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池家寨
池家寨的主体是两山一水。西面的簸箕山跟北面的蜡山相接，成直角状，两座山都不高，且坡度极缓。一条美人河自簸箕山南侧笔直向东而流，半途又拐了个角，擦着蜡山东侧直向北流去。两山一水合围，恰好成一个“口”字。
蜡山南面像阶梯似的自上而下被切成一层一层的，每层壁上都嵌着一排大窗棂。窗棂上部为两扇天窗，下部居中为两扇木板合对而成的门。推门进入，便是一个深入山腹的窑洞。窑内空间颇大，生活器具俱全。池家寨的寨民世代便住在这种窑内，躲避风雨。
簸箕山上则顺势布着层层梯田，高低错落，蜿蜿蜒蜒，巧夺天工。阳光下，一潭潭不规则的水田似明镜一般，泛着深深浅浅的碧青sè彩，美不胜收。农忙时节，寨民点缀其中，唱和山歌，悠然神怡。
美人河宽五六丈，河水清莹，常有寨民在河畔洗涤衣物。河上两座双子廊桥，廊檐翼角高翘，雕花走兽，桥面上左右立栏，栏下各一排木板为椅，三三两两的寨民倚栏而坐，看河水奔流，盼岁月静好。
林宇凌初见此间风物，心下啧啧称奇，瞪着大眼四处观望。
司祯微微一笑，放下心来，便领着林宇凌上了一座廊桥。
桥上正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壮硕小子，光着臂膀，见司祯二人走上桥来，心生惊奇，又见二人容貌陌生，装束有异，便起身拦到：“你们做什么的？”
司祯微行一礼，笑道：“我二人来此拜会寨主。”
那壮硕小子狐疑地扫了二人几眼，忽地扭身冲那山上喊道：“嘿——两位找大寨的——”声音洪亮，虎虎生风，一时间整个寨里都荡着他的回声。
林宇凌目瞪口呆，司祯却只是微微一笑，冲那壮硕小子点了点头表过谢意。那小子也不回礼，只是不住地打量着二人。
林宇凌一时不自在，却见司祯立在栏旁，眼眺河水，没事人一般。
“没想到这美人河原来却是这般清亮。”司祯突然自语道。
“咦？”那壮硕小子闻言奇道：“你来过寨里？”
司祯却是不答，兀自看着河面，竟是神游开去了。那壮硕小子吃了一羹，讨了没趣，冷哼一声，双手抱在胸前，死死盯着司祯。
林宇凌立在一侧，不知如何是好，尴尬不已。
不久，一位缁衣老者缓缓由桥的另一侧走了过来。那壮硕小子当先见着，忙起身垂手致礼，恭敬道：“大寨。”
老者略一抬手，冲着司祯二人道：“二位——”话到半途，见司祯扭过头来，神sè一惊，旋即喜道：“司祯！”
司祯也是大喜，弓腰敬道：“寨主可好。”
老者快步近前，直打量着司祯，嘴里不住道：“多年不见，多年不见啊！”
林宇凌默默站在一旁，见这老者束着银，身姿却是挺拔非常。那壮硕小子瞧得此番，又是忍不住多看了司祯几眼，心中隐隐懊恼自己适才不当之处。
司祯看老者面sè饱满红润，笑道：“寨主硬朗不减，实在可喜可贺。”
老者谦道：“哪里哪里。”又瞥见林宇凌立在一旁，忙问道：“这位是——”
司祯一窒，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只道：“此子名叫林宇凌。”说罢，转头看向林宇凌。
林宇凌会意，忙冲老者弯腰行礼，唤道：“寨主。”
老者笑道：“好好好，少年英才。”说完，多看了林宇凌几眼，才回头对那壮硕小子道：“洺邦，去唤你大娘准备酒食。”
那壮硕小子应了一声，急急去了。
“司祯，”老者对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先到堂上少坐罢。”
司祯点了点头，还了个礼，三人便往寨里去了。
※※※
“口”字当中的空地上，立着一个八卦模样的八方石台，高不及丈，八个角上各竖着半人高的石柱，柱顶雕着不知名的兽图腾，每两根立柱间便有石阶由台面引到地上。整个石台洁白平整，散着几分神圣。
石台南侧的河畔建有一座小殿，顶上四道屋脊突起，由中心往四角伸去，至檐角处又奔腾而起，有飞龙之势。殿面雪白，两扇木门洞开，门上挂一匾额，书曰：思源堂。待进到殿里，迎面便是一道白墙，墙下一张长桌，桌上立着许多块牌位。长桌前面又放着一张方桌，其上祭着贡品。白墙两侧各有一道拱顶小门，可进到后堂。左右两侧的墙上画着sè彩斑斓的图案，有人有兽，更有云雾缭绕，碧海翻腾，似乎在诉说着什么神话故事。
后堂便简单许多，靠着那白墙摆了一座椅子，手侧一方茶几，左右两侧又沿着墙壁摆了两排椅子，椅子间插放茶几，此外再无其他。后墙洞开，毫无遮挡，脚下高出河面十来寸，河水便擦边流过。
此刻后堂内，老者当中而坐，司祯与林宇凌坐在一侧。
两边话过家常，司祯便直入主题。
只听司祯道：“寨主，实不相瞒，我此番不请自来，乃是遭了变故，有求于你。”
老者早有料想，只道：“你且说。”
司祯便将与溪村一事娓娓道来，末了，看着林宇凌道：“此子尚且年幼，一夜孤苦，无所依靠，还望寨主宏恩庇佑，将其收到座下。”
老者点了点头，道：“这孩子身世可怜，老身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何况当rì你有恩于我，此事自然不在话下。”
司祯心下一喜，忙对林宇凌道：“宇凌，从今往后，你便拜到寨主座下，切要好生伺候。”
林宇凌知晓自身处境，当即会意，起身跪倒在地，向老者磕头拜师。
老者连道：“好好好。”待林宇凌磕完三个头，唤了一声“师父”，便示意其起身近前。
这老者童颜鹤，和蔼可亲，林宇凌心中对他颇有好感，也不迟疑，当下便走到老者跟前。
老者看着林宇凌，略一沉吟，肃然道：“老身无门无派，本无开门授徒之说，平rì里也只是指导几个寨中小儿，巩固体魄，习得防身之术。今rì你唤我一声师父，我也便倾尽毕生所学，助你一二。只是有几句话，你务必记在心中。”
林宇凌心下一荡，正sè道：“师父请讲，弟子定当铭记于心。”
老者点头道：“其一，路无止境不言退，行有章法不求进，此处事之道。天下法门奇学无数，然皆有条理可循，由浅入深，由易到难。如若心智不坚，方向不定，必然功亏一篑。其二，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此为人之道。万般术法只是辅助，用以自强，而非恃强，求得不乱于心，亦要不乱于人心。你如今仇怨在身，该如何作为，且想清楚。”
林宇凌多少领会了老者话中深意，长吸了一口气，坚定道：“还请师父监督教诲！”
老者心下满意，道：“老身自当尽力。”顿了顿，又对林宇凌道：“你且先到殿外走走罢。”
林宇凌应了声“是”，向二位行过礼，便往外面走去。
老者与司祯双目一对，笑意盈上面庞，道：“是个好苗子。”
司祯也是一笑，敬道：“有劳寨主了。”
老者摆摆手，又认真道：“与溪村一事，你可有想法？”
司祯道：“与溪村素来与外界毫无瓜葛，村民只是打猎耕作，确是不知为何惹得那伙贼人下此毒手。彼时已然入夜，贼人又黑巾蒙面，我也未能辨出其身份出处。”
老者叹道：“如此便是无头案了。”
司祯道：“循环报应，终有水落石出之时。寨主，我yù不rì返回泰头谷底，寻查蛛丝马迹。”
老者看着司祯，忽然说道：“司祯，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吗？”
司祯一愣，脑中思绪飘飞。
当年司祯初到池家寨时，适逢寨上大旱，美人河干涸，簸箕山颗粒无收，寨民苦苦度rì。寨主肩负职责，奈何纵是有广大神通，亦是无法叫那老天落下半粒粮食。寨中的石台本是祭祖之用，人心惶惶之下，竟是被寨民逼得用来祭天祈雨。为了安抚人心，寨主一边寻求他法，一边无奈rìrì佯装在那石台上施法祷告，一时苦不堪言。
司祯见此情状，立马倾囊相助，将银两全部交予寨民至南宫州换回些许粮食。司祯本是相面出身，jīng通玄学，对风水地理颇有研究，当下便在寨子方圆走了一圈，测算一番。又见寨民暂时缓过气来，司祯便带着十来个寨民，来到簸箕山西面的一处凹地，想要挖出一口水井来。果不其然，半天功夫一柱泉水便汩汩而出。泉水丰盈，很快便漫了一大滩。寨民便又开了一条渠，将泉水往河道上引去。为保无虞，司祯带着寨民沿着河道周围又开出了数口泉眼，堪堪解了燃眉之急。
想到此处，司祯不解道：“寨主，你的意思是——”
老者轻轻一笑，道：“当年我感念恩情，无以为报，徒有些许修为，便yù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你可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司祯哑住，老者却接着道：“你说你半生不羁，放荡形骸，不图作为，不记恩仇，学之无用。此番与溪村祸事已出，人死焉能复生，你又何苦——”
司祯苦笑一声，想到村民哀嚎挣扎，想到村长为己而死，神sè更加黯然，强自镇定道：“种种惨状，历历在目。求个心安罢了。”
老者却是摇头不已。
司祯道：“寨主，此间道理我自是明了。也怪我粗人一个，无法放下执念，你也不必劝说。只是宇凌，他本是童真无虑的年龄，却生生扛上这等仇怨，还望寨主多加点化。”
老者长叹一声，缓缓点头。
※※※
林宇凌出得殿门，又看见那座石台，心生好奇，便yù走上去瞧个究竟。
方才步了两级台阶，便听到一个声音喊道：“快下来！”
林宇凌身形一窒，扭头看到一个仈jiǔ岁大的男孩向他跑了过来。林宇凌初来乍到，便也乖乖地走了下来，回到地上。
那男孩跑至跟前，前后打量着林宇凌，皱眉道：“好大的胆子！这祭坛只有寨主上得，你算——对了，你是什么人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林宇凌差点犯了禁忌，心中仍有余悸，又见男孩气势汹汹，只得喃喃应道：“我叫林宇凌，刚刚来到寨里。”
那男孩“哼”了一声，又问道：“你来寨里做什么？”
林宇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又心生去意，便只回道：“没做什么。”说完，也不等那男孩回应，便径自往小殿的方向走去。
“站住！”那男孩见林宇凌这般模样，仿佛不把自己放在眼中，遂又恼又气，急道：“喂！你给我站住！”
林宇凌不愿招惹是非，无奈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你要做什么？”
那男孩怒道：“我要你停下！”
林宇凌便站在那里，也不做举动，冷冷看着那男孩。
那男孩却突然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只是心里的一团怒气堵在喉咙口，很是不快，便胡乱急道：“你，你上了祭坛！”
林宇凌只觉“噌”地一下，心里冒出了一团火，但他知道自己毕竟是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想快些离开。于是也不搭理那男孩，又转身迈去。没想到才又走了几步，后脑勺上便吃了一记石子。
林宇凌愤然转身，见那男孩正轻蔑地瞧着自己，不由气道：“你别太过分！”
那男孩嘿嘿一笑，朝着林宇凌呲牙咧嘴，一副挑衅的样子。
林宇凌气血上涌，忍无可忍，拔腿朝男孩冲了过去。
见林宇凌面目狰狞地奔来，男孩不惊反乐，起身跑去，任由林宇凌在后面追着，伴着嬉笑，引着林宇凌绕石台转圈。
林宇凌怒火中烧，灵机一动，也顾不得其他许多，径直跑上石台，瞅准时机，朝那男孩冲了下去。
男孩没能想到这招，吓了一跳，急急往前跑去，林宇凌便在后头紧紧追着。
不知不觉跑到河边，男孩的度猛然慢了下来。林宇凌抓住机会，借着冲势往前一扑，只听“扑通”一声，两人双双落到了河里。
林宇凌把头挣出水面，抹了一把脸，却看见那男孩在旁边水里四肢扑腾，水花四溅。林宇凌马上意识到那男孩不会游泳，急急向他游了过去，逮住男孩胳膊，忙向岸边划去。
林宇凌将男孩推上岸，见他屈着身，皱脸在那咳水，遂放下心来，翻身也倒在了岸边，喘着粗气。
不久，林宇凌一口气喘顺了，平静下来，忍不住闭上眼，感受着慵懒的阳光打在脸上。不料，神思正要飘忽，却突然感受到有人骑在了自己身上。林宇凌匆匆睁开眼，只见两只手朝自己的脖子抓来。急切间，林宇凌慌忙抬手把住那两只手。却是那男孩缓过气来，见林宇凌躺在旁边，想到先前那幕，越生气，便又扑将上来，yù要跟林宇凌斗上一场，出口恶气。
“你们住手！”突然，旁边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冲到耳中。
慌乱中，林宇凌抬眼看去，见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年龄估摸着跟自己差不多。那男孩却是不做搭理，咬着牙，誓要挣脱林宇凌的双手，好掐住其脖子。
“再不住手我告诉娘去了！”女孩急道。
那男孩一窒，停下动作，怒视着林宇凌，须臾，站起身来，瞪了那女孩一眼，恨恨地走了开去。
林宇凌长出口气，闭上眼，心里是又气又无奈。
“你没事罢？”那女孩问道。
林宇凌摇了摇头，也不睁开眼。
那女孩却也不介意，就地坐到林宇凌旁边，道：“我听洺邦哥哥说了，你是刚来寨子里的罢？”
林宇凌闭着眼，没有回答。
女孩见状，沉默了一小会儿，突然又道：“哦，对了！我叫池梓青，刚才那个是我哥，叫梓元。”
林宇凌此刻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待会儿，便道：“我没事了，你走罢。”
女孩嘴角一皱，心想这人好生奇怪、好没礼貌，然后便站起身来，往回走去。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对林宇凌道：“我哥就爱欺负人，没有恶意的，你别生气。”等了等，见林宇凌还是没有反应，便也懒得理他，抬脚去了。
林宇凌总算获得清静，感受着眼帘外的白光，耳朵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思绪渐渐也跟着淌过大地，穿越山林，坠入潭中，绕着那个宁静的小山村缓缓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