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出乡关

第一章 初出乡关

《龙马风云录》

原著:司马辽太郎

译者:华南虎

第一章初出乡关

“小姐呀。”

这天早晨,源老爹匍匐在坂本家三女儿乙女的房前,捏着唱戏般的怪嗓子禀报道。

“什么事?”

乙女低头应道。她正忙着手里的针线活儿。明天,这个家里最小的儿子龙马就要动身去江户学剑了。

“真稀罕,真稀罕,院子角落里那棵小樱花树,竟开出花来了。”

“是吗?我知道。”

乙女在移门背后笑道:

“又是源老爹惯弄的蹊跷吧。眼下才三月半,樱花怎么会开呢?”

“果真,果真。”

源老爹说得兴高采烈,听着就像他在移门外翩翩起舞一般。

“您要是不信,就出来看上一看呗。就一朵,像是刚从梦中醒来一般,开着咧。”

“果真?”

乙女忍耐不住,来到走廊上观看。太阳光非常耀眼。果不其然,在那树靠下面的枝条上,清清楚楚地开着一朵白花。这棵小樱花树是在弟弟龙马九岁时,为了好玩而种下的。到今年已整整过了十个年头了。

“咦,还真开了呢。”

乙女不由地看出了神,可不一会儿,像是发现了什么,她高声笑了起来。

她有个毛病,只要一笑开了头就刹不住车了。以前有一次,源老爹回来说,有一武士骑马过播磨屋桥,走到桥中间,马放了个屁,紧接着那武士也放了一个很响很响的屁。乙女听了此话,“哇——。”一声就翻了白眼了。过了一会儿,她躺翻了身子,手按胸口,两只穿着白布袜的脚离了塌塌米在空中乱踢,滚来滚去地大笑起来。刻板的长兄权平甚至真的担心地说道:

“这便如何是好,不叫医生来不行了吧。”

乙女皮肤很白,长了个可爱的小圆脸,可身体却异常高大,竟有五尺八寸开外。她一滚倒,压得塌塌米都凹陷下去。因太胖了,她哥哥权平和姐姐千鹤打趣地说她:

“简直像个门神。”

后来这个绰号就传开来了,在高知城里,只要一提起

“坂本家的门神。”便无人不晓,就连农民、町人(译注:商人和手工业者,在江户时代的日本社会中是没有地位的。)也都知道。不过她尽管个子大,动作却相当灵敏,使起竹剑来则有切纸(译注:日本古代剑道的初级段位,因最初的证书是由师傅写在裁开的纸——“切纸。”上的,故名。其后有“目录。”、“免许。”、“皆传。”等段位。)的身手。给最小的弟弟龙马小时候进行剑术启蒙的,就是这位仅年长三岁的乙女。

“源老爹,你真无聊,那不是纸做的吗?”

乙女看破了花样。一问才知道,苯手苯脚的源老爹为了做这么一朵纸花,昨晚竟然一宿没睡。乙女虽觉得好笑,可笑了一半,赶紧打住了。大概是要掉眼泪了吧。

闻得明天龙马终于要上路了,这个位于城下(译注:日本古代的城是指大名、藩主等大人物所居住的,有城墙的城堡。负守卫责任的大部分武士则住在城外,即:城下,服务于武士的商人、手工业者<统称町人>当然也住在城外,渐渐地就在城外形成街市,称为“城下町。”。后来,城下町发展成现代的城市,而原来的城则仅是城市中间的一古建筑群。)本町筋一丁目(译注:是日本的地址。“本町筋。”是“町。”中主干道的意思。“丁。”是街区的意思,“<数字>+……目。”是“第<几>……。”的意思。所以“一丁目。”,其实就是“第一街区。”的意思。日本的门牌号的排法与中国以及大部分国家都不一样,不以路为基准编号,而是将房子集中的区域称为“丁。”,有点像中国的新村,且排列不知头尾。)的坂本家,从一大早起就贺客盈门,络绎不绝。

贺客们分别给龙马的父亲八平及兄长权平道贺后,必定要去小女儿乙女的房间,并且,说的话也是千篇一律的:

“少爷出了们,小姐肯定会觉得冷清了吧。”

“说哪里话来,那个鼻涕虫不在身边,才舒畅呢。”

不消说,这是该小姐的虚张声势罢了。在龙马十二岁时,母亲幸子就去世了,之后,一直是这位仅仅年长三岁的姐姐乙女又是背着又陪睡地将他抚养到了今天。她对龙马怀有年轻妈妈般的感情,甚至更深。因为龙马小时候,是个非常让人操心的孩子。

出入坂本家已有三十来年的古董店老板阿弥陀佛,是一位生性耿直,用当地话来说,叫作“异骨相。”的老人,说起话来直来直去。他曾说道:“带大这孩子可真是不容易啊。说起来有点忌讳,这家的少爷尿床厉害着呢。”

事实如此。

龙马长到十二岁仍改不了尿床的毛病,附近的孩子都嘲笑他是“坂本家的小尿床。”。龙马生性懦弱,被人嘲笑了也不敢还嘴,动不动就哭。有时他也跟着附近的孩子们一起去筑屋敷(镇名)的河边玩,可几乎每次都是哭着回来的。并且,离家老远就一路抽抽嗒嗒的,所以,在城下只要一提起“坂本家的小哭鬼。”,都会说“啊,不就是那个本町筋的鼻涕虫么。”。也不知为什么,龙马一直到十二、三岁时,还拖着鼻涕呢。在他十二岁时,他父亲照惯例让他去私塾念书。在城下,藩里上士的孩子通常都去上町的岛崎七内的私塾,下级武士家的子弟,则往往都去东濑的池地作、大膳町的楠山庄助处,龙马就读的,正是楠山塾。

可是,龙马上学后,几乎每天都是哭着回家,教给他的字,也老记不住。终于,在一个雨夜,老师楠山庄助来家访,说:

“那孩子我教不了。还是你们自己来教吧。”

就这么着,把他给撇下不管了。私塾是靠舌耕度日的,连私塾老师都不愿教了,或可谓是有辱家门了。当时,他父亲仰天长叹道:

“出了这么个逆子。这孩子难道就是我坂本家的废物吗?”

兄长权平也是愁眉不展。只有乙女吃吃笑道:

“龙马才不是废物呢。说不定他会是个不仅在土佐,就是在全日本来说,也是个青史留名人物哩。”

“就这么个小尿床?”

“不错。”

乙女对龙马寄以厚望,内中自有一个缘故。

龙马出生时,背上长着一溜的旋毛。父亲八平是个豪放的汉子,看了他的旋毛很是诧异,说:

“这孩子真有点蹊跷,又不是马,怎么会背上生鬃呢?”

于是,取了个龙马的名字。

父亲八平虽觉得有趣,已故的母亲幸子却很不喜欢,担心道:

“说不定是只猫呢。”

幸子想起,在她怀孕后,她所喜欢的一只雄猫十分恋床,动不动就爬到幸子的肚子上去。

“是吗?是马还是猫?这可不能弄错啊。要是马的话,有所谓千里骏马之说,要是猫的话,又有什么说法呢?对了,馋嘴偷吃猫。不知龙马会变成哪个咧?”

不过,长大了一点后,发现他竟特别的笨,于是龙马的骏马说就自然消失了。兄长权平也说:

“还是一只猫啊。看他那个笨样,馋嘴偷吃猫也成不了吧。”

然而,乙女却不这么认为。说是,龙马虽是个又尿床又拖鼻涕、学什么都学不像的小孩子,可也自有其秉性的。也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吧,乙女看着他,总觉得有一种大智若愚的况味。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兄长权平。那时,大肚汉权平正喝着下午粥,听了她的话,一笑,把米粒都喷了出来。

“这是你的偏心。世上可不把这种样子叫什么大智若愚,叫做缺心眼。”

“可是,比起别的孩子来,龙马的目光总有点与众不同。”

“那是继承了父亲的近视眼了吧。他看远处时老是一眨一眨地眯着眼睛,便是证据啊。”

“是眯眼了,可不是什么近视眼。”

“就是近视眼。”

权平是这么说,可乙女觉得龙马在眯眼时,就像在眺望只有他才懂的那个世界。

除了乙女之外,龙马还有一位支持者。那便是好开玩笑的源老爹。这个老家人有一个毛病,只要事关乙女和龙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帮了腔再说。

“少爷肯定会有出息的。尽管如今拖鼻涕,长大以后,肯定是全日本最好的剑客。”

源老爹的理由很简单,说是龙马的左臂上有一块一寸左右的痣。源老爹听人说,相法有云,有此痣者若学剑,则会掀起天下风云。

“你是听谁说的?”

“听一个比如来佛还要了不起的人说的呗。”

“咳,城下有这样的人物?”

“在带屋町。”

“什么呀,是阿弥陀佛那老头啊。”

就是前面提到的,开古董店的老人。那老人本来的正式名字是须崎屋吉兵卫,隐居后以阿弥陀佛为号。

这个人可不能小觑。

自龙马十四岁起,乙女就开始觉得,阿弥陀佛老爹的预言说不定能成为现实。因为自龙马十四岁开始去附近的筑屋敷,日根野弁冶开设的小栗流道场学剑后,渐渐地连长相也发生了变化。

小栗流日根野弁冶的道场,坐落在流入浦户湾的潮江川(现在的镜川)旁,河对面的真如寺山清晰可见,在城下来说也是个风景秀丽的所在。

日根野弁冶是城下的第一高手,不仅精通剑术,还精通柔术。本来,小栗流这个流派,在刀法之外,还兼有柔术和拳法,练起功来也相当的厉害。这位师傅只要看弟子劈刺乏力,就会喝道:

“什么刀法,黄鼠狼也砍不死。”

然后取竹刀摆出上段(译注:剑道的架势之一,双手握刀,高举过顶。)架势,沉下腰,与此同时,“啪。”地一下拍在对方的面具上。

“看见了吗?要用腰里的劲来劈。”

被拍的人可就掺了。虽说戴着面具,但其冲击力可直透脑门。甚至有的人遭此一击,鼻内呛出火药味,头晕目眩,当场摔倒。十四岁的龙马似也没少挨揍。

入门后,过了一个月左右,师傅脸色阴沉地盯着龙马的脸看了一会儿,说了声:

“怪哉。”

却又不往下说了。

龙马每天抗着剑术护具从筑屋敷回到本町筋一丁目的家里时,姐姐乙女已经在等着他了。

“到院子里去。”

这已成了每天必做的功课了。于是,龙马又得穿戴起护具。乙女一付女武士的风姿,高岛式的发笈上缠着条擦汗用的白手巾,大袖子用束衣带勒起,浑身干净利落,手持一柄木刀。

“龙马,复习,复习。”

意思是要龙马用今天所学的刀法来进招。

“别以为我是女的就小看了啊。”

能小看她吗?不管龙马怎样发招,这个野姑娘都能“啪,啪。”地将竹刀磕出去。

龙马有好几次被她逼落到了池塘里。当他刚从池塘里爬上来的时候,乙女又飞快地砍来,于是,龙马再次掉进水里。有一天,父亲八平也看不过去了,喝道:

“乙女,适可而止吧。”

“不行。”

乙女撅起嘴来的样子十分可爱。

“什么不行?”

“都说龙得**而升天,所以,要让龙马沾沾水,看他能不能成龙。”

“傻丫头!我并非心疼龙马。我是说你这样的疯丫头,恐怕要找不到婆家了。”

三个月后,道场的师傅日根野弁冶又像以前那样,盯着龙马的脸看了一会儿,说了声:

“真是怪哉。”

龙马被他这么看着,不由得心里纳闷起来了。

“你的脸,变了。与刚入门时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了。人们常说重生再造什么的,还真有这种事啊。”

龙马的脸轮廓分明,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在到今年十九岁为止的五年间,个子也长到了五尺八寸。已是一个走在城下的街道上引人注目的伟丈夫了。

“那就是坂本家的鼻涕虫吗?”

有的人在路上与他擦肩而过时,竟然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在乙女看来龙马有一个打小就有的毛病还是没改掉。那就是,即使到别人家去做客时,吃起饭来也是扑簌扑簌地掉饭粒。这个毛病当哥哥的权平也有,乙女想,这可能是坂本家的血统所至吧,所以,她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龙马功夫了得。

在这一年的新年里,日根野道场办了一场比武大会,之后,城下就传开了对龙马的如此评价。比武那天,乙女身穿雪白的练功服,外系一条藏青色的裤裙,坐在道场的后排观看比赛。就连她,看了龙马的表现也是目瞪口呆,心想:这是弟弟龙马吗?

龙马一开始是与三个切纸级别的对手比试,都是一个回合就赢了,接着是两位目录级别的老手,结果也是一个击中其面罩,一个击中其护胸。

在比武的次日,日根野弁冶就授予龙马小栗流的目录。他才仅仅十九岁,给这么年轻的人授予目录,在日根野道场可是个特例。

“取得目录了?就那个龙马?”

哥哥权平忍不住大声嚷嚷起来。

“我的眼睛真是个出气孔。说不定他真的是人如其名,会成龙呢,父亲。”

他对父亲八平说道:

“虽说要破费一些,还是送他去江户学剑吧。将来在城下开个剑术道场,这下可有好瞧的了。”

说着风,就是雨,父亲八平和权平马上就跑到了日根野弁冶那里,去与他商量了。日根野弁冶一听就打了大保票:

“要说令郎,确实是可以靠剑吃饭的。”

还说:

“人说,鸟随鸾凤飞腾远,人学贤良品自高。要想有大成,还得学大门派。就学北辰一刀流(译注:北辰一刀流是江户时代末期很流行的剑术流派。其创始人为千叶周作成政<1794-1855>。)吧。”

“啊——,您说的是千叶周作前辈吗?”

权平虽说是个乡下人,可这一些还是知道的。千叶的玄武馆是与京桥浅河岸的桃井春藏、麹町的齐藤弥九郎齐名的江户三大道场。当时,要说剑法,就此三分天下了。

“我这里自会奉上荐书。要是能跟周作先生学,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可先生年事已高,可随其令弟,在京桥桶町开设道场的贞吉先生学就是了。玉池的道场人称大千叶,贞吉先生的道场人称小千叶。”

“承情之至。”

他父子两人都是急性子,从日根野处出来后,家也不回,立刻跑到护城河边上的家老(译注:官名,幕府时代诸侯的家臣之长。)福冈宫内家禀报:

“敬请引见。因小儿龙马事拜谒。”

坂本家虽说是城下首屈一指的有钱乡士(译注:下级武士,多住在乡下),可其身份,是家老福冈御预(译注:从属于福冈宫内的意思。)乡士,所以要送龙马去江户,必须得到宫内的同意,并且,给藩里的请示也得通过宫内呈上去。

数日后,藩里下达了许可:“精研剑术,其志可嘉。”

这天,跑到龙马屋里报喜的正是乙女。

“龙马这下你高兴了吧。藩里同意了。”

“啊,是吗?”

龙马一脸苦相。

“你怎么了?”

“刚才那儿有只跳蚤。我要去捉,它就逃到文机(译注:放着榻榻米上矮书桌。)下面去了。我不甘心,也钻了进去,可不知怎么一来,跳蚤跳到我嘴里去了。味道可真怪啊。”

说完,他呆呆地傻笑着。

(这孩子,总有点与众不同。)

终于到了龙马动身去江户的日子了。这一天是嘉永六年(译注:嘉永是日本江户时代后期,孝明天皇的年号,嘉永六年即公元1854年。)三月十七日。

到了这一天,源老爹天未亮就把门打开了,并将印有桔梗图案族徽的灯笼高高地挂了起来。

家里各个房间也都点上了灯,父亲八平身穿印有族徽的礼服来到客厅,说道:

“权平,龙马跑哪里去了?”

“刚才起我就没看到他的人影。”

“找去啊。那个狐狸跳上马背似的家伙,临走前非好好训诫训诫不可。”

龙马这时正拉开了姐姐乙女房间的移门,要与她辞行。乙女似乎是早就等着了,一身盛装地坐着。龙马拘谨地说道:

“前来辞行。”

“可喜可贺。”

乙女称赞道。可龙马不知为什么,从小就不会做给人行礼致敬之类的简单事情。什么规矩、礼仪的,似乎他的脑袋接受不了那些别人所规定的东西。可他天生就给人一种好感,所以人们也不以为怪,只觉得:

——那小子就那样了。

龙马撑开两手,低着头一声不吭。可没过一多会儿,突然扬起了脸。乙女吓了一跳,说:

“怎么了?”

“规矩还是算了吧。”

龙马说着话突然伸出右腿,两手抱紧着大腿跟,说道:

“乙女姐,我们来玩足相扑(译注:一种两人对坐着用脚将对方掀翻的游戏)。小时候我们常玩的,用它来辞行是最好不过了。阿姐人称坂本家的门神,不会逃之夭夭吧。”

“逃跑?”

乙女上了龙马的当,说:

“我才不逃呢,说,几次赌输赢?”

“今天是告别赛,一次定胜负。”

“好。”

乙女撩起礼服下摆,伸出雪白的小腿,用两手抱着。这个样子实在不敢恭维,可龙马从小就看惯了。

姐弟两人各施绝技,十分钟下来不分胜负。最后,当乙女的脚翻到龙马的大腿内侧,正要往上掀的时候,龙马道:

“乙女姐,……你开光了。”

“啊——。”

饶是乙女,闻听此言也是一惊,赶紧将腿收拢。就在此时,龙马飞快地撩腿,将乙女掀了个仰面朝天。连大腿根都露了出来。

“怎么样?”

“你撒赖!。”

“你们在干吗?”

原来是哥哥权平来了,一脸凶相地站在一旁。

“我看见乙女姐开光了。”

这么一说,连权平也忍住了笑,莫名其妙地吩咐道:

“天都快要亮了。龙马赶紧准备。乙女你不许开光。”

当时的土佐高知城下,每当家里有人要出远门时,都要搞一个奇怪的迷信仪式。称之为:

——枸橘之咒。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流行的。其用意在于:因路途艰难,故以此来祈求出门者能够生还家乡。

——乙女走到漆黑的路上,在大门滴水檐下方的地上,放了颗小石子。

不一会儿,一身行装的龙马出现了。

龙马的行装,是不惯针黹的乙女开了十个夜工才缝好的,只见他身穿藏青筒袖,下套藏青肥脚裤,怎么看都与出门去作剑术修行的年轻武士很相衬。

——据说,为纪念龙马当年的行装,明治改元后在高知开办的“中学海南学校。”(山下奉文(译注:1885.11.8~1946.2.23,日本陆军上将,战犯。高知县人)的母校),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以藏青筒袖、藏青肥脚裤为学校的制服。

乙女弯着腰说:

“龙马,有规矩,要踩一下这颗石子。”

“就这样子吗?”

龙马胡乱地踩一脚。

“阿姐,多保重。下次回土佐的时候,阿姐也是人家的人了吧。”

乙女对此什么也没说,可龙马却早有耳闻。去年冬天,家里给乙女谈了门亲事。进展很快,今年夏天,她就要嫁到离高知半日路程的乡下,一个叫做山北的村子里的医生家去。那是个从长崎回来的,名叫冈上新辅的兰医(译注:经荷兰传入日本的西洋医学,以及用此法给人治病的医生。)。可他的身高竟要比乙女矮八寸,所以不合她的意。尽管如此,她还是笑道:

“回来后,到山北来玩。”

哥哥权平站在大门旁,吩咐道:

“龙马,该上路了。”

他双手插在裤裙前面的系带里,用朗朗高声吟诵起当时流行的一首诗。权平虽说是个笨手笨脚的汉子,却生就一条好嗓子。

男儿立志出乡关

学若无成死不还

(译注:日本江户末期,净土宗的月性和尚[1817~1858]所写的诗《将东游题壁二首》之一,但第二句与本书所引用的略有出入,可能是版本不同的缘故。)

龙马左肩挎一背囊,右肩抗着收在织锦袋里的竹刀,竹刀护手处挂着沉重的护具,他从容地迈开了脚步。

“父亲大人,告辞了。”

龙马说道。

“啊,到了江府(即江户)就写信回来。”

天上的星星已经退隐,微弱的晨光开始照亮道路。

街道两旁好多人家的男男女女,都走出大门目送他远去。

当龙马走过半条街道时,源老爹的老婆,从坂本家的大门里奔出来。这也是整个迷信仪式的一部分。只见她手持柄上系着枸橘的水勺,口中唤着:

“少爷,少爷。”

用勺子像手一样地招着。龙马按照事先交代好的,飞快地转过身来,露出感人的微笑。

从土佐的高知到江户,既要爬山涉水,又要经历渡海颠簸,总共三百里(译注:日本的一里相当于3.92743公里。)的路程。起程上路,首先就必须跨越险峻的四国山脉。

——送行须送到领石。

这是城下的习惯。长冈郡领石,是离城下三里左右的一个山脚下的小村子。这一片山野,本是战国时代的风云人物长曾我部元亲(译注:1539年—1599,日本战国时期四国的大名。)的发迹之地,至今流传着他的种种传说。

父母兄弟,是不参与远送的。

亲朋好友,以及剑术道场中的同伴们,约有二十来人,要把龙马送到领石。

为了排遣路上的寂寞,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唱着歌。这是好唱山歌的乡国国风。

日根野道场的教头土居扬五郎说:

“龙马,你也唱一个。”

“我唱不好啊。”

龙马没好气地答道。

“唱不好才有趣么。对了,唱个补锅家的小马吧。”

“唱小马?”

“看哪,他脸红了。”

“胡说八道。”

小马者,城下首屈一指的美人也,是五台山脚下一补锅匠的女儿。父亲早早的就故世了,母亲出入五台山竹林寺的各个僧房,去收和尚们替换下来的衣服,靠浆洗衣服贴补家用。而洗好的衣服,则由小马每天送还到各僧房。

小马与龙马同年,小马的母亲以前在坂本家做过女佣,小马也到家里来过。龙马记得,这位有名的美女个子很高,有五尺二寸,头发是红的。

小马的美貌在城下的年轻武士中也是有口皆碑的,每当她来坂本家时,龙马的那些朋友,也不知在哪里嗅到了气味,有事儿没事儿地都会来坂本家玩。

还不仅是城下的年轻武士,就连五台山竹林寺各僧房的小和尚们,也为她十分疯狂。有的为了和小马搭上话故意将白衣服弄脏,有的给她偷偷塞情书。

其中有一个小和尚名叫纯信。

他为了讨小马的欢心,到城下最热闹的播磨屋桥桥畔一个名叫橘屋的女用物品店,买了一根马骨做的簪子。当时,藩里颁有“禁止奢侈令。”,所以更好一点的珊瑚簪是被禁止的。

这件事,一下子就在城下传扬开了。

也许是土佐地处南国的缘故吧,那里的人好唱歌,并且只唱欢快曲调的歌,不论怎样悲惨的故事,都会改成欢快曲调的歌。小和尚纯信给小马买簪子的故事,也不知给哪位好事者编进了《哟洒阔依调》(译注:土佐当地的民歌调,相当于劳动号子。“哟洒阔依。”是“吭哟,嗨哟。”之类的衬词,出现在每句末尾。),被人广为传唱。

“我可不会唱。”

“我来替龙马叔叔唱吧。”

说话的是龙马的哥哥权平的女儿春猪。春猪得惠乃父遗传,天生一条好嗓子。

这时,清晨的雾霭渐渐散去。龙马就要翻越的瓶岩岭的上方,一片蔚蓝,晴空万里。

龙马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年轻人。这么多送行的人前后围着走路,他却不怎么开口。春猪看着她叔叔那孤独表情,笑道:

“龙马叔好像是一个人在走路。”

更有甚者,他还常常不见了身影,叫人手忙脚乱地好找。“龙马又不见了。”,于是人们再折回去,分头去找,结果发现他一个人在河里游泳。

“真是个让人操心的怪人。”

走到领石的附近时,他的人又不见。

“这次是一条道走来,应该好找吧。”

一找,发现龙马擅自走上了一个陌生人家的走廊,身体趴在地板上,两手支着下巴,正呆呆地望着一张屏风。

“原来在这儿啊。”

这是一个名叫野村荣造的乡士的家。野村家的人看到这么个陌生大汉一声不响地进来,也觉得很不舒服,因此也不跟他打招呼,把他晾在那里。土居扬五郎给野村家的人道了歉,对龙马说道:

“喂,你干嘛呢?”

“看屏风呗。”

那是一面二折的屏风,上面彩绘着坛浦源平海战(译注:1185年4月20日<日本文治元年三月二十四日>,在日本坛浦爆发的海战<下关海峡一带>。源氏大军对平氏集团盘踞的最后据点发起猛攻,双方各出动数百艘战船和数万大军在海上激烈厮杀,平氏的军队最终彻底全军覆没,从而为“源平合战。”画上了句号。战斗中,作为平氏傀儡的年仅7岁的安德天皇也投海自尽,象征天皇皇权的三神器之一的宝剑也随之消失在大海中。)。因为这面屏风在大街上就能看得到,所以,似乎龙马是看入了迷,晃晃悠悠地就走了进来的。

“喜欢这幅画吗?”

问他他也不答,只是自得地一笑。恐怕他喜欢的不是这画,而是画中战船密布的海战吧。

——当然,龙马做梦也不会想到,日后,他会带领着他的私人舰队,像那屏风中一样,在马关海峡与幕府的舰队进行海战的。

龙马爬起身来时,一个在野村家前停住了脚步的和尚,和他打了招呼:

“稍等片刻。”

回头一看,只见是一个身高五尺的小个子和尚,脑袋却大得瘆人。这种脑袋在土佐称作鲻鱼脑袋。当然是来自鲻鱼的联想。

“你生就一副异相。”

那和尚说道。龙马没理会他。一望可知,这是个浪迹江湖,驻足富家,给村里人观相占卜以乞食的和尚,龙马天生就对这种算命先生没好感。

“请教尊姓大名。”

“坂本龙马。”

“你眉宇间有股异样的光芒。将来能凭一己之力而撼动天下。”

“胡说八道。”

龙马笑道。

“我要做剑术教头。看看这些沉重的击剑护具吧。”

扔下这么一句,龙马就走上大道了。

一路上,连日好晴。

——龙马翻过阿波地界的几道山梁后,就钻入了吉野川上流的峡谷之中。

这条始于遥远的石锤山的峡谷,东西二十里,地形相当复杂,途中有大步危、小步危等险地,有时走上一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

龙马走路时有个左手藏入怀中的怪癖。右肩上抗着竹刀、护具,他左肩稍稍下垂,一步一步,轻柔又踏实地走着,这也是怪癖之一。尽管这样,却走得很快。

他的这个怪癖,是四、五年前得上的。龙马十五岁上下时,年轻武士非常流行坐禅,可他对此很轻蔑,心中暗忖:

——走不比坐强吗?

与其去禅寺坐上一个、半个时辰,还不如以此心境来行走。不论何时有岩石砸到头上都能平静地死去——满怀着如此心境来行走。要修炼到,不避开岩石,也不接住它,砸到头上则从容承受而归于无。

开始时,他幻想着那块砸来的岩石,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从十五岁到十八岁,龙马的心上老有着那么块岩石。

可长到了十八岁,他觉得这么很蠢,心想:

(哪有用自己想象出来的石头来吓唬自己的这种傻瓜。)

于是,他就把那块“石头。”给撇开了。

时至今日,他也完全忘了以前还有过这么档子事儿了,却落下了走路时的这么个毛病。

有一回,龙马走在带屋町的街上,日根野道场的教头土居扬五郎曾望着他的背影说:

“这小子可不得了,从背后砍不了他。”

——可能是龙马自己放弃了他自创的修炼,可那块“岩石。”仍在他心里一个自己都不知道地方,仍在不知不觉中促使他成长亦未可知。

数日后,他来到了阿波的冈崎浦。

该海湾下临小鸣门海峡,在此有航船通往淡路的福良、大阪的天保山沖。

——啊,海腥扑鼻。

自从土佐登程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天没闻到这种气味了。

在一条通向海滩的小路的两旁,船宿(译注:供船上的水手以及等船的旅客住宿的客栈。)鳞次栉比,拉客的女佣用已经沙哑的喉咙,招呼着过路的香客、行商、行脚僧等客人。

他们看到了龙马,就嚷嚷道:

“喂,武士大哥,天气虽好可海上浪头高着呢。今天是开不了船了,住下吧。”

龙马给拉客的女佣拽着袖子就进了一个名叫鸣门屋的船宿。

(到底是阿波的女子,真热情啊。)

名不虚传。一个系着红色束衣带,扎着红色围裙的女佣,让龙马在门口坐下帮他洗脚,并且洗得很仔细,连脚丫子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然后,龙马被让到了二楼。

“真是顾客盈门啊。”

“是嘞,有的客人已经等了三天船了。——啊,武士大哥您的房间在这儿。”

“这房间,我不要。”

龙马快步走到走廊上,走进另外一间房间。一屁股坐下来,说道:

“拿酒来。”

土佐人喝酒如喝茶。

“可是,这个房间的客人就要来了呀。”

“我就要住这里。”

他就这么定了。龙马不是个顽固之人,可生来就最讨厌受制于人。后来他曾像口头禅似地说道——

(若众人皆为善,仅我一人也为恶。反之亦然。英雄者,独行其道也。)

这时,他一言不发,脸上笑容可掬。

“这叫我怎么办呢?”

“拜托了,快拿酒来吧。”

龙马拉开东面的移门。一片海景,豁然展现在眼前。

淡路岛近在眼前,远处纪州的群山,呈淡红色,静卧在夕阳薄暮之下。

“我喜欢看得见海和船的房间。”

就在他自斟自饮,醺醺欲醉的时候,掌柜的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

“武士少爷,这个房间的主人来了。相烦请挪到那边去吧。”

“那边看不见大海吧。”

“是的。”

“我就要在这里。”

“如此,那我去恳求那位,要是合住,您意下如何?”

“嗯,不妨。”

“多谢。我多说一句,对方可是位女客。”

“啊!。”

龙马跳了起来。

“使不得。罢了罢了。出门时爹爹有训诫的。”

“什么训诫?”

“女色。”

“开玩笑了。合住而已,怎么扯得上女色呢?”

“那可不成。我家乡有位叫福冈宫内的家老。听他跟我哥说,每次我去他家玩的时候,他家的女眷个个都心神不定,跟丢了魂似的。”

“实在对不住。”

“所以,我爹爹训诫道,不得近女色。”

“恕我如实禀告。要住这屋的客官,正是土佐的家老福冈宫内老爷的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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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马风云录   原创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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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出乡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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