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小狗崽才足月就被带离母亲身边,缺乏安全感,显得更加脆弱,嵇德善将全副心思放在小狗崽身上,多少成功移转了他心中的苦闷。

白天他去上班,便会将小狗崽寄放在学长工作的动物医院里。在冷天里早起,绕路送牠去学长家,然后再去上班;下了班,绕道去医院里接小狗崽回家。这一切,为了他的新家人,他甘之如饴。

他一直是个对任何事情都很认真且负责任的人,他知道在拥挤的台北市,狭小的公寓中养宠物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所以,当他决定要收养小狗崽时,他竭尽所能要为牠做到最妥善的安排。

驾轻就熟的处理完小狗崽的大小便,他轻轻柔柔的拍抚着牠的小头颅,哄牠入睡。小狗崽一脸享受的表情,闭着眼睛准备好眠。

除了伍崇恩,甚少人拜访的门铃,很难得的,在安静了近一个月后又响起。不只嵇德善被这突来的铃声所惊扰,本来昏昏欲睡的小狗崽也吓了一跳,仓皇嚎叫起来。

他赶忙安抚小狗崽,还没定下心神,门铃又接连响起。

彷佛不耐烦的催促,早已熟悉按铃之人的个性,嵇德善心跳不自觉加快。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才小跑步来到玄关开门。

「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你也加班。」

拿出室内拖鞋,放在来人面前,他疑惑:「也?你又加班啦?」然后,皱眉:「现在都十点了,你加班到这么晚?」

伍崇恩跟在嵇德善身后来到客厅,然后将自己极度疲累的身体衰进沙发里。

「嗯,累弊了。」

「……那你吃晚餐没?」虽然,他很想问他的工作,但又怕自己干涉过多,忍了忍,终究没问出口。

「还没,说到这个,我肚子好饿喔!」

「那……煮面给你吃?」

「好啊!谢啦!」

嵇德善笑着起身,走向厨房前,他说:「跟我客气什么。」

来到厨房,拿出小锅盛满水,放在炉上煮开。在等候的时间里,他自冰箱拿出一颗鸡蛋、一把莴苣,还有前阵子特地爆好以被不时之需的油葱香料,又在厨柜中拿出有名的台南关庙手工面条,一切准备就绪,开始料理起来。

莴苣,是爱挑食的小伍少数爱吃的蔬菜之一;油葱是他高中在面店打工时,老板传授的密技,小伍吃了一次赞不绝口;而关庙的面条,则是依据小伍自己说过的,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面条。

一人份的面食,水煮开后,放入滚水中,不到十分钟就可以起锅。起锅前,他才打下鸡蛋,他记得,小伍最爱吃这种半生不熟的蛋黄。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很幸福。他很喜欢被人依赖的感觉,当然对象只限定一人。就算只是偶尔为他煮顿宵夜,他也满足了。

端着热腾腾的汤面回到客厅,伍崇恩已经打起瞌睡。领带扯了一半,手还挂在领结上,他整个人歪斜在沙发上睡死了。

「小伍,小伍,起床了。」轻轻摇晃小伍的肩膀,他在他耳边柔声呼唤。

「呜……」

「面煮好了,你还要不要吃?」

揉揉眼睛,鼻间嗅到面香,他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要。」

接过嵇德善递来的长筷,他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三两口解决了一大碗面,连汤也喝了精光。他餍足的打了个饱嗝。

「还要不要再来一碗?」

「不了,这样就够了。」

嵇德善点点头表示知道,然后接过空碗,拿去清洗。

伍崇恩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说出心中由来已久的想法:「阿德……」

「嗯?」

「……我觉得,将来做你老婆的人一定很幸福。」

厨房里的人没有回答,倒是不慎衰落了手里的瓷碗。

「啊……破了。」脑中乱纷纷,他被伍崇恩的话惊吓到了,根本忘了怎么思考,手下意识的就去碰触碗的碎片。

「痛!」

闻声赶来的伍崇恩,连忙抓起他的手……不是放在嘴里吸吮,而是用力捏挤受伤的指头止血。

「你猪头啊!碎片很危险,小心点。……幸好伤口不很大。」

「我……」他想抽回自己的手,伍崇恩却依旧捏得死紧,并半拖半拉的把嵇德善拖向客厅。

「你的急救箱呢?放在哪里?」

「呃……在我房间。」

于是,伍崇恩又拖着他走进他的卧室。「我记得你不是都放在客厅吗?」

「……」嵇德善又沉默,偷偷自伍崇恩身后瞪了他一眼。

……他能说,急救箱放在房间,是因为几个礼拜前,他为自己那个受伤的隐si处上药而拿进卧室的吗?

伍崇恩这么问,倒也不是真要他回答,进了卧室,看见急救箱就摆在床头。

迅速利落的为嵇德善擦药包扎,边贴上OK绷,他边叨念着:

「你怎么有时候迷迷糊糊的?幸好伤口不大,不然你伤在右手,日常生活会很不方便耶!」

「……我又不是故意的。」

「废话,你要是故意我还理你?」食指微弯轻敲嵇德善低垂的额头,他失笑道。

不知是不是两人说话的声音太大,原本窝在篮里睡觉的小狗崽,频频发出抗议的低叫。

「什么声音?」伍崇恩好奇的四下张望,很容易就被他发现了床的内侧多了一个可爱的小篮子,而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啊……」小狗崽是被他们吵醒了吧?

「这什么?」

「这个……是小狗啊!」

「嘿嘿,很可爱耶!」他伸出一只指头,轻轻碰碰小狗。他怕太过用力,会把小狗碰坏了。「牠叫什么名字?」

「嗯……」

「什么?」

「……典典。」

「啊?」小心的抓着小狗崽左右上下翻看,然后,他问出疑问:「点点?他身上又没有斑点,你取的名字还真怪。」

嵇德善垂下眼,没有回话。

伍崇恩见他不答,耸耸肩,又问:「你怎么会突然想养狗?」

「没有为什么……人送的,就养看看。」

「这么好?这是什么狗啊?感觉应该很贵吧?谁这么大方送你狗?」

「是长毛腊肠……大学社团里不是有一个兽医系的学长吗?狗是他送的。」

「喔……」忽然觉得喉头处有点酸涩,他用力咽下,再道:「你们到现在还有连络啊?」

嵇德善见伍崇恩表情有些古怪,怕他不小心捏伤狗崽,不着痕迹的接过,顺了顺那巧克力色的柔软幼毛。典典在主人轻柔的爱抚下,又闭上眼睛假寐。

「对啊!他有时候忙不过来,就会找我去当义工,帮忙他照顾小动物。」

学长清楚他喜欢小动物,也知晓他过去的房东不准房客养宠物。于是,一来为了减轻自己的工作量,二来也让他有机会抱抱小动物,所以他们之间达成了默契,算是各取所需。

「是喔,那我怎么不知道?」不经大脑脱口而出。伍崇恩说出这句话,几乎咬下自己的舌头。

「什么?」

「没。」假装不经意的抬起手,看着腕表:「欸,已经这么睌了,我得回去了。」他说罢,起身匆忙走向没有关上的卧室门。

「……喔,那我送你。」手里仍抱着典典,他也走出卧室。

看着伍崇恩在玄关穿鞋,他忽然想到什么,便问:

「对了,你这么睌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他就不能来吗?

伍崇恩心理暗忖,不过他当然没说出口。「……没,我忘记了。」

「……是吗?那你回家开车小心点。」

「嗯。」

「那……晚安。」

「晚安,再见。」

***

第二天,嵇德善如往常的,下了班先去接回典典,然后才回家。学长的动物医院距离其实不太远,但因为没有直达的公车,捷运也分属不同线,他不论是搭公车或捷运,算算都会比平常睌一个小时左右回到家。

当他一手拿着公文包,一手提着宠物篮搭上大楼的电梯,看见自家门口站了个人影,他着实吓了一跳。最近,这附近的治安实在不太好,虽然他的住处有大楼管理员,但却形同虚设,老管理员值班时除了看电视就是打瞌睡,这样松懈的管理,根本不可能做到防范宵小横行。

「小伍?」待看清昏黄灯光下站立的人影,他才放下心。

通常,会来他家拜访的,除了小伍几乎没有别人。更何况,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是怎么也不可能认错。小伍不请自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你怎么这么睌?」

他下了班,就驾着自己的车飙过来了。本以为阿德会比自己早回到家,没想到他不但睌归,还足足晚了一个小时又十分钟。

嵇德善有些莫名其妙的望了伍崇恩一眼。昨天,他不是才跑来找过他,怎么今天又来了?

「喂……快开门进去吧!站在这里有点冷。」

时序已入深秋,十四楼高台上的风更强劲,没有强化玻璃的阻隔,他几乎冻僵。

Shit!又让他找到这层公寓的一个缺点,阿德那家伙,说什么以前乡下房子都只盖一层楼,他已经住腻,自己买房子就一口气买了这么高的楼层,真是!

「喔……」

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事掏钥匙,打开门,也顺道邀请不请自来的客人进屋。

伍崇恩不会跟他客套,嵇德善对于他这一点,却也是颇乐在其中。——比起被小伍当成外人隔在心门外,他更喜欢他这种好像面对家人,不拘小节的部份。

嵇德善倒了杯水给此刻大方坐在自家沙发上,不言不语的死党,算是招呼。然后就回到卧室,把典典放回特地布置的小篮里,接着自己也换了家居服,才走出房间准备张罗晚餐。

正值晚餐时间,小伍这么早就来家门口站岗,不用问也知道他正饿着肚子吧!

径自准备了二人份的餐食,当最后一碗速成玉米浓汤端上桌,他才唤了声已经坐在沙发上发呆了半个小时的死党。

「小伍,吃饭了。」

「嗯。」接过阿德替自己盛的满满一碗白饭,他看见满桌都是自己爱吃的菜肴,立刻埋头苦吃起来。

嵇德善眼神透着温柔,痴痴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

伍崇恩迅速解决了一碗饭,又舀了满满一碗汤,不经意抬头,看见嵇德善还没动筷,不禁问:

「……你不吃?」

「呃……我等一下再吃……我要先喂典典。」懊恼自己竟然看呆了,他连忙起身去泡牛奶。

伍崇恩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你可以先吃啊!小狗饿一下不会怎样啦!」

「这怎么可以?典典还这么小。」摇摇头不理他,嵇德善拿着奶瓶走向卧室。

伍崇恩心中的不快骤升为一股莫名怒气,他重重放下碗,碗撞击云石桌,发出清脆的声响,惊吓到了嵇德善。

「怎么了?」

「没有,我吃饱了。」

「……吃饱?你才吃一碗……」以往每次来都吃三碗饭的人,怎么食量忽然变那么小?那他煮了一大锅饭怎么办?他一个人吃不完耶!

「我说我吃饱了!」起身推开椅子,他走近嵇德善,说道:

「我去帮你喂小狗,你去吃饭。」

「喔……可是,你会喂吗?」

「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把奶嘴塞进小狗嘴里就好不是吗?简单的很。」不由分说抢过嵇德善手中的奶瓶。

「那就拜托你了。」

「你快去吃饭啦!哪有人像你这样的,养个宠物比主人还大牌。」

嵇德善闻言,笑了笑。

这算是……他的关心吗?他可以这样想吧?嗯……受人重视的感觉还真是不错。距离他上次这么主动的关心,已经是好几个礼拜以前的事了呢!

「……你还站在这里傻笑,快去吃饭啦!菜都快凉了。」

「嗯。」

于是,嵇德善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回到餐桌吃着自己费心思准备的晚餐。

当他慢条斯理的解决完自己的晚餐,忍不住望向卧室的方向……小伍说要喂典典喝奶,真的没问题吧?

他告诉自己喂个奶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看了眼桌上还剩一半的菜肴,自己实在吃不下了,所以决定用保鲜膜包好,放到冰箱去冷藏,打算当明天的早餐或晚餐。

动作利落的收拾好餐桌,他连碗也洗干净了。擦擦手,犹豫了下,还是往卧室走去。

「小伍,典典吃饱了没?」

本来只是形式上的问问,可他一探头,却被眼前的一人一狗吓得呆住了。

「臭狗,叫你把嘴打开,不会吗?」

伍崇恩盘腿坐在床上,手里仍拿着那个奶瓶,对着篮子里的典典说道,口气是不善的。而回应他的,则是瞪着一双湿漉漉大眼睛的典典的细声恶叫,听起来好像也正在生气。

试探性的,他再喊一声:「……小伍?」

「呃……你吃饱了?」

「是啊!……你还没喂好?」

「喔……就快好了,就快好了。」用空着的手搔搔头,他有些困窘的说道。

「喂,笨狗……不是,点点,快点把嘴巴张开,我要喂你喝奶。」

「……还是算了,我来喂吧!」摇头叹气,嵇德善实在佩服伍崇恩了。

接过奶瓶,嵇德善抱起小狗,奶嘴才靠近点点嘴边,牠就自动转头找到奶嘴,积极吸吮起来。看样子,是饿坏了。

伍崇恩有点不是滋味,于是向嵇德善抱怨:「干嘛这么麻烦?不是装在食盆里,让他自己喝就好了吗?」

「嗯……说得也是,我这两天要开始训练牠才行。」不然哪天恐怕就会看见一人一狗因为吃食而上演全武行。

「对了,你今天怎么这么睌?加班?」

嵇德善一边顺梳着典典,一边摇头道:「我绕了点路去接典典。」

「……你都把牠寄放在哪里?」

「学长那边。」然后说出一个医院名称。

「……你上班不顺路吧?」

「是啊!所以才会比以前睌回家。」

是这样吗?他还以为,阿德也开窍了,知道下班要去约会……

「……你跟学长什么时候混得这么熟了?」

「咦?」

「我的意思是,我怎么以前都没听你提起过?」

Shit!他为什么要这么在意这个问题?……可是不问,从昨晚就憋在心里,那种酸酸涩涩的感觉去不掉,害他一整天都没有心情工作。

「……我以为你没兴趣。」

「什么?」

「……那时候,你忙着谈恋爱,总是见色忘友……你忘了吗?」带点责备的意味,他终于把心中多年的积怨,轻轻问出了口。

伍崇恩张着嘴,真是哑口无言。

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我……」想说点什么来掩饰心中的尴尬,开了口却接不下去。

嵇德善舍不得让他为难,遂开口:「算了,都过这么久了,我也忘了。」

……真的忘得了吗?答案他自己心知肚明。不管如何,那都是小伍自己的决定,他本来就不能干涉的。

他对小伍的心意许多年都不曾改变,现下两人身处卧室,坐在柔软的床垫上。那张床曾发生什么的鲜明记忆忽然越进脑海,嵇德善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到客厅去吃点水果吧!我有买苹果。」

「喔,好啊!」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客厅,茶几上已经摆了一盘排盘美观的水果。伍崇恩用牙签叉起一片水果,吃进嘴里,一脸满足。

是他爱吃的富士苹果。一片接一片,苹果很快就被他扫去一半。

「你怎么又不吃?」

「你吃,冰箱还有。」

「喂!这是你家还我家,你在跟我客套什么?」

「我没有……」偷盱了眼坐在对面的人,发现小伍仍盯着自己,连忙也叉起一片苹果胡乱塞进嘴里。

吞下果肉,他道,「……你连着两天来找我,有事?」

「……嗯。」

「那你……现在准备好要说了?」

「嗯……那个……」

伍崇恩放下牙签,有些坐立难安的迟疑着,想说的话吞吞吐吐了半晌,仍旧说不出来。嵇德善则耐心的等着他开口。

「……阿德,你对于结婚……有什么看法?」

「结婚?」声音有点变调,血色自脸上瞬间退去,他的脸色刷的苍白。

「嗯。」

……不是他要结婚了吧?对象呢?是跟男人?还是女人?……台湾的法律还不认可同性婚姻,难道,他是要跟女人结婚?或者……他要学人家出国结婚?镇定,他要镇定。如果……如果他真的要结婚,他还得笑着祝福他啊……自己得镇定一点才行……

「……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伍崇恩低垂着头,扒了扒被风吹乱的头发,「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他的看法很重要吗?为什么要问他?……呜……喉头酸酸苦苦的,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用着变调的声音怪异而僵硬的重复着小伍说过的话。

伍崇恩点点头,「对啊,你的看法……阿德?你还好吧?」

抬头,他看见阿德苍白的脸色,吓得他手忙脚乱,上次阿德生病的经验实在是吓坏他了。

「你的脸色好苍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看医生?我……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好了……」

「不用!」

嵇德善赶忙按下伍崇恩拿起话筒正在拨号的手,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道:

「我没事,没有不舒服。」

「可是你脸色苍白……」

「……我,大概是工作累了……总之,我真的没事。」

「喔……那你快去床上休息吧!」

伍崇恩不由分说的拉起嵇德善往卧室拖去。

「等等,小伍……现在才八点半……」他没有早睡的习惯,就算现在躺上床也睡不着。

伍崇恩不理会他的叫喊,一把把嵇德善按在床上,拉过薄被正要盖上,却皱起眉头:

「你怎么还在盖凉被?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了,你身体不好小心又生病。」

「……我房间不冷。」而且,他是那种不怕冷的体质,他反而怕热。夏天时,如果没有冷气,他保证会天天中暑。

「你……」摇头,他边用凉被将嵇德善盖了密实,边抱怨:「以前我都觉得你很独立自主,现在才发现,你其实很脱线……」

「我哪有?」

「……算了,不跟你辩。你快睡吧!别又像上次一样发烧才好。」

想到上次发烧的原因,嵇德善脸色又乍红。

「……你怎么一下脸又这么红?该不会真的发烧了吧?」手自然搭上阿德的额头,他的语气是担心的。

「……我没事……」推开小伍的手,「小伍,现在还太早,我还不想睡……」语毕,他就要起身。

「你躺好!」他皱眉,重新按下阿德的肩头。

「……可是……」犹豫了下,还是问出口:「你不是有事问我?」

「喔,那个……」

想到了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他又搔搔头,有些落寞的坐在床沿。

嵇德善终究不忍见他烦恼,坐起身,他艰难的开口:

「……你为什么突然问我结婚的看法?是……是你要结……婚了吗?」

是要跟他上次见过一次面的那个新恋人吗?……那个人叫什么呢?……小伍好像叫他……小……捷?

「我?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我是想说,我们年纪一样,你也二十八了……是不是也开始考虑结婚这种事了?」

「我为什么要考虑?」

「你……一般人到这把年纪不是都会开始考虑?」

他自己是出柜的同志,已经跟家人断绝关系了,所以不会有长辈逼婚的压力。可是,阿德跟他不一样,他是正常异性恋……就算他父母已逝,也一定还有其它周遭还有亲朋好友、同事等,这些人自以为好意的关心,他不相信阿德可以无动于衷。

「……我又不是一般人。」

「你没有对象?」

「……」他低头不语。

伍崇恩却没打算忽略,继续追问:「有还是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乎,来不及深思,此刻的他,只是……只是很希望听到,否定的答案。

「……我有喜欢的人。」

「你……你有交往的对象?」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这次换他脸色苍白。

嵇德善始终低垂着头,所以没看见伍崇恩变换的脸色:「没有……」犹豫了下,他才说出:「我……只是暗恋。」

「啊?」半晌,他回过神,听清了阿德的心情告白。

这是他第一次听阿德自己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他们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国中时代,交情长达十三年,他知道阿德高中、大学时代分别交过几个女朋友,虽然时间都不长,也都是女生自己倒追……却从没听过阿德自己说过喜欢哪个女朋友……原来,他现在有暗恋的人?

「那个人是谁?」顾不得失礼,他急切的想知道那个被自己死党暗恋的人的身分……

心里酸涩的感觉浓度忽然增加十倍以上,他……他会想知道不是没有原因的,谁叫他号称阿德死党,却也是第一次听说到这个劲爆的消息,他当然会好奇……没错,他是好奇!只是好奇!

「……你为什么会突然在意这个问题?」

「我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听你主动说有喜欢的人……我当然会想知道啊!」没错!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人之常情。

那他以前跟女人交往时,怎么就不见他好奇?想想也对,那时,他都在忙着谈恋爱,根本没空理会他,又怎么会去关心自己的情史?

「所以,快点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撇开脸,他不敢正视伍崇恩的眼睛:「……我不想说。」

「什么意思?」

「……就是不想说。」

「嵇德善!我是你死党耶,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停了下,灵光乍现,他问:「难道,那个人我也认识?」

脸色又白一分。伍崇恩没有忽略到嵇德善慌乱的神色,笃定了自己的猜测,继续追问:

「是学长吗?」

他们共同朋友,只到大学时代为止。而到目前为止还跟阿德保持联络的,他所知的,就只有那个送他小狗的学长了。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同性恋!」几乎是下意识的,嵇德善赶紧否认。然后又如泄了气的皮球,虚软道:

「反正……我喜欢的人你不认识啦……」

「那为什么不能说?」

「……」闭上眼,他很难得的对着小伍吼出声:「我就是不想说,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伍崇恩没想到嵇德善会忽然恼羞成怒,被他一句话吼得下不了台。半晌,才神色僵硬道:

「……是我多管闲事了。……对,有点晚,我也该回家了……晚餐,谢谢。嗯……再见。」

望着伍崇恩狼狈离去的背影,听到玄关大门被打开又阖上的声音,他万分气恼。

「笨蛋!」

他真是个笨蛋!为什么要对小伍发脾气?为什么要不经大脑说出这种话?……都怪小伍,为什么要提到结婚这种敏感的话题,害他也乱了手脚,一不小心差点就说出自己打算死守一辈子的秘密。

『结婚』这个字眼之于他,实在太过沉重。学生时代的恋爱,是不成熟的,带着虚荣目的的,那时的他根本还不了解结婚所代表的背后意义。出了社会,周遭的亲戚同事时不时递来喜帖,他才意识自己的年纪也到了。

买房子时,不知是下意识的或是鬼迷了心窍,他竟然大手笔的买下这间四十来坪三房二厅的公寓。有时候,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子,会忽然喘不过气,那种被寂寞侵蚀的恐怖感觉,每每让他心悸不已。

……是不是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在意识到自己对小伍的感情后,如野火燎原般迅速滋长?

用棉被盖住头,整个人缩进凉被中,一股冷意自心头蔓延至四肢百骸……冬天真的到了,该换床厚实一点的棉被了。

***

心神不宁的工作了两天,他用着公务员少有的拼劲,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他怕,怕自己一旦没事可做,脑中那与小伍不欢而散的记忆就会跑出来困扰他。

中午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他婉拒了同事的邀约,一个人躲在区公所隔壁两条巷子的快餐店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盘里的食物。实在没什么胃口,他招来欧巴桑老板娘,请她撤下餐盘,换上饮料。

机械似的反复搅拌热红茶,小小喝一口,继续搅拌。无意识的动作,他缩在角落的位置里,发愣起来。数不清是这段时间以来,第几百次的发呆,只要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忍不住神游太虚去。

……已经一个礼拜了,小伍没再来找他,他也不敢主动连络。会不会,他们之间就这样结束了?以前,他们偶尔也会吵架,却从不曾闹得不欢而散。

就连吵得最凶的那次……对了,是小伍高三出柜的那次,他也不曾如此不安过。

「你是猪头啊!就算你是同性恋又怎样?为什么不跟我说,瞒着我什么意思?还搞到跟家人断绝关系?」

甩了甩因为打人而酸痛的手,他连珠炮似的一直骂着那个在外面流浪一个多月,好不容易让他找到,浑身脏兮兮邋遢不堪的小伍。

生平第二次打人,再度证实了不只被打的人会痛,打人的也不见得好过。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却是如此潦倒的窝在邻镇当起街头流浪汉。心里一阵气恼,他不假思索的冲上前,抓着人连打数拳,为的是想打醒自己的好友。

小伍瘫倒在地,倔强的撇开头,不理他。

「……走啦!先回我家,洗澡洗干净再说。」

原本发育得比他快速,长得比他壮硕高大的小伍,历经一个多月的磨练,变得瘦削憔悴。他几乎豪不费力的,制服了激烈抗拒的小伍,将他拖回自己的家。

不论白天晚上,只剩自己一个人住的房子显得冷清不已,他的家境并不太好,尤其父母双亡后,没了收入,他的生活还曾一度陷入困境。幸好,乡下的房子是自己的,靠着隔壁邻居的好心,放假时让他去打打工,还有努力读书申请奖学金,他才能咬牙撑过。一个人的生活,没有想象中的惬意,若不是小伍这个死党时不时在学校缠着他、关心他、鼓励他,他可能早就随着父母的脚步去了吧!

曾经以为小伍是个有如苍蝇般的烦人存在,曾几何时,已经渐渐成为他心中一个重要的存在?

「我煮了面,你还没吃吧?」

冰箱里除了几把蔬菜跟鸡蛋,就只有一大袋隔壁卖面大叔硬塞给他的,据说是当天卖不完隔天卖不新鲜的手工面以及一罐他用了半年还没用完的油葱罐,那是煮面专用的红葱头香料。

打工了近一年,他熟练的下好面,很快端上桌,放在已经洗好了澡,头发犹在滴水的小伍面前。

可能真的饿了很久,小伍立刻狼吞虎咽起来,他坐在对面看着他吃。他沉默的看着,小伍沉默的吃着。

小伍低着头专心的吃面,然后,不知是不是热气熏着了他,他减缓了吃面的速度,肩膀有一下没一下的抖动着,抽气声大过吸面的声音,脸上的水珠滴落进面汤里。他虽然近视,但眼镜的度数才刚换过,所以他很清楚水珠是从哪里产生的。

看了一会儿,他起身拿了一包已开封的平板卫生纸,放在小伍面前。

「擦一擦吧!鼻涕流出来了,这样一边吃东西很恶心。」说着玩笑话,他的目的是想让气氛活络一点。

小伍瞪了他一眼,才抽起卫生纸擦脸。越擦,眼泪掉得越凶,不多时,面冷了,纸团则堆满了四分之一个桌面。

他沉默的看着纸团仍不断堆高,不禁感叹,小伍原本是个活泼帅气的阳光男孩,在班上一直是个耀眼的存在。女同学暗恋他的也不少,为什么这样的人,却注定走上同性恋这条辛苦的不归路?

小伍为了自己的性向,是不是也困扰了很久?一个人烦恼、担心、害怕,是不是就如他乍听父母意外身亡的噩耗那般,慌乱不知所措?他们在一起厮混了五、六年,彼此也少有保留隐私,但这件事,小伍却选择对他保密,是不是,他这个朋友当得太失职,让他觉得自己不可信任?

「……面,我再帮你盛一碗?」

小伍闻言,摇摇头,连忙又拿起筷子把剩下的小半碗面给解决了。

「……谢谢。」

也许是哭够了,也许是注意到对面人的目光,小伍哭了一阵,将这段时日以来所受的委屈,全哭了出来后,终于渐渐止住。低垂着头,他忽然感到自己在好友面前如此失态,十分难为情。

吃完了面,两人沉默了一阵。小伍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他不说话,是因为不知该怎么起头。

捧着碗,小伍起身,「……我吃饱了……我去洗碗。」

「喔,我来吧!」他也起身拦下小伍,哪有让客人做家事的道理?

「我来洗。你借我浴室洗澡,又借我衣服,还煮面请我吃……真的很感谢。」

抢过碗,小伍说完了话,急匆匆走进厨房。他跟着他走到门边,倚着墙,叹道:

「……我们是朋友啊!」

他望着小伍的背影,清楚的看见他僵硬了下,「今天你先住我家吧!」

扭紧水龙头,止住哗哗水流,小伍垂着头,没有拒绝。

乡下的房间,是典型的通铺设计。上了国中,父母曾为他另辟了一间小和室作为他的书房兼卧室。父母过世后,他想重温一点家庭的温暖,因此搬到了父母的房间,原来的房间,则充当书房。

他在榻榻米上,铺了两床棉被,一床他自己的,一床小伍的。

「你……你家不是还有别的房间?」

「干嘛?」

「……我睡别间好了。」

「为什么?」

纳闷的望着小伍局促的身形,这一年来,小伍也常来他家过夜,从来也没有像今天突然说要分开睡。再说,小伍的睡相差,睡通铺不是比较舒服?至少不用担心滚下床。

「我……你是笨蛋吗?」红着脸,小伍有些恼怒,似乎是在责备他:「我是同性恋耶!」

「那又怎样?」是啊!那又怎样?不管小伍喜欢男的女的,他还是他的好友兼死党啊!

眨着不解的眼,他望着小伍。小伍回望着他,迟疑了半晌,才困难的开口:

「……你没听外面人把我讲得很难听吗?」

「……」他当然听过。乡下地方,传得最快的,就是别人家的丑闻八卦,小伍的出柜,早已闹得沸沸洋洋。什么同性恋很恐怖会传染啦、会得病啦、脑袋有问题啦……凡此种种,他早就听得不想再听,他无法忍受那些三姑六婆们如此毁谤他的好友。

「你认为自己不正常吗?」

「我……」

「如果你肯定自己,那我就相信你。」末了,他再补一句:「谁叫我们是朋友!」

一再强调,无非是希望那个满身刺猬的好友,能卸下心防。否则,他不但伤人,也凌迟自己。

小伍又哭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初最希望得到的认同与支持,不是来自父母家人,而是他根本不敢奢望事情爆发后,还能继续维持友情的好友。

真的累了吧?他的好友,独自承受了这么久的不安与委屈。嵇德善望着伍崇恩不断滴落的泪,叹了口气,轻声道:

「很晚了,睡吧!」

「……好。」

高三的后半年,小伍过得很辛苦。联考的压力,同侪的恶作剧孤立,父母的不谅解……后来,因为他与小伍连袂出入,加上小伍借住他家的事曝光,连他也成了众人攻击的箭靶。

「干!两个同性恋!」

「不要脸,打死他们。」

乡下不读书的孩子,总是喜欢成群结队,到处惹事生非。

被人多次挑衅,早在爆发边缘,小伍也恶声恶气的回道:「你们敢靠近?来啊!小心被我碰到,也变成同性恋啊!」

「干!」

显然,小伍的话很有制衡作用,没长什么知识的小太保们,很容易就被他唬住,狼狈的离去。

「……对不起,阿德,害你被误会……我看,我还是搬走好了,你也不要跟我一起行动了……」

「小伍……」他又看见了小伍眼底掠过的一丝的伤痛,他叹口气,拍拍好友的肩,安慰他:「别想太多,我们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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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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