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田鹤小姐
第二章田鹤小姐
“福冈大人家的千金?”
龙马放下了酒杯。同时伸手抓起放在壁龛上的刀,两手提溜着行李站了起来。
“今晚,我上海边睡去。”
“哎——。”
掌柜的慌了。
“呆会儿将酒饭送后面海边来吧,能借我两条席子,就多谢了。”
“败了您的兴了吗?”
“都怨他们。”
龙马一声不吭地往后面走去。
海边上有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只。
——这船阴下便是个好所在。
不一会儿,掌柜的和女佣便拿来了五、六条席子、蓝面的被子、五样饭菜,还有酒。
“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掌柜的,你没弄错吧。真的是福冈家的千金吗?”
“没错,没错。”
“那她的名字就该是田鹤了。”
“正是。赶在头里通告的飞脚(译注:日本江户时代以送信、运货为业的人。)就是这么说的。可是客官,您不也是土佐藩的家臣吗?这又有何碍呢?”
“我可不是什么家臣。”
“此话怎讲?”
阿波的店掌柜是不明白土佐武士那复杂的身份制度的。
“我是乡士。”
“可是,方才听驿站的差官说,土佐高知城下的坂本家,是在阿波提起来也是赫赫有名的大财主啊。”
“即便如此,也仍是乡士。下雨天里,家臣武士能穿高齿木屐,同是武士,乡士就只能打赤脚。你有所不知,土佐在战国时代是长曾我部的老家。我辈土佐乡士的祖先,都是长曾我部家的家臣。可是,到了庆长(译注:日本的年号之一,文禄之后,元和之前。指1596年到1615年之间。这时代的天皇是后阳成天皇、后水尾天皇。江户幕府的将军是德川家康,德川秀忠。)五年,与德川家康(译注:1541—1616,日本战国时代末期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江户幕府的第一代将军。)在关之原——。”
“啊,是东照大权现(译注:德川家康死后的谥号。)。”
掌柜的更正道。
“叫他家康就是了。与家康一战败北。曾是远州挂川六万石的小大名山内一丰(译注:1545年—1605年,是日本战国时代、安土桃山时代和江户时代初期的武将,第一代土佐藩藩主。),却因关之原大战的军功,一下子晋升为二十四万石,并入驻土佐。此时,长曾我部的旧臣们便被赶到荒野之上而成了乡士了。随山内家入驻者的子孙,被称为上士,都是一样的人,他们却蔑视我辈,坐不同席,即便是出门在外,也不肯与我辈同宿在一个屋檐之下。”
“所以客官您才如此谦让的吗?”
“有什么好谦让的?只不过对方是土佐二十四万石的家老福冈宫内大人的妹妹,而我只不过是从属于福冈家的乡士的儿子,与千金小姐同宿一屋,我会喘不过气来的。”
一弯细月,高悬海空。
月光淡淡,然对岸的淡路岛、沼岛,黑黝黝的,隐约可见。
龙马将黑漆鞘的长刀插在沙滩上,拖过饭菜,吃了起来。
(真想不到啊,竟会遇上田鹤小姐)
福冈家的宅邸坐落在城中内城河旁,在那一带的豪门大户中,也显得格外的宏大,恐有三丁(译注:日本古代长度单位,1丁约为109m強。)四方之广吧。
——有传言说,田鹤小姐与一老妈子蛰居在宅邸的南端特为她修建的书房之内。她生就蒲柳之质,且又足不出户,竟因此而耽搁了亲事。
听鸣门屋掌柜的说,这次她来,是:
“瞻仰京都,顺便去有马的温泉疗养。”
然而,龙马在离开高知的前一天去福冈家辞行时,可未闻此说。当然,就福冈家而言,这本是家务之事,自不必要对一下属乡士的儿子讲的。
据说,这是一位美人。
是家臣中头挑的美人,土佐二十四万石的国色。可话虽如此,据说只是风闻极盛,真正有幸一睹芳容者却是聊聊无几的。
城下有一小曲专唱田鹤小姐。
歌词,龙马早已忘了,听姐姐乙女说过,歌中唱的是一位痴迷于福冈家的田鹤小姐的年轻武士。
那年轻武士,也不知是在城下的哪一处,竟对田鹤小姐一见钟情,
并放言道:
“若得再见一面,切腹也无怨。”
同伴中有人告诉他,田鹤小姐死去的乳娘的忌日,是在五月十六,家庵便在五台山竹林寺内的实相院。
于是,那个年轻武士到了那一天,就与同伴们一起等在实相院的山门旁。果然,一会儿,一肩印有福冈家族徽的女轿,沿着矮竹丛生的小径,施施然地移过来了。
“身为武士,可不得食言。”
“切腹而已。”
就在他抽出短刀,正要藏身之时,轿子落地了。福冈家的仆人将一双白色鼻纽的草鞋,放得端端正正的,紧接着,田鹤小姐的芳足便踩了上去。随后,田鹤小姐的身姿一闪,便消失在山门之外了。这一下虽不打紧,可接下来就了不得了,
“啊——。”
短刀,已插入那年轻武士的腹内,同伴赶紧摁住他,把他扛到医生那里去,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龙马喝够了酒。
(睡觉吧——)
他身盖草席,横身而卧。
客栈里的女佣给他预备了被子,可还用不着。沙滩在白天里吸足了热量,这会儿正暖和着呢。
夜宿海滩,是早已习以为常的了。因为土佐的年轻武士之间,有所谓海滩夜宴的风俗。还在日根野道场学剑时,每逢盂兰盆会(译注:据《盂兰盆经》于每年7月15日祭祀祖先的供养会。日本盂兰盆始于606年<推古朝十四年>。自733年<天平五年>后成为朝廷固定公事。平安时代普及民间。)、中秋节等月明之夜,龙马常与伙伴去桂浜海滩欢宴。带上席子,畅饮通宵。
回想起来,再没有那么美妙的皓月了。
东为室户岬,西为足擦岬,海湾怀抱着三十五日里太平洋,朗朗明月,从其正中央,冉冉升起。龙马心想,即使以后辗转各地,如此月夜,恐怕也将终身难忘的了吧。当时,伙伴中有人高歌:
看吧,打开浦户
给你看,赏月胜地之
桂浜
龙马望着高悬在鸣门海上的一钩弯月,心想:
(要是乘船追逐桂浜之月而去,不知竟会到哪里?)
在这孩童般的神游之间,他不觉恍恍惚惚,朦胧睡去了。
就在此时,从鸣门屋客栈后门的石墙后挑出了两盏灯笼来。
不久,沙滩上的脚步声,便越来越近了。
“小姐……。”
话音虽低,可还是传入了龙马的耳朵。
龙马想起身,可他那怕麻烦的老毛病又上来了,没动身。
说话之人,像是福冈家的老妈子。
“这儿有人躺着呢。不就是本町筋坂本家的小子么。”
“……谁?在哪儿呢?”
“像是喝了酒。味儿好难闻啊。”
“可别这么说。是海腥味儿吧。”
这像是田鹤小姐的声音。低低地,圆润动听。
“不,是坂本家小子身上的气味儿。”
(怎么说话的?)
龙马恼了,躺着说道:
“就不能安静一点吗?”
啊——,两个女人闻声急退了一步。
“这儿睡着的,正是我们要找的,坂本家的小子。”
“哦,果真如此。”
田鹤小姐的声调,竟带着几分热切。
田鹤小姐在沙滩上屈膝坐下。到底是土佐二十四万石家老的胞妹,举止端庄大方。
龙马仍是躺着。
“是龙马君吧?”
“正是。”
“是去江户修炼剑术——。”
“是啊。”
“我从兄长(宫内)那儿,听了您不少的传闻啊。”
“……。”
福冈家和坂本家,不仅仅是藩的家老和町乡士之间的关系。藩财政拮据之时,福冈家常去坂本家的本家才谷屋八郎兵卫处借钱。
因此,坂本家虽为一介乡士,却与福冈家的渊源很深。
每年正月十二日,宫内都要亲自带着随从,去坂本家拜访,给主人敬酒。给本家的才谷屋送鲜鱼更是成了惯例了。
顺便表一下龙马的家系。据说其先祖,乃是骑马横渡琵琶湖的明智左马助光春(译注:明智光秀的女婿及重臣。)。明智(译注:指明智光秀,1528-1582,是织田信长的家臣,后造反逼织田信长自杀,最后被丰臣秀吉打败,逃跑时被农民杀死。)灭亡后,左马助的庶出之子太郎、五郎逃到了土佐,落住才谷村,成为长曾我部家的一领具足。
在长曾我部家独特的兵制中,一领具足是一些平时将枪插在田埂上,身上系着具足(铠甲)下田耕作,听到上阵的螺号,就马上扔下锄头,提枪上马直奔战场的人。战国末期,长曾我部元亲便是率领着这样一批剽悍的一领具足,征服了整个四国。
坂本家第四代兵卫守之在宽文年间,迁居高知本町筋三丁目,以造酒业发家。经五代、六代,积下巨富,最后在第七代八平直海时,将家业让给了弟弟,捐了乡士头衔,重又恢复了武士的身份。领有一百九十七石(译注:米谷等的体积计量单位。1石为10斗,约为180公升。江户时代武士的等级以其领地出产米谷的石数来区分,其俸禄也以米的石数来定。),俸禄十石四斗。宅邸与本家才谷屋接背想连。
坂本这个姓在土佐少有,因其先祖左马助光春曾居琵琶湖边之坂本城而得,族徽则取自明智的桔梗。
“龙马君。”
田鹤小姐说道。龙马则出神地望着天上的星星。因其近视的缘故,星星的轮廓看起来都很模糊。
“您睡在此处,好象是被我们赶出来似的,非常过意不去。请您还是回屋里去吧。”
“划过去了。”
“啊——,您说什么?”
“星星。”
“我田鹤的话出于真心的。您觉得怎么样呢?”
“合住就免了吧。我最讨厌拥挤局促。似这般躺在天地之间,是最好不过的了。”
老妈子阿初似乎对这个无礼的乡士小子很生气,从一旁插嘴道:
“小姐,随他去吧。说什么睡在天地之间最好,既然他愿意,那就成全他好了。”
——第二天拂晓前,船开出了港湾。
田鹤小姐带领着老妈子阿初和若党(译注:武士的侍从中地位最高者,可参加战争,但没资格骑马。)安冈源次、小厮鹿藏,坐进了船仓中用印有族徽的帷幕隔开的一角之中。
“龙马君,你也请到这边来吧。”
田鹤小姐招呼道,龙马道:
“不要。”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上了甲板。脸上一副“别瞎操心”的神情。
之后,老妈子阿初低声对田鹤小姐说道:
“真是个怪人。听人说,他字也认不得几个。”
“哪有这样的事啊。听我兄长(宫内)说,他曾盯着《韩非子》这样艰深的汉籍看了三天呢。”
“看了三天?”
阿初觉得很滑稽,笑道:
“字都不认识,竟看了三天。”
“才不呢。认得字的,听说是他姐姐乙女教的。书写么,虽说字体别具一格,但也无大碍。”
“是吗?那还不算傻冒透顶啊。”
那老妈子对龙马似乎并无好感。可能是因为乡士身份的龙马对家老的妹妹竟不那么低声下气而气恼吧。
“那里是傻啊,听说他盯着《韩非子》看了三天,在第四天,小高坂私塾的池次作先生来坂本家玩时,他就能与之侃侃而论了。池次先生听了,很是震惊。因为,他的解释是闻所未闻的。”
“是胡言乱语吧。”
“才不是呢。是学者们怎么也想不到的妙论。”
“可是,汉籍若不通音训,怎么能读得懂呢?”
“这便是所谓的天赋了吧。人有两种,一种人是老老实实地学习前人的学问,还有一种人愿意独辟蹊径自己领会。龙马君便是后一种人,心志坚强,超乎常人。兄长曾说过,这种人以唐土(译注:指中国。)之曹操式的乱世英雄居多,我田鹤也曾想会一会这样的乱世英雄。想不到,一会之下——。”
“便怎样?”
“真是个使人动心的人儿呢。”
“哎呀,小姐啊——。”
阿初露出了怕人的脸色。
这时,龙马正在船尾,在海风的吹拂下,怀着孩子般的热心,专注地看掌舵的老人。那老人惊讶地问道:
“客官,看来您很喜欢船啊。”
“是啊,很喜欢。”
以乱世英雄而论,他的眼神就显得太天真了。
“客官,要不,教您掌一下舵。”
“不如让我来掌舵吧。你在一旁看着,指点着就行了。”
于是,龙马便做了掌舵老人的徒弟。
这位鸣门丸的掌舵老人,是讃岐仁尾人,名唤七蔵。
七蔵由衷地感到佩服。
(这武士的悟性可真高啊。)
半天之内,龙马不仅学会了掌舵,还掌握了辨风、使帆。船老大长左卫门也觉得很惊讶。
“喜好的力量真是惊人啊。由此看来,客官的学问也很了不起吧。”
“学问与我是不打照面的。”
“不打照面?”
“就是无缘呗。”
龙马以天生的简慢口气说道。
船老大长左卫门和掌舵的七蔵,都很喜欢这个十九岁的年轻武士,简直是把他当作海盗少头领,恭敬起来了。可能是龙马身上自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吧。
当天晚上,龙马没有呆在田鹤小姐他们所在的船仓内,而是睡在了船尾,当班伙计空出来的茅草棚下。
第二天早晨,七蔵老人走到船尾时,只见龙马打着赤膊,浑身上下只系了一条兜当布,从茅草棚下爬了出来。
“喂,七蔵,我这个样子了。给拾掇拾掇吧。”
“哎,怎么了?”
“脱了。”
龙马直挺挺地站着。
“插着长短二刀,在船上干活很碍事。可也不能这么光着身子吧。哪怕是伙计扔下的破衣烂衫也成啊,好歹给穿上点吧。”
七蔵跳到一旁,拖了件补丁摞补丁的麻布裹木棉的破棉袄来给龙马穿上了。龙马收紧了腰间的绳子,说:
“怎么样?像个水手吗?”
“像啊。岂止是外表,您虽年轻,可端的像个船老大呢。您当武士还真可惜了。怎么样?干脆把长短刀都扔了吧。”
明明是在开玩笑,可龙马却真的沉思了起来。不一会儿,他看着七蔵说道:
“我想过了,还是不能做船老大。我还是要去江户修炼剑术,做个日本第一的剑客。”
“行啊,客官就是学剑,也肯定是日本第一的。”
“别拍马屁。”
“没有啊。客官要是生在古代战国,肯定是一位海盗头领。”
“盗贼?拿我开心吧。”
“我在高松的书场里曾听过这么一段书。石川五右卫门(译注:织丰时代义盗,出生年月不详,死于1594年。)被抓住时说过,盗贼有甚不对,太阁秀吉(译注:即丰臣秀吉<1536-1598>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统一全国之武将。)不就是窃国大盗吗?看来要盗,还得盗取天下,方为男儿本色。”
“看不出你还是个了不起的学者呢。”
播磨滩上空,天朗气清。
第三天,鸣门丸驶入了大阪海域,船帆被缓缓落下,到了安治川尻的天保山洋面,船上抛下了七只锚。七蔵老人说道:
“就此别过了。祝你技艺精进,成为日本第一的剑术教头。”
“啊哈。”
龙马重新穿回了旅行装束。
不一会,小划子在鸣门丸的船边聚拢起来。那些小划子都是驳客上岸的。其中有一只,船头插着印有三叶柏图案的土佐藩藩旗。那该是土佐在大阪的留守居役(译注:土佐藩在大阪的常驻机关,负责接待、交际、销售本藩的特产等。)为了迎接田鹤小姐而特意打发来的吧。
龙马也得以同乘此船。
小船转入尻无川河口,又绕过九条村江心洲松树林立的转角,进入木津川之时,已行在街市之中了。
(嚯)
生长在高知城下町的龙马,看到两岸鳞次栉比的库房、民居,不由地瞪大了眼睛。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富庶的城市。田鹤小姐兴奋地说道:
“龙马君,这里不愧是聚散天下财富的浪花(译注:大阪的古称。)之地啊。”
此时,船儿大幅度摇晃起来,折向东,驶入了狭窄的运河。
即长掘川。
不一会儿,钻过了两座桥,小船停在了鲣座桥下。
岸上,有一座库房样式的巍峨建筑,四周围是贴着平瓦的围墙。那便是土佐在大阪的藩邸。
这一带被称为白发町,这个名称是因土佐的木材产地白发山而得。从白发山砍伐来的木材,渡海来到这河边,通过大阪藩邸卖出去。
藩邸的两边全是鲣鱼干、纸张、木材等土佐特产的批发店。
“龙马君,真像是回到了土佐一样啊。”
“哈啊。”
龙马心想,应该在此与田鹤小姐告别了。
田鹤小姐的住处,是这藩邸内一个称作“御殿。”的建筑。那是只给藩公或重臣预备的住处,限于身份,龙马是不能住在那里的。
龙马已迈开了脚步。街市也被笼罩在深深的暮色之中。
“龙马君,您上哪儿去?”
“去江户。”
龙马头也不回地答道。不抓紧赶路不行。还有一百四十里的路程呢。
“这我知道。可今夜,就住在库房里吧。”
“……。”
“为什么不回答?”
“我可是乡士啊。”
他回头微笑道,下面想说的,估计是:我与你身份不同啊。
半个时辰后,龙马正要过高丽桥去八满的船宿八轩家。
四周一片昏暗。
龙马没有灯笼,他身子挨着桥栏杆慢吞吞地走着。
就在这时,只听得背后有人压低了嗓子喊道:
“喂。”
啊,龙马向前一纵身。凭着脚上的感觉,他知道裙裤已被划开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