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赴江户

第三章 赴江户

第三章赴江户

龙马一步步地往后退,隐身于桥旁的柳树后,看清了对方的身影,便白光一闪,拔刀在手。

起风了。嘴里渴得厉害。并非是由于胆怯。只是虽说已是小栗流目录的身手,可真刀相斗,这还是头一回。

那个身影还在板桥之上,摆一个上段的架势,一动不动的,如同生了根一般。看来是个厉害角色。龙马摆了个中段。他不想主动进攻,对方若有所动作,自然是上前将其一刀两断。

(到底是什么人呢?)

若是报仇雪恨者,则张冠李戴,大错特错了。龙马初来乍到的,不可能与人结什么梁子的。

(要不然,是试刀(译注:日本古代的武士为试新刀快不快,或练习杀人的技巧,夜里藏在路口,斩杀过往的行人。)的?)

不能出声。一出声,对方的第二刀肯定循声砍来。

龙马心念一动,想要试探对方。其招式也不觉地由中段变成了八相。果然,对方的身影也略有变动。令人吃惊的是,对方好一双夜视眼。

相反,龙马是一双近视眼。在夜里使剑抡刀,近视眼当然是极不利的。容易弄错间距,物体的轮廓也模糊不清。

就在此时,桥对面忽然亮出了一盏灯笼。同时传来了人声。像是町人模样。高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

见此,龙马觉得现在自己所演的把戏很可笑,于是他,

“喂。”

含笑向对方喊了一嗓子。

“看错人了吧。”

可对方却循着这声音,突然由上段架势迎面一刀猛劈下来。龙马举手以刀的护手接招,并继续上举。刹那间,对方的身子浮起。龙马凭着自己的身高和膂力,用刀身压住对方的左颈,同时,看准对方奋力相抗的当儿,脚下猛地来了个扫荡腿。凡遭龙马此招,大多将翻身倒地。

“哇。”

地一声,对方横身仆倒,龙马乘机腾身骑上,飞快地用刀抵在其喉结上。说道:

“是试刀的吗?”

“杀了我吧。”

“若是寻仇的,我可就冤枉了。慎重起见先说一声,我可是土佐来的啊。”

听说是土佐人,不知为什么对方立刻动摇起来了。

这时,背后的灯笼越来越近。龙马回头说道:

“借光,来这儿照一下。”

或许是龙马的声音异常平静的缘故吧,那町人竟忘了逃跑。不一会儿,这个看来是好看热闹的男子,哈腰探身将灯笼伸了过来。龙马招手道:

“太远,再近点儿啊。”

“要这个样子吗?”

当灯笼凑到那暴徒脸的近旁时,龙马差一点儿叫了起来。

“这不是北新町的冈田以藏吗?”

此人便是日后被人称作杀手以藏者,与萨摩的田中新兵卫、肥后的河上彦齐齐名,曾使整个京都为之闻风丧胆。

龙马几乎是拽着以藏过了高丽桥,到了两替町就叫了两肩在街头揽客小轿。

“始末缘由到客栈再问吧。”

说着便将他塞进前面的轿子里,让轿夫一直抬到天满,两人进了八轩家(译注:地名。大阪天满桥南到天神桥南一段淀川的河岸,传说江户时代,当地有八家客栈,故名。)的治郎作开的名为京屋的船宿。这一带的河岸是开往伏见的淀川三十石船(译注:往来于伏见和大阪之间的航船,早晚各一班。)的停靠码头。

被领进房间后,龙马立刻叫了酒。

“累死我也。”

便背靠着柱子座了下来,竖起右膝,而将左腿盘在胯间。

“以藏,将就点儿吧。我打小起就被称作狗蹲样,受不了正座(译注:跪坐。)的憋屈。”

“有所耳闻。”

“啊——。”

“听到点传闻。”

“坂本家的鼻涕虫,这个坏名声竟传到了新町?”

龙马为了让对方放松一点,故意略显大惊小怪地说道。

以藏垂着头,小心地偷眼看着龙马。冈田家接连七代都是足轻(译注:最下级的武士。平时打杂,战时当步兵。),所以卑微感已深入以藏内心。酒送来后,龙马提起酒壶,咕嘟咕嘟地倒了两茶盅,喊了声:

“给你。”

便将一只茶盅推给了他。以藏双手过顶,诚惶诚恐地接了下来。因为论身份,他是不得与龙马同席的。

“实不敢当。”

“以藏,这一套就免了吧。又不是在老家。再坐近些。别管什么身份地位,在这儿不就是本町筋的鼻涕虫和北新町的杀手吗?”

“什么杀手?真难听。”

“嚯、嚯。”

龙马操着土佐腔惊讶道:

“刚才我不是在高丽桥边差点被你斩了吗?”

“那是因为——”

以藏快要哭出来了。

“那是因为弄错了人。早知道是坂本你,就不砍了。要买路钱就是了。”

“真出人以外啊。竟想在浪花码头处试刀。你知道河对面是个什么衙门吗?”

“西町奉行所。”

龙马觉得这种男人最可怕:平时谨小慎微,一旦逼急了,不知会捅出什么娄子了。

“说说你的处境吧。我有一个唯一为人称道的长处,就是嘴紧。”

“我明白。”

他很了解龙马。

可是,以藏的为人,龙马却几乎一无所知。冈田家和坂本家,家庵相同,曾在庙里见过两次面,只听得人说,这个家伙虽是足轻,却有着镜心明智流(译注:日本剑术流派之一。源出富田一刀流,元祖为桃井八郎直由。)目录一般的身手。

听他道来,原来藩公参觐(译注:日本江户幕府严密控制各地大名的重要措施。规定各地大名要在一定期间轮流来江户参觐,又名参勤交代。)时,他作为侍从,随同到了江户,因家中老父故去,侍从长出于好心,准其离队,一人返回土佐,现在归家途中。

“那还请节哀顺便。母亲可还康健?”

“只有一个妹妹了。”

“喔,那么,从江户出发时,盘缠是怎么筹措的呢?”

或许是本家经商的缘故吧,龙马与一般的武士家出身的人不同,不论听到什么,马上就反应到金钱上来。

“侍从长代为收了奠仪充作盘缠,可在岛田的客栈里,等过河等了两天,在滨松又患了霍乱,把盘缠花了个精光。之后,就只得装扮成町人模样,混在去伊势神宫神佑参拜(译注:是日本江户时代出现的间歇性、大规模的参拜伊势神宫的现象。)的人群里,像个叫花子似的,混到了大阪。”

“大阪的西堀不是有土佐的仓房吗?那可是专给藩里敛钱的地方啊。为什么没想到去那里借点盘缠呢?”

“怎么没想到?就指望这点才一心撑到了大阪,可上差老爷却说,不可借钱给足轻之辈,你还是找亲友去借吧,就这么着把我推到了大街上。”

“是仓房差人这么说的吗?”

“正是。”

“那家伙是谁?”

“姓名无可奉告。”

足轻之辈,乃武士之末流。自然是不能告状的。

“好吧,不问也罢。”

龙马的脸色沉了下来。因为这并非事不关己。在等级制度方面,再没有哪一藩像土佐藩这么啰嗦的了。譬如说,乡士身份的人,不论怎么有才,总也不得参与藩政。要么做设帐坐馆的塾师,要么像龙马一样,精研剑术,然后在城下开设道场,做个馆主。这便是年轻人所能有的最大的野心了。而像以藏这样的足轻身份的人,连这一点也指望不上。

“如此说来,就这么穷困潦倒,只得拿人试刀了。”

“惭愧。听说在船码头开店的人往来高丽桥的居多,就在桥下藏了起来。”

“砍了几个人了?”

“哪里话来,一个也没砍过。”

“这么说,是拿我发利市喽。”

“实在是对不住。”

龙马解下缠腰,哗啦哗啦地将金银堆在铺席上,说道:

“全部,有五十两。我有幸生在不缺钱的家里。这是天运,据说有天运者必须回报于人。我日后只要给家里说一声,要多少有多少。这里面的一半,你拿去吧。”

“这,这如何使得?”

以藏自投胎落地之后就没摸过小判(译注:天正年间至江户时代铸行的薄椭圆形金银货币。重1两,也称一两判。)。看着心里就发慌。

“落葬后,肯定要添些物件的。拿去吧。你要是不拿,我就将你试刀杀人之事声张出去。冈田以藏竟然在大阪的高丽桥试刀杀人。恐怕是,轻则流放,重则死罪。”

即便如此,冈田以藏仍是坚辞不受。龙马到底不耐烦了,说道:

“罢了,罢了。不如眼下两人就重返高丽桥去,白刃相见,重新打过。你先行一步,去那桥下藏起来,像个试刀的样子。我随后就从桥上走过。你自然不必顾忌,砍来就是了。你要是胜,就可从我的尸体上扯下腰围。不用顾虑,这事儿本就该这么办。”

以藏乖乖地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来吧。”

龙马提刀站了起来。脸上少有地勃然变色。

以藏抬眼瞥了他一眼。

(这少爷,看来没哄我。)

急忙故意装出狼狈样子,双手伏地,道:

“哎呀,慢着,慢着。这钱,我拜领了。您的大恩大德,我终生难忘。”

“以藏。”

龙马愠色道:

“你能明白当然是好事。可是,一个武士为金钱而低头,是不值得的,你谢了我,反倒显得是我市恩于你,感觉不爽。就当是一场玩笑,我们都把它抛到脑后去吧。”

“这,这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随你的便吧。)

正巧这时,掌柜的上来说,去伏见的三十石船就要开了,快准备吧。龙马松了一口气。

“你呆这里。我坐夜船去伏见。”

龙马似逃一般地跑到了码头。

出乎意料,客人很少。

上了船,他占了个船尾的位子,跟船老大借了被子就一骨碌躺了下来。

(怎么说也算不得一件痛快事啊。)

他想起了刚才以藏的那件事。

并非对以藏有什么不快,而是对那样给钱的自己感到不快。

(自以为是啊。)

不就跟市人恩惠一样吗?自己这样的做派,对方即使不是以藏,也只能是得到食物恩惠的狗一般的样子。

(钱这个东西,不好弄啊。)

说实话,龙马出生以来就没为钱发过愁,这次的经历给了他很大的刺激。那么点钱,就能让一个大男人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真始料未及。

(兄长说过,出门远行能学到人情世故。这也是修炼之一吧。)

之后,他朦朦胧胧地睡了一刻左右。

起身后,从茅草顶棚下向外望了一眼,黑乎乎地看不分明。船似乎是在芦苇丛中向前划着。

船自天满八轩家逆流而行五日里左右,到达河州枚方之时,岸上村子里传来了头遍鸡叫,笼罩在水面上的沉沉夜色却越发的浓重了。

当地出了名的兜货船,成群结队地拥了上来。起初,龙马还以为是来找茬吵架的呢。

年糕、菜肴、酒、小杂货、画张儿(译注:原文为“绘草纸”,是日本江户时代流行的带插图的时事小册子。),林林总总,卖各式什物的小船摇将近来,摇船人嘴嚷嚷道:

“吃年糕不吃?”

“喝酒不喝?”

“看画张儿不看?”

要是客人不买,就骂骂咧咧地散去。对客船是这个样子,即便是对公卿大人的座船也是这副德性儿。

(这个地方可真够戗啊)

据说,在大阪之阵(译注:1614年(庆长19年)-1615年(庆长20年))发生于江户时代早期,是江户幕府消灭丰臣家的战争,其中包括在1614年11月-12月的大坂冬之阵以及1615年5月大坂夏之阵(6月4日(农历五月八日结束),最常用的称呼为大坂之阵。)之时,河内沿河的村民曾帮过德川方面的忙,所以,德川家康很高兴,说是:“该奖。说吧,想要什么?”,于是,里长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么说来,就这样吧。本地的言语粗俗难听,请准许我们仍用粗俗的言语向往来于淀川的客船兜售货物。”

于是,便造成了这种天下通行的丑态。当然,这仅仅是一种传说而已。这种外地人听起来不堪入耳的粗言秽语,对本地人来说极其普通平常的。

龙马掏出零钱买了一点年糕,重又盖上被子,就象小孩子偷吃一般,闭着嘴吃了起来,不一会就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已微微泛白了。

(到了哪里了?)

从苫棚下向夜色中望去,对岸的山峦若隐若现。

这时,身边突然响起了烟袋敲击船帮的声响,敲得还很响。龙马好像是被这声响勾过去似的,转过头,问道:

“这是到了哪里了?”

身边的男人一声不吭。

那男的像个跑单帮的,矮个儿,脸蛋子却出奇的大,很不协调。

这个男人似乎自从在天满的八轩家上船后就一直坐在龙马的身边。龙马现在想起来才发觉,这个男人老这么坐着,根本就没躺下睡过觉,整个晚上都一声不吭地在抽烟。

“喂,你没长耳朵吗?”

那男人瞪了龙马一眼道:

“长着呢。”

口气相当简慢,即便是龙马,听了也很不受用。

“这是哪里?我在问你呢。”

“离淀川不远了。”

听口气,他像是个久跑江湖的江户药商。

他们的对话,到此就断了话头了。可不一会,那男人却出人意料地微笑道:

“您是龙马少爷吧?”

“……”

这次是轮到龙马哑口无言了。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的呢?龙马很纳闷,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龙马觉得,自出门以来第一次遇到了不可掉以轻心之人了。

“知道不知道的,还不是少爷您自己说的吗?”

“我在哪里说过?”

“大阪高丽桥下。”

龙马觉得有点眼晕了。要这么说,路口斩人的冈田以藏的事,他全看到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看他眼神,怎么也不像个简单的药商。

“我么,记好了,夜猫子藤兵卫是也”

“好怪的名字。做什么生意的?”

“贼。”

黑暗中藤兵卫低低地笑道:

“可不是小毛贼。年轻时,在各地的道伙中还有那么点名头呢。”

“是贼啊,真想不到啊。”

“少爷,轻声。”

“喔,知道了。”

龙马压低了声音,说道:

“还真令人吃惊啊。我是个乡下人,所以从没听说过,世上的小偷都像你一样,把自己的名字和行当挂在嘴上到处宣扬吗?”

“开什么玩笑,又不是在推销什么,哪有什么将自己的名字和行当挂在嘴上的笨贼啊。我是看你少爷投缘,才跟您坦诚相告的。”

听藤兵卫说,高丽桥事件之后,他还跟在龙马和以藏的身后,到了天满八轩家的旅馆。

“没这点心思,是干不了我们这个行当的。我本来是有事要去远州的,可不能白打岔。”

“你在京屋的哪一间?”

“您的隔壁一间啊。”

怪不得龙马和以藏的对话,他全都听得真真的。

“不过,少爷您上当了。那位冈田以藏不像是个坏人,他说因父亲死了才打江户回老家去,看来也是真的。可他说因盘缠用完了,才不得已在路口试刀,却是蹩脚的谎话。”

“哦——”

“大阪岛之内的花街柳巷中有一家名为丁字风吕清兵卫(译注:“丁字风吕”是店名,“清兵卫”是该店老板的名字。“风吕”是澡堂的意思,看来这一家是挂澡堂幌子,行妓院之实。又“丁字”是丁香的意思,也许该澡堂的特色服务便是“丁香浴”。)的,很红。那里有个姑娘叫雏鹤。嗨,叫什么就不管了,反正他就是在那里缠绵流连,把盘缠用了个一干二净。仅我所见,他就在丁字风吕呆了五天。所以说,现在他也许正用少爷你给的钱大喝风吕酒(译注:在澡堂里喝酒。)呢”

“真的吗?”

“绝无半句假话。”

“好个以藏,还真有点意思啊。”

龙马将自己当成以藏,不觉笑了出来。他生来就喜欢听快活事,足轻以藏的悲惨遭遇听得他太闷了,现在听了藤兵卫的话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他的这个脾气也真够怪的,非但没有生以藏的气,反倒觉得很开心,好像自己也在喝着风吕酒,和姑娘们胡闹呢。

太阳偏西时分,船在伏见靠了岸。

龙马一收拾起行李,夜猫子藤兵卫便在一旁殷勤侍奉。

“少爷,您在伏见何处歇脚?”

因为已是在人跟前谈话,他换成了买卖人的口气。

“说的也是,还没着落呢”

“这么着,我有一家走熟的客栈,名唤寺田屋。”

“哦。”

“掌柜的叫伊助,是个好人,可是前几年故去了。如今是寡妻登势操持着,这一位也了不得,热情豪爽,简直是用江户的水洗过的京都女子。”

“哈哈哈。”

“因何发笑?”

“这一位,恐怕是你的小偷朋友吧。”

“开什么玩笑。”

藤兵卫连忙压低了声音道:

“我的招牌是江户药商藤兵卫。要说起金疮、跌打药来,各地的顾客还很看重我藤兵卫呢。虽说不上是市恩,对别人公开我的本业,少爷您还是头一位呢。”

“谁要受小偷之恩呀。”

“郁闷啊。”

一踏进寺田屋,老板娘登势立刻就出来招呼了。

“这位是,土佐藩的家臣,坂本龙马少爷。不久便是日本第一的剑客,可得好好招呼啊。”

“是去江户学剑的吗?”

登势用一双乌黑的大眼珠盯着龙马看。

龙马点了点头。她又道:

“那可真是辛苦您了。”

京都话在表示高度钦佩时,那腔调听起来有点像是在嘲弄人,而用别地方的话来讲,则便是极平常的应酬了。

“不在京都玩两天再走吗?”

“不,明天一早就动身。”

“悠着点么,我登势会亲自指点您来着。虽比不上江户、大阪那么热闹,可京都伏见的安静也是别具一格的哟。”

可是,普天下没人会想到,就是这个安静的京都,在短短的几年里就变成了腥风血雨之闾巷。寺田屋的老板娘登势更是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位笑嘻嘻的年轻人,将是位撼动幕府根基的大人物。

浓眉毛、厚眼皮,一脸的雀斑,粗俗不堪,可嘴角边却显得格外的天真无邪。虽然说起话来硬邦邦的,可浑身就是透着一股招人喜欢的劲儿。

(这人或许有女人缘,可或许更受男人的推崇。将会有很多人愿为他而舍命吧。)

登势拿一双客栈老板娘会估价的眼睛,打量了龙马一会儿。后来,登势那拼死也要照顾龙马的交情,就产生于此时此刻。

就在这时,移门被“哗”的一下拉开了。一个武士站在那里。

那武士有些蹊跷,拉开了移门,一声不吭地俯视着在座的几个人。

登势只当没看见,继续只跟龙马一个人说着话。

倒是夜猫子藤兵卫心里“咯噔”了一下,

(臭当差的?)

可他脸上一点儿也没显露出来,摆出一副正经商人的样子,将膝盖头并紧,拣小钵里的小菜吃。不一会,那武士说一声:

“打扰了。”

拉上移门,便不见了身影。

(来者不善呐。)

藤兵卫不亏是个久历江湖的梁上君子,刚才他已不动声色地用冷眼打量过了那武士的周身上下。

那家伙是个浪人。只见他身穿一领黑色纹服(印有族徽的和服),已在旅途中弄脏了,记得那族徽乃是六羽攒心纹。年纪尚轻,然而鬓角处的毛发却像被拔掉了似的,光光的,可见他练剑下过苦功。然而,给人的印象中透着一种阴鸷。

“老板娘,刚才那个浪人,登记簿上记的是啥名字?”

“奥州白河浪人初濑孙九郎。”

“假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六羽攒心纹,一副杀过人的脸色。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藤兵卫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杀人心虚,正被仇家所追杀,以为我们便是那仇家,所以猛地一下拉开了移门来查看的。”

翌日,龙马和藤兵卫离开了伏见。

途中,两天下雨、两天刮风。

抵达桑名渡口时,正值风急浪高,为等船白白浪费了一天光阴,之后,登上了东海道就是一路的响晴白日了,对第一次出门的龙马来说,可谓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宫宿(热田)、冈崎、御油,一次次的夜宿,龙马的脚已完全适应了赶路,脚步也轻快起来了。

在参州吉田(丰桥)客栈的茶铺里吃充当午饭的米糕时,他们又见到那个浪人。

只见他头戴一顶罩得很深的草帽,下穿一条皱巴巴的旅装裙裤,踏进了茶铺。模样不怎么样,插在腰间的长短两柄刀却很气派,银护手、黑漆鞘、紫色的绶带腰下飘摆。

“坂本少爷,六羽攒心纹。”

“……”

龙马一声不吭地吃着米糕。

那深罩草帽不知何故,来到龙马面前慢慢地摘下草帽,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

“前些日子,冒昧了。”

这时,藤兵卫看着龙马的侧面,简直看呆了。因为这个乡巴佬竟然扭过了脸,不理不睬地,悠然地吃着米糕。

“劳驾。”

那浪人有点上火了。

“前日冒犯,这厢在赔不是呢。足下莫非没带耳朵?”

“——”

龙马满脸天真地,一边看着大路一边吃着米糕。眼前分明站着个大活人,可对他说,似乎只是飞过了一只苍蝇。

(这下,越发地显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

藤兵卫越发地仰慕龙马了。自出生以来,他还没见到过这么有胆量的汉子。

龙马不理不睬,藤兵卫可不能坐视不管。因为那个浪人眉宇之间已经充血发紫,看来脾气不小。不知他会干出什么事来,本领看来还不弱。

“少爷,这位大爷在跟您说话呢,您没听见吗?”

“是吗?”

龙马笑嘻嘻地转过脸来,说道:

“你替我听一下吧。”

龙马撂下茶钱,来到大路上。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后背感到了一股抽刀突袭的杀气,

(有什么啊,砍上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呗。)

他眺望着城廓。那是松平伊豆守(译注:即:松平信纲。1596(慶長元)-1662(寛文2)。松平是其姓,名:信纲。别称:龟千代、长四郎、正次、辉纲、信兴。伊豆守是其官职,即:伊豆(地名)地方的太守。)七万石所居住的城池。箭楼后,翻卷的白云,耀人双眼,真是美不胜收。

(到江户之时,该当初夏了吧。)

他已经把那浪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龙马走过十五六丁(译注:1丁=109米多一点)来到夕暮村的土桥边时,藤兵卫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上来,说道:

“那家伙,火冒三丈啊。”

“是吗?”

“说是要砍了少爷呢。少爷与他,谁更厉害些呢?”

“那当然是他厉害了。”

“服了你了。那家伙刚才可真的要拔刀了。”

“那家伙,本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事。那家伙真是被人追杀来着。没命地四处逃窜,同时也在寻找仇家的杀手,想干掉他们。伏见寺田屋那一节,似乎是将我等误认为仇家的杀手了。刚才在吉田客栈的茶厅里,是想问一下我们,路上是否看到两个模样与我们相仿的人。”

“什么,就这点事啊。”

龙马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了。

“有什么好笑的?”

“我还以为那家伙是来敲竹杠的呢。在大阪已给冈田以臧拿掉了点,要是再给敲掉一点就吃不消了。所以一直紧捂着缠腰来着。”

“开什么玩笑。你刚才可没这么轻松啊。”

“我的脸吗?我的本相就是板板的啊。”

“话说回来,少爷的事也真多。少爷的一生想来也是轰轰烈烈的。头一回出门,就遇上了试刀的,又差点被亡命徒盯上。”

(眼下不就正和小偷结伴同行着么。)

龙马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那家伙或许在伏见寺田屋看过登记薄,知道了少爷的名字和去向。人又执拗好记仇,肯定会来报复的。”

“行啊。这对我在江户练剑是个激励。”

幸好,没被那个六羽攒心纹的浪人赶上,过了二川、白须贺的宿头,龙马和藤兵卫很快就来到了潮见坂。

(嚯。)

眼前一亮,眼珠子像是刚洗过的一样。

右边是远州滩七十五里的碧绿海空。左边是三河、远江、骏河的巍巍丛山,遥远的天际被染成浓淡不同的蔚蓝色,分别与各处的风景叠合在了一起。

更有甚者,在这壮丽的风景中还矗立着一位主角。那便是富士山,龙马这是第一次看到富士山。

富士山的风光瑰丽多姿,简直是匪夷所思。山顶上的积雪沐浴在夕阳之中,被染成了鲜红色,可山脚下却像是扯了一领弱不禁风的蓝色轻纱。

“藤兵卫,看看这景致。”

“哎。”

藤兵卫无精打采地看了一下四周。二十年来,这条沿海大道已来回走过不知多少遍了,所以,对于夜猫子藤兵卫来说,周围的景色没什么可稀奇的。

“你怎么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龙马还在风中眯缝着眼眺望着。他那年轻的心觉得,潮见坂的坡道以及这山和天,都在为自己的无量前途而祝福着。

(据说富士山乃木花咲耶姫(译注:日本神话中大山祗神之女,后世奉为富士山之神,供奉在浅间神社。)的化身,她一定因为我去江户要路过这里,才打扮得如此出众在此等候的。)

“藤兵卫,你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吗?”

“看惯了呗。”

“那你年轻的时候,第一次看到时肯定觉得很神奇吧。要不,也没什么感觉?”

“哎。”

藤兵卫只得苦笑连连。

“所以你才做了贼啊。血气方刚之际看到这样的景致而麻木不仁的人,不管多有本事也成不了大器。这就是大丈夫与小偷的区别所在。”

“您可真会说啊。那么,少爷您看了风景,又有何感想呢?”

“我想,要做个日本第一的男子汉。”

“少爷。”

藤兵卫赌气道:

“您是心血来潮吧。”

“那是自然。那能当真呢。等会儿下了山坡肯定就抛到脑后了。可是,看到这样的美景,哪怕只是一刹那间,心潮起伏的人,与无动于衷的人,是截然不同的。”

就在他们下坡的时候,太阳很快地就开始偏西了,而离要投宿的新居,还有半日里的路程。

藤兵卫边走边说道:

“到了新居,我也要跟您分道扬镳了。”

“是因为关卡的缘故吗?”

“不是,我才不把它放在心上呢。不过,要是两人一起过关,万一我露出了马脚,会连累少爷您的。”

“真会说体贴人的话啊。”

“您要是觉得我会体贴人,我倒有个请求,能听一下吗?”

“什么请求?”

“让我做您的跟班吧。”

“啊——,你要我做小偷的老大?”

龙马大吃一惊。

“没错,让我做您的跟班。”

“……”

“您不愿意吗?少爷?”

夜猫子藤兵卫轻身一弯腰,拔了一跟红叶的杂草,将草茎放到了嘴里。龙马愕然道:

“什么玩意儿?”

“蓼草。”

藤兵卫嘴里嚼得吧唧吧唧的。

“那玩意儿有滋味吗?”

“嗨,吃惯了就有味儿了。”

说着他“呸”地一声,吐了出来。

“红的很辣,能把嘴都辣麻,但吃惯了就觉得比不辣的青的那种有滋味得多了。不是常说,虫子食蓼各有所好么。这玩意儿吃了祛暑、防霍乱、治肾亏,为补气之本,还是一味灵药呢。”

“你干吗要做我的跟班?”

“要说理由,也没什么。就跟食蓼一般吧。”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太阳已经落山,可在远州滩的反照下,坡道亮得让人心烦。走到山坡脚下的时候,藤兵卫突然漏了一句:

“喜欢上了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蓼草吗?”

“不,是少爷。”

“别拿人开玩笑。”

“少爷您别不知足了。想我夜猫子藤兵卫的手段,可是日本第一的妙手空空儿。现在,这个日本第一在屈膝求您啊。”

“瞎吹什么牛。”

藤兵卫没听懂龙马的土佐方言,一本正经地说:

“少爷,您肯定合算的。”

随即他又吐出了口中的蓼草,道:

“在古代,要成大事者,身边定要养一个小偷。这样才能及早探知各地的动静,洞察世情的内幕。远古时代,连天子天武天皇都养了一个名叫多胡弥的小偷,源九郎义经的手下有个伊势三郎义盛的铃鹿地方的山贼,太閤秀吉身边则有一位名叫蜂须贺小六的小偷。尤其是这位蜂须贺的子孙,现在可是阿波德岛二十五万七千石的大大名了。”

“哼。”

龙马鼻子里转音笑了一声,可他心中却又不由地想道:

(或许还真是这样呢。)

龙马少年时没去私塾上学,他的学问是跟他姐姐乙女学的,所以脑袋里没有那些先入为主的古板观念。自然,藤兵卫的这番盗贼论,他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日后,龙马建立起名为海援队的私家舰队,隐然而成天下风云之中一股势力,在对其队员大谈如下的“英雄之道”时,他的记忆深处无疑还保留着藤兵卫在潮见坂的这番盗贼论:

“车裂之死,倒悬穿刺之死,席上寿终之死,其死无异耳。当可忆其一生伟业。”

“海盗乃水军之习练。”

“杀生乃征战之预习,偷盗乃忍术之修炼。”

“盗贼,乃余观世之小镜。”

龙马与藤兵卫在新居的旅舍分手。翌日,乘船抵达舞坂。之后,紧赶了八天路程进入江户,其时已是初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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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马风云录   原创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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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赴江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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