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芋7

阮小芋7

因为多回家拐了一趟,所以我比约定时间晚到了近二十分钟。地点是玉泉路附近的一家商务酒店。邱秋一见我就笑着说:“没当过兵的,果然是没点儿时间观念,无组织纪律性。”

她的玩笑把我开乐了(我知道她是当过特种兵的),同时让我觉得,她有时挺把我当朋友的,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错觉。

邱秋想要一个扫描、打印等功能四合一的传真机,于是我和她一起去中关村买了这么个东西回来。卖家是朋友的朋友,人家那边是不跟来安装的,只说照说明书的程序简单组装就可以用了。我的朋友(我们就叫她莹吧)不放心,说跟我们一起回来安装,没想到回了酒店,我们三个花了一个小时却搞不定它。我从小就是最怕看说明书的那类人,大概邱秋也是吧,她说:“给他们打个电话吧,好歹也是个800块钱的中小电器了,来看看怎么回事总行的吧。”

电话接通了,那边的态度不怎么样。直到莹说:“不过来看,我们就退货!”(这个年头坑的就是熟人)他们才勉强说下午抽空派个人来。莹这才去上班。她说,如果安不好再找她。

等人的这个空档,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于是开始打量这个房间,可得尽快找个好地方下手。

机会来了,邱秋说她困了,去车里拿几包咖啡上来。沙发上放着她的包,可那里不安全,如果她随时想拿什么东西,那可要露馅儿了。我又看到床头柜上一个很袖珍的不锈钢饭盒。下面压着一些书,大概是邱秋正在看的。我迅速地抽出中间的一本,然后把我早已准备好的信封夹进去,末了又将书的顺序恢复原样,饭盒也照旧压上去。

倘若你猜测邱秋属于那种养尊处优的女人,那可大错特错了。直到我这一次见她才知道,她经常搬家,她说自己已经把三环四环的房子看遍了,却没有寻到合适的,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不如自己以曾经的房子。所以她过得像个苦行僧,车上几乎是她第二个家。那里储存着水和食物,渴了喝水,困了喝速溶咖啡,饿了也经常是随便对付一顿。她的很多书迷一定认为她拥有一个完美、无扰,起码是舒适的创作环境,其实那会儿她还没有。

她几乎不怎么喝茶,因为泡茶比速溶咖啡需要更多的时间,尽管明知茶是比咖啡更健康的东西。她从不在傍晚六七点的时候回家,即便是完成了一天的写作,也得找个地方暂时避避,她害怕眼睁睁看着阳光一点点退去,害怕听到所租房子的左邻右舍其乐融融的声音,甚至害怕闻见过道里炒菜的香气……

上门来的维修员也是用了四十来分钟,忙得一头汗才把设备步入正常运转中。邱秋拿出一个小本子给我,我把几种功能和操作步骤都记了上去(这样或许会比说明书简明扼要些)。原谅我往前翻了一页,我想看看邱秋的字。给读者签名的字当然不能作数,那是在无数次重复中练出来的,那龙飞凤舞其实比不上此处的一笔一划,横平竖直,正如被许多读者包围的邱秋不是眼前真实的邱秋。后来我想起邱秋的时候,还总会想起她那一页的字。怎么说呢?见字如面。有人说过,你的精气神儿和心肝眼儿其实都在你的字里呢,这话我算是有点信了。

安装机器的人走了,当我回头正要把记录好的本子给邱秋时,却发现我自以为隐蔽得很好的那个信封已在她手里了。

不好了。

幸亏没连信一起附上,不然现在一定窘死了。玩这种偷偷摸摸藏东西的游戏,我哪里是“三局特种兵”的对手。

邱秋说:“阮小芋,你这是干什么呢?”她从来都是叫我小芋,一旦加上姓,事情就严重了。

“……”我暂时还处于目瞪口呆的状态。

“不要就拿出去扔了好了,别放在我这里!”她突然火了,随便在我外套上找了个口袋,将信封塞进去,然后把我往门外推。

她在我尚未夺眶的眼泪中变的有些模糊,这突如其来的脆弱大概是来自被轻拿轻看的委屈,我嘴上说:“演唱会我没去,把票卖了,钱也在里面……”我和邱秋此刻根本没在一条思路上。我有我自己都不甚明了的潜台词,她听了这句,却长久地望了我一眼,随后松了手。事情过去很久以后,我仍试图去揣测、理解她那定定地一望,可结果却毫无头绪。我那句话似乎让她没边没际地疼了一下,为我疼似的。

接下来我得救了,邱秋不再对我怒目而视,也不再将我往门外推。我当时扔下信封掉头就跑的可能性当然是有的,可我没那么做。因为那一望,多少自我折磨的日子又被我抛在脑后了。也同样因为那一望,我可以望到那些她给我的难堪,我可以不再坚持,甚至看以没有原则,因为多少日子以来形成的斩钉截铁的决定也突然被软化了。

她转过身去拿出一件月白色的短款小棉服,说是送给我的。然后帮我套上,让我去镜子前照。她还拿出一盒LAMBERTZ饼干给我,她说:“你肯定喜欢的,里面每一格都是不重复的口味。你们这么大的女孩子都喜欢吃这样的甜点。圣诞节就要到了,算是礼物。都是些上辈子的债主。”最后这句话吓了我一跳,我不知道自己和谁“都是她上辈子的债主”,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一面赠人玫瑰,一面还要用那张多少有些刻薄的嘴把手上尚留的余香全部抹杀。LAMBERTZ饼干吃完后,那个巨大的铁盒子被我永久留存着,我用它来装我最爱的零食,储备我离不开的糖果和甜点,我要用那些美好的味道来充塞我与她之间的回忆,不让那些曾经有过的误会和不快见缝插针地挤进我的脑壳。那个盒子的格调有些灰暗,但却有个明媚的小太阳从一边露出半边脸……

我突然说:“礼物我收下,钱也在我口袋里了,你就不撵我走了吗?”

她笑着说:“是啊,不过你临走的时候先把信封给我看。”(她是怕我有神出鬼没地趁她转身把信封藏在某个地方。她没看出来,我早就投降了。)

所以我走的时候就真的这样老老实实地撑开口袋让她看,这次她满意了,她又把信封拿出来,拉开小白棉服的拉链,放在里面的暗兜里,做这一切时,她的表情平静而自然,你若亲眼所见,便会明白这样的一种表情不容置疑,不容争执。于我这边,仿佛她给的又不是钱,而是小白棉服和LAMBERTZ一样的礼物。

我本来就永远也争不过邱秋。我毫无原则地接受了她包括钱在内的“礼物”,只为在有她的空间里表达我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心意——那一次,我也给她带了礼物。那是一条用藏青和浅灰两股线钩成的披肩。我使出浑身解数,用我会钩的所有图案中最复杂的一种一针一针连起了这条长两米、宽半米的玩艺儿。

邱秋说:“哈!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灰色呢!”我如实说:“其实我不知道,赶巧了。”邱秋披上披肩,像我刚才那样去镜子前照,我也跟了过去。

她停在那里,良久,笑了笑,又摇摇头,然后把披肩拿下来叠好。

“怎么了?不喜欢?”我说,“一定没有顾茗渊(她小说里的人物)的好看吧?”你瞧,我连被她拒绝后自己的台阶都搭好了。

“小芋,你是个精灵。”邱秋说。

可她最终没要那条披肩,也许她真的不喜欢,也许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她不习惯接受这种一针一线、心思太重的礼物,这样会带来一种不适。总之,她送我的所有东西我都来者不拒,多少年后,若是没有它们,或许我将不相信自己和邱秋之间曾有这么一段不深不浅的交情。我接受她所有的赠予,她却丝毫不肯成全我的以物寄情。

那天见完面,邱秋执意要开车送我回住处,车上我们聊了很多,我问她:“你看过骆铭的《来路》吗?”

被这个问题折磨太久,一不小心,它就趁邱秋还高兴、气氛尚且还好的时候溜了出来。事后想想,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像是突然袭击。邱秋的目光收紧了,人在不能掩饰心理斗争的时候,恰恰会显得有些无助。我想说我收回我的问题。她却把眼睛看向别处,抢先说:“我何止是看过。”车窗外的光影掠过她的脸,映着她一会儿清亮,一会儿沉静的目光。

她完全可以骗我的。我突然觉得对她而言,我大概连个功过参半的朋友都算不上,她完全可以不承认这本书和她的真正关系。

邱秋慢慢地说:“我和骆铭,其实很久以前就认识。那时候,我还没有你现在这么大。”

“可,可是,《来路》基本可以称得上是骆铭的代表作!”我开始替邱秋叫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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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梦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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