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西京风云之三

第六回 西京风云之三

“臣谢恩。”杨彪庄重的挺直松干,道:“家国不宁,始出于人口增长。人口增长超出朝廷官府可控之限,而制度不变,则芥怨亦成其大祸。”

“唔……”少帝拖长声音,俄而颔首。

“人各有所欲,比如安禅授佛法与皇上,是为了释教在中土的传播……”

安玄“嚯”然微笑。

“宣高结交蹇硕、师从王允,拜比两千石,是希望辅就国泰民安。”

臧霸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而当年刘景升依附何进,则是为了保全性命;扶风孟伯郎以西凉葡萄美酒一斛献张让,即拜凉州刺史,乃大肆搜刮民产,致令羌民生机艰难,铤而走险,酿成羌独巨祸,他是为了得到财富权势。人欲各不同,**驱使他们想方设法去推动外戚和宦官不断争权,以谋求大利,满足大欲。所谓外戚和内官争权,不过是六千万不同**藉以达至的手段。而非,大汉祸起的根始。”杨彪悠悠收口。

“若无党从,外戚中官何至于猖狂?”少帝重重的点一下头。

“故而杨公断言,我朝法制过于简单,已无法应付如此庞大的人欲。”杨彪的话为臧霸打开一扇门,让他看到了另一个天地。

“法制越简单,越便于操作,但漏洞也越大,越容易腐坏。”杨彪颔首,道:“此理说穿并不高深。”

臧霸看了看少帝,道:“皇上,臣还有说辞,恐有所不敬。”

少帝抬手道:“但讲无妨。”你一个武将有何立论?

“谢皇上。”臧霸回对杨彪道:“霸闻,前汉平帝元始二年人口五千九百五十九万人,为古来之最,和今时相差无几。”

杨彪手捋长须,目光略见惊奇,道:“乃何人言说?”

“想来是不会错了。”尽管刘表刻意藏招,但在这时,臧霸还是隐约感到刘表在荆州大兴教育绝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后七年,王莽篡国。又十六年,光武中兴。再三十三年,我朝人口方始恢复到秦时水平,二千一百万,如杨公所言,故中兴以来,我朝仍沿袭秦制。霸以为如今时世,类同元始年间。”接连两个小皇帝,跟着王莽篡国。

杨彪愠然:“大胆。”

“杨公为国为君忠肝义胆,霸历来钦服。不过,霸之大不敬,前已申明,得蒙万岁不究。”臧霸顶了回去。

“即便杀了董卓,不改制消除积弊,只怕真会冒出个大奸貌忠的王莽来。”少帝示意臧霸讲下去。

“众所周知,王莽新政迭出,钱税兵民路驿渔盐方方面面五花八门,皆惨淡收场,反而天怒人怨绿林兵起。霸以为杨公看到的王莽也看到了,莽贼也想改制,以顺时宜。但他失败了。霸可不是替他惋惜,请杨公再不要误会末将。”

杨彪干笑一二。

“朕明白臧将军的意思了,制度更立,国之大事,不可不慎。”少帝抬眼望出法堂,雨还在沥沥下着。“我朝不想重蹈前汉覆辙,这制度确是非改不可了,该如何改正?”少帝茫然问道。王允从未论及,少帝也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求援似的望着杨彪。

“农商税赋、诉讼纠纷都是枝节。儒法治国根本,皆在乎治人。”

少帝道:“国法首要,富民、教民和吏治。”

“这应该是王允说给皇上听的。”杨彪不以为然的道:“君皇不可动摇,官民却可互流。官民可互流,但此民非普天下之民,而仅指儒学之士。试问,愚民可以为官乎?”

“民可以教也。”臧霸皱起眉头。

“民,可以教。”杨彪颔首,旋正颜道:“却又不可以教!我朝复兴之难,便难在这‘教’字上!人口增加带来制度危机不假,但蔡侯纸对我朝的伤害同样不容忽视。二者交互发力,庙堂倾覆在即。故,若为政顺国安,民不可以教。改制改的就是教民和择吏,其它的修修补补随时增减罢了。”

“民不可以教?!”臧霸失笑,旋心神一凛。王允在西凉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东胡不可以教,只能使之愚,不能使其智,一旦智开,再出个檀石槐之类的不世雄才,大汉江山便(真)要易胡了。

“前朝太学盛时,学子三万,其后党祸迭起,天下儒士几一网兜获。教训深刻。”杨彪崖岸高峻的端坐着。

“民学而知礼,可消鄙俗陋习,收剽躁易祸之心,于君于国,善莫大焉。怎可不令民学?”少帝说完少停,又道:“我朝以儒学治国,儒学大要乃忠恕,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民皆应启蒙受教,不可因噎废食。”

“众生平等。”说完,安玄闭上双目,又似自言自语,“人终归黄土一丘,青灰一捧。于此言‘众生平等’。”

臧霸吐出胸腹间的一腔浊气,道:“芸芸黎庶求学之心,岂可一堵了之?更则,堵绝学途,不啻痴人说梦,何其难为?!”

“如是言。”杨彪侧视臧霸,旋傲然一笑:“疏导,成大禹治水之功。老夫何有言说‘不令民学’?”转对少帝道,“在皇上眼里,当然是众生平等。但在大多数读书人眼里,皇权天赐不敢议论,其它的,朝廷上下乡邻左右,都不平等,都可以言说。这些读书人‘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引经据典,以古非今,蛊惑愚民,动摇国家基础。老夫以为:张角和张修能旬月间燎原九州,这些读书人诽议时政之举便是那鼓吹妖风。这些读书人学问不深,怨气不小,他们读书便是为了做官,想出人头地。读过几天书的都能做官,那朝廷还不乱套了。人人皆官,换在何时都是笑话。纸张普及使得受教不再难求,这样的读书人便越来越多,积怨蓄愤,‘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胜)’绝非老臣危言耸听。”

“真的不可以教民?这……”少帝目瞪口呆。

“可笑有的郡国还修造官学,免去学子徭役,甚至提倡私学,美其名曰教化。”杨彪哼一声,道:“外戚内官的党从不正以这些读书人为多么?学问不深,急功近利,沽名钓誉,全无血气,老夫甚为不齿!”

“适才说过疏导成治水之功,既然他们都想着做官,那朝廷就挖出条大渠来,直通宦海,给他们官做。”

安玄张目,看了看满是诧异的少帝和臧霸,又合上眼帘。

“制服了这些儒士,便束住了洪水。人口再多,只要百姓安于本份,朝廷据时宜变通制度,天下就太平了。”杨彪郑重的道:“皇上,老臣以为后年皇上加元服之际,首要便是召告天下,推行教化,以正人心,美风俗。”

“哦?”

“其一,天子钦定儒典,明令惟太学、州学可释典。其二,每三年开课考经,择优者入仕,惟太学生及州学举荐之通儒者方可应试。其三,废除(州郡国)察举征辟制,凡三百石(小县县长秩)以上官吏,皆由课试颖出,州郡国不得私授。其四,太学乃国重之地,入学禁限务令严苟;州学则可放开。”

先由皇帝钦定若干经典,再规定官从经中求,同时提高太学门槛限制精英人数,降低州学门槛诱惑儒士自投,再从中遴选官吏。从而最大程度上消弱州郡势力。读书人只读这几本儒家经典,其它杂家书籍自然无疾而终。思想的自由被禁锢,皇帝的江山将万载千秋。

“好!”少帝直听得两眼放光,双手不住摩娑。

臧霸却自胆寒:杨彪此议比秦始皇焚书坑儒来得更阴险,同样是愚民,却高明许多。还披着众生平等的外衣,因为读好这几本书,只要德行无亏,谁都可以做官,至少听起来是这样。但由于路途遥远或家境贫寒,大多人进不了太学,州学更是个圈钱的圈套,能够入太学的必然以世家子弟居多。国家从中甄选官僚的结果,只会是世家地位安如磐石,千秋万代。

臧霸越想越心寒。耳里忽然听到杨彪在向少帝解释,蔡邕卢植正定的今文石经必须废止,而改立古文经为国家正经,因为今文经里的阴阳五行灾异神谶就曾被王莽用作颠覆前汉的工具。为江山一统,绝不能让老百姓接触到这些东西。

看到少帝如入宝山的痴迷样子,莫大的愤怒涌上臧霸心头。

老子不杀董卓了,由你们去掰去!

可,不杀董卓不行,只要他一篡位,国家就分裂了,袁绍陶谦刘虞公孙瓒刘焉刘表还有曹操刘岱无一不会建国立制,又一个战国就会来临。杀吧……

臧霸用力的握紧双拳,直到痛为止。

抬眼看见安玄凝望着自己,不由得松开拳头。

“老衲告退。”安玄起身,眨眼无踪。

臧霸跟出法堂,静静的听雨。

百姓必须接受教育。而他们必然会要求众生平等。可在权力面前,儒家“忠恕”,只是二字空话。

建立新朝,民众而渐困,民智启渐强,民众而强,国毁于战,民锐减,建立新朝,民众而渐困,民智启渐强,民众而强,国毁于战……周而复始?

怎么办?限制人口?扩大疆域?愚民有理?

各种想法不停气的冲击着他的大脑,臧霸昏昏噩噩。

改制势所必然,但绝对不是杨彪那种改法。维护王权没错,愚昧百姓却是大错特错。

可换我做皇帝,为了子孙的江山,我会不会愚民?我臧霸能保证自己不这样做,可我的孩子们呢?

臧霸突然很想去陈留见曹操,今日四月十八,他应该到了……

郎中令府前庭,杨春站在雨里吩咐手下:“叫弟兄们都打起十二分精气神来,一定把杨彪逮到。告诉他们:佛爷一直在笑。”闻者无不懔然而动。

平时,李儒都是嘴角紧锁,面容灰白,显得十分阴沉,只是在眼里浮出笑意来的时候整个人才从上到下生动起来。但当你走近他身前,你又立刻会感到一股寒煞入心,不由自主的害怕,好像你的存在、活着,全拜他所赐。

此刻李儒在书斋里站着,他仍旧在笑,只是他的笑,除了一分自嘲之外,九分都是悲怆。这浓浓的悲怆,不知是谁为他掘起深埋,令到他浑身都散发出病态的犀利。

严佛调一身灰布衫,站在门外,静静的看着李儒,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病入膏肓的垂死者。

“师傅。”李儒又自嘲的笑了笑,起步迎接。

“见到为师,为何如临大敌?”严佛调说着迈过门坎,转身合上木门,又转回身来,目视李儒施礼。

“弟子只是觉得意外。”李儒直起身。

“这两年你就这样一直苦着自己?”严佛调经过李儒身边,走到榻边,退下草履,上榻盘坐下。

李儒侧目严佛调,忽地一叹:“……不知道。”

“后悔了?”

“不是……”

“上来坐罢。”

李儒抬手扶了扶顶上儒巾,过去坐下,道:“师傅,这一向…可还安好?”

“好,看到你益德师弟长进不少,我这做师长的老怀甚慰。为师的画技他已尽学,更青出于蓝啊。”

“益德师弟半路学画,能有如此造诣,一半缘勤,一半天赋。更赖明师调教有方。师傅这两年都在冀州?”

“是啊,冀州人情好啊,朴重有义,为师在那可比在京城时过得舒逸多了。”

“眼下西京局势还算平稳,不比幽冀剑拔弩张。师傅回来小住时日,会喜欢这里的。安师伯不和师傅在一起么?”

“他既是都尉和尚,自然有些官差要销。他去见小伯和了。”

“皇上不小了。……人主倒是愈发聪明,就是不太安分,喜欢四处去玩。”

“唵……他们师徒今生有缘,避是避不过的。伯和犯的错再大,安玄还是到京来看他。”榻上一竹箧半开,露出一角红玉。严佛调便伸手取出,端详了片刻,道:“难得醒樵你把它一直带在身边。”

“这是师傅送给弟子的入门礼,看到它弟子常怀忆起草庵岁月,一弹指已挥霍数年。”

“可知为师为何要将这方红玉送给你?”

“此玉价值菲薄,然其终归一俗物。弟子也曾不解的问过师傅,只是当时没有答案。”

“现在为师可以告诉你了。因为你是属龙的,此玉名曰:血浴乌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可珩公从未提过。师傅您弄错了,”醒樵子眼神惊惑,“弟子生于永寿元年属羊,并非属龙。”

“那时候你还很小。”严佛调凝视红玉,道:“血浴乌龙。龙困于方寸,浴于血海,无可脱出。”目光转注醒樵子,旋转着怜悯。

“弟子愚钝,不解禅意。还请师傅……明示。”醒樵子突然有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

“这段往事,为师本不愿对你说起,但事到如今,也不能再隐瞒下去了。”严佛调垂视握中,过了一会才说,“记得延熹二年,枫霜岭上的霜叶红得特别早,霜下得重,那林子叶子红得就象这玉色一般。雒阳城里没日没夜的呼啸着寒风,街上看不到什么人。在为师记忆里,那年秋天特别的冷。”又停下来。

“延熹二年秋,京都发生过一件大事。”醒樵子略一沉吟,道:“是年八月,丁丑,司隶校尉张彪率羽林、虎贲千人围大将军府,梁冀夫妻自杀。卫尉淑、河南尹胤及北军诸梁,中外宗亲一并入狱,无论长少皆弃市。……株连二千石以上官员死者数十人,故吏门生宾客一并免黜,朝廷为之一空。……孝桓帝乃封单超徐璜等五阉为侯。由是中官祸世滋甚,愈发不可收拾。”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谁都没有想到。一路赶去,山林已变了颜色。”严佛调摇头轻叹,眼里漫起悲色,又渐渐褪去,“第二天傍晚,雒阳发生了件怪事。城南学仁里有间惨淡经营的笔墨铺忽然被封。不单抓了店东夫妻,竟然还在家中抄出数百两黄金。但他家两个小子却失了踪。后来人们才知道,这家的女主人其实是梁冀的女人,那两个孩子是梁冀的私子。官府于是索人忆画,悬像缉拿。不久便在伊阙关下捕获其长子肖,立杀之,送首司隶衙门。”

“如何走得出雒阳,更远之伊阙?”醒樵子摇摇头。

“那伊阙都尉不日暴毙家中。传闻为受过梁家恩惠的武林中人刺杀。”

醒樵子思量着说:“……他是自杀的。”旋肯定的道:“真的梁肖,因为他的死,活了下来。”

“死身以全义信,国士也。可惜的是梁冀并不值得他这样去做。”严佛调放下红玉,道:“少子失踪至今,其名梁乔。”

“梁乔?”醒樵子重复道,“乔?”心神不宁的闪了严佛调一眼。

“那铺子后院有口水井,井下有条秘道,从秘道出来,隔两条街便是池柳馆,乃袁阀在京子弟习读之所。”

醒樵子俯视着榻上盈盈血红:“袁成和梁冀私交甚好,后因此遭黜,郁郁而终。……那假的梁肖是袁家子弟?没有可能。袁家素来见权起意,见利忘义,明着和梁冀前有瓜葛,……还不落井下石,以邀帝宠?”

“袁逢有一侍婢私子,生来羸弱,貌近梁肖。其名……”严佛调一语惊心,“袁绍。”

“袁成无后,立袁绍为嗣。”李儒抬起头来,目光略见散乱。

“而后数年袁成亲出一子,于是年九月病死。”严佛调短暂沉默,看到醒樵子已然怆独失措,微叹一气:“是月,中郎将段熲迁护羌校尉,(主西羌事)出征烧当羌叛。时剑尊鬼武奉诏监视袁府,闻袁家有人接触过段熲,遂随军西窥。”

“爷祖?”

“那时安世高大师圆寂已有六年,安玄也被逐出山门六年,他高高兴兴的带着商队从安息返回中原,在汉阳郡遇上了西征大军。段熲遂留安玄小住,打听西域局势。有一天他突然将袁家援救梁冀遗孤的事情告诉了安玄。军中原藏有一个小孩,正是那梁乔。刚刚被人偷走。安玄一则为袁家义举所感,二则梁冀曾出资助安大师弘法,遂东行寻找。方知盗子那人乃鬼武。鬼武和安玄坐而论道通宵达旦,终皈依我佛,虽年长安玄多矣,仍与安玄结定半师之缘。”

“梁乔去了凉州?”

“后,段熲遭遇羌军突袭,刀马之下谁也顾不得那孩子了。他失踪了。没找到尸体。多方打听,终无下落。”

“原来是这样……”醒樵子松了口气。

“……”严佛调目光一缩,垂看手印,道:“鬼武之子王越则随棺一路前往汝阳。”

“父亲也参与了?”醒樵子苦涩的问道。

严佛调松开手印:“为师幼少孤零,曾得邻家女热汤之惠,终身感铭。”

“这女子?”

“建和三年,梁太后病危之际,梁冀纳此女为妾,令别居。绝少人知。次年太后薨,又十年,他的担心变成了事实。”严佛调忽自语涩,“蕙女也为他产下二子,便是梁肖梁乔兄弟两个。”……往事象一阵阵风,不时悠起心头。安禅说的好啊,既然放不下,就不要放下,说得好啊。

“师傅也跟了过去。”

“王越年轻气盛,那时他的武功也仅小逊为师,而且手下好手众多,为师背上绑着你东躲西藏,数几毙命。亏是有你不怕,不然为师也使不出那些歹招活命。”

“您还是说出来了,……段熲军中那个不是梁乔,而是袁成的新‘死’幼子。”醒樵子透出口大气,双手按定膝盖,“我才是那梁乔。”随即又仿似有双手在用力拉扯着他的脸皮,“是么?”

严佛调双眉一坦,三十三年的累负一轻而松,道:“你有多次机会可以杀死袁绍,为何都放弃了?血脉相连,冥冥中注定。”

“血脉相连,冥冥中注定?”醒樵子突然仰看斗拱。他做出最后再杀袁绍的决定的时候,并没有受到任何因素的影响,很冷静,很理智……“因为袁绍是梁肖,所以才会处心积虑的要谋夺刘家江山?”

“为师无法断言袁绍就是梁肖,但很大可能会是如此。就长相而言,袁绍长得并不像袁家人。”

“师傅为何不能肯定?”

“因为,你安玄师伯和为师在冀州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说明袁绍和梁冀之间的关系。袁绍在府里仅立了袁逢的牌位,就连袁成的牌位都没立。”

“延熹二年,袁绍有,十一岁,他不会不记得以前的事。袁绍不会是梁肖,不会的!”“为何不会?”“师傅何不杀死袁绍,难道二位神僧联手还杀不了一个袁绍?”

“为师不杀人。”严佛调神态端重。

“是啊……”

“寒树寺里住着位老叟,名叫杜平原。他说这世上只有他最清楚袁绍是不是梁肖,因为当年为袁阀秘密操办此事的人,就是他。”

“杜平原竟然躲在寒树寺,难怪城里搜不到他。袁家人的尸骨在那庙里存放过一些时日,后来又迁去了郿坞。他是袁家什么人?”

“醒樵,你想不想见他?”

“寒树寺可去不得。”醒樵子眼里滑过一道寒光。

“去得。你囚禁荀攸,逼死何顒,不就是想和宣高会面么?他也在寒树寺。”原来你已有所察觉。

醒樵子不动声色的道:“师傅,您还没说珩公如何肯放过你我师徒,还收了我做螟蛉义子。”

“那年冬天,颖川上几条大河全都结了冰,走在冰川上,嘎吱嘎吱直唤。王越又赶了过来,还在你腋下划了好深一道口子。”严佛调用淡淡的口吻说道:“好在佛祖保佑。就在极度危难之际,有个年轻道人路见不平,一出手便毒翻了十来个刺客,还打伤了王越。他是谁?想你应该明白了。”

“那一年冬天,蒯镜奇,打败过珩公。”突然间,醒樵子双目中的神采消散殆尽。天地颠倒,什么都是假的,幻的,可笑的……蒯镜奇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父亲却是一心要杀死我的仇人。我应该相信吗?

“今生万事皆由前世注定。如果换鬼武跟去汝阳,你我师徒今时也不可能在此共话。王越也可能早被般若掌碎了躯壳。这是天意,亦是个业果。小毒物心高气傲,便护着为师去雒阳找鬼武讨教。为师当时伤得不轻,也拗不过他。在苦露寺,我们见到了安玄和鬼武,还有支谶大师。”

“支谶大师是月氏人,王家也是。”

“鬼武不与小辈计较,还作主收你为孙,取名王野,和你兄长王朝相应。支谶大师更为你取字醒樵,寓意新乔。”

“……老剑尊为何要收养我,难道他不怕皇帝日后怪罪?”

“鬼武只做他觉得应该去做的事情。他不是汉人,却是条好汉,于此种下善因,虽此前杀戮深重,一旦放下屠刀,终能清净而去。”

“弟子为何恁事不记?”

“你是属龙的,小时候便不同寻常的聪颖,又很懂事。大家都不忍心……但为了化解仇恨,支谶大师喂你服下了‘颠倒一生’。你昏睡了三天三夜,失去了所有记性。”

“支谶大师说过,众生当容忍今时仇怨,冀望明朝欢欣。忘掉烦恼、愤怒、伤痛,忘掉一切悲苦的药方,就在佛法里。想不到他不单有莲花舌,手里还有着扁鹊方。”

“支谶大师他是真正的天下大医。”严佛调微微一笑,“其实这方子,你在安玄那里见过,便是忘忧丸。你还数劳无功。没有月氏兰芽,不可能制成可以忘掉记忆化解仇恨的‘颠倒一生’。”拿起红玉,放回箧内:“为师今天告诉你真相,同样是为了化解仇恨。”

“师傅告诉弟子真相,可有担心过弟子会联手袁绍为父报仇?”

严佛调一时失语,似未曾考虑过。他打量着李儒,摇摇头,“你的武功早已胜过为师。你执意这样去做,为师也无法阻拦。因果报应,天道不爽。一**而生,一**而亡。阿弥陀佛。”不胜惋惜的看着醒樵子,久之叹道:“醒樵啊醒樵,你长大以后,儒道释易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京都少年无人能出你右。可惜你还是走错了路。一步行错,终身不正。”

“弟子当初只想查明真相,为珩公报仇。”

“可你的仇家,一个可能是你兄长,一个是仗义舍亲的袁阀,一个是救你于危难的蒯镜奇,还有早薨的先皇。如何报仇?找谁报仇?你已经毁了袁阀,乱了江山社稷,难不成你真的希望董卓登基,毁了大汉江山,让天下重陷战乱?那,你告诉为师!”严佛调目光瞬间爆亮。

“珩公的仇……”醒樵子只觉天旋地转,无法续说,弹身下榻,狂走躁停。

“不想和为师谈下去了?”

“不是。”醒樵子摇摇头,回榻坐下。

“既然起心扶持董卓登基,为何还要折磨他?”严佛调一字一顿,“不要打诳语。”

醒樵子身子大震:“太师乃玉娥父亲,弟子没理由折磨他。”

“你自有阉他的理由。”

“弟子不惯董卓好色贪淫,故断其欲。”

“你是为了董玉娥移情别恋,故才迁怒于董卓!”

“伤我心者,我必报复。”醒樵子话语如刀,“伤我心者,我必报复!”

“把面具揭下来!”严佛调喝道,“为师不想和你太陌生。”

醒樵子伸手抚摸面颊:“弟子这次回到长安,这面具便长在脸上,再也揭不下来了。”

严佛调满怀怜悯之情的看着醒樵子,突然沉声重音:“你的心,已不属于你。你和李儒是一个人。你和厉鬼冤魂是一个人!”

醒樵子身遭雷殛,耳鼓急奏,双手按榻,颓然道:“我是个鬼。师傅骂得对,我是鬼,不是人。”

“杀鬼!”一声至刚狮子吼,一击如山般若掌。

严佛调拍中醒樵子顶门泥丸宫,右掌跟出,扯下一张软皮,掷于地,立碎。

泪水从醒樵子眼中滑落,流淌在鲜血淋漓的脸上。

巨大的刺痛,恰如春风解颐。

“醒樵快把血止住。”

“我娘亲……”醒樵子抬起头。

“不幸遇难。”严佛调手结金刚。

“张彪干的?”

“你还是不能放下仇恨?”严佛调嗔目。

“不能!”

“那为师就告诉你:当年攻入府中审讯你娘的那个新晋羽林郎中,名唤董卓。”

醒樵子浑身颤抖起来。

“你背上刺图,可曾让董玉娥见过?”

醒樵子点点头。小时候,爷爷从不让任何人接近我,爷俩在草庵里生活了五年,直到我归在严师门下,他才安然辞世。唉,我和珩公、大哥、王家的人感情是有,却不深。从来没有十分亲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个性使然,我心里一直都倍感孤独……直到遇见玉娥。

醒樵子耳边响起一个女子清妙的歌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恍惚中又回到过去,高峻绵延的黑山,甘美清澈的绿水,玉娥斜坐在岩石上,怀里抱着秀儿,在看他捕鱼。可一眨眼间,天地失色,戾禽惊飞,碧潭干涸成了一片沼泽。

“董卓知道梁乔背上刺有一图,据说和皇宫有关。是何图式,却问不出来。你娘亲为保护这个可能泄露你身份的秘密,嚼舌自尽。……当晚参与审讯和知情的人,除了董卓,旬日之间无一幸免,皆死于非命。”

醒樵子从茫茫无边的沼泽中挣扎出来,死死盯住严佛调,忍痛笑道:“多谢师傅把董卓留给了弟子。”

“不是为师,而是袁隗……”严佛调冷冷一笑,道:“袁隗要董卓离开雒阳,去凉州投奔段熲。董卓从之,随段熲屡建战功,后为我朝护羌名将。董卓一直都很害怕梁乔会去找他报仇,所以他拼命的攥取权势,蓄养勇士。玉娥是董卓最贴心的女儿,所以她也知道。”

“她怀疑我对她的感情是假的,她害怕有天我会在她面前杀死董卓,她可真傻……傻呀。我怎么都不记得,我又怎么会呢?”醒樵子双眼涌出泪水,不可自抑。

“有个孩子,在故乡杀了人,不远万里去雁门投奔其姑母。那年大疫,并州死了不少人。醒樵,你和董玉娥的女儿也没能幸免。”

醒樵子毫无反应,似乎已经麻木了。

“那孩子误把垂危的玉娥当做自己的姑母,因为玉娥和他的娘亲十分肖似。那孩子背着玉娥赶到姑母家,才知救错了人。其时,他姑夫已死,姑母拉扯一对双生女儿日子过得很艰难。不几天村里来了个剑客,去他家借水,认得董玉娥。他俩曾在蔡邕座前听过琴。这剑客内功很高,还识得草药,把村里的病人都救活过来了。后来玉娥随了那剑客,来了长安。”

“徐福人在哪里?”

“很安全。”

“长安没有安全地。”醒樵子哆嗦着从怀里取出一小瓶来,倒出白色药末在掌心,敷上脸。

“传胡轸进来。”这声音推门而出。

不一会,胡轸急急惶惶的跑进来,又慌忙转身关门,一回身看见严佛调和脸上红白模糊的醒樵子,一连声道:“主子你你这是……”大步过去,“胡子拜见严大师。”

醒樵子侧身问道:“惠才,你入我王家多少年了?”

“打入道场算起差不多二十年了。”原来杨春前任细柳镇守使便是胡轸。

“你学了两年剑,做了三年刺客,在董卓身边十五年。你觉得董卓这人怎样?”

“太师对胡子还算重用。当然,这全靠野佬您提拔。”

“这里有颗药丸,你吞了它,把身上的毒解了。”

“谢主子!”胡轸大喜过望,莫名其妙。

“随我离开长安,你可愿意?”“去哪?”“天涯海角,不回来了。”“为什么?”“你不愿意?”“惠才不敢。”

“既如此,你即刻统军包围寒树寺。这是兵符。”

“得令。”

“惠存也赶去了那里。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你们把山围起来就够了。记住:出山者擒,入山者拿,皆不审不拷,命惠存将之悉数毒昏。”

“是。”

“……把寇寻也带上。要惠存带进山里告诉宣高:醒樵对不住他,把越山弄丢了。这孩子长得和越山差不多,宣高愿收养就留下给他,若不愿意,你叫惠存认了做义子。”

“主子您真的要抽身隐退啊?您走了,胡子怎么办?震坤堂那些弟兄怎么办?”

“这……”醒樵子仰天叹了口气,“他们都已犯下重重罪孽,没我的护荫,必然逃不脱王允的惩罚。”

“震坤堂堂主本是宣高,就由他来处置这些人吧。”严佛调轻摇下头。

“只好如此了。”言罢,醒樵子看着胡轸不语。

“主子?”

“以后行事,一切小心。”

“是……”胡轸哽咽起来,噗噔一下跪倒,三伏而起,匆匆离去。

“醒樵何去何从?”严佛调问道。

醒樵子从袖中抽出一张面具来,运气温之,然后蒙在脸上,抹拭均匀,看着严佛调道:“这面具从此将长在弟子脸上,弟子已非梁乔,更不是王野独孤野……”

“你是?”

“颖川水镜。”

“你杀了他?”

“他死在孙坚败军之中。”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柳秀就在府里。算了,罢了……”

书斋门开,看出去,细雨沥沥。

吕布站在白虎堂外抱拳道:“启禀太师,内子使人带话小女病重,请太师肯允末将回去看望。”

董卓大声道:“去去就回。孤还有事等你去办。”什么事?赵谦刚刚报信,少帝秘密出宫已被胡轸率军包围在了寒树寺,宫里那个皇帝是个假的。这是个好机会,正可逼迫宫里那个假皇帝禅让天下。

“谢太师。”吕布心里想着女儿,没顾得上注意董卓眉目间的喜色。他匆匆赶回家中。

严氏在屋里正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听得甲衣作响,忙不迭的奔出去,迎住吕布急声道:“夫君啊可不得了了,你快进屋里瞧瞧吧。”

“你是怎么照料雯儿的?”吕布急怒道。

“啊呀,全不是这回事。”

“你?”吕布定在了门边。

屋里飘荡着淡淡花香,貂蝉对吕布行了一礼。

※※※

注: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儒学遭到毁灭性打击。刘邦建汉之初轻视儒学。虽然其在驾崩前一年用太牢祭孔,子惠帝继位后始许民间传授儒学,文帝时渐开献书之路,但由于黄老学说浸政,儒学始终没缓过气来。武帝建元,董仲舒提出不学孔学不习六艺者“皆绝其途,勿使并进。”武帝深许,乃“罢黜百家,独尊儒家。”将儒学纳入国家制度中来。其时,儒典乃汉代人耳传口诵,用当时通行文字写就,史称今文经。其代表人物董仲舒大讲天人感应,以儒家宗法思想为中心,杂糅阴阳五行,形成一套封建神体系,大造其神(遗毒至今)。其“天人感应学说”影响并产生了盛行西汉末、东汉三国的“谶纬之学”。

武帝末年,始于孔宅夹墙、乡老献呈,出现用古代文字写成的经典,在民间流传,史称古文经。古文经没有政治地位,治经者寡,斥其伪者众。成帝时,刘向校经,看出古文经和今文经在经文本身上的差异(简错文跳)。其子刘歆建言将《左氏春秋》等古文经列入学官,正式掀开今古经论战。王莽篡政,以歆为国师,古文经遂为官学。但王莽十分迷信图谶灾异律瑞这些今文经的副产品。光武帝即位,又废古文经,立今文经。他比王莽还要迷信。

立乎何经,全是政治需要。但真的经典最终会胜利。古文经虽不是正统,但对古文经的研究从未终止,而且影响力日益扩大。由于今文经重在理论联系政治,又逐渐失势。等到了桓灵坏政,熹平四年,为防止政治上的纠纷,灵帝纳蔡邕议,决定确立今文经(经中有国家大一统的思想)的标准,石刻儒典,立于太学。历时八年,共刻七部,易、诗、礼、春秋、公羊、论语。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刻立石经,史称“熹平石经”。

今、古文经最后在郑玄(康成)身上贯通,玄以古文经为主,兼采今文经,遍注群经,融成一家言。为时人尊崇,弟子遍天下。至此,两汉两百年今、古文经之争平息。···整理自《中国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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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奴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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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西京风云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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