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命如此》十七(1)

《吾命如此》十七(1)

陕西。家乡的一日。一次,偶去新街购买日用品。早春料峭,冷风卷着黄沙,从街面上吹过。整条大街居然看不到一个人影。这都是他们将新街道建在这土梁上的缘故。过去在老街不存在这一问题。老街在洼地里。冬日,人们会聚集在店门外,一面晒着太阳吸着水烟,一面做着生意。如今有人后悔了,但后悔已来不及了。又一次是遇到集会,走到大街上,但见一片片花花绿绿的兜售布匹和成衣的摊子,显示着时代的“繁荣”。但当你走近,一眼便看出那都是些什么货色!如今的农村集市已成了假冒伪劣产品最大的集散地!农民的经济条件只配用这些次品假东西!幼时一起玩儿弹弓打麻雀的育仓,摆了个摊子,硬拽我坐下,精心调了一碗,端起来吃几口,味道与昔日比,显见差了!不是他做得不好,而是调味品和城里用的一样,来自某某工厂!而且很有可能还不是出自正规厂家!农村人亲手制作的那种柿子老醋,那种散发着纯正醋味的天然调味品已不见数十年了!还有前面提到的石磨子,有人会说,这些是不是有些太原始了?不,现代化的机械加工,高速度强压力之下的面粉一瞬间完成,而石磨子加工的面粉,却是在低温的状态下缓慢地完成,它不会破坏麦子天然的粘度,以及它几乎是等于上天恩施的馨香!

在乡间,几乎所有吃的和用的都被改变了!原有的那些东西,它们先是作为落后的封建余孽,然后又作为资本主义的“尾巴”,再然后作为赶不上趟的小手工业,以现代商品交换的方式,被彻底地清除出历史舞台了!是不是时代发展太快了?是的,是太快了。这发展太快的代价,却是由无数的像家乡这样的农村乡镇、由底层老百姓来支付的。如果说时代在巨变,那么,谁最需要这种巨变?是这些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劳动大众吗?即便是需要变,难道要发展到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是谁,甚至连祖先是谁也不知晓的地步吗?

如今所有的伤口,都裸呈在城乡差异的皮肉上。

吃过再往前走,在集市最热闹的地方,搭着一顶巨大的帐篷,帐篷上画着狮子、老虎、狗熊、美女和蟒蛇,里面传出时下最流行的歌曲……这是来自河南的一个民间剧团在表演,除了可怕的动物之外,还有让愚鲁的乡民们震惊的,据说是城里人只有在灯光昏暗的夜总会里背着监督机构的检查才能偷偷摸摸上演的**舞表演!如果说玩儿老虎蟒蛇是不要命的话,光天化日之下玩儿年轻女子的**却是不要脸了!而背后促成这种事的已不是人,而是被大家随时随地都可以痛痛快快骂上一句的——钱,这王八蛋!钱,这个东西太可爱,也太可怕了。

我们将一切可以眼见的罪恶都归之于它。

新世纪的第二个春节除夕,京城里,禁止燃放鞭炮的通令虽已下达了好几年,但隐约还能听到三三两两清脆的爆竹声。都说这几年国家经济形势不错,人们都在摩拳擦掌,准备痛痛快快地消遣一番。这天傍晚,接到母亲的电话,让我感到意外。以往为减轻家里话费负担,都是我往家里打。我问:“没事吧?”电话那边即传来母亲的哭声。母亲说:“有事。”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知道要有大事发生了。母亲说:“给家寄点儿钱。”我问:“多少?”母亲说:“有多少寄多少。”我有多少啊?回头问妻子,妻子说就五千,这是家中全部的积蓄!一家三口春节的安排和来年的稳定,都指靠它了。我回答母亲:“好吧,我马上寄回去三千。”随后我才知道,母亲打来电话的时候,逼债人带着几条大汉,就坐在陕西家中的厅堂里,黑青着脸,被烟茶伺候着,逼着我老父老母给他们明确交代。负债人是我的三哥。他在县城开了个木器作坊。这些年,大概因为自己来自乡下,既爱面子又好客,大手大脚吃喝随意,甚至将县城大街一些终日游荡的无关闲人也招到家里,整天混吃混喝在一起,香烟一天要抽掉好几条。整条街的人,没人不说他好!短短几年,又连续给两个儿子办婚事,其排场在外人看来,只有县委机关里科级以上的干部才筹办得了。大小车几十辆,酒席成百桌。那是他这辈子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的春风得意的好时光!如果这样倒也罢了,毕竟有父亲传给他的木工手艺,两个成年的儿子又都跟着他没日没夜地干活,这都没问题。但不知何故,他居然负债累累了!负债后,春节前被追债的人逼得实在没地儿躲了,便跑回家躲在父母的羽翼下以求安然。不期债主追上门,若不是父母表现出巨大爱心,说不定他已寻根绳子死去了!父母发动我们兄姊,你三千他五千,好不容易凑了一万块钱才打发走债主。下来一家人熊住他,问他到底欠人多少钱?十好几万!他的回答吓人一大跳,父母差点儿背过气去。这些钱一部分确实是他欠人的,而另一部分则是他给朋友——一个城里人做担保贷款买车,车出了事故,朋友跑了,债却留给了他。我电话质问他:“你也五十四五的人了,咋就不考虑咱爹咱妈的身体呢?”说完这话,我已泪流满面,心想,如果是别的什么人,我决不允许他这样伤害父母。父母也太可怜了,垂垂之躯的人了,还要用老骨头架子来庇护儿女,让儿女得以安生。不久,法院传票来了,让三哥上法庭。二○○三年,我见到三哥。街口分手的时候,他突然背过身,哭得像个孩子。我忙走回去,拉住他的手,突然觉着他的手不对劲,啊,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老茧斑驳,糙得像树皮一般。我一下子就心软了,知道了三哥这些年来作为当地知名度很高的能工巧匠,竟下了多么大的苦力。他太善良,太不适应现代社会了,他不知道现在的人心有多么险恶!城市有多么可怕!光知道对别人好,但法律是无情的,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他这种乐于助人的老实人送进监房里!——唉,送吧,要送就送进去吧,让他这种来自农业社会的手艺人,去接受接受现代社会法律知识的教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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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老村真情告白:吾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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