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命如此》十八(1)

《吾命如此》十八(1)

难道这是一片无法拯救的田园吗?

过去每次回家,面对生态恶劣广袤无边的黄土山地和丘陵,我总有这样一种感觉:黄土文明的发展史,肯定是一部造孽史。去过陕西的人都知道,在一道道黄土梁上,一年下不了几场雨,连草都不好好长,更甭说长庄稼了。

说到底,黄土文明就是皇权文明。皇权的文明在他权力的波动中,从来都是以牺牲千百万民众利益为代价的。黄土文明所缔造的统治者,愈有才干,社会便愈黑暗、愈惨无人道。他们的无能,反而会使社会民生得到暂时的喘息,出现短期的繁荣来。黄土文明是一部统治史,而不是一部生存史。我们的祖先在应酬战火和皇帝更替的忙乱中,一面艰难喘息,一面慌不接点地繁衍子孙。在皇权意识的诱导下,对暴力的崇尚,对侵害的漠视,不知不觉渗透到我们的文化里。秦始皇统一六国靠的是这片土地。西安兵马俑里的泥塑,据说都来自当年真实跟随始皇帝浴血奋战过的秦州将士。这个强大的大秦帝国,并不是建立在物产充盈、民业富庶的基础上的。它是一个承载着暴虐百姓的皇权,以砍伐林木和破坏植被为代价,建立起来的宫阙群体。荒淫无度的统治者们又因此义正辞严地向四方诸侯国伸手索取。恶劣的自然生态和严酷的社会环境逼得人们不得不以“替天行道”为借口,抱团结伙,并以这种精神再次矗立起新的王朝。王朝的腐朽再导致新的农民起义。而起义大多又是以陕西为龙头,比如陕西米脂的李自成。一般说来,没有陕西人参加的农民起义不会有大的声势。黄土总是给新王朝的诞生赋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活力。

我在小心翼翼地翻阅字证确凿的历史典籍时,心里一面默默感念记载人的勇气,一面对这些在过去看起来曾经吸引和鼓动我们蓬勃向上的激情,产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惭愧和羞于告人的荒谬感。我想,我的《骚土》揭示给人们的,就是这种从里到外的荒谬感。其实,我们的先人们也是困窘的,他们在嗜血饮暴的同时,肯定有着绝大的无奈。在我们澄城县的地方志上,竟有多处赫然记载人吃人的史实。童年的时候,那些发生在天灾**的年代里人吃人的传闻被我无数次聆听。我坐在田坎上,听老汉们讲“月子婆吃月毛娃”的故事,就像刚刚发生一样,感觉灶堂锅里还散发着婴儿肉的气味,吃人肉的婆婆就坐在炕上,只要放下镰刀走进窑洞,就可以看见她。作为母亲,她是那样的无奈与可怜。这种困窘来自于黄土,是黄土地与生俱来的贫苦孽缘。

在这里,吃人在许多时候已不单单是仇恨。

所以,惟有真实劳作和生息在黄土地上的子民们,才对土地有深刻和正常的感情,他们爱得海誓山盟,恨得也刻骨铭心。他们将走出这片黄土地的儿女都看作是英雄,投以敬羡的目光。他们将能与土地厮守终老的生命也看作是坚强的神灵,给予顶礼膜拜。生命在他们看来,是沉重,是造孽。惟其沉重,才能以顽强或激烈的形式,寄生命以理想意义上的轻盈,文学便是他们表达这种轻盈的方式之一。陕西作家大多能坚持做这种文学本位的工作。他们在舒展生命浪漫的时候,无不携带着沉重的思考与审视色彩。这种审视的意识,也一直是我们人类成长的宝贵品质之一。承认罪恶,甚至吃人的罪恶,这是人类在她的精神成长中最伟大的洗礼。上个世纪里鲁迅先生的重大贡献,就在于他发现隐藏在我们文明背景后的这一秘密,但后来的文学,这种批判的力度已很少见了。现在,一些人喊叫着要批判鲁迅,了解了这一条,他就该明白,鲁迅是不能批的。不能批的原因是——惟有他揭示了这个秘密。

这些年来,在京城与一些游走于民间、置身于边缘的学者、思想者和艺术家结识,求教于他们,试图解开纠结于我内心深处的困惑。有他们的指点,我的头脑渐渐明晰起来。现在回头看历史,矛盾的焦点其实一直都很简单,就是统治阶级和老百姓、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矛盾。自大秦帝国开始,我们面对的,一直就是民权和王权的问题。历史,一直就在这一简单的问题上绕圈子。

一百年前,我的老太爷曾经风光一时,但他如同风中灯影一样,一忽悠就熄灭了;我的爷爷也曾风光过,但他的风光在民族命运的这张大幕布上,如幻如影说没就没;轮到我的父亲,尽管也风光了短暂的几年,但也只是可怜巴巴的一瞬间。一个姓氏,一个家庭,一百年挣扎的历史最终缩回到父亲苍老病弱的背影上,缩回到一个一瞬间就会遗忘一切的可怜的老人身上,这些都说明了什么?仔细想来,我以为:人类在他成长的过程里,物质的建构和财富的积累竟是那样的有限,即便是眼见的荣华富贵盛世繁昌,也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说垮塌就会垮塌,而且常常是从它基础的部位彻底垮塌。这些看来不会消失的东西竟那么容易消失,而那些看起来虚幻的精神层面的东西却留存得如此久远,一如历史的记忆。所以,一个人命运的好歹,不是他做了多大的事情、挣了多少钱财,而是与前辈比较,他的精神风华和思想质量是否得以真正的成长与提升。这才是人的实质意义的改观。

我多想让自己回到战国初期,那时的黄土曾是一片绿原。但想终归是想,因为自暴秦发端,黄土便开始恶化,持续地恶化。我个人的小命,竟出现在这漫长的持续恶化的背景里。一天夜里,幽暗中静坐,想到这人世的白云苍狗变化无端,大道之行艰难重重,顿时泪流满面。我发觉自己这一生,前无祖辈的薰养,后乏时运的惠施,生命苍白如此,学识浅薄如此,生计贫寒如此,身家卑微如此,不过是行走在黄土梁上一个比蚂蚁大一点儿的人而已,生存还是毁灭?即活着的意义,一落地就确定好了。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实在是很难预期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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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老村真情告白:吾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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