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做了!

他们竟然做了!

嵇德善坐在床上,抱头无限忏悔中。看了睡死在一旁的人一眼,他纵然快气死了,却连把人踹下床的力气也无。

是的,只因为他很倒霉,是『被做』的那一个。那令人羞耻的地方,就连他只是呼吸得用力一点,犹如被撕裂般的痛,便会毫不客气的席卷而来。冷汗自额角滑落,他拼命逼自己保持清醒,努力回想这件无法道人知的惨事是如何发生的?

……这个多年来始终与自己孽缘不断,号称自己死党的脱线家伙,从学生时代、当兵到出社会,他一直无法摆脱他的纠缠。最初,是他想摆脱却摆脱不掉,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愫,到得后来,他虽然不想承认,但自己舍不得离开,而持续与他继续纠缠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承认,他当兵时,不止一次,在三分钟战斗澡的短暂时间,因为看见同梯同袍的他的裸体,而流下鼻血,他就知道了,自己的性向有点与众不同。后来退伍,升学,直到他们分别进了不同的公司服务,他继续与他保持联络,彼此又因为工作的忙碌,渐渐疏于联络,他却发现自己想念他的时间,竟随着分别的时间越长而加深,他才迟钝的发现,原来自己早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他。

但他一直都很小心的,虽然承认这件事花了他许多时间心理建设,但并不表示,他想要有所突破。比起这种不能容于世人的苦恋,他更珍惜他们之间的友谊──虽然,偶尔,他们的友谊也会因为那家伙频频更换男友,而受到考验……

没错,那与自己孽缘不断的家伙也是同性恋,而且,比他更早发现,更早接受自己的性向。正因为如此,他一路看着他跌跌撞撞走来,他于是却步了。

但隐藏自己的心意,不敢告白,除了没有勇气面对考验外,当然,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这个原因,自然也是因为他……

「恋人终有一天会分开,而友情却是一辈子的……」

某次,那个笨家伙失恋借酒浇愁,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对着还要开车送醉鬼回家,而不能潇洒陪他买醉的他说出这个因为失恋莫名得来的结论。

从此,他决定将自己的心意收藏起来,永远不让他发觉,甘心屈就朋友的位置,只因……他想一辈子待在他身边。

可,如今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他努力隐忍不敢跨越的界线,却因为那家伙又一次的失恋借酒浇愁,而被他轻易跨越了!

狠狠瞪了那个因为酒意作祟,更因为生理得到满足而睡翻了,甚至打呼的伍崇恩一眼。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对于明天一早可以预想的尴尬,他还真是头大了……

小伍根本对他没有那个意思,等他清醒以后,他会怎么做?永远逃离他?还是对他负起责任?……啧,什么时代了?男女关系尚且复杂,更遑论他们之间什么也不是!

……是的,他们之间,其实什么也不是!就算不小心发生了关系,他们的关系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改变……就算改变,恐怕也只有朝自己不乐见的方向前进吧!

「痛……」

没有恋爱感觉的性行为,还真是悲哀的疼痛。体认到现实,他终于忍不住,蓄积在眼里,过程中始终没有落下的泪水,终于溢出眼眶……

不能让小伍发现!就当做自己的另一个秘密,他会将今夜的事当作南柯一梦,连同自己的心意,等他老了、死了,一起带进坟墓里,永远不让第二个人知道!

天,就快亮了啊……

***

被尖锐的闹铃声惊醒,伍崇恩宿醉的脑袋彷佛被千军万马踏过,一手拿起枕头盖住自己的耳朵,另一手探向床头。摸来摸去,还是找不到恼人的根源,闹钟仍然在叫嚣着。

「Shit!」

不得不睁开眼睛起身寻找应该被碎尸万段的闹钟,用力按下闹铃钮,花了三分钟发呆,他发现房间的摆设都走样了。又花了一分钟时间运作迟缓的脑袋,他才想起这似曾相似的房间,不是他的,而是他死党的。

「哇……已经七点半了。」

惨了!惨了!他早上八点半打卡,阿德的住处离他的公司却要花半个小时的车程,而这,还得是在车流畅通的情况下。台北虽然捷运、公车发达,但上下班的尖峰时段,仍然无法免除塞人塞车的恶梦。

掀开床单,冲进浴室盥洗。里面其中一格置物架上放的是他专用的盥洗用具。没有时间冲澡了,他熟练的刷牙、洗脸、刮胡子,一气呵成,不到十分钟解决。随便用湿毛巾抹了抹身体,然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未着寸缕,只有一条皱巴巴的四角裤挂在自己身上。正想开口叫唤,又瞥见昨天穿的衬衫裤子已经洗好烫好放在衣物篮里。

……真是有够贴心。早已对自己的行为了如指掌,凡事都会为他打点。

阿德这家伙,一直都是这样贴心,将来嫁给他的女人一定很幸福……心里有点酸酸的,他知道自己在嫉妒那个目前还未出现,将来会陪伴他的好友走过一辈子的幸运女孩。

「阿德?」

走出房间,来到客厅,他唤了声房子主人的名。没人响应,没有人在,他又转头望向餐桌、厨房,一样没人,但却发现了餐桌上疑似早餐的食物。

走近餐桌,他在早餐边发现一张纸条,是给他的,上面简短交代了早餐要吃完,他先出发上班之类的句子,便没有其它了。

「……去上班了吗?」嘴里刁着抹了他最爱的起酥土司,下意识看向墙上的壁钟。

「惨啦!真的要迟到了。」

三两口将桌上的鲜奶一饮而尽,将盘里其余的土司扫进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干净塑料袋,他冲向玄关,果然看见自己的公文包还有西装外套都已整齐放在鞋柜上,套上皮鞋,捞起自己的东西,阖上大门前,一个想法忽然闪过脑海──

嫁给他的女人,真的会很幸福!

伍崇恩离开后,书房的门被缓缓打开,嵇德善一脸苍白,自书房走了出来。

深深望了门的方向一眼,然后,他叹了口气。步履艰难的走向放置电话的茶几,吃力拿起话筒拨号。

「喂……我是嵇德善。小周,我今天人不太舒服……对,你帮我请个假……谢了,改天我再请你吃饭……谢谢。」

一夜的折腾,他已经连站着的体力都耗尽了,实在没有力气再去上班……幸好,今天没有安排重大会议,也没什么紧急工作待办,他需要好好休息一番才行了。

小心翼翼的走回房间,坐上床,盖上被子,躺下。平常做起来轻松简单的动作,现在却让他流出一身冷汗……真的很痛啊!

脑中闪过模糊的想法,累了一夜的他终于带着全身的不适昏昏沉沉的睡去。

***

一天八个小时的上班时间,外加已经成了例行公事的两小时加班,当伍崇恩下班时,时间已过了七点。

忙碌的工作可以使人忘却心中的郁闷,可一旦闲下来,那郁闷就又立刻袭上心头。尤其当街边广告、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甜蜜幸福的模样,这种景况,在他这个才刚被人抛弃三振出局的情场失意人看来,胸中那种不痛快更是变本加厉。

匆匆在路边摊解决了迟来的晚餐,他又到便利商店买了一手啤酒,然后招来出租车飙向死党的住处。

来到嵇德善的公寓,他提着啤酒一口气爬了六层楼。长期缺乏运动,加上昨天的宿醉,他气喘如牛,不得不停下稍事休息。

「Shit!」

早上时电梯明明还是好的,为什么现在又坏了?为什么死阿德要买十四楼的房子?为什么自己又失恋了?Shit!Shit!Shit!

楼梯好像永无止境,越爬心情越郁闷,口里不断喃喃咒骂着,等他爬到十四楼,嵇德善的公寓门前,他的两条腿已经抖得如秋风落叶,提重物的手也彷佛不是自己的,苍白冰凉没有血色,同样微微颤抖着。

喘了几口大气,渐渐平稳了心跳与呼吸,然后伸出一跟指头猛按电铃。电铃的声音很大,连在门外的他都可以清楚听见叮咚之声。脾气急躁的他,习惯性的一连按了几下,然后他好整以暇的理理因为剧烈运动,而略显凌乱的西装。

……时间一秒两秒,一分钟三分钟过去,没有人来应门。他于是又按了几下电铃,又等了一分钟,门后仍然一片寂静。

「……难不成还在加班?」

公务员的生活除了规律还是规律,准时上班准时下班,虽然台北市的区公所业务比起其它县市是忙碌许多,但也很少会像他没日没夜的加班……但话又说回来,他其实很少过问阿德的工作内容,两人相聚时,多半也都是他抱怨阿德听,他甚至不太主动关心阿德的工作状况。

想想,他这个死党还当得真是失职!

确定屋里仍然没人在的迹象,又不甘愿再提着一袋啤酒爬下十四层楼,索性掏出阿德给他的备份钥匙。

他很少不请自入,虽然他也有这间房子的备份钥匙,但他认为是人都会想保有自己的隐私,就算是死党也不例外。

算起来,这还是他出入嵇家公寓数年来第一次使用这把钥匙。钥匙对准锁孔,转了几转,有点复杂的防盗锁,他明显不熟练,左转右转试了几次,才成功打开门。

Shit!听说这阵子他们的大楼常遭窃,对面的住户上个月才被偷了精光,死阿德家里明明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学人家去弄了个什么防盗锁,真是有够麻烦!

打开门,玄关的感应灯泡亮起,他自动自发的换鞋进屋,打开客厅的灯,把啤酒放在长形茶几上,然后脱下西装外套连同公文包,一起丢在沙发上,动作熟练得活像回自己的家。

边拉开束缚着自己的领带,边走向厨房找水喝。习惯性的举起左手臂,上面挂着的潜水电子表显示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半多近九点了。

放下杯子,他皱眉。

阿德向来很少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工作真有这么忙吗?

下意识的否决掉他可能去约会的想法,谁叫他此刻还在失恋疗伤期,身为他的死党,自然不能在这样的敏感时刻传出什么风流韵事,否则他会气到自爆的。

甩甩头,他扭开水龙头,朝自己沾满脏污废气的脸泼了泼冷水。

……算了,阿德昨天已经陪自己喝了一夜,今天还加班,一定很累了,虽然明天周末,他也不该这么不人道,应该让他好好的休息才是。

叹了口气,想着把啤酒冰入冰箱,正打算打道回府,经过卧室门口,里面却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

「碰!」

他惊跳了下,脑海中随即闪过一个念头:

遭小偷!

原本萎靡的精神全来了,一溜烟回到厨房,抽出锋利的西瓜刀,犹豫了一下,把刀退出刀鞘。……谁知道歹人手上会有什么武器,他这是自保!对,是自保!

蹑手蹑脚回到卧室门边,他将刀子举至胸前,一滴冷汗自额际滑落。

呿!他为什么要在别人家跟歹徒搏斗啊!

又等了一会儿,耳贴着门板,想听清房内的动静,忽然又听到一声低低的申吟。

阿德!

再也顾不了莽撞行动可能遭致什么后果,他脑海中闪过嵇德善遭到歹人胁持的画面,心里一紧,便踢开门,提着西瓜刀冲了进去。

「放开阿德!」

先声夺人喊了一声,眼神锐利的扫了不大的主卧室一眼,没有看见预想中的歹徒小偷,却看到自己的死党病厌厌的歪躺在床,地毯上,一堆碎裂的玻璃碎片四散,大致上说明了刚才在房里发生的事件过程。

「……阿德?」小心绕过一地的地雷,他走进床沿。

不是第一次看见死党生病的模样,却是第一次看见他病得这么严重,他几乎吓傻了。慌忙丢下手中的刀,抚上死党烧烫的额头。

「你还好吧?阿德?」

「……呜……」

「你发烧了!」

不需用温度计测量,也知道那是足以致命的高温。伍崇恩跑出房间,自厨房厨柜里拿出冰枕,装了一袋的冰块凉水,外面裹上一层毛巾,回到卧室给嵇德善枕上。他又转出客厅拨了119送急诊。

搭上救护车一路护送嵇德善到医院,医生很快诊断出,嵇德善是因身体过度劳累而引起的高烧,如果再晚一点,后果可能就不堪设想。

伍崇恩边听着医生的陈述,边看着小护士在烧昏了的死党身上扎针吊点滴,心里的罪恶感又加深一层。

木然的随着小护士办妥住院观察一日的手续,然后他又回到嵇德善的床位……

从来没想过,阿德的身体这么虚弱,连陪他熬个夜也会出事。那,每回自己遇到失恋、工作不顺时都去骚扰他,是不是,他隔天就像今天这样生病?他生病了也去上班?所以才延误病情?

……Shit!都是他害的!他真的是个没人性的大笨蛋!他竟然长期带给自己的死党这么大的困扰而不自知?还一付理所当然的调调!如果……如果,他今天不是凑巧又来找他,阿德搞不好会发烧病死在自家床上!

呸!呸!呸!他真是乌鸦嘴,阿德好好的,他怎么可以随便咒他!……唉,都是他的错!猪头猪头猪头猪头,自己真是个大猪头,Shit!……

伍崇恩坐在嵇德善的病床边,看护了一夜,也胡思乱想了一夜。直到天大亮,小护士又来换了一瓶点滴,嵇德善才终于退了烧。

中午过后,嵇德善出了一身汗,一身黏腻伴着肌肉酸痛不适,他清醒过来。伍崇恩见他张开眼睛,很是兴奋:

「阿德,你醒啦?你等等,我去叫护士。」

他才刚清醒,高烧一日夜的脑袋几乎不能运转,目光迟钝的望着伍崇恩的背影消失的方向,又见他拉扯着一个小护士跌跌撞撞跑回来。直到小护士确定他清醒,转而告知伍崇恩待医生确定没问题,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他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费力的扯了两下伍崇恩拉出裤头的衬衫角,他问:「……你怎么来了?」一日夜滴水未进,声带的摩擦几乎让他的喉咙烧灼,又哑又痛。

「是我送你来医院的啊!」

「不是……」他想问的是,小伍怎么会发现他发烧得不醒人事,甚至还送他来医院?

「……我本来去你家找你……」略过买醉的理由,强烈的罪恶感,令他自己颇为汗颜,「结果就发现你发烧昏倒在床上。」

「……」他本来还想问他怎么进屋,然后才迟钝的想起自己曾因为怕迷糊的习惯不慎把钥匙搞丢,而多打了一副备份钥匙托小伍保管。

脑袋顿顿的,平素精明的模样不复见,伍崇恩难得的在嵇德善脸上看见一丝脆弱的类似撒娇的情绪。

忽然觉得一夜未好眠,照顾病中死党是件非常有成就的丰功伟业。

「会不会口渴?还是肚子饿?」

「……水。」

伍崇恩立即端了杯水,插上便利商店的免费吸管,让他斜躺在病床上就可以喝水。

「你再睡一下吧!等一下如果医生确定没问题,要回家时我再叫你。」嵇德善虚弱的点点头,然后又沉沉睡去。

结果,直到他第二次清醒,已经又换了环境,这次他睁开眼,看见的是自家熟悉的天花板。

「醒了?」

他点点头。试着想要坐起,依旧浑身酸痛无力,伍崇恩立刻上前扶起他。

喜欢的人骤然靠近,甚至亲昵的将自己圈在怀中,他即使在病中,依旧红了脸。

「……你怎么脸那么红?又发烧了?」紧张的又摸上他的额头,确定了温度没有增高,他才吁了口气,放下心。

「感觉有没有好一点了?」

「嗯。」

「要不要喝水?」

「好。」

「饿不饿?你将近两天都没吃东西了吧?」非常适时的,嵇德善的肚子传了一阵响亮的咕噜声。

脸色又比刚才更红润不少,他窘得想翻起棉被盖住自己的头脸,可惜大病初愈,加上真的是饿了,浑身无力。

伍崇恩忍笑,「我弄一点粥给你喝好不好?」

见嵇德善轻轻点了下头,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肩,他这种无助的样子真的蛮可爱的。

「那你在躺一下好了,粥大概快好了,我去看看。」

说罢,又忍不住揉了揉嵇德善短短刺刺的发,然后才起身出去。

嵇德善趁着他转身,用着连自己都没发现的痴迷目光目送伍崇恩离开卧室。

伍崇恩心情很好,他边吹着口哨边张罗嵇德善的膳食。然后,又听见卧室传来一声闷响与痛呼。连忙跑回卧室,就看见嵇德善连人带被摔在地毯上。

「……你睡癖很差喔!这么大的床让你睡,你还会滚到地上。」

伍崇恩失笑,半扶半抱的将他送回床上,象征性的拍掉棉被上的灰尘,又重新盖回他身上。

「我……」脸又红了,他从来不曾在他面前这么失态的。

「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会帮你拿,你现在是病人,别乱动。」

「我……」声音募地转小,伍崇恩听不清。

「你说什么?」

「……」低下头,声音还是小小的。

「什么?我听不清楚。」他把耳朵更贴近他,亲密的姿势,嵇德善觉得自己的脸几乎要烧起来了。

深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心猿意马,他用着还没恢复的气力,轻推伍崇恩一把,「……我只是想上厕所。」

「呃……喔!那我扶你过去。」

「不用!」让他照顾生病的自己,已经很丢脸了,怎么能连上厕所都让他帮忙……「我自己会去。」

「可是你连下床都没力气。」

……他其实不是没力气走路,而是……而是,躺着的时候没感觉,一旦起身,牵动那个无法言喻的伤,他才会腿软!

……都过一天多了,还是好痛啊!

幽怨的瞪了罪魁祸首一眼,随即垂下眼,不敢让小伍发现自己的秘密。

嵇德善试了几次想要起身,痛得连冷汗也流下。伍崇恩看不过去,干脆强行扶起他,带着他来到浴室,道:

「你是病人,别太逞强。」推他进浴室,带上门前,他又补了一句:「我就在外面,好了叫一声。」

气势上输人,嵇德善不再反抗,乖乖照着伍崇恩的话做。解放完生理问题,又被伍崇恩送回床上。伍崇恩又去厨房忙了一阵,然后就端着香喷喷的粥进房。

「好香。」令人食欲大开。

伍崇恩得意的笑了笑,「是吗?」

嵇德善则老实的点点头,想要接过碗,伍崇恩却举高了拿碗的手,道:

「等等,你还没恢复体力,这样吃小心打翻碗。」

「……不然要怎么吃?」总不会,是他要喂他吃吧?……打了个冷颤,真是那样,还真是有点别扭的恶心耶!他虽然还没什么体力,却不至于连碗也拿不起,他的自尊心可无法接受自己像个四肢残缺的人让人服侍。

伍崇恩神秘的笑了笑,将碗搁置在床头,然后,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折迭式和室小桌,将之展开后,放在嵇德善面前。

「这样就方便多了吧!」

「嗯……这是?」似曾相似的桌子,他好像在哪里看过?

「我从我家搬来的,我有洗过擦过,不脏啦!」以为他皱眉是在担心弄脏床被,于是他解释道。

嵇德善有点小小的洁癖,从家里被他打扫得一尘不染,就可以窥见。

「不是,」他不是嫌脏,而是,「……你照顾我一个晚上,又跑回自己家里拿这个?」他指指小桌。

伍崇恩耸耸肩,道:「这又没什么,我回家拿换洗衣物,这个是顺便。」

「啊?」

「你才刚从医院回来,也要小心不要又复发,所以我今天住你家照顾你。」

「……喔。」心里万分感动,嘴唇掀了掀,拒绝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他现在是病人,所以……趁机贪一点他的温柔并不为过,是吧!

在心里暗暗说服自己,他沉默接受了伍崇恩的安排。

难得的周末,虽然他在病中,却也很难得的,他得到了自从发现自己感情以来就不曾有过的,属于两个人象样的家庭生活。

纵然那个心目中的最佳男主角毫无自觉,他却觉得自己幸福得好像踏在云端上。

……他以后,一定会常常怀念今天的小伍吧!从来,他的温柔都只献给别人,他只能默默做个旁观者的……

啊!他忽然发现,那一夜,并不是真的那么令人哀伤了。

***

假日过后,又是忙碌的开始。嵇德善的工作并不因那日请假而累积多少工作量,他还是过着一成不变的标准朝九晚五的日子。

那个周末,他沉浸在只有自己知道的甜蜜幸福中,过多的幸福让他整个人晕陶陶,完全忘了,小伍目前正值失恋期的痛苦。

……那两天,他也没多余的心思去注意去关心小伍的心情,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自己生病,二方面……他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的私心作祟,也许就是因为自己不愿见他为别人伤神,所以才会忽略了吧!

但回归现实,不管自己如何视而不见,小伍失恋却是不争的事实。他该称职的扮演好死党的角色,好好安慰他才是……不过,这次,酒精就免了吧!

强自收起低落的情绪,想拨通电话关心一下死党,却得到他出差的消息。

「伍崇恩他今天出差了,先生您是他的客户吗?有没有需要我可以为您服务的地方?」电话那头,职业化的客套女声回答道。

「……喔,不用,我是他朋友……他出差了啊……请问他要出差多久?」出差?他怎么没有告诉他?

啊!他怎么忘了,谁会去对朋友交代自己的行程,就算他们的友谊比一般朋友好一点又如何?终究,他们也只是『朋友』关系,他并没有向自己交代去向的义务。

「他要下南部十天喔!」也许是因为自己表明了身分,女人的声调柔和了不少,减去了官腔官调的别扭。

「这样啊……我知道了,谢谢。」挂掉电话,他有种莫名松口气的慨叹。

算了,就等他出差回来再说吧!他正好可以趁着这几天,一边回味那短暂的幸福,一边培养好情绪,到时才可以用更自然的表情安慰他重新出发寻找下一段恋情……

嵇德善才这么安慰着自己,却在数天后接到伍崇恩的电话:

「阿德,我恋爱了。」小伍过度兴奋的嗓音,宛如晴天霹雳,狠狠轰炸着他的脑袋。

「啊?」

「我说,我恋爱了,快恭喜我吧!」

「……喔,恭喜你……那……」不会吧?他不是还在出差吗?

「嘿嘿,改天再给你介绍一下我的阿那答。」

「喔……可是……」

「好啦!就这样,我现在人在南部出差,回去再跟你聊啦!掰掰!」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伍崇恩径自收了线。

「呃……再见。」

搞什么呢?他还在给自己做心理复健,那家伙就已经自己去发展新恋情了……

这么快就挂电话,他还有一堆问题想问他的,他想问:在南部吃住好不好?工作忙不忙?为什么突然被派去出差?是早就说好,还是临时指派?……还有,那个新恋情,对象是什么人?他也认识吗?在哪里认识的?认识多久了?是做什么的?

好多好多的问题,他想问,却不敢回拨电话去问,因为他怕……怕自己会不小心泄漏嫉妒的情绪,怕他嫌弃他多管闲事,怕……怕什么呢?其实他根本也不够资格去过问他的私事啊!

甩甩头,想甩去心中的怅然。每次每次,当他又一次听闻他恋爱的消息,他的心就要痛一次,也许,这也是一种逞罚吧!逞罚他总是抱着一丝窃喜去安慰失恋的小伍。

唉唉,不能再想了,明天还要上班,他可没有失眠的本钱啊!早点上床睡觉吧!

强自撑起瘫软在沙发的身体,踩着虚浮的脚步回到卧室拿出干净的衣裤,来到浴室冲澡。脱去身上的累赘,他站在莲蓬下,闭上眼,任由水花洒在头上脸上身上……

今天,他洗浴的时间比往常多了半个钟头。

***

出差归来,伍崇恩明显是迫不及待献宝似的心情,不由分说的约了嵇德善见面。

此刻,嵇德善对面坐着一对新出炉的恋人,他们一行三人正坐在忠孝东路上某间颇具知名的简餐店里。

这间店,嵇德善很熟悉。熟悉的原因不是他喜欢这间店常常光顾,而是每次伍崇恩为他介绍自己的新恋人时,不知为何,总是选择这间店。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小捷,这位是我国中、高中、大学的同学兼死党,嵇德善。阿德,这位是侯智捷。小捷是我公司的同事,跟我负责同样的业务,我们这次一起下南部出差。」

「你好,侯先生。」嗯,他笑得应该很自然。这个表情,他做得很熟练,从大学开始,他不知道用这个表情面对小伍的各个恋人多少次,从来没露出破绽过,这次应该也没问题才是!

「你好,嵇先生这个姓很少见喔!来,这是我的名片。」

「谢谢。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

「别这么说,我听说嵇先生是公务员?」

「欸,是啊!死工作死薪水。不像你们做业务,业绩好,薪水就高。」

「那也不一定,业绩要是差,那就惨了……」

初次见面的两人,嵇德善始终保持有礼的微笑,客套着。侯智捷也用着业务的职业笑容应对。

这是很平常的反应,伍崇恩却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他向来最讨厌的就是假惺惺的客套,现在又不是在工作场合。于是,他打断两人客套生疏的对话:

「喂,你们不用这么假吧!大家都是朋友,可以自然一点哪!」

侯智捷含笑捶了伍崇恩肩膀一记,答:「这是基本礼貌,什么假不假。」

「我没说错啊!」

「你还狡辩!」

嵇德善捶下眼,搅拌了下杯中满是果粒的果汁,假装很认真的喝着饮料。

不想,他不想看见小伍与别人打情骂俏的模样,他怕自己的表情会变得狰狞,他不能立刻走人,所以只好撇开眼。

纵然如此,两人调笑的声音与对话,仍传入他无法闭起的耳朵。正当他感到不耐,侍者很凑巧的送来三人的餐点。

「今天的餐看起来很不错,很好吃的样子。」说完这句他也说了数不清次数的台词,然后他又假装埋头苦吃。

「阿德,你中午没吃是吗?饿成这样。」伍崇恩诧异的问。

「呜……嗯。」含糊的回答,他仍一径往口中塞入吃不出味道的餐食。

他想赶快吃完,然后回家。

「这间餐厅的餐点还不错……不过比不上我自己做的啦!」

「咦?小捷你会自己做菜啊?那改天做给我吃吧!」

……他也会做菜啊!做得也保证比这间店好吃,说不定还比那个新出炉的恋人做的好吃,可惜有人不识货……

「当然,正所谓『要抓住男人的心,得先抓住男人的胃』。我可是很努力的啊!」

「喔,你是要抓住谁的心啊?」

「那当然是……你说呢?」

「嘿嘿……」

两人边吃着,边说笑着。嵇德善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了极限,放下筷子,抽了两张面纸抹抹油腻的嘴,他对着对面两人说道:

「我吃饱了。」

「这么快?」

「我明天要早起上班,先回去了。」顿了一下,掏出三张百元钞,再道:「钱我放这里,再见。」

然后拿起身边的公文包,匆匆离去。

伍崇恩望着他迅速消失的身影,半晌,才道:「……说好了我请客啊……」

「现在才七点耶!他向来都这么早睡吗?」侯智捷看了下表,问道。表情有点戏谑的。

伍崇恩看了侯智捷一眼,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瘫在椅上。

两人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侯智捷问:「要不要去我家?」

「……好啊!」

***

顶着一头湿发,嵇德善几乎用扯的拉开冰箱门,将伍崇恩买来的啤酒连袋子全数抱到客厅茶几上。一屁股重重坐下,自袋中拿起一个铝罐,拉环拉开就往嘴里猛灌。

「咳……咳咳……Shit!」

学着伍崇恩的口头禅,他在骂自己。

失恋算什么?他不是早就失恋几百次了吗?怎么还学不会麻木不仁?为什么心还是这么痛?……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喜欢上自己的死党?

没有答案啊!思绪翻腾不已,这些问题,他扪心自问过不下百次,仍然无解。

摇头,再打开一罐啤酒,仰头倒下。喝得猛烈,袋中的新罐迅速减少,地上则不断累积被捏扁的空罐。

啊啊,果然美梦不可能成真!

那个甜美的周末,他还没回味够本,就又来了个晴天霹雳,劈得他完全无法招架。他从来都不敢奢望心中的愿望有实现的一天,他只想抱着美好的回忆独自品尝,难道也是种奢求?

果真如此,以后,他又该如何自处?他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小伍……那个在不知情情况下,与他一夜缠绵的……好朋友?

……小伍……小伍,他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想得太多,头痛起来;肚子装满了液体,胀得难受。心里的委屈加上生理上的不舒适,他终于难过得落下泪。

「……呜呜……笨……蛋……」

「嵇……德善,你……是笨蛋……咯……」

「咯……笨……小伍,小伍……咯……」

喝得迷糊了,他嘴里胡乱的说着、骂着,接着又叨念起伍崇恩的名字。

就算啤酒的酒精浓度再低,照他这样的喝法也很容易醉倒,更何况是甚少交际应酬,酒量不怎么好的他。

声音渐渐转小,脸上的嫣红,不知是酒气上冲亦或思念起心中那个最重要的人所致。到后来,他的呓语也听不清了,只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可以辨别出他嘴里仍重复着某人的名字。

小伍啊,小伍……

躺在沙发上,抱着柔软的抱枕,他眼角带着忘了拭去的泪,渐渐沉入梦乡。

***

接下来连续几周,伍崇恩如他想象的,没再与他连络。

人家在热恋期嘛!

……这样也好。老实说,他暂时也无法以平常心面对小伍,他们不连络也是好的,他想。

受不了一人待在冷清的家中,遭寂寞啃食。嵇德善休假前,接到大学学长的求救电话,于是他立刻答应,打算当一日义工兼做散心之用。

学长是兽医,但并不自己开业,而是在市内某间著名动物医院任职。由于本身的兴趣与职业,他也兼职做起育种贩卖的工作。

嵇德善抱起一只刚出生的小狗,喂牠喝奶。狗妈妈一胎生了六只小狗,由于奶水不足,已经夭折了一只。

「学长,这是腊肠吗?」

「是啊!」

「……这好像跟我认知中的腊肠狗长得不太一样?」

刚出生的狗崽,不及他巴掌大,身体长长的,的确是腊肠狗的身形,可是又有点不同。

「这是长毛腊肠狗,现在日本很流行的犬种。」

「……养狗也有流行吗?」

「当然,你知道的,台湾人总是盲目跟从流行。」

听了学长挖苦的说辞,嵇德善不禁甩开多日来的郁闷,笑了开来。

「你笑了喔!」

「呃?」

「……你自己没发现吗?你来了一整天,都一直绷着脸。」

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颊,「……是吗?」

「是工作不顺利吗?还是……感情因素?」

「……」被猜中了心思,嵇德善连忙低下头,不愿答话。

学长虽然长期与动物为伍,但不代表他不懂察言观色。接过嵇德善手中的狗崽,先为牠顺了顺毛,然后才轻轻放回篮中。

「你要不要也养一只?」巧妙的转移了话题,嵇德善不愿说,他自然也不便多加探问。

「咦?」

「这个,」学长笑着指指篮中吃饱了正四处探险的狗崽们,「你一个人住很无聊吧?养一只小狗也不错。」

「……这个,很贵吧?」

「是不便宜,这批小长毛市面上一只可以叫价三万五以上。」

「这太贵了。我养不起……」

学长笑着摇摇头,道:「我送你。」

「这怎么可以!」这是学长的外块收入,他是无功不受禄。

「你常来帮我的忙,算是给你的谢礼。」

「不行,这……」

「你不喜欢?那美国短毛猫呢?还是吉娃娃?」

「学长,不是这个问题……」

「那,」学长又从篮中抓出刚才他喂食的那只小狗崽,「牠就送给你了。」放在嵇德善被迫张开的手掌中,不容置疑的。

嵇德善有些为难,本想继续拒绝却在感受到狗崽用牠软绵绵身躯在他掌中蠕动时,他犹豫了。

「……那就谢谢你了,学长。」

学长扬起一个招牌笑容,回道:「不用跟我客气啦!」

学长真的很大方,不但免费送他一只昂贵的小狗,连提篮、奶瓶甚至奶粉与营养品也一并奉送,嵇德善想推辞也推辞不得。

「学长,这些东西我跟你买吧!」

「不用啦!又没多少钱,再说这些东西我多的是。」

「……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只要你回去好好照顾牠,还有以后找你来帮忙别拒绝我,我就万分感谢啦!」

于是,嵇德善回程时,不但多了一个小家伙陪伴,身上还多了许多大包小包的杂物。

这大概是学长的另类体贴吧!晚上,他边喂食狗崽边想到。

约莫一个月的小狗崽,食量不很大,他很快就喂食完毕。捧着狗崽,凑近,他们鼻尖碰鼻尖:

「该替你取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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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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