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命如此》十七(2)

《吾命如此》十七(2)

这也是一种学习,而且是更深刻的学习。

但问题的要害是,这样的打击,年迈的父母何以承受?

三哥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前脚跟后脚,四哥的事情又来了。四哥当初和三哥一样,也在县城开了个木器作坊。头几年生意还可以,只是这几年,省城一些大厂家介入,四哥这样的小作坊一时就难以为继,他们等于被现代化的机械加工业剥夺了工作的权利。这一挫折让他一时回不过气来,又犯了祖上——我爷爷一再犯过的错误,看不起小钱,整日坐在那儿空想,空想久了,去犯更大的错误。就这样,一步步将自己陷进去,到最后像输了钱的赌徒一样,不惜以性命去最后一搏。就在这时,家里得到了他的坏消息:他去青海淘金,从亲友那里东拼西凑借来的近十万元本钱,被他“淘”光了。回来时,身上还是走时穿的那身衣服,衣服里除了带着高原的尘垢和虱虮,别的什么也没带上。他当然感到很没面子。我不能责备四哥。因为这一信息先是青海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并言之凿凿地保证,投入三五万,三五个月就可以成为腰别数十万元巨款的款爷。我让四哥带着投资人过去。没多久投资人便撤资了,人家提前看到了风险。我随即警告四哥,快回来,不要干了。然而,长久耽于发财梦想的四哥哪能就此罢手呢?想来也是,既然可以允许我的爷爷在上世纪之初异想天开地办枪炮厂,就不能允许这个世纪我的四哥一时胆大妄为地去淘金?只是他们关于命运的想像,比坐在书斋里的诗人还要浪漫!这里,我虽然数落着四哥的不是,心底对他却充满着敬佩,因为也就他——惟有他,还保留有我们蔡家先人的浪漫品质,敢于在最危难的时刻,进行人生大起大落的实践,在那荒凉的淘金场里,命系在腰带上,冒着随时随地被害的危险。他挨过揍,那些地头蛇“金霸”扇过他耳光,至于被人唾骂,那更是家常便饭。四哥平生哪受过这等欺辱,然为了金子,他忍受了一个爱“面子”的人所能忍受的极限。他在青海的那些日子里,父母没睡过一夜安稳觉,一睁开眼,念叨的就是他。多年不用的香炉也点燃了。父母的心,像一根细丝一样,四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消息,都会让他们震颤上许多日子。那一阵子,我和老母亲通电话,在她口中居然也会用“含金量”、“成色”这样的词语。但是,上天并没有怜见她老人家的苦心,让她的祈祷最终灵验,而是毫不留情地在她晚年凄凉的心境里,再来一次重重的打击。一次,我和四哥坐在前头院的晾台上,平静下来的四哥,检讨起失败的教训。四哥讲起了一件有关我的往事。那是那年我跟随朋友出差,绕路回家看父母,临走时,因为口袋里只剩三百元路费,不能给父母留点儿钱,我愧疚得痛哭出声。四哥说:“你那样子,让谁谁不难受嘛!”面对金钱给家庭造成的巨大窘境,四哥这才终于决定痛下杀手。不料,他竟败得最惨。如今,四哥仍一筹莫展地坐在家乡的老院里,盘算着下一步行动。写到这里,我忍不住想劝他一句:都五十挂零的人了,看在老父老母的面子上,少一些冒险、多一些实际的努力,做小事,挣小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说起老母亲,二○○三年秋天,我回到家里,看见她仍扛着锄头下田,八十多的人了,还要种黄豆卖钱,帮四哥清理债务。让人忍不住慨叹:母亲啊,你的劳累难道还没到头吗?你那垂老之躯何以具有如此的韧性?

还有一人,我不能不提起他。二○○四年春天的某日,我同村的刘华峰死在了西安市的市郊。他长我两岁,我叫他华峰哥。他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入伍。入伍不久,由于各种军事专业素质都出类拔萃,被**的儿子林立果从部队数万战士中挑选出来,进了他二十几人的小舰队,搞“五七一工程”。又因为这个原因,**事件后,他受监控多年。后来,我写了一部小说《鹫王》,其中的华云策,就以他为模特儿。华峰哥长得一表人材,一米八的个子,英俊的面庞,白净的皮肤,一双眼睛明亮且善良。看到他,我常联想到《红与黑》中那个木匠之子——于连·索黑尔。他也如我作品中的华云策一样,宁鸣不默不甘尘下。这些年,华峰哥先在青海开公司,赔光后四处躲债,监狱几进几出,最后落脚到西安,虽身无分文,衣食无据,却仍不肯回到土地里,做个老老实实刨土吃食的农民。他仍要奋发,仍不甘平平庸庸地住世一场!他不知道,农村出身的孩子,要在城市里做一番大事业何其难也!我们这些人,捱到成功的那日,即使不死也遍体鳞伤了。他仍坚守在城市的边缘,等待着发迹的日子。果不然好运来了。在他的努力下,深圳一个大老板终于与他签了一项数亿元的房地产合同。苦日子走到头了,这是十多年的期待啊。许多年前,他刚从监狱出来,手头拮据,张口就要借五千元。我呢,敬佩他的志气,尽管自己也困难,但还是毫不迟疑地将预留的一家人两个月的伙食和花销都给了他。但这一次,真是乐极生悲,他高兴过了头,就在签完合同的那天上午,骤然而来的脑溢血夺去了他的生命。这之前,他还打电话给我,出于感激,他说这事做成了,要送给我一套西安的住房。我哪能当真,只说你能过得去,比什么都好。至于他借我的钱,我从没有催过他,再难也没有催过他。闻得他死讯的那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眠,不是心疼钱,而是心疼一个出身农村的命运斗士,生命就这样了了!这里我只能替他惋惜,并由衷地说一句,华峰哥,你走好。你要知道,无数从农村来到城市的青年,都会面临你这样的命运:城市不是咱村的玉米地,不是咱们劳作和嬉戏的地方。咱们身体可以生活在城市里,但灵魂却不可能。即便咱们成功了,腰缠万贯了,灵魂仍将飘浮在城市的上空,进不到城市的深层。咱们对城市的爱,就像乡村牧童对白雪公主的仰慕一样,永远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城市不会接受咱们,这不是咱们淳朴不淳朴、勤奋不勤奋、奋斗没奋斗的问题。何况你我的深梦,也只在母亲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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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老村真情告白:吾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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