子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吧!

「……开玩笑啦!我们一起去,我会罩你。」

身为死党的任务,就是不能在好友有困难时抛弃他,所以,他说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涵义。然而,当他第一次目睹多年好友毫无遮掩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的鼻内却一阵骚动时,他动摇了。

「阿德,你去哪里?」

「呜……我忘了拿洗发精,我回去拿。」一手按着鼻子,他一边挥着另一只手落荒而逃。

冲进厕所,连抽了几张卫生纸塞住鼻孔,他内心极度恐慌的蹲在角落。

……是天气太热了,对,是天气!没有其它原因!

就是这样……

他花了半个小时的心理建设,才安抚好自己慌乱的心情。

然后,第二天、第三天……连续一个礼拜的打击后,逼得他不得不正视自己流鼻血的真正原因。

……同性恋不会传染!这是常识,所以,他绝对不是因为与小伍在一起而受到影响!那他看到同性好友的裸体而流鼻血,这又意味着什么?

第一次对自己的性向产生不确定感,童年在打架与恶作剧中度过,尚来不及让他意识男女情欲,青春期纵然对性有了好奇的想望,却被课业与联考所压抑。他的性别意识直到现在,才有了模糊的概念,实在令他惊吓不已。

为此,他决定冒险做一个实验,他去做了这辈子第一件的犯罪──偷窥,偷窥其它同袍洗澡。

心惊胆颤的试了一次,他很悲哀的发现,虽然不至于流鼻血或产生生理上的冲动,心跳却是切切实实的加速了,他真的差点被自己吓死。

结训后,他偷偷跑去看了一场火热的小电影,影片中男女火热的交媾,他的下半身也跟着火热,于是他稍稍安心了点。……当然,他绝对不想承认,自己的视线常常不自觉留连着裸男健壮的体魄。

回家,小伍已经睡死了,不小心多注意了两眼小伍因睡相太差而露出的肚腹。男人筋肉组织与女人不同,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以练出块块结实的肌肉。一个月的军事操磨,小伍的肚子上与他同样呈现完美的六块肌。

明明自己洗澡时就没有感觉,为什么换了小伍……或者其它男人就会令他躁动?不想承认啊……可是绵裤底下的骚动,在在刺激他,逼迫他承认……

现在,他很能理解小伍的心情了,他确切的感同身受着……

想来,他真的很迟钝,小伍的事件虽然让他对性别意识产生极大的冲击,他却仍旧迟了半年多,才惊觉自己的性向与常人……可能也有些不同。

烦躁且粗鲁的将被踢开的棉被蒙头盖上小伍,隔绝引人遐思的诱惑,他缩在自己的棉被里好半天,静静等着骚动平息……有点自虐,却不得不如此,他必须逼自己适应,否则接下来,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他该怎么度过?

很幸运的,下了部队后,没有发生预想中的困顿。他们虽然被分派至同艘大拖船,寝室也相同,那令他胆颤的洗浴却不再是可怕的共浴。

船上的生活,是狭小且拥挤的,拖船上的浴室只有小小一个隔间,一个大男人进到里面刚刚好,再没多余的空间,因此免除了裸裎相见的尴尬,除非天气实在热到不行,有人忍不住跳进海里洗澡兼消暑,否则更是没什么机会看见春光。这一点,让他原先紧绷的心情解放之余,也不禁感到有些惋惜……

一年六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除了放长假没处去,他们才会回去乡下小住几天,虽然偶尔会听到些闲言闲语,也渐渐能够释怀了。加上在他满二十岁后没多久,有个财团打算在他们乡下设立厂房,而厂房的地点亦涵盖他家的房子与田地,早已对乡下没有留恋的他,很干脆的把房地产一口气都脱手了,多得的钱,他在银行开了户,存了起来。

由于厂房占地广大,他家的房地,不过是其中小小一隅,谈判过程中,其实他不须怎么干涉,自有乡镇代表主持,他只要露个面,表达同意与否即可。虽然如此,小伍仍始终陪着他出席面对,其中若牵涉到法律问题或需要保证人时,小伍就会潇洒的签下自己的名字。

有朋如斯,夫复何求?有这样为自己义无反顾的朋友,他对小伍的好感,更是直线上升了,无关乎那日渐变质的情感,他纯粹为自己的幸运感到庆幸。

军中的生活是单调无聊的,也幸好如此,他们得以在闲暇时刻,专心准备退伍后随之而来的联考。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烦恼性向的问题,因为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他们无法像别人花大钱上补习班,只好加倍用功。

退伍后距离联考尚有三个多月,手头较宽裕的他们,干脆在考区附近租了间小套房,白天上图书馆念书查数据,晚上互相抽检白日读书的成果。

这样的用功方法,意外有效,也许还要加上过去高中三年所累积的良好基础,总之,他们都很顺利的考取了台北的某国立大学。

那时的他,为不让小伍知晓自己心境的变化,刻意选填了同校不同系的志愿,课余时间则各自忙着谈恋爱与打工。

他曾经天真的以为,只要与女孩子谈场恋爱,将心思转移,也许他就可以回归所谓正常人的道路……至少,他可以学着收敛对自己好友的暗恋。

***

带着极度疲累的身躯回到家,他安顿好典典,接着去换下了衬衫西裤,放好水,稍事清洗,他进入浴缸中,试着放松紧绷了一天的神经。

他闭着眼,缩着腿半躺在浴缸内,直到水温变凉,使他打了个喷嚏,他才起身。满是蒸气的浴室,他站在水槽前,抹去镜子上的水雾,镜中的人有着憔悴的脸容。

他啊,又失恋了一次。只不知……这一次,会不会就是永久的失恋了呢?反正,他本来就不奢求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有所改变,也没有勇气承担世人的异样眼光,不是?

……同性恋,是那种走在路上会被人吐口水、丢石头,任何人看见了都可以随意动用私刑的人种啊!他看过小伍是怎样遭从小认识的长辈以及朋友们所摒弃,他也亲身陪伴他经历了那段彷徨无助的忧伤……小伍的教训已经太足够,他只要安分当个陪伴的角色就好。他承认,这是他自私的想法,自私,才足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过去,他总是这样告诫自己,不能就这样陷入!

曾几何时,他却随着小伍一次次的失恋醉酒告白,不自觉燃起一丝丝希望,然后再经由小伍一次次恋爱宣言,他又跌入黑暗的深渊……如此,反复不停,他竟渐渐越陷越深,到得后来,他已经无法自拔跌在感情的泥沼,无法脱逃!

镜中人的眉头,有多久不曾舒展?他望着自己眉间深刻的皱纹,不想承认那都是因为小伍,因为暗恋而生成的烦恼。

扭开水龙头,将冷水泼上脸,他必须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明天还有工作,他不能顶着一对熊猫眼上班。于是,梳洗过后,他决定早点上床。

「典典,晚安。」

轻拍两下已经睡着的典典,典典睁开惺忪的睡眼敷衍的回望了他一眼,然后又很快的闭上眼重新梦周公去。典典可爱的举止,终于让他微扬嘴角,习惯性看向床头上的闹钟,指针已经指着十二点过十分,他赶紧钻进自己的被窝,准备入睡。

电话铃声却在此时突兀的响起。皱眉,他在心中咕哝着是哪个没礼貌的人,丝毫不懂电话礼仪,已经过了午夜,竟然还打来扰人安宁!

……是那家伙吧!

想想,他家的电话几乎也只有小伍会打,而他,的确是不会对他客气的。

「喂!」口气听起来不太好,因为想起最近一连串的不愉快,还有晚餐时的不欢而散,他有一点紧张。

「呃……请问是嵇德善先生吗?」电话那头,是陌生的女声。

「……我是,请问您是?」

对方很快说明身分与来电原因:「请问您认识伍崇恩先生吗?」

「我认识,请问有什么事吗?」

「伍先生酒后驾车,出了严重车祸,请问您可不可以联络上他的家人?」

他抓着话筒的手瞬间惨白,脸色也变得万分难看。

「……妳……妳说什么?」

「伍先生发生车祸,必须紧急动手术,我们医院需要他家人的同意,可否请您……」

「我,我马上过去。」

不等对方说完,他抖着手摔下电话,回到卧室抓起外套与皮夹钥匙就冲出家门。

「先生,到了。」

「谢谢,不用找了。」

叫了出租车,一路狂飙,他在挂下电话后十分钟内来到小伍所在的医院。

「小姐,请问有一位今晚出车祸被送来贵院的伍崇恩……」

「啊!您是他家人吗?请跟我来。」

「谢谢。」

跟在小个子护士身后,他们来到一处手术室。主刀的医生立刻来向他说明状况,他越听,脸色越凝重。

「……所以,状况真的很紧急。请问您与患者是什么关系?」

「我……我是他朋友。」

「……请问他的家人呢?您没连络吗?」

「……他家人都在南部,一时赶不上来,有什么文件需要签的,我来就行了。」

小护士闻言,皱眉:

「这……伍先生在台北没有其它家人了吗?手术同意书一定要直系亲属签名才行耶!」

「我说了,他已经没有家人了,我是他朋友,我来签。」

「这不行,这跟医院的程序不合……」

见小护士百般犹豫,他焦急的吼道:「小姐,请快点,人命关天。有事我会负责。」

也许是新来的没什么经验,小护士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慌慌张张的拿出各项同意书让他签名,他连内容也未细看,一一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急切且潦草。

医院的这个楼层,总共有三间手术室,长椅上焦急等待的家属并不只他一人,每当手术室的门开启,他们便会不约而同的引颈期盼,内心无不祈祷着那正与死神搏斗的家人能够平安。在他焦急的眼神中,医生重新进入手术室,他茫然的呆望着自动门阖上,绿色的灯号亮起。

手术中的绿灯,炫目刺眼,他枯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脸色苍白不已。太大的冲击,至今他的脑子里仍乱纷纷无法思考,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事该先去完成的,或者该准备的。

心跳仍然不能平复,习惯性的双手交迭,却怎么也握不住,他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正不由自主的颤抖着。抖着手,覆上自己的脸,他想着……

明明晚餐时,他们才见过面,怎么不到几小时,就传来他车祸的消息?若不是此刻自己正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他大概会以为这只是作梦。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没有窗户的长廊,他只能依靠墙上的壁钟来判断时间又过去了多久。

……他不求其它,他只要小伍平安。如果真有死神判官,他甘愿向祂们祈求,折损自己的寿命换取小伍的平安喜乐……只要小伍平安无事。

灯号一直没有改变,他又恍惚了一阵,才想起今天仍要上班。小伍出了意外,他怎么可能还有心思上班?不过,工作毕竟不能开天窗,想了一下,等打卡时间到了,他得拨通电话替自己请假,然后,也得为小伍打通电话请假才行。还有,小伍的……恋人。他大概还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该联络他?

他不知道他们的交情到什么程度,不过,既然身为小伍的恋人,他是该通知他的吧!……比起他这个死党,也许,小伍醒来后更想见到的人,是恋人吧!

烦躁的扯了扯头发,他告诉自己要谨守本分……他所该做的,就是替小伍安排一切琐事,至于那个支持安慰小伍的角色,之于他,并非必要的。

长椅上等待的亲属来来去去,有兴高采烈的,有哀痛欲绝的。他茫然的看着眼前夸张的剧码,无法想象,如果换成自己,他该做何反应?

时间又过了好久好久,安静昏暗的长廊里,终于只剩他一人。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偶尔恍惚了下,再惊醒,才发现时间不过走了十多分钟,然后他只好继续望着绿色的灯号发呆。

总算,门又再次开启,一位穿着绿色手术衣的护士小姐走了出来。

「请问您是伍崇恩的家属吗?」

他赶紧迎上前,「是。」

「他手术结束了,不过因为伤得太重,他还必须转到加护病房观察一两天……」

「我可不可以进去看看他?」

「可以,请跟我来。」

护士小姐领着他进去,进门后,先全身消毒一遍再换上手术衣,戴上手术帽与口罩手套,他怀着忐忑的心来到伍崇恩的床边。

「……他伤得很重,现在虽然手术还算成功,不过,你还是要有心理准备。」

真正看到全身包裹着白色布条,死气沉沉躺在病床上的伍崇恩,他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除了被包裹住的大小伤痕,小伍的脸上还有多处擦伤淤青,床边各种仪器稳定而规律的哔声,在在刺激着他的视觉与听觉神经,几乎令他崩溃。

必须仰赖氧气罩呼吸的小伍,脸色灰白没有生气的小伍,沉睡的小伍……怎么会伤得这么重?很痛吧?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小伍……」颤抖着,他轻轻握住小伍因骨折而充血肿大的手。

撑过去啊!一定要好起来……小伍,小伍……

他无言看着小伍,频频落泪。比起等待的时间煎熬难耐,会面的时间流逝得很快,刚才那名护士小姐拿着病历板走近他,问道:「嗯,先生,会客时间到了。……还有,你办好住院手续没呢?」

他抬头呆望护士小姐,不知作何回答。直到现在,他脑中仍混乱着慌乱着,他哪有多余的心思去处理这种琐事?

护士小姐见状,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径自说道:

「请你先去把手续办好,我们等等就要把他移到加护病房。」

「喔,好。」

退出恢复室,他赶紧办好手续,现代化的医疗设备,一切讲求效率,除了批价得亲自跑一趟,接下来的手续,他只需要填妥基本数据,剩下的都由网络联机快速处理完成。

时间已经过八点,他正好瞥见角落里安置的几具公用电话,有投币式的与卡式的。掏了掏裤袋里刚才批价所找的零钱,他拨了两通电话,分别打去区公所与小伍的公司请假。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侯先生?」

「您是指侯智捷侯先生吗?」

「呃……好像是这个名字,请问方便请他听个电话吗?」

对方答了声好,很快把电话转给另一人。

「您好,我是侯智捷。」

「你好……我是小伍的朋友,我姓嵇。」

「啊,你好你好。小伍还没进公司,你找他吗?」

「呃,不……我是要帮他请假,请病假。」对方咦了声,他再道:「……他昨晚出车祸,现在人还在医院的加护病房……」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听出对方焦急的语气,他心里有些酸涩。

……担忧,是每个人都能有的情绪。然而,恋人的担忧与朋友的担忧,程度上却是有别的。他可以在心中千百万次祈祷小伍平安健康,却不敢让他知道那过分踰越的情感。

他的沉默,引来对方更多的追问。他忍着心中的刺痛,一一答复了,末了,他无视自己正在淌血的心,说道:「……如果你方便,请你过来看看他。我想小伍他……如果醒来,最想看到的人应该是你……」

「……你在说什么?」

「麻烦你了。」匆匆挂下电话,他在原地作了几次深呼吸,才朝着护士告知的,小伍所在的加护病房走去。

加护病房有会客时间的限制,每日两个时段,分成上下午,每次一个小时。除了小伍刚推进去的时候,护士通融他进去待了半个小时,其它时间他只能在病房外等候,等候护士医生随时可能因小伍状况变化的紧急通知。

这期间,考虑到小伍未来住院所需,他几经犹豫,还是向护士告了假,回自己家做了些准备。

以最快速度整理了一个轻便的旅行袋,他把旅行袋背上肩,提起装着典典的宠物篮再度出门。回医院的途中,他先绕道去动物医院,把典典暂时托付给学长。

「你还好吧?德善?」

「……嗯,我没事。」

「……你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千万别跟我客气。」

「我知道,谢谢学长。」

「那你先去医院吧!我下班后也会过去看看。」

学长诚摰的关心,他一直铭谢在心,再次郑重的道声谢,他才出发转往医院而去。

回到医院,恰好遇上医生巡房,医生看过小伍的状况,仔细向他说明了小伍的情况与后续治疗,他则认真的听着。

「……因为他现在右脚太肿,我要看看消肿的状况,再来决定什么时候可以再开一次刀。」

「医生,那他这样……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后遗症多多少少会有,他有伤到内脏,未来可能不宜做太激烈的运动,还有因为他的右腿开放性骨折断成三截关节又严重脱臼,还伤到韧带,可能以后走路会有点跛,也没办法跑。」

「那……」

「不过,不用担心,只要好好做复健,是不太会影响日常生活。」

「这样啊……」

……不能跑,不能剧烈运动,小伍醒来后能接受这样的打击吗?不过,对他而言,不管未来如何,小伍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医生公式化的说完了疗程,然后安慰似的拍了拍嵇德善的肩,道:

「辛苦你了。」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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