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五十六日，天气晴好（这是手记第一篇，只是不知哪一年？）。
终于把考试卷子阅完，顿时松下一口气来。随意仰靠在藤椅上，觉得非常舒爽。藤椅虽然陈旧，却基本完好，比起新的来，还更柔软贴身。几天前，吴校长买回几张新藤椅，叫我也换一换，我不同意。吴校长还以为我是为学校节约。其实他哪知道，用惯了的东西，只要是好的，我从来舍不得换掉。因为换掉的恰恰是好，不是孬。正如我那辆自行车，用好多年了，骑起来十分得心应手。好象整个车子都是软和的，任由我拿捏提调，很有灵性似的。而别人骑，再好的骑技也驯它不服。那天曾老师拿去骑，刚跨上去，就下来了。说了刹车不灵，又说龙头不正……总之不敢再骑。
我仰躺藤椅上，很快进入十分愉悦的心理境界。这是常有的事，在很顺利地做完一件事之后，或心情很好的时候，就会这么愉快。我知道，这是一种难得的心境，是人对自己的生存环境相当适应，并能很好驾驭它的时候，所呈现的内心状态。此时虽近中午，要不是曾老师走进办公室来，我还会继续躺下去。
曾老师一走进来，就笑着咏道：优哉游哉，不亦乐乎！
曾老师和我关系很好，虽然他大我好几岁。正如他说，我们是忘年交。我的好多举动，他都能理解。正如我理解他一样。尤其我眼下这种状态，他十分欣赏。
我正要问他，怎么还没回去？他却先开口了，说：吴校长叫你快去。我问甚么事？他说不知道。我想了想说，这两天会有什么事？马上放假了……他说，叫你快去，你还躺着。我只得起身，到校长办公室去了。
吴校长正和杜老师说事。见我进来，立刻打住，很是热情地对我说：教育局来电话，通知你明天去一趟。我问什么事？吴校长说，我也不清楚，总之点名要你去，不是要我去。
这就怪了。教育局一般只通知校长去，怎么通知到一个普通教师头上了？我退了出来，有些纳闷。
曾老师听后思忖道：是不是调你进城了？我说怎么可能？不过又心里一动，为什么平白无故要我去教育局呢？我一个一般教师，和教育局有什么直接联系？偌大个教育局，会有几个人认识我？不想则罢，越想越觉有点蹊跷。我这人好思索，凡事总要在脑子里打几个转。我先从坏的方面想，是不是自己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比如个人行为上？或教书授课上？捡索回忆一遍，哪方面都不存在。莫非……真要调动我的工作？
我想，凭我的能力，不可能往更小的地方调，要调，就只有进城了。
许多乡镇教师都盼望进城，并为此费尽心思。我却大不以为然，进不进城，对我并不重要。恰指算来，我在这个乡镇学校，已经好几年了。几年来，我确实很安心——不，还非“安心”二字所能概括，应该说，我对这地方已经生出了感情。
第一，我很喜欢这个小镇，它古老、宁静，却又交通方便。工作之余，我爱去镇上转悠。虽是小镇，街道却不少，大大小小好多条，都颇有古味。大多是老房子，老铺面。雕花门窗，翘角飞檐。尤其是一条长长的正街尾部，当街耸立一阁，共七层。整座阁楼将街骑断，六根须两人合抱的柱子，分立街道两边。那街，便从阁楼下面穿过。每当我行在微微弯折的正街上，刚走到一半，便望见那阁楼，象一座雄伟的宝塔，只是更加粗大罢了。阁楼每层六角，皆盖老式圆筒瓦。每只角飞翘凌空，大有乘风腾去之势。角尖上，都挂铜铃，总共四十二只。即使微风拂过，也要发出叮当之声。瓦上寄生一些草棵，还有矮小灌木。夏秋之季，便有各种颜色的花和果实，在风中闪烁摇曳，甚是惹人。据说阁楼是康熙年间建造，如此完好的古建筑，已经很难见到了。这显然是小镇的一大标志。除此之外，还有两株古老的银杏，每株十数丈高，粗达七八人合抱。一公一母，形影相依，如大船的桅杆。镇上人说，正因为此，小镇在江边许多年，才一直平安无事。我也常去那树下观瞻，独自一人，观望许久，聆听许久，便要生出许多遐思和感悟来。我想，古人所谓的“格物致知”，大抵不过如此吧。
第二，我很喜欢我任教的这所学校。学校在正街背后，濒临大江。这是岷江上游，清清亮亮的江水，极具岷山深处冰雪之质。在操场散步，也能听见波欢*之声。若是走出操场围墙，便看见宽阔的江面。即使大热天，也能感受到股股凉气。对面山，如屏风壁立。山上林木葱茏，偶露炊烟人家。使那山崖，如画屏一般了……这也只是学校外部环境之一角。内部环境就更不用说了。特别值得称奇道妙的，便是那株黄桷兰树，如一把巨伞一般，雄踞于校园正中。据说已有上百年历史。长长的枝干和繁茂的叶片，如喷泉般向四周溢漫，似要以它浓烈的绿色，把近旁的一切全都淹没。尤令人陶醉的，还是夏秋时节，花在枝头纷纷绽放，雪白粉嫩，如满天星子。花瓣落在地上，似铺开一层雪。那花，一旦开放，便香气不断，一缕缕飘进教室，飘进寝室。不仅弥漫了学校每个角落，还轻轻茏罩了小镇……最**荡魄的，是在月明之夜，月色和花香，仿佛都是粉状的东西，互相融合，成了白茫茫香喷喷的一片，飘飘洒洒，无声无息，使人恍惚，心生万象……
这就是我对小镇的感受。就是这些感受，共同营造了我良好的心境。我常想，这真是上天赐给我的大好地方。不妨就在这儿扎下根来，好好教书。所谓人的作为，人的价值体现，都会在如此心境中，得以很好完成……
可就在这怡然自得、静若澄潭之际，偏偏给我这个平头教师，来了一个通知，要我到教育局去一趟。
当天晚上，便引得同事议论纷纷。因为在小镇校史上，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例子：平白无故，通知一个一般教师到教育局去。同事们当然都往好的方面议。见我无动于衷的样子，便以为我是装傻。其实，我是在心里觉得他们好笑。好多人想要进城，不过认为城里生活环境好些。可他们对生活环境好坏的评判，似乎外在了一点，不明白心境对环境，具有特强的影响力。人别于所有动物的地方，正在于心中能有境界。人若不充分利用这一优势，就实在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