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西京风云之二
张辽睁开眼,松盘抖身,下榻来,在屋里慢慢踱出六十四步,然后束紧里甲,从搁架上取下头盔系好,悬上三尺断玉,走到窗台前反倒沙漏,推开书斋的门走到院中。今夜月圆,寥廓无云。
郭氏手挽一件淡绿色锦袍走出,道:“夫君,这便要走了?”
张辽嗯一声,接过锦袍旋身披上。
郭氏仰看张辽,迟疑着道:“妾身做了些面糕,你看要不要带上?这一晚不吃不喝的,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不用了。”却见郭氏贴身丫鬟提盒立在屋门后,“拿来。”
张辽接过,移开盒盖,掂起两块热糕用方巾包好放进怀中,对郭氏一颔首,“我给君健也带上一块。”转身走上台阶,穿过厅堂来到前进。
郭氏无声的笑了,乌黑的眼睛亮闪闪的。君健是她的弟弟,张辽旗下曲侯郭牧原。
郭牧原已候在府门,见张辽疾步而来,便跑下台基迎道:“张将军,亥时将至。”
“走。”
二人骑马向西,马蹄声声,街上空无旁人。
不一会,来到太师府,交马门卫。二人快步入府,走侧廊,向西面转入二车宽夹道。两侧石墙陡起五丈,廊桥飞架,上有健卒来回巡行。
夹道尽头,两扇大门。目光越过门楼,十二丈高台之上的凤鸣阁清晰可见。
门前东西横贯石板路,火把高燃,五步一戟,十步一戈。
张辽二人走上台基,静立。
随着远处一声磬响,黑漆大门轰轰分开,从里面走出东郡太守胡轸。
“文远,来得早啊。”
“胡将军辛苦。”张辽显得有些诧异,回了声,递过去半截竹符。
胡轸眉毛一挑,暗笑:丑讲究,不就守个小娘们,干嘛这么认真?也不合符,便推了回去,道:“小姐尚未就寝。”双袖往身后一合,道:“文远,这里所有的防备,都已布置齐整。不要改动的好。守住高台便可。”
“此际台上……何人守护?”
“夜凉易倦,你们要小心提防。”胡轸迈步走下台基。
其司马王勃对张辽行了一礼:“张将军。”王勃这声问候,让处在贬黜中的张辽一阵感动,道:“走好。”又寞寞的点一下头,郭牧原看着胡轸施施然的背影消失在甬道阴暗之中,愤然转身,待大门在身后合拢,实在忍不住骂道:“胡文才端什么架子?!在郿坞,他还不值夜守的份儿?”
“君健!”张辽沉声道,“不可妄语。”四下游目一遭,“过去凤鸣阁。”
凤鸣阁建在太师府西花园里,因着柳秀喜好此间,董卓便将花园墙围起来,加建膳房、沐房、佣舍等一应配套,并派精兵守卫。
在步兵司马王保的陪同下,张辽沿着高台走了一圈。弓兵司马王风则领郭牧原上台。王保和王风同为华雄的手下,在古梁和张辽相处过一段日子,知道张辽为人谨慎、处事细致,一丝不苟。王保便指点着明暗虚实处,何处有暗室,何处有伏弩,仔仔细细的介绍了一遍。张辽转视四周,暗自惊讶,随即释然。王保介绍说:所有的布置乃李儒一手操办。原来胡轸只是照本宣科,非是此前小觑了他。
郭牧原从台上跳跑下来,道:“张将军,一切尚好。丫鬟说小姐还不曾睡下。”
王风笑摇着头跟下来,道:“张将军,小姐通常过了子时才入寝。”侧目望向台东由两个枪兵守卫的独屋,“以往胡大人和高将军都是去那值守,……等小姐睡了以后。我兄弟每个时辰上台巡视两遭。这两天没甚动静。不过,李大人吩咐过,那徐福迟早会来,必杀之。”
“台上交给我了。”张辽瞟了眼那小屋,下令道:“王风,你去墙上巡检弓弩手,命其内外错落布弓,不能光顾着外向;命枪兵每二刻警行一圈,同样要内外兼顾。”
“王保,维持院内现有十人一队的巡查不变,但每队都要细分为三四三,为三组,前后左右散开巡视。”
“人在丑初前易困,过后易饿,要膳房加柴,提早准备。额外这餐,辽自会给个说法。”
王保王风交换下眼神,齐声“遵令”,各就其位。
张辽点点头,迈步走上高台。郭牧原自去台中暗室内挟来布垫短榻,紧跟而上。
高台惟正南有台阶可上,上台来乃四、六丈方圆的敞台,周围白玉栏杆,其北便是两层高的凤鸣阁。
灯光在窗棂上剪出柳秀时而停留时而徘徊的身影来。
张辽侧耳听了会风声,便在入口处坐下。
“见过蔡大师了?”
“刚好赶在蔡公出城赴宴之前。”
“……”
“说是专为奉车都尉王斌和徐州使者赵昱臧霸而设的彻夜长饮。”
“唔。”
“蔡公要我转告:这次太师突然改用高顺骑卫,还夺了姐夫你的兵马,确是起了疑心。但清者自清,还请姐夫你忍耐时日,蔡公会在太师面前劝解一二的。”
今晨,董卓突然传召张辽,询问其与臧霸的关系。张辽无奈照实回禀。董卓甚是失望,责张辽隐瞒欺主,**其多年来忠心耿耿,又碍着蔡邕的情面,免去牢狱,发配来此,归胡轸辖制。
“嘿,没用的。……蔡大师在朝堂见过那臧霸,可识出真伪来?”
“这个我问过了。蔡公说了两个字,‘真怪’。不知何解。”
“真怪?”张辽重复道,苦笑了笑,道:“你去下面转转。累了就去那小屋休息。下去。”
“是。”郭牧原抱拳领命,走下去数丈,抬头看去:张辽已起身,正凭栏高望月圆。
姐夫,你可是两千石大员啊,奈何在此餐风饮露?蔡大师把我姐许配给你,可是对咱郭家有个说法的。董卓名义上是让你保护柳秀,其实是把你摒出了核心圈子。他这般不信任你,你可以走啊!再怎么说,并州刺史宋果也还是爷祖的门生,总有你伸展拳脚的地方。
郭牧原摇摇头,走下台去。
此刻,长安城外军垒,中军帐前空地上,巨烛燃烧,亮如白昼。
董卓敞襟斜靠在围椅上,露出胸口簇簇黑毛,大声道:“元达你怎不吃了?这牛犊子不香么?”
隔着王斌,跪坐着赵昱,其下是代染恙在身的臧霸赴宴的徐州步兵校尉葛随,其对面依次是蔡邕、侍中刘艾(原董卓长史)和中郎将吕布。
“昱已吃饱了。”赵昱直身道,“多谢太师盛情。昱实在是肚量有限,美食当前却没福享用,呵呵。”
“饱了……”董卓伏案,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赵昱,“真的不吃?”
“不吃。昱非贪食之人,亦不爱这口舌之享。”赵昱平静的迎视董卓,“更则,牛乃耕畜。昱发过誓言:徐州黄巾不灭,徐方百姓不能饱食安居,昱绝不吃牛肉。”
董卓仰天打了个哈哈。
吕布清咳一声,跽身跪起。
“可惜啊,面对如此珍馐,你竟说饱了。”董卓忽地暴笑起来,又忍住笑,对蔡邕道:“伯喈兄,此膳美乎?”
“然。”
“刘艾?”
“然。”
“奉先?”
“细滑。”吕布回道。就是带点儿酸。
“王大人?”
“啊啊,好吃好吃。”
“葛……”
“葛随。”
“你呢?你怎也没吃!”
“启禀太师,随——不是汉人,牛乃吾族神兽,……还请太师体谅。”
葛随闪眼十来步远那热气蒸腾的一人高铜鼎。铜鼎被四块铁锭架起,其下爆烧着煤饼。别说老子不吃牛肉,就是吃,也绝不吃这……黑木碟里盛着的东西,人肉。
“原是个蛮子。”董卓古怪的闷笑数声,道:“来人啊!”
立有李肃近前。
“把那几个厨子都宰了。既然他们整的东西,徐州客人都不爱吃,泼了孤的面子,留着何用?都宰了!”
“且慢。”赵昱急声道,“还望太师刀下留人。东西南北各地口味不一,是谓众口难调。他们也算是尽了心用了力。请太师放过他们,以绝悠悠之口。”
“悠悠之口?”董卓双眉高低一错,傲慢的后仰身子,道:“赵昱,如果你是孤的部下,你最后这句话足以送掉你脑袋。”
“多谢太师留着情面。”赵昱脸一沉,道:“昱身子不适,请退席。”
“太师,何必为几个厨子动怒?”蔡邕赶紧举起酒爵,敬道:“邕敬您。”
董卓目光炯炯的盯住赵昱。赵昱移目正对刘艾。刘艾低下头,随即又望向董卓,头朝葛随方向轻侧了侧。
“去去。”董卓挥手退下李肃,单手端起酒来,一口饮尽,重重顿下。“孤闻说臧霸最爱食牛,这才备下此膳。贼娘的,像他这样的高手也会生病,说出去,除了孤,谁会相信?扫兴,来,大伙儿举杯。”
吕布冷笑。
刘艾乃敬赵昱,气氛暂时和缓下来。
不多时,李儒谈笑风生的和徐荣徐徐而来,手里还牵着个小孩。
葛随险些被甜酒噎着,脸色时青时白。虽说来前臧霸警告过,此行肯定会遇上独孤野,但多年积威之下,葛无异仍然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哟,宣高没来?”李儒淡淡的飘了句,示意徐荣退下。乃居中正走,到董卓案前,礼道:“太师,仲才来迟。”
李肃忙命人抬一小案,在董卓左下、蔡邕上首放下。
“仲才,寻到那蓝铁没有?”董卓肘案问道。
“还好,找着了。”李儒说完,拍拍身边的小孩,道:“寇寻,别馋,待会有炙肩给你吃饱。”
然后用目光过了一遍在座,“这孩子。”回对董卓道:“太师,这次震坤堂出面寻找蓝铁,可谓是损失惨重啊。赶去了五对高手,只爬回来一个。呵呵,绝少人知宣高曾是震坤堂的堂主,那蓝铁却不知从何处得知,还口放狂言,要回京挑了震坤堂。”
“他把帐全算到宣高头上了?”董卓回靠,笑道:“你怎不出手?”
“没兴趣。”
李儒移目吕布,道:“奉先,那蓝铁便是常山赵子龙。”
“他?”吕布摇摇头,“他岂是刀魔敌手?”
李儒眼中滑过一道闪电,对葛随道:“葛校尉,刀魔缘何未至?”
“啊……我家主公生病了。”葛随正打量着那小孩:他怎这么像孝先?难道又给野佬灌了**,把前事都忘了?
“病了多久?”李儒伸手抚摸寇寻,道:“来京四五天了,也不来看看我这老朋友,看来他是真病了。”又斜觑蔡邕,道:“蔡大师,您这徒儿亦未造访过贵府吧?”
蔡邕清咳一声,道:“国事为先嘛。”
赵昱接道:“臧将军病了大半个月。听他自己说,他早年吸别人内气过多过杂,如今反噬其身,必须静养化解,可这一路上拖着,终于拖出毛病来了。时好时坏,不定啥时候就会发作。”
董卓惊道:“臧霸能吸人内力?”
吕布双手一握一松,浓眉微锁,道:“江湖传闻:刀魔不光刀法冠世,更习得‘暗无天日’邪术,可抽盗他人内气,转化为自身精元。以他三十不到的年纪,内功修为却有甲子之盛,布可以断言此绝非修炼而得。”
李儒不动声色的想:寇奴的武功除了隔玄气的运用之外,没有自己不清楚的。难道真是他体内杂气过多所致?据说冥异子便是被内力反噬惨死的。但寇奴早就超迈了精气,到达神照的境界,没有他化解不了的真气。哼,弄个假臧霸来京迷惑我,你真以为李傕郭汜那么好战胜的么?
“吕将军,此言差矣。”葛随对吕布拱手道:“我家主公内力不止一甲子。江东魏伯阳大师已将毕生修为的内力全数传给了臧将军,故将军说法不确,我家主公内力足有双甲子之多。只要他能从容化解,假以时日当为地仙人物。”
吕布冷笑着,他在思考,不管真气如何充溢,只要是人都有其极限,天生异禀如己者也就甲子量存,如不转化为精元,多余的真气只会是废气,不日便会消散。而由精入神,彼此间的差异只体现在反应上的迟迅。臧霸并不是不可战胜,唯一可担心的是他的“暗无天日”,这才是臧霸的可怖之处。运劲去攻,他可以吸化;不用内力,等于自裁。除非臧霸答应不用此术,否则便没的打,吕布觉得这很不公平,闷闷的喝下一口涩酒。
董卓坐不住了,移就李儒,小声道:“仲才你说说看,那厮的话是不是真的?既然他病了,你看……”大拇指在食指肚子上用力勒了两下,嘎嘣直叫。
李儒小声说:“谁去?”摇摇头。他并不知道臧霸和魏伯阳之间的廿年恩怨,发生过什么故事,饶他智深也不知该不该相信葛无异的话。臧霸因为暂时化解不了魏伯阳的真气,故而生病,这是可以解释通的。但派谁去刺杀臧霸?臧霸此刻在不在驿馆?万一不在,又当如何?
“豪夺他人内养,非正派作为。刀魔果然入了魔道。”李儒勉强而言。臧霸数几内力被废,都能浴火重生,其中定有神秘之处,不是单纯气精神可以解释的。记得寇奴说过“没有真气、精元,仍然可以运神炼神”,这话李儒一直都参悟不透。目前只能希望是魏伯阳的真气乱了臧霸的运神炼神。
葛随嘴角微微一动,呵呵主公果真厉害,几句话就能震撼当场。
地仙人物?宣高一心要得是武道涅槃啊。这就是他要葛无异转告给自己的话语。
李儒猛然省悟:臧霸心不在徐州,不在天下。他根本就不在乎富贵荣华权势熏天,他入世修行是为了不断的体验生死、思考生死,直到涅槃的那一天,超越生死。李儒一下子超脱出了现实的残酷,精神在新奇而曾经熟悉过的层面上徜徉。
这样一个人,对自己的生命并不怜惜,你奈何得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浑出于一己之心。你如何猜得出他的真实想法?或许,和李傕郭汜交手,臧霸他不见得有兴趣。
李儒回到现实中,看来臧霸真是到了长安。他在何处?驿馆里的那个,不会是真的,真的臧霸应该还藏在暗处。臧霸应该在等待,他等待什么?陈留的战报。
好,明日就把荀攸下狱,我看你出不出来见我!
“仲才……”
“太师,喝酒啊。”李儒望着董卓,举起酒爵,仰首饮尽。你呀,拿人肉来款宴,要是臧霸来了,你岂活得成?嘿嘿,臧霸又没吃过人肉,他怎知道这是人肉。伸手打了寇寻一下:“别吃。”
董卓似乎读出了几分李儒眼里的嘲弄和悲悯,警惕的直身游目,风声猎猎。彷佛臧霸就躲在某个暗处,随时会杀来。李儒对他说过,寇奴曾在庐城蒯镜奇处见过以易容见长的唐鲁,因此长安这个臧霸很可能是易容假冒的。此人武功不凡,亦当世不多的高手,以臧霸的人脉而论,他应该就是曹操的部下。可是现在董卓又有些不相信了,但他实在想不通臧霸整出这么多花样来究竟要干什么。董卓不自在的嘟哝几声,大声道:“喝酒!”
夜深人静。忽如一阵琴风来,摆拂张辽的衣袖,如泉流,清凉他的双手。这石上清流的琴音里,又似乎有种力量,一种有力的节奏,令张辽不自觉的击指相和。
一重山,一重水,行过的山水,走过的岁月。
曲倦音散,仰望一轮淡月天如水,张辽平生出几分失落和惆怅。
“怎么了,文远?”
张辽虎躯大震,转回身,那笑眯眯的汉子不正是臧霸么。
“姐夫,你怎来这?”
“一曲‘山水连’,让人感怀。你觉得如何?”臧霸反问道。
“山水连?喔……”
“山上有泽,娶女,吉。”臧霸目光闪动着喜悦,道:“文远,听说你娶妻了。”
“啊是啊。是蔡大师主媒,太原郭家的,郭林宗的孙女诗云。郭大师亡逝的早,中平初诗云爹娘也双双辞世,家里一贫如洗。蔡大师得知此情,便遣人去并州把她姐弟接来了京城。”张辽看了眼臧霸,道:“诗云是个好姑娘。”从怀里取出面糕,递一块过去,剩下那块包好放入怀里,“姐夫,你尝尝。”
臧霸细嚼慢咽吃完面糕,一抹嘴:“香甜糯软,好手艺。文远好福气啊。对了,蔡大师怎会为你做媒?”
张辽笑起来,道:“有次我说漏了嘴,让大师误会他是我姐夫什么的。后来便在府中设宴,还让林氏夫人过来瞧我。林氏夫人见我人还可以,就作主将诗云许配给我了。”
“林氏夫人也来了长安?她是奇女子,琴棋书画样样都不逊于蔡大师。大师身子一向不好,有她来照料,我也放心了。”
“是啊……”张辽突然又道:“对了,姐夫,你以前提及过的林早,其实就是林氏夫人。内子藏有她绘的画卷,上面有署名。”
“哦?”
张辽说了声“是她”,觉得再无话可说了,于是静静的注视臧霸。
臧霸感觉到了彼此间的隔阂,既然有些事是无法回避的,便摊开来说吧。
“文远,你的处境我略知一二。你我的关系可曾对外人说起过?”
“此情我只对蔡大师说过。他答应不说出去。也许我不该告诉他,但憋在心里,实在难受。”
“不会是他。”臧霸暗忖:应该也不是李儒说的。要说他早说了,何必等到现在?这是他可以用来打击自己的手段,草率而动非其作风。
“姐夫这次来京,不全是为了庆贺皇上新婚吧?”张辽迂回的直接问道。
“我是来杀董卓的。”
“……为何告诉我。”张辽早有准备,可嘴角仍不住的抽搐,显得异常痛苦。
“我来此目的,便是为了解决你我的问题。”
“难道姐夫要逼我动手?”
“哈哈,”臧霸小声大笑,道:“柳姑娘,待会我便带走。”
“这……”
“明日你下狱之后,我会带随从去你家看望弟妹,干脆把关系挑明。谅他董卓也不敢对你下毒手!”臧霸口气一转,“文远,我想董卓只会把你软禁起来,不会把你怎样的。你正好在家可以安静的看看书,想想以后要走的路。”
“未来皇妃被人劫走,你说我还能安然度日么?”
“嘿嘿,阁中的那位不是柳秀,而是刁绣儿。”臧霸言罢起身,对张辽意味深长的道:“郭林宗学识不在蔡大师之下,相信他的孙女也差不到那里去,你回家后,要弟妹把‘山水连’再弹一遍给你听。让她说说《咸卦》。”
山深寺远,钟声云外。杨彪抬袖拭去额汗,倚杖仰望杳霭峰峦,久久复如一叹。令护卫陈杭留下,自杖叩苔石,入那林森径幽。小路蜿蜒行山,渐入万千松柏。履前忽现一条碎石路,随路转到山门,匾上横书“寒树寺”。
杨彪方欲敲门,却见左右刻字,“佛门不上闩,有心自进来。”不禁一笑,推门入内。
大殿前,正在庭扫的青年人停下扫帚,打量几眼,道:“你是杨大人?喔,禅师在法堂。”言罢,继续扫地。
杨彪若有所思的点一下头,走上台阶又回顾,庭中空无一人,地上芥屑不留,山门已然合上。
缓步瞻览大殿三佛,细详欢门丝绣。杨彪忽地一震,庭扫那人乃右北平口音。
难道……刘虞贼心不死?
殿后砖道直通法堂。笃笃笃,杨彪敲了敲门,道:“安禅师,杨彪应邀而来。”
木门两分,檀香扑鼻而来。
“请入。”
正前,板屏上绘青狮,屏下直长木榻,榻中横设木几,其左盘坐着眉骨高耸的都尉和尚安玄。
杨彪上榻跪下,惊道:“三年不见,禅师怎清减如斯?”中平六年九月丙子日,少帝即位第三天,董卓鸩杀何后,当天安玄和严佛调双双失踪。
“到了雒阳一身虚浮,离了雒阳一身清减。老衲回去本来。文先倒是有心。”安玄伸手推过去一钵清水,道:“泉水入叶方为茶。老衲以水代茶。”
杨彪拿起来呡了一口,舌根处竟隐然苦荼,心道声怪哉。
“水之无味甚矣,然文先心中常苦。”安玄微笑。
“周城秦宫,万事皆空。”杨彪叹息,状若超然。
安玄移目杨彪面前那钵清水,“文先自以为贤乎?”一语诛心。
杨彪身子一动,端钵小啜,道:“安禅与彪相识近二十载,和尚清凉心扉的高论妙语,彪贪闻不厌。”
“老衲从东面来,途经华阴潼亭,”安玄合掌,道:“担水将石鸟清洗了一遍。”
杨阀四世为三公。杨彪的曾祖故太尉杨震为中常侍樊丰谮伤,罢遣归郡。震性刚直,恨奸佞不能诛,恶嬖、女不能禁,无面且苟存,乃于夕阳亭饮鸩自尽。杨家家训:不得沟通外戚、内臣。便是由杨震临终慨别而来。樊丰令陕县留停丧柩,露棺道侧。谪震诸子为邮徒。岁余,顺帝即位,诛樊丰,礼葬杨震。入葬前十余日,有五色大鸟,高丈余,翼长二丈三尺,集震丧前,俯仰悲泪,唳动天地。葬毕,乃飞去。时人怀感,立石鸟像于震墓所,纪之。
杨彪一下子回到弱冠时,爷祖杨秉带着他去看石鸟,他仿佛又看到那哆嗦的手,听到那冰冷的话语:“先人露棺、邮卒之耻,杨氏子孙当没齿不忘。文先,效仿汝曾祖、汝父行为,杨族势难全也。毁家为国,百世不为。这是爷爷在你出仕之际,唯一的告诫。”
杨秉的话击碎了杨彪心里所有的文字,惟独留下“权谋”二字。
如果没有爷爷这番话,我杨彪今时是何模样?
或许,已不在人世。
再过两天,老夫就进五十三了……
杨彪打开三角眼,迎视安玄清澈的目光,拱手谢道:“彪深谢之。”
“洗不洗,都一样净洁。不过是老衲一片心罢了。”
“安禅,”杨彪倍感语涩,似乎安玄的每句话都可以接说下去,偏又不好续言,除非袒露心语,这本是自己的手法,却被安玄先用上了,“回来就好。”
安玄静默了一会,道:“老衲只逗留数日,要回故乡了。”
杨彪听出安玄话里的责备意味,知道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少帝,道:“初平元年春,彪免司徒,拜光禄大夫,后十余日,迁大鸿胪。入关,转少府,掌内务、山林税款;旋为太常,掌国史、祭祀、天文,又以病免。复为京兆尹,治三辅;不日,转光禄勋,掌宫殿门户,统领郎官;再迁光禄大夫,闲放无常事。不过六十天,彪已经历了一个轮回。非是彪自遗于野,每遇皇上重用,即遭太师打压,彪实在是无可奈何啊。”少帝对我的信任不断动摇,又有王允时刻提防,我杨彪还能怎样?
安玄哪听不出杨彪的抱怨,他只是淡淡一笑。
“有人要老衲问你一句话。”
“文先洗耳恭听。”杨彪振襟正坐。
“你暗里收粮,莫不成是为牛辅段煨备下的?”
杨彪啊呀失声,脸色立白。“皇上怎能听信谗言?彪屯粮之所非在弘农,近在白鹿原上。”随即冷笑连连,又喝下一口水,道:“小钱入市抬高粮价,执政者不知应对,反而出粮压价,以至于事态愈演愈烈,彪若不及时收粮囤积,只怕国家粮仓要被董卓一掏而空了。”
“经济之道,老衲也略知一二。”看到杨彪失态,安玄伸手端起木钵,喝下一大口水。
“小钱入市非彪所为。”杨彪语气坚决,这可不能含糊。
“唔。当如何应对?”安玄放下木钵。
“王子师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为一州牧守其才可堪……也罢。明日,彪即调谷一万斛入京。”
“杯水车薪。”安玄微一笑,道:“文先之才却也差强。托老衲问话之人怕是要失望了。”
“彪以为……”杨彪松了口气,暗忖:观安玄颜色,皇上似对王允有所不满,否则不必借安玄之口问策。“还应以铸模外流为名,停止三辅所有官铸作坊,严查整饬,暂时堵住董卓的小钱来源。民间私铸之铜多出于雍、漆两地,可命京兆衙门会集五校尉部封锁县境。”
“好。”安玄点点头,道:“调两校尉部去足矣。”
“再令三辅各地官仓停止粜粮,广设赈棚备急,稳定民心,消奸贾侥幸之逞。”杨彪飞快的转起脑轱辘:皇上想用老夫来制衡王允?但董卓不除,皇上他没必要对付王允。皇上起了心要压制王允,说明他已有必杀董卓的把握。话说回来,杀一董卓何难?诚如荀攸所言董卓虽资强兵实一匹夫也。杀董不难,但没有老夫的同意,谁也休想。
“……野无遗贤,人尽其才,何其难也!”安玄低叹一声,转扬声道:“出来吧。”
板屏后首先转出徐州使者臧霸来。
“不知皇上驾到,老臣失礼。”杨彪赶紧下榻。
“杨大人请起。”少帝笑蔼蔼的扶住杨彪,道:“杨大人请坐。”
臧霸撤下木几。少帝登榻居中坐下,杨彪欠身坐在榻边,安玄盘坐不动。
“杨大人上来坐。”少帝含笑看着杨彪,这目光代表着皇恩即将浩荡开来,却让杨彪萧萧毛竖,这哪里是二六少年的目光,简直比他爹孝灵帝的目光还要深沉。
“皇上不在宫中养病……皇上龙体尊贵,怎好来此深山。”杨彪挪正身子,“王子师他如何放心得下?真是糊涂。”
“试问如今,还有何处比寒树寺更安全?宫里那个是太监扮的。”少帝却是不说王允是否知道此情。
“哦……”杨彪拖长声音,急急思索。“彪此趟离京,应该没人跟来。”
“你的那个护卫陈杭陈孝奉,朕已留在身边了。”
“这是他的福气。”
臧霸道:“杨公,随你出城的三批一共八个人,全给霸手下料理了。有霸在,皇上的安全,你不必担心。”
杨彪背心立时渗出汗来,回目少帝,急声道:“老臣惶恐,老臣糊涂。”
“臧将军都说把他们处置了,你不必自责。”少帝点点头,道:“适才臧将军对朕说,云气忽涌,当霖雨之兆。京城这次旱谣风波将随风雨而消弭,杨大人肯捐粮万斛,更是意外之喜啊……”
“为人臣者,为君分忧,本份之事。”杨彪心里这个肉疼,捐就捐吧,一咬牙认了。
正说着,哗哗大雨就落下来了。
少帝兴奋起身下榻,走出法堂,站在屋檐下,伸手接雨。
安玄不为之动,杨彪臧霸则齐跟出去。听着雨声,嗅着潮润,量着雨滴,各有所思。
“只要陈留开战消息过来,这边马上动手……”少帝斩钉截铁的道:“刺杀董贼!”
“吾皇英明。老臣不才,愿……”
“这事有人替朕去办。”少帝打断杨彪的表白,回看他一眼,跟着转回身来,仰视杨彪,道:“杨大人,我朝是否复兴在望?朕希望你能说实话。”
“很难。对,很难。”机会终于来临,杨彪不假思索的道,“若有人以为杀死一个董卓就万事大吉天下太平,那此人未免也太目光短浅了。董卓何人?匹夫耳;山东诸子?小儿也。皇上,国家大患,不在董卓袁绍,而在朝堂上下。”
少帝小脸一沉,双袖一背:“进法堂里说。”就知道你杨彪要针对王允。
臧霸落一步,小声道:“杨公何来危言耸听?”
“千秋大事岂局迷之人可以明透?”杨彪稳健的走进法堂。
“霸愚昧,请闻其详。”臧霸一怔,摇头苦笑。
少帝登榻坐中,安玄原本就没下榻过。
杨彪见少帝不言不语,眉毛微吊,乃一礼。
“杨大人请坐。”少帝手指己侧,又一指榻前蒲团,“臧将军,坐。”
“谢皇上。”杨彪一端葛袍,上榻跪坐下。
“谢皇上。”臧霸拖斜木几,坐上去,闪一眼堂外,回头道:“霸还是坐这舒坦。”
少帝不以为忤,仅落在眼底,对杨彪道:“朕年少学浅,久闻杨大人儒学为天下冠,今又有高僧在侧,朕愿闻道解惑。”
“皇上过誉了,儒学天下冠当为郑玄郑康成,老臣才疏不敢据其名。”杨彪一拱手:“何况天子颖慧,博洽群书,老臣又何敢倚老言道?”
少帝淡淡一笑,半侧对安玄,道:“适才安禅师感喟‘野无遗贤,人尽其才,何其难也!’何也?”
“人各怀其志,人各有所欲。”安玄答道。
“朕再问杨大人,因何难为?”少帝这句话里就透出不客气来了。
“既然皇上问及,老臣且妄语一二,请吾皇三思。”杨彪顿了顿,缓缓开言:“安禅所言乃民野之因,却还有朝政之因。戮而盛则仕和学而优则仕,乃朝廷征选军政官员的两大原则。且不论军吏,单言政吏。国有三体,上皇,中官,下民,等级分明。中官上以忠事君,下以能理民。国之基础,在于里乡亭县。小吏之择,实我朝人事之慎重。有太常课选博士,有诏举贤良、方正,州郡察孝廉、茂才,又增敦朴、有道、贤能、直言、独行、高节、质直、清白、敦厚,择面之广宽,前所未有。由于州郡选举皆直面其人,其德才干能家世无不尽晓,故能选优淘汰。以此议论朝制吏治,似乎不存在漏才少贤的问题。中兴以来,不论庙堂里如何汹汹,国家有赖于这些数百石吏勤能,终不致于大乱。人口不断增长,国家税赋因之增长。然则我朝何由限定‘孝廉年不满四十,不得察举’,并不断增高门坎、练其虚实?皆因入仕可全富贵权名,以致于泥沙俱下,被举荐之人多到朝廷容纳不下的地步。”
少帝语气沉重的道:“荣晋之路既广,非独学问之士孝道之人可以仕,德才不堪者亦可以仕。”
“皇上英明。察举之权在乎州郡,州郡亦人,安禅说得好,人各有欲。”杨彪看了看安玄,“国家新建,初立制度,其制必有合理之处,官吏但谨守依制是也。然时世移变,而法不易,自然就会被有心之徒寻到漏洞。我朝因何厚葬成风,概因此举可速成孝名。民间也常有‘举茂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的流讽。各地州郡营私谬赞,各行其是,甚至结党连衡,我朝的‘察举征辟’事实上已经走到尽头。”
少帝道:“察举征辟有利有弊,不能一言废之。”
“皇上可知我朝人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秦时人口不过二千万,而我朝中兴人口二千一百万,至孝桓帝永寿三年(157年)增至五千六百万,迁都之前案比已达六千万余,和中兴相比人口增长接近二倍,而可耕之地非但没有增加,反而有所减少。四民皆溢,生计日蹙,出仕为吏不仅仅是闻达之路,更是活命之路。”
少帝道:“因何人口增加反而耕地减少?”
“光武中兴以来,打击最严的就是土地兼并,可到如今也没能禁绝,反而出现了整县可耕之地尽入一家的情况出现,其地改为林猎或为它用,不足一论,耕地自然便减少了。……据说东海糜子仲縻子方兄弟,僮仆过万,地广两郡。宣高应该有所了解。”
“此情属实。”臧霸点点头。
少帝倒吸口气,道:“糜家巨富如斯?那东海郡守岂不成了虚设,这如何了得。”
杨彪微微一笑:“有何难办?随便罗织几条罪名,将之锒铛入狱,不论多富有,还不是入了国库?他胆敢反抗,就灭他九族。商贾起身,不足留惜。”
老匹夫何其毒也。臧霸忽有所觉察,乃不解的问杨彪:“杨公,糜子方何人?糜家尚有此人物?”
杨彪嘴角一颤,道:“糜子方便是糜芳,子方是他小时的字。”
“原来是子季啊。”臧霸暗笑:饶你杨彪奸猾,也有失口的时候。杨彪对糜家的熟谙意味着什么?
少帝不解二人情态,问道:“这糜芳是何许人,难得杨公和臧将军再三提及?”
“哦,此人初通武艺,乃徐州彭城都尉。”臧霸淡言开去。
“陶谦好大胆子,竟敢让商贾出仕掌军!”少帝却勃然大怒。
“吾皇英明。”杨彪紧跟一句:“绝对不能让商贾出仕,一旦形成权势,跻身世家,便不好铲除了。”
少帝欲言又止,陷入了沉思。
臧霸腹里一叹:少帝确实聪明,可惜没得明师正心,反让王、杨二位权谋家误歧。
“兼并土地者多为世家大姓,又当如何撼之?”少帝坐直身子,望向杨彪。
“士族世家乃国之砥柱,只可规戒,不可伤害。”杨彪一语带过:你要想坐稳江山,就不要过分触动世家利益。这些年来你任着王允打压老夫,又落得什么好?国不国,君不君,臣不臣。老夫手一挥,朝廷三一官吏便消怠公干。他王允纵然累死,朝政也不会有丝毫起色。
少帝强笑数声。
臧霸警然,他令杨同梁习还有孙观在琅琊泰山干的,不正是兼并土地么?伤民生计,似在所难免。这是回去后必须要彻底了解妥善解决的事情。
“其实并非‘察举征辟’走到尽头,我朝的一应制度也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秦皇强其兵、弱其民,在此基础上,以数目极少的官吏治理国家,能够做到高效集能。两汉草创之初,人口剧减,土地荒芜,承秦制可尽快开动官僚体系,这是大汉沿袭秦制的一个重要原因。秦制也是先秦智慧集大成者,施行秦制在当时再合理不过,放在今时却显得太过简单。这么大的大汉朝,靠简单的秦制岂能维持得住?道德和风议只能解微许之围,不足以巩固法制,故我朝必须全面建立新制。”
“当今之世已和昔时大有不同。昔法难治今时,欲开创局面,朕必须鼎新革故!”少帝精神振奋。
“欲鼎新革故,必先晓今时之弊。”
少帝急切的问道:“请教杨公,我朝因何泥陷窘迫?”
杨彪反问:“皇上以为呢?”
“外戚和内官争权,党从相互攻讦,致令纪纲败废,民风不正,误了大汉江山。”说完,见杨彪无意接话,少帝稍一犹豫,又说:“世家大肆并地,使黔首失地无依,因而四方寇乱不止,国库见空。”默了小会,见杨彪还是无语,少帝续道,“鲜卑强大,西羌剽悍,靖边军耗甚重。”少帝看看攒眉思索的臧霸和置身事外的安玄,“五斗米道、太平教,邪教误国?”
杨彪哈哈大笑起来。
少帝紧咬嘴唇,忽眉山平伏,正向杨彪端坐,双手放在膝盖上,道:“寡人请先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