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报告(二十四)

死刑报告(二十四)

"11?12"案件告破的第三天头上,柳青来到了蓝天律师事务所,正好李志扬出门,他们就站在街边进行交谈。律师刚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事先,柳青已经和他通过了电话,简单地说了一下沈蓉的案子。律师没有做出明确的反应,在电话里停顿了很久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这个沈蓉好糊涂啊。现在柳青正式提出让他来帮沈蓉打这场官司时,律师又沉默了,神情显得有些复杂。

柳青有点意外,就问:你能接这个案子吗?

李志扬说:我这个人可能很不适合做律师……我对一个案件,首先就有了一个道德判断,然后才进行选择。沈蓉这个案子,我觉得我不适合做她的辩护律师。

柳青就问:因为她是"第三者"?还是因为她是"执法者"?

李志扬说:第三者倒没有关系。就婚姻关系看,沈蓉是第三者,但就感情关系看,她是郁之光的惟一。我的障碍还不在这里……

柳青追问道:那在哪?

李志扬说:你别问了。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柳青说:李志扬,沈蓉是我过去的同事,我们的私交也不错。我请你担任她的辩护律师,并不指望能为她开脱什么--执法者犯法,严惩不贷,我知道。沈蓉即便是死,我也希望能让她死得服气,死得有理,死得没有遗憾。

律师叹了口气:这可能吗?

柳青嘲笑道:你现在很红,担心的大概是败诉吧?

李志扬说:你觉得我这么狭隘?

柳青说:那该作何解释呢?

李志扬看了看布满阴霾的天空,说:我不想再次看见我的当事人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我尤其不愿意看见一个女人因为我的无能而最终被枪毙--这是我心理的障碍,你懂了吗?

谈话就这样在冷风里结束了。

但是第二天一早,柳青就被李志扬的电话吵醒了。柳青以为男人会解释点什么,就懒散地说:我还在睡觉呢。

李志扬说:那你赶快起床吧,我马上开车到你那里。

柳青就问:有什么事啊?

李志扬说:咱们一道去机场接一个人。

柳青说:接谁啊?

李志扬说:那个人其实更是你的朋友。

柳青一下就坐了起来,她知道是谁要来了。但她在电话里却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是陈晖吗?

李志扬说:是啊,昨晚刚接到他的电话,他今天上午十点到。

柳青又问:他来做什么?为沈蓉的那个案子?

李志扬说:电话里没怎么说。好了,快起床吧。放下电话,柳青连日的疲惫与沮丧仿佛被一风吹过了。那时她就意识到,陈晖这个人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显得很重要了。可是他为什么不直接通知她呢?她回想起离开北京前的那天晚上,和陈晖一起在**广场散步的情形,觉得彼此都已经心照不宣了。她不知道那临别前的拥抱和接吻,是意味着一种开始还是暗示着一种结束?但是她清楚,他们已经互相成为镜子,反射出来的是对方的心思。这种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的关系,如果置换一个对象,或许早已经不存在了。他们是那样欣赏着对方,却又警惕着对方,他们给予对方的其实只是关心,却不能理解成爱--爱这时候就像特别难了。陈晖曾说,他视野里的只有两种异性朋友,一种是熟人,一种就是爱人。前者很多,后者是惟一。他说,我不会同时爱上几个女人。但是,如果这个女人对我失去了魅力,或者离开我,那么我可能会重新寻找的。他说男人的一生其实就是寻找的一生,直到遇见那份最爱。其实对女人,不也是一样吗?问题在于,他们之间谁都不愿意成为对方寻找过程中的一个段落,又谁都不敢保证成为对方的惟一。这与那个为一场虚幻的恋爱而身陷囹圄、生死未卜的安小文相比,真的是太奢侈了啊。

带着这样的思绪,柳青走到了大院门口。一会儿,李志扬的车就到了。柳青今天换上了便装,显得很青春。上了车,李志扬就对昨天的事情做了解释。他说:我想了一夜,沈蓉的案子我还是接下吧。

柳青说:你本来就该这样,在落城,我找不到比你更出色的。

李志扬说:现在,我只能尽力而为了。这回陈晖来了,我们可以一起谈谈……

说着,就从后面拿出了一束红玫瑰,递到柳青手上:待会儿给陈晖。

柳青说:还这么隆重?

李志扬说:毕竟是远道的朋友嘛。

柳青忽然就想到了上回李志扬从北京回来,也把陈晖的玫瑰传给了她,心里就笑了,心想这个男人真是厚道,就这么心甘情愿地为他人传递着玫瑰,自己却退避三舍了。为什么不争夺一下呢?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不是曾经轻而易举地就让一个女人随他进山了吗?可他还是选择了自动退出。退得干干净净,丝毫不拖泥带水。柳青这么想着,觉得自己有时候真的有点儿坏了,又一想,也觉得有点悲哀。这悲哀来自哪里,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飞机正点抵达。很快,陈晖出来了,还是以前那种洒脱的样子,只是因为飞行显得有点疲倦。看见来接他的人后,男人就把头上的棒球帽摘下来挥动着。

三个人热情地握手,柳青把花递了上去,说:我先得说明,这束花是李志扬让我送的。

陈晖还是高兴地把花接过来,说:谢谢,我这个人脸皮很厚,不怕被奚落。

大家这样说着上了车。陈晖说:这地方感觉还是有变化的,其实我上回离开没多少天吧?

李志扬说:也有两个多月了。

陈晖说:安小文的案子怎么样?

李志扬说:主犯没抓到,东西也没找回,人只好羁押在看守所了。

陈晖说:这么关着也不是个事啊。

柳青说:可以折算他的服刑期的。陈晖,你这次来,因为什么?

陈晖说:我要是说因为你,你信吗?

柳青说:我没看出来。说真的,你这次来到底因为什么?

陈晖就把原因说了。上次回北京之后,他还是抽空就江旭初的那个案子写了一篇大特写,交给了南方一家影响很大的报纸发表了。文章记录了"枪下留人"的一幕,却将"殉情是否犯罪"的质疑完全删除,事先未经作者本人同意。这令陈晖很不满意,他也就没有告诉落城的两位朋友。但是,落城监狱里的一个犯人却对它引起了注意,那个人反复通过那家报社给陈晖写信,诉说自己的冤枉,希望能接受陈晖的采访。

陈晖一说,柳青就想到了一个人。她说:那个犯人是不是姓吴?

陈晖说:对,叫吴长春。

柳青心里咯噔了一下,说:我知道这个案子……李志扬,你也应该清楚吧?

李志扬说:是多年前郊区文化馆的那个人?

柳青说:是的,这个案子已决十三年了。

陈晖拿出吴长春给他的信,念了其中的一段:"我已经服刑十三年了,按我的表现,我也许很快就会被再次减刑而最终获释。可是,我是被冤枉的。即使我不再受劳役之苦,我的心灵还是得不到平静。我需要为自己证明。我要对得起我死去的妻子和她腹内还没有来得及出生的我们的孩子。我需要一个人间的公正……"

陈晖说,这类事自己以前也遇见过。他凭直觉就能感到,这个吴长青是冤枉的。人是有良知的,一个人如果真的犯了大罪,在逃脱过枪毙之后还这么一如既往地申冤,说明其中一定有重大的问题。

这个判断与柳青是完全一致的。她自然想起去年吴长春的父亲,那个叫吴全印的老人求她捎信给父亲的事,但这个时候,她暂时不想说什么。这天晚上,李志扬在为陈晖接风洗尘的饭桌上,第一次说了沈蓉的案子。他原以为远在北京的陈晖不知道,结果陈晖说,自己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此番来落城,也带有探听此案虚实的目的。陈晖说,那个叫郁之光的男人是副局级的干部,出了这样的事,中纪委和中组部都会掌握的。陈晖还说,估计北京的媒体会很快扑到落城来,像这种涉及到高级干部**而且还导致谋杀的案子,记者们是不肯放过的。

柳青说:也许舆论会帮上忙,对沈蓉的案件审理有利呢。

李志扬说:有时候,舆论还充当了"第二法院"呢。没见有些民事案件,官司怎么打都没有用,结果电视台一曝光,很快就解决了。

陈晖说:这也未必。某种意义上,舆论有时就是一把刀子,就看怎么捅了。这个案子,从目前的情况看,郁之光不过负有道义上、良心上的责任,对他来说,也就是一个领导干部的生活作风问题。只要背后有人给他撑着,碍不了大事。无非就是反复检讨、批评和自我批评,或者象征性的一个党内处分,最后呢,还是要易地安排的。

柳青问:那么对沈蓉呢?

陈晖说:我想对沈蓉是不利的。你看,她首先是"第三者",这既不符合主流意识形态也违背了大众的心理定势,会遭致普遍的谴责。

柳青说:沈蓉爱郁之光,那是动了真情的啊。

陈晖说:在大众和法律眼里,爱这时候不叫爱,叫勾引,此其一。沈蓉是本案的主谋,策划并指挥了这场旨在剪除情敌的谋杀,这样的事情自然会激起民愤,此其二。第三,作为拥有近二十年警龄的沈蓉,做了这样的案子,那是知法犯法,执法者犯法可是罪加一等的。有了这三条,你说舆论会怎么看?

柳青沉默着。

李志扬说:陈晖说的有道理,这个案子并不复杂,但意义深远。翌日是星期六。按照行前的计划,陈晖本来准备在第二天去落城监狱会见吴长春的,他已经和有关方面取得了联系,也随身带有北京那边过硬的介绍信。昨晚吃完饭,他把李志扬的那辆桑塔纳也临时要来了。陈晖将车子发动,然后给柳青去了电话,说很想让女人陪自己去落城监狱。柳青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爸爸想和你谈谈。

陈晖有些困惑,说:你爸爸?

柳青说:吴长春的案子以前是在我父亲手上办的,昨天我说你为此而来,他就一晚上没睡好。

陈晖立刻就答应了。对他而言,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也可能会是一个双重的收获,他觉得通过这样的交谈,会有利于自己和柳青的接触。对这个女人,陈晖总还是放不下。很快,陈晖就赶到了那个曾经去过的院子。他还记得第一次走进柳青家时,她父亲那副狐疑打量的眼光。但这回不一样了,陈晖一到,柳立中就从书房里走出来,和陈晖热情而庄重地握手,说:是陈晖同志吧,欢迎你来。

站在一旁的柳青说:干吗这么外交礼节式的,不别扭啊?

陈晖恭敬地递上了名片,说:伯父,你好。

柳立中看了看名片,说:你们这个杂志,我是经常看的。所以上回小青一提到你的名字,我就觉得耳熟……你写过不少文章啊。

陈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写得不好……

两人就在客厅里坐下。陈晖有点不自在,看了看柳青,说:柳青,你也坐吧,一块聊不好吗?

柳青说:我得先给你们沏好茶,我妈一早就出去跳扇子舞去了……

柳立中说:我今天本想去钓鱼的,听小青说,你这回是专程为吴长春的那个案子来的,我就想约你来叙叙--这个案子是我手上的事,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心里总还是不塌实……

陈晖说:伯父,我有一个建议,咱们一块去钓鱼,一边钓一边谈……

柳立中一拍大腿,说:这个主意好!

说着就让柳青赶快准备鱼具。柳青说你们的事情却要我来伺候,太不公平了。柳立中就说,在家里,还是有点独裁的好。

趁这工夫,陈晖打量了一下柳青的房间,屋子收拾得很整洁,有两架子书,有一台电脑,还有一台钢琴。他看见自己给柳青拍的那幅放大的照片,已经装在一只精致的镜框里。陈晖就想,这框子里该装上他们的合影才合适。然后,他的目光停在了柳青穿着白色公安服装的那张黑白照片上,少女柳青,不过十六岁吧?

等柳青过来,陈晖就问:那时你多大?十六?

柳青说:你眼光很毒。

陈晖说:那时的你……比现在开心啊。

柳青说:是啊,可惜回不到那个时代了。这身警服还是沈蓉借给我的呢。人生有时候就这么恶心……

后来他们随柳立中去了一条河边。那条河,是蓝渡江的一条支流,叫秋水,很窄,两岸生长着芦苇。不过这个季节,那些芦苇都已经枯败了,显得很肃杀。当地人有时候故意唤它做囚水,因为在它的背后,就是阴森的落城监狱。

陈晖把车子停到一块沙地上,惊起了芦苇丛中的一群野雁。这些鸟像爆炸似的飞开,最后又在空中聚到了一起,向着另一块沙丘飞去了。有点平沙落雁的意思,陈晖想,这些鸟不像候鸟那么势利,这么冷的季节还眷恋着这块土地不肯离开,太难得了。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死刑报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死刑报告
上一章下一章

死刑报告(二十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