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命如此》十八(2)
忆起懵懂幼年，在刚刚能区分出人和猴子之不同的时候，我扒上长桌揽镜自照，发出“我是谁”的疑问。四十年后再看镜中的自己，始对不可把握的人类心灵感慨不已。也许我可以活成其他模样，成为另一个自我，但令我欣慰的是，我终于没放弃天性中那个善良的本我。为此，我活得清白而柔弱，隐忍且自信。我四十八年的过去，即便是常遭垢辱，也从没有有意识地去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哪怕他是三岁的孩童，或是无助的老者。
为保持这份善良，我这颗心始终未能真正成熟。十八岁之前，我一直处在童年的受人歧视和虐待的境遇里。二十八岁时，仍在少年的迷惘里跌跌撞撞地行走。三十八岁了，虽发育为成人，有了初步见地，但善良心驱使，年轻人的浮燥和偏激，又不时地影响着对世界的正确感知。四十八岁的今天，尽管还不成熟，但我有些认识了。我终于发觉，善良是我人生惟一可以依赖、可以信赖的资本。上天就给我这一点本钱，为保持这点儿本钱，我一直与心中的另一个阴暗、自私、狭隘、放纵、下流、荒唐、虚伪、自以为是、狂妄自大……的自我进行着不敢松懈的斗争。若不是仁人之心这一线光亮的引导，我不会是今天的样子，我可能会变成一个卑鄙、圆滑、霸道，甚至残忍，然却冠冕堂皇地坐在某市某地的主席台上向大家发号施令的人。
正是善良和朴实的胸怀，让我获得了一点儿自信。
我认为，在人生的成长中，只要有一刻的放松，都会跌入另一个黑暗的另我里头。面对另我，我始终怀有巨大的恐惧心。正是这恐惧让我警惕，使我提起百倍的勇气与它抗争。我对自己的反省和忏悔是无时无刻的。我认为，谦恭是一种伟大的品格。谦恭不是软弱无能。谦恭是真正的自信。在这罪恶累累的世界里，惟有谦恭能拯救人类。我知道，尊重人就是尊重心灵中的另我。即便是个罪人，也是另我的影子。出于这一理念，我可以与一个狂傲自私浑身毛病的人相处二十年之久，而且还会继续相处下去。佛家的渡人，哪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啊！一个善良人其实就是一个生身佛。我认为，一个在走投无路的逆境中还能保持一份善良和爱心的人，比供奉在寺院里的塑身佛还要伟大。而这样的人，竟大量地存在于平凡之中，存在于你我的左右。每一个生命，只要他还能为自己的尊严挣扎地活着，都值得我们深深地尊敬。
人与罪恶实际是混为一体的。我们与每一个个人的罪恶都有干系。或者这样说，没有负罪感的人便不成其为人。天使只在天上飞翔。地上人类需要凤凰涅槃一般的努力，在罪恶的烈火中才能得救。真理不为某个人所独擅，也没有哪个人能成为一成不变的“正确”。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仅要感激心中的良善，同时也得时时敬畏现实里的罪恶。人其实都再普通不过，都有一具沉沉的肉身。所以当某某人否认自己身上的“罪恶”和“凡俗”，刻意要将自己扮演成什么“神人”或“圣人”，或者什么“精神领袖”、“启蒙良师”、“大仙大佛”的时候，我们就得睁大眼睛提防他了。他不是想控制你的灵魂，就是在窥探你的钱包。这也是为什么在现实中的我，常常有意使自己看起来并不那么纯粹、那么高尚、那么正派、那么无私、那么勇敢、那么宽容、那么谦虚谨慎的缘故。我的感觉，人须得生活在平凡的细节里。人不能将自己架起来活着，因为那才是最大的迷失。这些年，我更加吃惊地发觉，看起来我们为之努力捍卫和追求的真理、自由、尊严……包括以生命代价去从事的文学、艺术……等等这一切无比崇高的东西，在没有爱心和良知的时候，都有可能成为杀人的刀子。人不怕罪恶，不怕凡俗，就怕不善良，没有爱。而爱和恨的选择，却常常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瞬息变幻。古人讲，“人心惟危”，就是这个道理。大多数情形下，对一个人、一件事，瞬息你会用善良和爱来对待，瞬息你又会用仇恨和憎恶来处理。实际差别只在三秒之间。许多人只是懒得多想这三秒，因之和智者之择、圣贤之举差之千里。三秒钟的时间，如果你能将自己的心胸放宽大一些，那世上将增添许多善人。
只是现实中的人有太多的“我执”了！他们都以为自己很有头脑，其实许多“有头脑”的人并不知自己竟陷在人云亦云的误区里。以我看，世间绝大多数成熟都是模仿来的。惟有稍许的不成熟或者缺陷，多少才透露出一些可爱的品质。而这从来都不是一种时髦。人们通常的作风是，唯恐自己不机灵，不像一个左右逢源的“完人”。在竞争激烈的大城市里这种人物尤其众多。所以我渴望，世间应多一些生命的本真。
远离本真，是生命的浪费和生存的羞耻。
千万不要“成熟”。“成熟”是可怕的事情。
我愿保持一颗不“成熟”的心，并以此进行写作。
坦率地说，一开始我并非就那么想当作家。我从事文学，是自己幼年时受了太多的委屈和虐待，便试图以文学的方式为自己出口气，争取一份公平。也因为父母和乡亲受到伤害，由此产生了强烈的表达**，想替他们说出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假的，什么是善良的什么是邪恶的，想找出一个公正的说法，将历史原貌还原给历史，将个人和无数人经历的屈辱人生，刻写进对多难民族的文学记述里。我最初接触的文学，阅读的几卷文学史，那里头无数优秀的文人，也都是这样做的。只是我没他们那样大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