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约九点钟，叔叔才回来。夹了个公文包，满有兴致的样子。可以想见，他今天工作十分顺心。刚进客厅，就问我：市里具体怎样安排的？
我说：一半人留在市属单位，一半人下基层锻炼。
他问：你呢？
我说：运气不好，到乡镇。
叔叔只是点了点头，进他书房放公文包去了。几分钟后，叔叔在书房喊我。我走进去，他叫我掩上门。
这是叔叔的习惯，凡说公事之类，总要掩上门，不让家里人哪怕从听觉上介入。家里人也都习惯了，从不生怪意。所以，当叔叔要我掩门的时候，婶婶无动于衷。
刚掩上门，叔叔就对我说：你刚才说你运气不好，下了。其实，你这是运气好。根据惯例，下基层锻炼的，起码是在录取公务员时，优先予以考虑的。
我感到有些不解。
叔叔继续说：学生娃娃，嫩气得很，不下到基层，怎么能得到锻炼？呆在机关，是不可能锻炼人的。
我“呵”出一声，原来这样……
静默片刻，叔叔又说：这两天，我确实考虑很多。我还从没如此破费心思替你考虑过。如果你的去向不是现在这样，而是其它，何必为你考虑那么多呢？即使有考虑，也不过是叔叔对侄儿那种人之常情的关怀罢了。可是，你现在要走这么一条路……我不得不从方方面面替你作想。想来想去，我还是下决心把我所知所悟的一切，都告诉你。一切，知道么？我还从没动起过向谁诉说一切的念头。而现在，却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一切。是的，一切。有成功，也有失败；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有的分寸，我至今也把握不准，至今也说不好。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和你爸名下，还有更多的人么？只有你和你姐。你姐不需要我对她说这些，但是你需要。我反复想过了，只有毫无保留地全都告诉你，你才能够真正了解……这些东西，也可以算得上是个人**。既然婷婷不需要我告诉她这些——我曾经想过你也不会需要——我就没有想过还会告诉别人。永远作为个人的一点切身体验，珍藏着罢了。可是，现在，为了你，为了你今后在这条路上走得稳当一些，不至于有太大的闪失，就是**，也应该让你知道。叔叔对你，只有一个要求，这些东西，仅仅示于你一人，永远永远都仅止于你一人……
我点着头，极认真的样子。叔叔便拉开了面前的抽屉，从里面端出一叠本子来，对我说：先让你看看我过去记的一些东西吧。又说，这些东西，一直放在保险柜里的，今天我才拿出来。
我不禁抬头去看屋角的保险柜。那是叔叔放他自己重要东西的地方，只有他能打开。在我印象中，它一直那样关着，和封闭完好的墙壁没什么区别。看来叔叔早就把它拿出来，放在抽屉里了，他或许又再次翻看过了吧？
我站着，没有离开，我想叔叔应该还有话要说。果然，叔叔又开口了，说：我的有些观点不一定对，你是大学毕业生了，能自己鉴别。希望你耐着性子看，先看了这些再说。
看来，叔叔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把这些东西交给我的。我有点激动，大有受宠若惊的感觉。我十分真诚地接了本子，依然站着，想听听叔叔还有什么叮咛。叔叔说，今晚不多说了，就这样吧！
我走出去，看见婶婶在客厅里，依然一边织毛衣，一边看电视。叔叔珍藏的手记在我手上。一个巨大的秘密诱惑着我，使我再无心思看电视了，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也许因了这几大本手记的缘故，我顿时觉得，叔叔和我之间的心理距离，越发拉近了。就象志趣相投的同龄人一样，就象好朋友之间一样。同时又觉得，接了叔叔的手记，就如同接了叔叔的神圣嘱托。这决不等于读一本什么书籍，或看一篇什么论文。显然，这是与一般意义的阅读不可等同的。眼下只是捧着，就已是小心翼翼的了，就已经感觉到了它的热度和重量。若是翻开去读，将又是怎样一番景况呢？忽然间，我就想起了那些念诵经书的佛家弟子，或捧读《圣经》的基督徒们。我此时的心情，是不是和他们有些相似呢？
我端坐写字台前，把叔叔的手记本翻开，看到一种特别新颖的记录方式。大约有如下几个特征：
一、在手记篇章中，并没有年代，只有季节。并且是农事季节。
比如在时间记录上写着：春一日……春七日；夏五日……夏六日；秋四日……秋八日；冬三日……冬九日……之类。倒是季节分明，却年代模糊。年代是大的，季节和日子是小的。也许大的好记，小的难记的缘故吧！好记的，可以记在心头，何必让别人知道？许是叔叔之深意所在吧？手记是不让别人看的，但也提防着，万一被别人看到呢？
二、在人物称谓上，都用代号。
比如有一篇开头写着：今天，甲导找我谈话……又有一篇在行文中写道：……乙导看着我，很有点不解的意味……还有一篇提到“大男”、“瘦愤”、“甲导妻”等等。这更是一个出新之举了。代号也是绰号。按理，绰号是大伙叫出来的。但手记中这些绰号，只是叔叔的专利。即使别人看了，也不明所以。不知人，便难知事。作为特殊感悟看看是可以的，绝难和谁谁对上号。看来，要完全弄懂手记中的人和事，不通过叔叔先行解码，断然不行。
顺便说明一点，在后面我将要叙述的文字中，为了叙写的方便，将手记中的人物代号全都换成了名字。那些名字，当然是我任意安上去的，权且也当作一种代号吧！
三、有些文字下面加了横线。或一根，或两根重在一起。我随便读了几段加横线的话，大多有点莫名其妙。
比如，有一段话写道：看来，这样的事亦非小事，当使其资格上升……还有一段文字是这样的：咳嗽无小事，笑声无小事，坐姿无小事，音调无小事，吐痰无小事……事大事小，得看与正事的牵连程度了……我想，这应该是叔叔真正感悟的东西了。是他在实践中归纳概括的语言。也许称得上是他自己的格言吧！
四、文中不少风物景象的描写，这在一般手记中也是少有的。看来，和叔叔为官之前喜欢文学不无关系。但是，又不仅仅是喜不喜欢文学的问题，要没有一份闲情逸致，哪能如此？可是当我抽看其中两则时，又觉得并非完全如此。
比如写山崖下边的蛙鸣：……在这种地方，它们叫得尤其热烈，因为每一声，都会有明显的响应。愈响应它们愈叫得厉害，它们总以为有许多同类在为它们喝采……比如他写路边的小草：……我们正走着，忽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左脚的凉鞋也被绊掉了。“胖脸”回头问我怎么了？我说，这是一种巴地草，全身匍匐于地，每一节都生出根来，深深扎于土中，故而便有了反判的力量……
五、手记有长有短，长的好几页，短的只几行字……
这便是我粗略翻看的总体印象。从叔叔很有些特别的记录方式中，明显感觉到叔叔的小心与谨慎。和一般为官者相比，叔叔显然是深沉的，特别有思想见解那一类。思想和见解，一旦诉诸于文字，就极容易传出去。要是只具一般意义的思想和见解，或者上升成哲学意义的思想和见解，由于与具体的个人无关，传出去了也对某个人无妨。可叔叔手记中的思想和见解，多是些形而下的、与具体的事件和人物相关的东西，若传出去，就不怎么妥当了。所以，叔叔采取一点特别的记录方式，就不足为怪了……
这也算是我对叔叔手记体例的一点理解吧！
第二天，是双休日，早饭后，我便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开始了认认真真的阅读。我打算利用两天时间，把几大本手记全部看完。
下面就是叔叔的手记，从他从政之初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