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昏昏沉沉中,他看见高中时的小伍,被人恶作剧的推落水里。不谙水性,他激烈的挣扎,身体却越加沉入水底。

那天,他因为替打工面店老板采买,奋力踩着脚踏车,骑经小桥。他远远的看见了,连忙跑近,挥着沉重的书包打跑了那些犹站在岸边兴灾乐祸的小混混们,他心急如焚的扯开身上制服,丢弃一旁,也跳进水中。

小河不大,却很深。加上两天前的大雨,水势暴涨湍急。在污浊的河中努力搜寻,朦胧中,他看见小伍正好吐出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失去意识的小伍,慢动作般,随着水流,渐渐沉下。

心里没来由的恐慌,他更加努力挥动四肢游向小伍。

「小伍!」

抓到了!费尽全身力气将小伍拉近自己,将小伍反转脸朝上的抱紧了,他尝试游回岸边,终因气力不够而被河水冲走。

他紧抓着小伍不敢放开,然后很幸运的,水流载着他们,撞上一块突出的大石头,他们才因此而得救。

「啊!」

伸手在空中乱抓一片,惊恐的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室黑暗。

大口大口的喘气……是梦,是梦!

深夜,医院的长廊昏暗不明,光亮的来源,只有逃生标示的霓虹灯。他抬手用力按住左边心脏处,望向紧闭门扉的加护病房,试着抚平急促的心跳。

「……小伍……」

***

伍崇恩手术后仍旧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医生表示这已算是度过危险期,嵇德善高悬不安的心,才算是真正放下一半。

这期间,侯智捷下班后也会过来探视,顺便替他带点吃的,与他闲话家常。说来奇怪,他们竟因为小伍的车祸而熟稔起来。

「……阿德,你有没有睡好?我看你黑眼圈很严重。」

「我没关系,之前没有看到小伍睁开眼睛,我还是不太放心。」

现在可以安心了,他笑着回答。

侯智捷看着他虚弱的笑容,一股冲动,他脱口说出可以代为照顾伍崇恩,让他回去休息的话。

嵇德善迟疑了下,有些僵硬的问:「……你跟小伍……你们同居了吗?」

「啊?」

「……我是说,你了解小伍的生活习惯吗?」

「怎么可能?我们又没生活在一起过。」

嵇德善不知道自己听了这样的回答,嘴角是不是泄漏了自己的情绪。他做贼心虚的掩住嘴,道:「那,还是我来照顾他吧!」

「这有差吗?」

「照顾病人很不容易,尤其小伍有很多怪癖,大概更难伺候。」

「嗯,也是。」侯智捷耸耸肩,并未对自己的提议多所坚持。

「不过,话又说回来,小伍没有其它家人吗?怎么我来两天都只看见你。」

「你不知道?」

「什么?」

「呃……这个,这是小伍的私事,我也不便多说……总之,他跟他父母感情不太好……」

「是因为他出柜吗?」

「呃……」毕竟这是小伍私人的事,他真的不敢也不便多说什么。

嵇德善预料中的反应,侯智捷表示了解的点点头:「那就难怪了。」

话题到这里算是结束,两人之间有了短暂的沉默。他其实蛮好奇侯智捷所谓的『难怪』是指什么?是说他也有相同的经历吗?那他是怎么处理家人的关系?是不是……他能够以过来人的经验,给小伍一些建议?

老实说,在他这个已经没有亲人的人看来,他总是替小伍感到委屈不平。明明彼此都活着呼吸同样的空气,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好好相处?同性恋也许惊世骇俗,但并非无可救药,只要作长辈的愿意退一步接受小伍,他们的关系就不会陷入僵局了不是?

想了半天,仍然找不到开口的契机。就在两人都渐渐觉得这股沉默变得尴尬之际,护士通知会面的时间已到。两人连忙进了病房,探望了下又陷入昏睡的伍崇恩,然后,侯智捷向他道别。

「明天小伍应该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吧?」

「应该是……等换好病房,我会再通知你。」

「好啊!那就麻烦你了。」

送侯智捷到电梯口,他们才算真正道别。

第二天,医生诊察后,便要随行护士着手安排更换病房事宜。嵇德善提着自己简便的行李,一路跟随。

他替小伍选择了二人一间的中级病房,虽然要多花些钱,但他却认为是值得的。比起嘲杂不休兼细菌感染率高的多人病房,他宁可多花钱,让小伍得到更完善的休养环境。

换了新病房,伍崇恩意识也清醒了不少。由于肋骨刺进肺里,伤到肺叶,使他仍必须依靠呼吸器,说话也是有气无力,因此,当他清醒的时候,多半是嵇德善在说话。

「小伍,要不要喝水?」

「要不要起来坐坐?我替你把床摇起来好吗?」

「小伍,医生说你可以吃流质的食物,我去买了一碗鱼汤,你喝一点吧!」

伍崇恩斜躺在床上,看着阿德为他忙进忙出,他的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小伍你……」

见阿德又要替自己张罗什么,他赶紧抓住他放在床边的手,道:

「你……别忙。我不需要。」

嵇德善闻言,终于安静下来。他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的放在雪白的床单上,任由伍崇恩握着。

……他在等,等小伍自己移开手,因为,他根本舍不得,这是他们难得的亲近,他几乎沉醉了。

伍崇恩没有放开嵇德善,反而进一步用拇指来回轻抚他的手。

被碰触的皮肤颤栗起来,小伍的体温随着肤触底下的血液流回心脏,他忽然感到整个人都热起来。深怕自己的心情被发现,他动了下手,离开了那令他恋恋不舍的温暖手掌。

伍崇恩凝视着自己忽然空了的手,半晌,才握成拳收回胸前。

「……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

嵇德善望着他,头摇得好似波浪鼓:「不会。……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客气什么。」

扯开一个难看的笑容,他发现,自己正被自己说过的话所凌迟。

「我……」

「对了,小捷说他下了班会再过来。你不知道吧?这几天,小捷也都有来看你……」

「……嗯。」

「啊,还有,医生说……」

他坐在伍崇恩的病床旁,絮絮叨叨的说着无关痛养的话题,伍崇恩有一下没一下的回应着,说到后来,他不知该再说什么,只好闭上嘴,也陷入沉默。

以前,两人相处时,伍崇恩是最爱找话题的,也许是生了病,元气大伤吧!所以,他才会变得如此安静。

两人持续沉默着,直到伍崇恩想起了什么,他才开口问:

「……阿德,你的工作……没关系吗?」

他想问,从他车祸到现在,也过了四、五天了,阿德想必这段时间也都待在医院不曾离开吧?这样,一定也影响了他的工作……

「没关系,我有一堆特休。」

「真的?」

「嗯,倒是你的工作……」

小伍的工作,只是小小的业务,就算业绩顶尖,就算是公司编制内员工,但业务的流动率本来就大,很少会有公司为挽留业务而接受休长假的请求。偏偏,小伍这次的车祸,没有三、五个月的休养恐怕是好不了的。

「算了,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反正,这几年工作,我也赚了不少,暂时失业我想不成问题。」

嵇德善同意的点点头,因为他也知道,小伍除了每个月拼死冲业绩,冲出存折里六个零的存款,他本身也因为接触金融业,而学做小小投资,同样小赚了几笔。

忽然想起小伍昏迷之际,警察为做笔录而来医院找人的事,于是,他问道:

「……我可不可以问,你为什么酒醉驾车?」

这是他在担心小伍伤重之余,脑中唯一不断思考的疑问,他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伍崇恩闻言,低头不语。他坐在一旁,耐心的等着。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床上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似是回答。

「你说什么?」

「……我没想到会喝得这么醉。」

「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嵇德善听了伍崇恩的回答,几乎要抓狂,那是恼怒与担忧全化作一团气焰,瞬间燃烧的结果。他烦躁的扒了下头发,深吸几口气,才道:

「你跟小捷……没有分手吧?」

「咦?……没有,我们没有分手。」

「那你为什么喝醉酒?」在他印象中,小伍会没有节制的喝酒,多半都是感情因素。

「……我只是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可不可以不要说?」

都发生这么大的事了,为什么还不能让他知道?他差点冲口而出。张了口,忽然意识到这样的问法太突兀,于是住了口。

……他们只是朋友!朋友之间,本来就该预留隐私空间,是他逾越了。他不想再重蹈覆撤前阵子他们吵架的原因。

颓丧的伸手掩住脸,半晌,他道:「……算了,总之,不要让我担心。」

「……对不起。」

***

又休息了一个礼拜,伍崇恩右脚水肿消去不少,医生照着原定计划替他再安排一次手术,取出碎骨,接上前次无法接合的断骨。

因为伤得太重,他几乎无法下床,嵇德善全天候守在病床前伺候。嵇德善在他昏迷时,就已经着手照顾他,因此做起来熟练自然。

反而是被人服侍的伍崇恩,刚开始,还觉得别扭不自在,连续几天之后,终于渐渐习惯,但毕竟照顾他的人并非自己最亲密的人,举凡如厕、拭浴等私密的工作,还是让他尴尬不已。

立场颠倒,他忽然对阿德生病时不自然的举止有了理解……不是恋人或家人的身分,总是不对劲吧!

车祸住院的消息在公司传了开,陆陆续续有同事来访,但多半时候伍崇恩往往因为没有充足的体力,而累极睡去,于是,嵇德善除了担任看护的工作,还必须替他应付这些来客。

「请问你跟小伍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朋友。」

「怎么是你来照顾?他女朋友呢?」

「小伍好像没有女朋友吧?听说他也没其它家人……」

人总是对他人的隐私好奇不已,每个来探望的同事七嘴八舌向他打探小伍的私生活,他尽力维持着基本的礼貌打发了。

伍崇恩的上司也曾来探望过他两次,在听说他的伤必须休养几个月后,面有难色的说明了公司的立场。

「……小伍,你知道,现在银行很竞争,公司没办法为你空下一个职缺几个月,虽然你的业绩是公司中最好的……」

「我能理解。很抱歉我无法亲自去公司办理辞职,就请经理替我处理吧!」

「那没问题。」

「还有遣散费,是经理要求我辞职的,应该会有吧?就请经理直接汇进我的户头。」

「这个当然。」

虽然不满小伍公司的现实无情,但他也没有立场多说。他面无表情的目送经理离开,小伍回头看向他,朝他扯了一个苦笑:

「社会真的是很残酷啊!」

不管当初他为公司做牛做马,创造了多少业绩,一旦成了无用之人,公司照样一脚踢开。

「……你还是销假回去上班吧!不然哪天害你被Fire就是我的错了。」

「才不是!照顾你是我心甘情愿……我们是朋友,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伍崇恩抬头望着激动不已的死党不语,良久,才小声说了句:「嗯,我们是朋友。」像是自言自语般,说话时,他不时点头,说服自己。

「……我累了,想睡一下。」缩进棉被里,随即闭上眼,看样子是真的累坏了。

嵇德善替他将棉被拉至下巴,压好被角,拉上隔间帘,小声道了声:「晚安。」然后走出病房。

搭乘电梯下楼,他忽然想到室外去抽根烟。

他会抽烟,是高中时因为好奇与小伍的怂恿,两人偷偷去买了一包烟学抽。他还记得,那包烟的牌子叫做万宝路。

第一次抽烟,他们不懂得拿捏,被烟呛了好大一口。呛辣的烟味,经过鼻腔吸入肺里,他们痛苦的呛咳着,头皮发麻的感觉很不好受,小伍甚至当下发誓从此再也不碰烟了,于是,那包烟就这么被搁置了。后来,当兵、出社会,他们未能免俗的又重新学抽烟,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他们很快就抓到诀窍。

当兵时烟抽得最凶,他们还学会了制造烟圈,那可不容易,需要讲究技巧的,这招特技让他们在军中得意了好久。结果,有一次小伍抽烟过量,引起过敏,被医生警告不得不戒烟,他于是也就跟着戒了。

今晚却不知为何,烟瘾忽然来犯,他走到医院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包烟,站在路边抽起烟来。

一连抽了两根,也许是太久没抽烟了,头有些发晕。丢下烟蒂踩熄,他慢慢走回医院。呆站楼下,他试着让夜风吹散身上的烟味。

冬夜的风很是刺人,他站了一会儿,便又躲进大楼里。重新回到病房,意外看见一个人站在小伍的病房外,似乎正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请问找哪位?」隔壁床的病人又跑去交谊厅看电视了吗?不知道是谁的访客。

「你好,我找伍崇恩,请问他是住这间病房吗?」

「是,请问你是?」

「我是他朋友,我姓李。」对方礼貌性的伸出手,笑着自我介绍。

是小伍的朋友?年纪看起来有些落差……说是客户也不像,他们是在哪里认识,而他不知道的?

「幸会,我姓嵇。」

李先生沉稳的笑道:「你就是小伍口中的死党阿德?抱歉,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

「不会……李先生跟小伍很熟喔?」连没见过面的人都知道他,会跟人聊起不认识的朋友,可见他们的交情非比寻常了。

「还好,他前阵子常来我家。」

「这样啊……」领着来客来到小伍的床位,「李先生,不好意思,他刚睡着。等等,我叫醒他。」

「啊,不要,还是让他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可是你特地来……」

「病人本来就该多休息,我只是抽空来看看他。看他气色不错,我就放心了。」

「真的很感谢,让你特地跑一趟。」

「别这么说。」

关心朋友,是天经地义的。李先生笑着补充。

「……不知道你跟小伍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在公司年终聚餐上认识的。」

「咦?李先生是小伍的同事或上司?」

「不是,我们不同分行,负责的业务也不同。」

「这样啊……」

「小伍没说过吗?」

「呃……没有,我没听他提起过。」

也许,小伍认为没必要吧!事实上,他们已经好久不曾谈过彼此的生活近况了。每次每次,小伍来找他,都只是为失恋买醉……他甚至怀疑,对小伍而言,他是不是只剩下喝酒抱怨的伙伴关系?

「是吗?我们倒常听他说,他有一个很要好的死党,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朋友。」

「咦?」

脸色乍红,他感到有些难为情。从来不知道小伍是怎样看待自己的,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见,他还真是不知所措。

「既然小伍睡了,那我就改天再来吧!很高兴认识你,嵇先生。」微点头,李先生礼貌的向他道别后,便离开了病房。

虽然不清楚小伍的交友状况,但这个朋友是比其它同事让他欣赏多了。

***

嵇德善向区公所连续请了两周的长假,直到确定伍崇恩的状况稳定下来,他才销假上班。

从来都是认真工作模范表率的他,为了小伍,第一次学会迟到早退。除了上班时间,他也跟着住进医院,中午休息的一个半小时,他还会特地搭出租车回医院,替小伍带上午餐。

会这么辛苦,是因为他不忍见小伍一脸苦瓜似的吞下医院难吃的伙食,所以不顾他本人反对,坚持替他送饭。

住院一个多月,医生表示伍崇恩复原情况良好,接下来只要回家休养,定期回来看诊即可,并告诉嵇德善,可以开始在家为他的右腿做热敷按摩,等内伤痊愈,再回医院做复健。

出院前,他问小伍:

「你现在不能自己一个人生活,那你有什么打算?」他不想自掘坟墓的建议小伍去投靠侯智捷,于是又赶紧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先来我家住。」

「好啊……我也只能麻烦你了。」

嵇德善与伍崇恩考虑到目前失业以及照护的方便,他们商量过后,决定把伍崇恩的小套房办理退租,并把嵇德善家里原本的书房改装成客房。于是,伍崇恩正式进驻嵇德善的家。

坐在轮椅上,伍崇恩让嵇德善推入门。

阿德的公寓,这几年来,他已造访过数不清的次数,却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视野来参观,不免令他好奇。

「小伍,这间就是你的房间。」推着轮椅来到房门口,他多此一举的为多年死党介绍着。

「……喂,阿德,这不是你房间吗?」

「嗯。」

「你有没有搞错?哪有主人把房间让给客人住的?」

「可是,这个房间比较大,你住比较方便。」纯粹是现实的考量,主卧室的房间较宽敞,方便他移动轮椅而不受阻碍。

「总之,你别跟我争,要换房间等你痊愈了再说。」微笑着走近小伍,「来,我扶你到床上休息,从医院回来我想你也累了。」

阿德说得没错,他确实是累了。这场车祸让他元气大伤,连只是两个多小时的折腾,竟就让他气喘嘘嘘。内伤未愈,他几乎无法施力,全身大半的重量倚在阿德身上,他利落且熟练的将他整个人从轮椅挪到床上。

「谢谢。」

在小伍身后垫上几个软垫,再替他盖上棉被,他笑答:「会累就先睡一下,等晚餐好了再叫你。」

「嗯。」

虚掩房门,他回到客厅整理两人的行李,将脏衣物丢进洗衣机,两人的盥洗用具分别归位,他拆开客厅角落堆放的大小纸箱,那是小伍小套房中为数不多的行李。

小伍不像他有当初变卖田产的闲钱,纵使这几年工作攒下不少钱,仍没有足够的积蓄足以在台北置产。因为是租赁的小套房,小伍也懒得添购私人用品,最多,就是赖在他家享受一下高三以后,只有两个人的家庭温暖。

小伍的行李虽不多,整理起来也是费事,他花了一个下午进度只完成一半。看看窗外红霞满天,他决定先告一个段落,张罗两个人的晚餐去。

考量到病人小伍,他特意把餐点做得清淡些,菜色丰富些。生病后的小伍,一直食欲不振,住院一个多月就瘦了一大圈,他看了心下实在不忍。他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小伍在他家休养的时间里,他一定要把小伍养得白白胖胖才行。

端着餐盘来到卧室,小伍睡得很熟。他将餐盘放在床头,拉了张椅子坐下,在小伍耳畔,轻声呼唤。小伍微微动了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昏黄的夕照打在小伍安祥的睡颜上,柔化了男人刚强的面部线条。他失神的望着,浅浅的呼吸,微起伏的胸膛……伸手轻握住放在身侧的微张的手掌,他可以轻易感受着小伍温暖的体温。

活着,小伍还活着。

……没有离开他,此刻,小伍就在他身边。

医院里,消毒药水味与各种医疗仪器的噪音,总是令他精神紧绷,吃睡都不安稳。回到自己的家,看着在自己家床上安睡的小伍,他终于可以真正安心了吧!

「……嗯……阿德?」

听见小伍用着刚睡醒的沙哑嗓音呼唤自己的名字,他抹了抹脸,起身架起小伍搬来他家的和室小桌,将餐盘放置其上,「……你醒了?起来吃晚餐吧!我煮了好多你爱吃的菜。」

「……怎么有种角色颠倒的感觉。」

「什么?」重新坐回椅上,他不太懂小伍所说的话。

「你还记得有一次你发烧,我照顾你的事吗?」

「啊!」他当然记得!

伍崇恩挟了一块炒蛋入口,苦笑道:「才多久的时间,这次却换成你照顾我。」

「……还敢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喝醉酒开车。」

「不敢了……」想了想,他放下筷子,举手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我要戒酒,我发誓!」

嵇德善不甚信任的瞪了他一眼:「最好是。快吃啦!菜都凉了。」

「那你的呢?」

「……我等一下再吃。」

「一起吃啦!我们已经很久没一起吃饭了。快去把你的那份端过来,我等你。」

拗不过伍崇恩,嵇德善回到餐桌也替自己盛了一份。又想到厨房锅子里还在闷煮的食物,赶紧进去查看。确认炖煮得熟烂了,他也捞了一些放进面碗,一同端进卧室。

「小伍,这是猪脚面线,你来吃一点,去去霉气。」

「……喔。」

阿德对他的照顾,真的是很无微不至啊!……为什么他以前就没发现呢?

一边吃着也是他的最爱之一的卤猪脚,他纳闷着。

晚上有人陪伴的感觉很好,意识到他们已经真正住在一起,过起一家人般的生活,第一天晚上,他兴奋的夜不成眠。直到天色渐渐亮起,他才稍稍入睡。迷迷糊糊中,他似乎作了个愉悦的美梦。

白天,他去上班,小伍就自己一人在家休养。他在做早餐的同时,便连同小伍的午餐一并准备,然后用保鲜膜包装好放进冰箱,小伍若饿了,只要把东西从冰箱取出,放进微波炉加热即可。

他原本是打算中午回家一趟张罗午餐的,是小伍拒绝了。

「你不要宠坏我,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

不是难不难倒人的问题,是他舍不得让受伤的小伍继续劳累。不过,这番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是没有立场说吧!他垂着头,默默接受小伍的提议,只退而求其次的改在早上就先做好几道简单的菜肴。

小伍本来是有些不高兴的,「……你干嘛非得这样累坏自己?」

「反正,早上还是要准备早餐,我只是多煮一点而已。」他答。

小伍没再反对,只是板着脸不说话。大概,是在嫌他多此一举吧!他扯扯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小伍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只要能像这样照顾他,与他生活在一起,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他其实很甘之如饴啊!

伍崇恩从来不知道白天的生活是如此空乏。在医院时,就算嵇德善不在身边,起码也还有隔床的病友与家属或者其它病房的病友来串门子,虽然乏味却不单调。现在搬进嵇德善的公寓,白天少了说话的对象,一个人关在房子里,那份寂静几乎令人疯狂。

某日,他想起阿德养的宠物,于是开口建议:

「阿德,把小狗带回来好了。」

「可是典典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啦!我白天一个人蛮无聊的,有牠陪也好。」

「……嗯。」

那天晚上,嵇德善把典典从动物医院接了回来。这期间,典典又长大不少,多亏有经验的学长,在寄放的这段时间,学长为典典做了许多训练,替嵇德善省下不少麻烦。乖巧听话的典典,果然没有造成伍崇恩的负担,他们花了一晚上的时间观察评估,嵇德善才放下心,同意伍崇恩的提议。

又休养了一个月,医生为伍崇恩做了一次检查,确定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于是,开始安排复健的疗程。

复健的时间,配合嵇德善的下班时间,他们选择晚上时段到医院做复健。内容从水疗、拉筋、肌肉重量训练到关节运动。每次疗程的时间约需二个半小时,加上来回车程,他们晚上的时间几乎都在医院度过。

复健的疗程,没有想象中的简单。长时间的固定与缺乏运动,右腿的筋肉早已僵硬,就算嵇德善趁每晚复建完后,又替伍崇恩热敷按摩,也看不出效果。光是拉筋,就能令伍崇恩痛得冷汗直流。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复健,成效依旧不大,伍崇恩的脾气渐渐暴躁起来。

他会烦躁不是没有原因,事事求人的别扭,急切求好的心情,连累阿德的亏欠……种种压力加诸在身上,令他透不过气。

「Shit!」他坐在床上,终于忍不住怒骂出声。

通常,他在家里也试着为伤腿做些简单的运动复健。无奈右腿就是不听话,他连简单的伸直弯曲动作都做不好。

将所有的气力集中在大腿,努力收起右膝。太过用力,腿正微微发颤,随手用长袖擦去额际汗渍,腿只微微收起十公分,距离目标的膝盖弯曲九十度还差了好大一截。

「Shit!」

明明他都不曾缺席的每日向医院报到做复健,阿德也每晚不间断的为他热敷按摩,只要空闲下来,他也努力自己练习,为什么还是没什么进步?

医生的告诫,他早有心理准备,反正他也不是什么运动健将,也不靠双腿吃饭,跛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为什么做了这么久的复健,还是一样?

照这种蜗牛速度,他要什么时候才能正常生活?他已经很不想再给阿德添麻烦了,他看得出来,为了照顾他,阿德的黑眼圈不曾淡去,脸色也一直不太健康。

Shit!他想诅咒自己,当初怎么不干脆就车祸死掉算了!拖着这种麻烦的身体,不要说成了阿德的负担,连他自己看了都讨厌。

「小伍,休息一下吧!」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进房,「先来喝药。」

这是嵇德善听从几个殴巴桑同事的建议,去中药房抓的软筋骨的药方,据说可以帮助舒展已经僵硬掉的腿筋软化,进而增加复健的疗效。

他有问过中医师,这药方不会对人体有害,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他每晚都会敖煮一碗给小伍喝。

「……嗯。」

对于这种偏方,他是不太相信的,但他也不忍辜负阿德的心意,所以总是沉默着接过碗一饮而尽。

「你流了一身汗,先去洗个澡吧!等洗好澡,我再帮你热敷。」

伍崇恩点点头,抓来立在床边的拐杖,拄着拐杖进浴室洗澡。

内伤痊愈了,人也不再虚软无力。自从他能自行用拐杖行走后,就不再麻烦阿德为他洗浴了。

走进浴室,里面放了张塑料椅,方便他坐着洗澡换衣。

说起洗澡,他一直觉得有些尴尬。他没有在人前裸露的嗜好,就算面对的是自己多年死党,就算他们之间的洗浴单纯而不淫邪,但这对只对同性有性趣的他而言,实在是种折磨。更何况,他们之间,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幸好,那阵子疗养期间,他体虚气弱,没有多余的体力可供小老弟作怪不安分,不然他真的只能一头撞死,才能晓以明志。

胡思乱想间洗完了澡,他一拐一拐的走出浴室,并对同居人道:

「我洗好了,你也赶快去洗。」

「嗯。」

等嵇德善顶着一头湿发走出浴室,他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近。嵇德善一脸莫名的走向伍崇恩。

指了指沙发的位置,他命令道:「坐下。」

待嵇德善坐定,他拿起茶几上放置的吹风机,坐在沙发后面,他好不容易拖来的木椅上,为嵇德善吹起头来。

「我自己来。」

「别动,你坐好,我可是难得服务。」按下蠢动的同居人,他笑道。

嵇德善虽然纳闷,却也不再反抗,乖乖让人服侍。

修长的手指游走在发间,圆润的指腹按摩着头皮,嵇德善舒服的瞇起眼。

「客人,这个力道可以吗?」

「嗯……还不错,继续。」

吹风机设定在最弱风的位置,他们彼此都在享受着过去同居记忆中所没有的……生活经验。

「你的头发长长了。」

「是吗?」他拉了一撮浏海,比了比长度,发丝已到鼻间,「最近太忙了,没时间整理。」

关掉吹风机,他语气中满是愧疚:「……是我害的……」

「不是!」转过身,他道:「……对了,我最近升任小组长,所以工作量增加不少……」

「是吗?那是什么工作?」

「是社区规划……我们区公所打算把一些老旧社区重新设计规划成观光景点,所以成立这个小组,现在是第一期计划,我们正在评估几个社区,如果顺利,就可以开始争取经费,所以……」

「那很厉害喔!这也算是让你发挥所长。」微笑着,他动作轻柔的抚平阿德过长的凌乱发丝。

意识到发上温柔的抚触,嵇德善微红了脸。

最近,他发现,小伍常会不经意做出一些亲密的举止,总会让他慌了手脚,不知该做何反应。

门铃忽然响起,嵇德善连忙起身应门。他第一次这么感谢门外不知名的来客,适时为他解除尴尬。

「你好。」

「啊,叶小姐,妳好。」

是与他相过亲的叶小姐,他有些讶异,那天见面后,接着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他便没再与叶小姐联络了。他们之间,除了那晚客套的聊了几句,连联络电话也没留下,因此,他被叶小姐突来的到访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我不请自来……我是问了吴课长你的住址……」

「没关系,请快进来,外面很冷。」

「谢谢。」

引领着客人来到客厅,他看见小伍一脸吃惊的表情。

「小伍……这位是叶小姐……叶小姐,这位是我目前的室友,姓伍。」

「你好,我姓叶,叶淑雯。」

相对于叶淑雯大方的自我介绍,伍崇恩则是呆坐当场,久久,才出声说了句:「……你好。」

虽然有点奇怪小伍的怪异表情,但他决定暂时不予理会。招呼了客人落坐,他进去厨房准备茶具。

「叶小姐是阿德的同事?」

「不是,我跟嵇先生是透过吴课长介绍认识的。」

是阿德相亲的对象!他上次在星级餐厅遇见的……阿德喜欢的人……

他几乎忘记了,阿德曾说过有喜欢的人。而今,这位女主角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晴天霹雳,劈得他几乎招架不住,他必须极力安抚自己狂跳的心,才能保持自然的脸色坐在原位。

嵇德善很快端着装有三杯马克杯的托盘回到客厅,将红茶递给叶淑雯,另一杯牛奶递给伍崇恩,他自己则是一大杯的温开水。

「不好意思,家里没有象样的饮料,只有茶包。」

「不,是我不好,这么晚还来打扰。」

「……说到这个,叶小姐突然来访,是有什么事吗?」

伍崇恩听着两人的对话……这么生疏,阿德大概还有很大一段距离要努力吧!

烦躁的将牛奶一口喝干,他认为自己不该打扰人家小两口培养感情,将空杯递还给阿德,便拄起拐杖,道:

「我先回房间,不打扰你们了。叶小姐,阿德,你们慢聊。」

回房间只有短短十公尺的距离,背后好奇的视线,令他有些不自在。在关上房门前,他听见叶淑雯的问话:「……伍先生的脚……」

情绪忽然荡到谷底,阖上门后,他将自己沉重的身躯摔在柔软的床上。

「Shit!」朝着天花板,他骂了句口头禅。

典典忽然凑了过来,跳上床,在伍崇恩脸上身上不断摩擦撒娇。

他与典典的关系,在朝夕相处之下,也培养出了不错的感情。聪明伶俐的典典,彷佛感染了他的低落情绪,所以来到他身边安慰着。

来回抚着典典柔顺光滑的长毛,他陷入沉思。

他已经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了。阿德对他的好,会让他越陷越深……

他必须承认,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是在他喝得迷糊之际,不小心发生的意外插曲。老实说,他醒来后,也几乎没了过程的记忆,若不是……若不是阿德第二天严重发烧,让医生诊断出了病因,事后自己也陆续回想起来,否则,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去考虑他与阿德之间的关系,可以有什么改变吧!

他们发生了关系,阿德对他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他曾一度以为,阿德对他,是有什么更深的感情存在的。

开始意识到多年朋友关系可能改变,他有些抗拒,也试着逃避……可当他无意间得知了阿德有个喜欢的人,却又动摇了……

这段时间,两个人同居生活,他几乎遗忘了当初买醉致使自己车祸重伤的理由。

对啊!他还有什么资格去奢想什么?他已经残废了,就算……就算阿德不是异性恋,就算阿德没有暗恋喜欢的人,他也已经失去追求的资格。这阵子,他成了阿德的累赘,害他家里公事两头忙得不可开交,脸颊都瘦凹了,他怎么敢去想什么两个人的一辈子……

回想过去以来,都是他一直缠着阿德,遇到困难,也几乎都是阿德替他解决的……他还真是个负担不是?

啊啊……好烦,无法可想了!

他坐起身,拿起床头的话筒,拨了通电话:

「喂,小捷吗?是我……我明天想过去你那里,方便吗?」

电话那头,小捷问:「怎么了?」

「……没有,心情有点闷,我想出去走走……好啊……那明天就麻烦你顺路过来接我……谢谢。」

道了再见,门口刚好传来叩门声。典典摇着兴奋的长尾巴跳下床,跑到门边候着。教养良好的牠,不会用爪子去抓门,使得门漆脱落,看起来伤痕累累。

「进来。」

是嵇德善。他提着热水桶与毛巾走进主卧室。

「叶小姐回去了?」

「是啊!这么晚了,女孩子家,也不好久待。」

「……你怎么没送她回去?」

嵇德善摇头,笑道:「她不用我送,她家有司机还有保镳。」

「你……算了。」

重点不在需不需要,这是一种手段,一种策略。当一次护花使者,一方面让女方知道他的用心,也可以提升女方对他的好感……阿德是把大学修过的恋爱学分都还给那些女朋友了吧!

「你要说什么?」

「我现在不想说了。」有点赌气的,他撇开头。

搞不懂伍崇恩为什么忽然闹起别扭,他也不甚在意的道:「那好吧!我要热敷,你把脚放下来坐好。」

「不用。我自己来……这些事情本来就不该是你做,我已经麻烦你很久了。」

「你在说什么?怎么现在跟我计较这些?」

「反正……」他想劝他,此刻应该把握机会好好追求心仪的人,而不是在这里帮他这个残废的人热敷……

几次启唇,终究,还是说不出违心之论,他索性不说了。听话的坐直身,在床侧放下伤腿,任阿德为他卷起裤管放进水桶中按摩。

「……我明天约了小捷。」

「他要来?」

「不是,我要去他家。」

「……喔,怎么去?」

「他会来接我。」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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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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