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未来还未来

第十七章 未来还未来

大四的第一个学期,毕业的气氛居然就已经提前来到了。

蹈蹈虽然懒散,但是对毕业临近这个事实还是有越来越清晰的认识,这个事实让她免不了胆怯。家竹每天奋勇猛攻法律文本,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和蹈蹈一起伤春悲秋。蹈蹈只好一个人在校园里晃荡,常常抱着一摞书,在湖边一呆就是一个下午。

10月的空气虽然没有冰凉,但是湖水寒气已足,蹈蹈坐不了一小会,小腿就冷起来,她放下手里的书,用手去拍小腿,嘴里嘟嘟囔囔地喊着:“嘿哈,哈嘿。”忽然听见后面扑哧一笑,她赶紧回头,家竹站在后面,拿了一根狗尾巴草作势要插到她头发上去。蹈蹈闪躲开,笑着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都没有听见。”家竹笑着走过来,挤挤挨挨和她一起坐下来:“我来了好一会儿了,正琢磨着给你头上插朵什么花呢,结果你就猫腰练功了。”

蹈蹈笑,把她手上的狗尾巴草接过来,揪着玩儿。家竹翻翻她的书,含笑说:“你什么时候开始用功了,居然看起会计书来。”蹈蹈笑着说:“去年93届的找工作回来,我打听了一下,我们学的那些宏篇大论哪里有用武之地!不如看点实用科学。起码把三张报表弄清楚再说。”家竹点头,翻翻她的书:“我觉得会计根本不该这么编,应该先让我们学三张报表,然后在从报表里头引申到具体问题,一上来就借呀贷呀,好不容易学到了报表反而一带而过了。”蹈蹈笑:“从小到大,学的就是夫子学问,想到要毕业工作,心里真是一点底都没有,慌了手脚。”

家竹笑:“你也会慌了手脚吗?”蹈蹈说:“我又不是有工作现等着我,当然慌啦,对了,你听说一个顺口溜吗?‘保研的过着猪一样的生活,找工作的过着狗一样的生活,考研的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家竹笑起来:“没有听说过,你再说一遍。”蹈蹈又重复念了一遍,自己也好笑起来:“也不知道谁编的,这么形像。”

家竹说:“你不能保研吗?反正也是在家门口读书,要是能保研,你也就不用去过狗一样的生活了。”蹈蹈叹气:“谁知道呢,要说分数是已经上了,但是好像保研是优先学生干部的吧?”家竹说:“去问问嘛,有机会就争取。”她叹了一口气:“唉,我也烦着呢,方列好像不想跟我回家,我也不想跟他回家。”蹈蹈搂住她的胳膊,拍了拍:“等找到工作以后再定吧,主要还是看工作单位的好坏,现在不要预先着急了。”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看残荷在夕阳下随风微微颤抖,不知名的虫子从荷叶上跳到水里去,荡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一片树叶忽悠悠打着旋儿掉下来,落在蹈蹈的膝盖上。蹈蹈捡起来,在手心里揉搓,一扬手,把脆脆的碎片撒到地上。

蹈蹈没有想到,工作的机会忽然那么快就给她抛了根橄榄枝。

过了几天,她去演播室的时候,宋老师正带着一帮人参观。蹈蹈匆忙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进去做节目了,那些人还是围在玻璃边观看议论,等蹈蹈做完节目,一个大胡子的高大男人和宋老师一起走过来。

宋老师说:“蹈蹈,这个是电视台的张制片,觉得你主持得很不错哪。”蹈蹈冲张制片微笑了,点了点头。张制片很和气,问了蹈蹈的年龄啊、级别啊、专业啊一些普通的问题,然后笑着说:“这个节目是你自己做的吗?”蹈蹈点头:“我们人手不够,选题采访制作都要自己来的。”张制片回头冲宋老师笑:“你倒是培养了不少好苗子啊。”宋老师得意地说:“夸奖夸奖,林蹈蹈是我们这里顶尖的播音员哪。不代表平均水平,哈哈。”

张制片干脆坐下来和蹈蹈聊天,蹈蹈才知道到电视台正在筹划一档访谈类的经济节目,需要一个经济专业的毕业生做主持人。张制片最后的收尾让蹈蹈心跳加速:“有没有兴趣尝试一下?”蹈蹈想了想,有点害羞地说:“我?我行吗?”宋老师笑:“我看你满适合的,下个礼拜到我们演播室去试镜头吧。”蹈蹈赶紧点头答应,想了想又问:“需要做什么准备吗?”张制片笑:“不需要什么准备,我看你已经很有经验了。具体时间我让宋老师通知你吧。”

蹈蹈和宋老师把张制片一行送到停车场,冲他们的车子挥手告别以后,宋老师兴奋地说:“蹈蹈,这可是个好机会呀,你要抓住了,以后没准就是一个大明星啦。”蹈蹈笑:“宋老师,你别夸张了,哪有那么容易。”宋老师笑:“反正我是有信心的,你好好准备准备嘛。”蹈蹈笑:“谢谢老师对我这么有信心,万一真的让我瞎猫碰到死耗子,一定好好感谢老师。”宋老师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蹈蹈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些场面话了?”

虽然蹈蹈在宋老师面前压抑心情,有点端着,但是回到宿舍左思右想,还是非常高兴。93届的师兄师姐带回来的工作消息让她有点忐忑,找工作的困难似乎无限巨大,蹈蹈有点害怕。

左等右等家竹也不回来,蹈蹈实在来不及要和她分享这个消息,干脆去图书馆找她。家竹正埋头看书,忽然看见蹈蹈在对面坐下,她笑着说:“怎么,就来找我吃饭吗?时间还早哪。”蹈蹈笑嘻嘻地说:“我有事情跟你说,你出来一下。”家竹端详她:“什么事情呀,喜上眉梢的。”蹈蹈问:“真的吗?你看的出来?”她伸手抹抹脸,把笑容抹掉去,然后木着脸说:“赶紧收拾书吧。”

蹈蹈把事情转告给家竹,家竹也很高兴,她笑着说:“哎呀,要是成了大明星该多好呀。”蹈蹈笑:“去去去,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大明星了。”家竹问:“对了,你喜欢做这样的工作吗?”蹈蹈想了想:“我还真没有想过喜欢不喜欢呢,就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她低头踢小石子,好一会儿才说:“应该算不排斥吧,我这个人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活得这么混沌,命运给我什么我就接着什么。”家竹笑:“刚才还高高兴兴的,怎么忽然就说得这么悲观起来。”蹈蹈笑:“哎,有一个作家说:‘有時想到自己,毫無理想,無所追求,夜半醒來會大哭。’我连大哭都不会,光是发呆。”家竹笑:“停,不许说了,好好想想如果去试镜头你要怎么表现吧。”

蹈蹈晚上给爸妈打电话,告诉他们这件事情,妈妈说:“去试试没有关系的,不行也不要在意。”蹈蹈笑:“妈妈现在就开始安慰我吗?”妈妈也笑了:“我们对你的任何选择都支持,对你的任何失败都包容,反正你知道我们的这个原则就可以了,要做的事情放手去做就好了。”

蹈蹈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都没有什么心思上课,老想着这件事情,她对试镜的内容无从得知,也无法下手准备,干脆按爸爸的建议每天埋图书馆的资料室看经济类刊物和报纸,熟悉熟悉现在的热点问题,省得到时候无话可说。家竹笑话她:“你这个家伙,4年来还是第一次看这些书吧,临时抱佛脚有用吗?”蹈蹈笑:“好歹我的记性是值得自豪的,死记硬背还不行吗?”家竹笑:“有用,奖学金不也是这么来的嘛。”

试镜安排在周三,蹈蹈一大早就从学校出发了,头天晚上在寝室里把全寝室可以试穿的衣服都试穿了一遍,大家七嘴八舌给她出主意,一致认为要穿得端庄一点。可是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哪里有什么端庄的衣服,只有一件牛仔西服像点样子。蹈蹈说:“家竹,穿牛仔不太好吧。”家竹想了想:“要不然里头穿白衬衣吧,如果电视台有服装,还可以百搭。”蹈蹈点头,笑着说:“白衬衣加三个骨裤子,海藻一样的长发,估计亦舒会喜欢的。”家竹笑:“到底啥是三个骨裤子,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反正穿深蓝色是没有错的,深蓝粗布裤子配白衬衣再来一件牛仔外套,把你的头发扎起来,应该还是很清爽的。”蹈蹈穿好了给大家看,女孩子都纷纷出主意,最后三戒说:“样子还是蛮好看的,就是太休闲了一点。”蹈蹈撅嘴看家竹:“怎么办呀?”家竹笑:“得了,就这样吧,这样子多好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你要对自己的相貌有信心。”

试镜结束,蹈蹈很晚才回到学校。寝室只有家竹一个人在,她一进门家竹就站起来,仔细看她的脸色,轻声问:“怎么样?”蹈蹈木着脸看着她,一声不吭。家竹有点慌,静悄悄地跟着她,看她脱了外套,套上毛衣,赶紧帮她把外套挂好,蹈蹈回身看她,忽然就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一把搂住家竹,大声笑起来。家竹使劲拍了一下她的背:“你怎么这么坏呀,把我吓到了。”蹈蹈笑得喘不过气来:“我逗你呢,好家竹,不许生气。”家竹问:“很好吗?很顺利吗?”蹈蹈说:“我们去外面小饭馆吃饭好吗?我慢慢跟你说。”

她们去校外的小饭馆儿吃云吞,蹈蹈边吃边说:“然后我就跟示范嘉宾的那个副导演坐下来侃了,什么都说--当然,我先说的是最近的那些热点,把好些个专家观点拿来串烧--后来副导演自己接不上了,就随便聊,电影啊,小说啊,社会新闻啊。”家竹问:“摄像机一直开着吗?”蹈蹈点头:“从我一坐下来就开着了,开始让我对着镜头介绍自己,要5分钟呢,我扯了一大篇儿。”家竹笑:“你都扯了什么啊?”蹈蹈想了想:“我还真不记得了,当时就想,5分钟怎么那么慢啊,为什么还不喊停啊。”家竹问:“紧张不紧张?”蹈蹈笑:“刚进去的时候蛮紧张的,那么多设备啊,和我们的演播室不可同日而语,灯光一开,我反而找到感觉了,就当是在学校录像呗。”

家竹问:“后来呢,和副导演聊完以后呢?”蹈蹈笑:“他们真促狭,居然又给我三分钟,让我总结一下和副导演的谈话,要说得有条理又生动。”家竹掩嘴:“哇,你后悔瞎聊了吧?”蹈蹈笑:“可不是嘛,我只好冥思苦想,才凑完3分钟。”她低头把碗里最后一个云吞吃掉,然后往椅背上一靠:“他们说要我下个礼拜和他们一起出外景,现在就开始做节目。”

家竹啊了一声,笑着说:“这么快就定下来了?”蹈蹈摇头:“不能算定下来了吧,但是起码我是第一个确定外景试拍的,是副导演告诉我的。他们进主持人可复杂了,张制片说得玄得很。不管如何,”蹈蹈笑嘻嘻地说:“总算有希望,是不是?”家竹使劲点点头,握了握蹈蹈的手。

接下来蹈蹈就忙了,仿佛一夜之间她就没有时间在湖边闲坐了,她勤快地跑图书馆、跑电视台,家竹打趣她是超级女忙人。

过了半个月,蹈蹈兴冲冲地跑回寝室来,笑嘻嘻地跟家竹说:“带子送算送审了!”家竹忙问:“都弄好了吗?”蹈蹈点头:“全好了,已经送上去了。”她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水,家竹说:“哎呀,水好凉,你加点热的吧!”蹈蹈笑:“算了算了,我实在太渴了。”她跑过去抱住家竹,热烈地说:“家竹!我喜欢这个工作!”

家竹笑:“好好好,喜欢就好!”她把蹈蹈推开一点,揶揄地说:“刚去电视台几天呀,就学到文艺界的夸张了。”蹈蹈咬牙切齿地掐她一下,这才安静下来。

晚上方列做东给蹈蹈庆祝,三个人在湖心小岛吃酒糟汤团,方列说:“以前我们好像也一起来过这里吃东西呀,是什么时候?”家竹踢了他一脚,方列疑惑地看家竹:“怎么了?是来过的吧?”蹈蹈说:“家竹不要踢他了。”然后对方列说:“是来过,一起喝过酸梅汤,当时还有雷霆。”方列吐了吐舌头,看了家竹一眼。

家竹瞪他一眼,回头对蹈蹈说:“好像很久一样,其实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蹈蹈看着水中随波一荡一荡的月亮,低声说:“是啊,好像过去好长时间了一样。”家竹赶紧说:“方列,以后蹈蹈去了电视台,就可以让你去电视台看明星了。”方列笑:“我又不追星,如果唐朝乐队来了,蹈蹈给我弄张现场票就得了。”蹈蹈笑:“你还喜欢摇滚啊?真看不出来。”方列笑:“我艺术细胞充沛得很,给你来一段。”他站起来,对着湖水大声唱:

菊花古剑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嚣的亭院

异族在日坛膜拜古人的月亮开元盛事令人神往

风吹不散长恨

花染不透乡仇

雪映不出山河

月圆不了古梦

沿着掌纹烙着宿命今宵梦醒无梦

沿着宿命走入迷思梦里回到唐朝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男耕女织丝路繁忙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纸香墨飞词赋满江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豪杰英气大千锦亮

今宵杯中映不出明月霓虹闪烁歌舞升平

只因那五音不全的故事木然唱合没人失落什么

忆昔开元全盛日天下朋友皆胶漆

眼界无穷世界宽安得广厦千万间

家竹跟蹈蹈挤眉弄眼:“这就是唐朝的歌。”蹈蹈握住耳朵,笑着说:“方列,求你了,不要再折磨我的耳朵了。”方列坐下来,得意地说:“你没有听过原唱,我告诉你,我起码唱到八成的原汁原味。”蹈蹈端起装汤团的碗,和家竹碰了一下:“家竹!这么好听的歌,我们用酒糟代酒来下!”方列也端碗和她们碰,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过了几天,蹈蹈在学校录节目,结束的时候看见宋老师在玻璃门外面冲她招手,她赶紧过去。宋老师笑嘻嘻地说:“蹈蹈,电视台张制片跟我来电话了,说你首次和他们合作,大家都挺满意的,差不多就定下来了,让我跟你说一声,可能下个礼拜又要做节目,让你星期四去一趟。”蹈蹈点头答应,心里高兴,脸上止不住笑意。宋老师端详她:“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脸色真不错。”

蹈蹈笑:“宋老师,请你吃饭吧。”宋老师笑:“哟,开始谢我了?”蹈蹈摇头:“不是因为这个,合作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是宋老师请我们吃饭,我好歹快毕业了,难道不该回请一次?”宋老师哈哈笑:“不忙不忙,等下个学期你们都闲了,少不了我要多吃几顿,下个礼拜我挑的苗子就要来实习了,你好好带出几个来,比请我吃饭好。”蹈蹈点头答应了,又闲聊几句才出门去。

出了大楼才知道起风了,呼呼的寒风把地上的落叶全卷起来打圈,阴沉的天空一片深秋的萧瑟,蹈蹈紧紧搂着书本,快步走回宿舍,到了楼门口,看见冯荫和大树站在外面说话。蹈蹈赶紧装做没有看见,低头跑进去,冯荫却喊她:“林蹈蹈!”她只好站住了回头,冷淡地说:“干什么?”

冯荫走上前几步,笑着说:“听宋老师说你在电视台面试的事情很有眉目?”蹈蹈没有作声,警惕地看着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她眼角关注着大树,大树并没有上前,站在原地,眼睛焦急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冯荫等了等,看蹈蹈不作声,又说:“恭喜你呀,很高兴吧?”蹈蹈笑了笑:“还好吧,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了。”她转身就走,冯荫又说:“哟,这么得意啊,连人都不理了。”蹈蹈懒得回腔,噔噔上楼去了。

晚上她一个人在寝室里整理材料,把做节目的资料都整出来,旁边写上心得和注意事项,正忙得不亦乐乎,忽然听见下面有人喊她。她侧头听了听,仿佛是大树的声音。

蹈蹈赶紧答应了,边下楼边想:“难道和下午冯荫的事情有关?”大树站在楼下大堂,背靠着柱子,蹈蹈叫他的名字,他才转身过来,把手里的烟头往地上一扔,踩熄了。蹈蹈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大树笑了笑:“有时候闷,随便抽一抽。”他的眼睛在蹈蹈脸上转了好几圈,才说:“跟我出去走走,好吧?”蹈蹈点头,两个人慢吞吞地往外走。

好一会儿,大树才说:“你电视台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蹈蹈看看他:“你怎么知道的?”大树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冯荫说的。”蹈蹈说:“还可以。”下午看见冯荫和大树,蹈蹈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不知道现在他们是什么关系,她忽然不敢开口说得太多。

大树说:“电视台的事情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绝对的。自己要当心一点。”蹈蹈停住脚步,疑惑地看他:“你说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大树也停下来,低头吞云吐雾,好久才说:“冯荫也想要这个位置。”

蹈蹈冷笑了一声:“你未免太看得起她了,她想要就能要吗?”大树低声说:“反正你小心一点,我也不知道你进展到哪一步了,如果还没有签合同,就赶紧签下来,名正言顺一点。”蹈蹈咬着嘴唇看着他:“你算是谁的内线呢?”大树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好久才叹了一口气:“我也不能说得太明白,你抓紧时间办吧。不要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就行了。”

他狠狠地抽了几口,把烟头扔掉,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耸着肩膀,低头不作声,用脚下一下地踩那个烟头。

蹈蹈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她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帮她屏蔽他的消息。大树并没有很大的变化,只是稍微瘦了一点。穿着以前常穿的泥巴色的粗布风衣,头发剃得短短的,但是脸上的神色和以前还是有区别的。蹈蹈端详他的脸色,心里慢慢地柔软下来,觉得自己说话太冲了,就轻声说:“谢谢你,我知道这是你的好意。”

大树抬头看她,蹈蹈的长头发柔软地垂下来几丝,随着风撩在下巴上,一下又一下,让大树的心也跟着微微地痒,他克制住自己想伸手帮她捋上去的冲动,咳嗽了一声,站直身子,做出要走的模样:“那我走了,你自己当心。”蹈蹈点点头,看大树大踏步地走远,她才慢吞吞地走回宿舍。路上心里反复地想着大树的样子,心里有点忧伤。

她回去跟家竹商量,家竹一听就挑起眉毛:“冯荫是不是要做什么手脚?”蹈蹈点点头:“听大树的意思,仿佛是这样。”家竹说:“我觉得大树说的有道理,你赶紧把合同什么的签下来,也就不怕生变了。”蹈蹈撅嘴:“冯荫有什么了不起的,什么地方她都有说话的份儿?我就不信!今天宋老师刚跟我说张制片差不多已经定下来了,哪里由得她来捣乱?”

家竹说:“大树巴巴地跑来递消息,一定有点问题的,你不要轻敌。”蹈蹈说:“大树也许是乱操心,算了,我明天给张制片打个电话。”家竹说:“不要去一趟吗?”蹈蹈回头看她,诧异地说:“难道你真认为会出问题嘛?这么板上钉钉的事情,冯荫还能撼动了?大树是不了解情况才瞎操心的。”家竹笑:“你不要因为不信任大树就连带不信任这个消息嘛。”蹈蹈低头轻声说:“他还是这么慌慌张张的,真不让人放心。”家竹看看她,笑着说:“勾起旧心事了?”蹈蹈抬头拍了她一下:“去你的,我现在哪有功夫想这些!”

第二天蹈蹈思前想后,还是给张制片打了一个电话。张制片一听是蹈蹈,就笑着说:“林蹈蹈,小宋有没有跟你说周四来台里的事情?啊,你不要忘记了,下午3点,直接到我办公室来吧。”蹈蹈放了电话,一颗心彻底回了原位。晚上跟家竹说起来,蹈蹈笑眯眯地:“怎么样,并不是什么事情冯荫都有办法的吧,她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所有的事情都能改变?”家竹也笑,刮了她的脸蛋一下:“是是是,她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对不对?”家竹皱了皱眉头:“呀,我这话简直一语双关啊,蚍蜉撼大树,哈哈,你看冯荫和大树关系现在到底怎么样?”

蹈蹈笑了笑:“我怎么知道,不过大树既然知道冯荫有什么阴谋诡计,看来关系是近的。”她低头拨弄脚底下的落叶,长靴子在落叶堆里划拉,踢出底下的泥土来。家竹看看她,微笑着说:“可是还不是来给你通风报信?大树能有这个长性,已经算不错了。”

蹈蹈没有作声,好久才抬头笑了一笑:“其实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我也算喜新厌旧,雷霆和大树比起来,当然更吸引人一点,是不是?”家竹笑,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句歌词:“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然后歪着脑袋看蹈蹈:“你说大树是不是对你是这种心态?”蹈蹈低头微笑,也哼了一句:“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让往事都随风去吧。”家竹微笑着叹了一口气,把外套更紧地裹了一裹:“李宗盛真是个神仙,什么话都让他说尽了。”

两个女孩子肩膀靠着肩膀,紧紧地挨着,深秋的风呼啸着穿过树林,把她们脚下的落叶翻卷起来,吹到远处。

星期四蹈蹈上午就出发了,中午在家里吃了一顿饭,把好消息告诉爸爸妈妈。妈妈说:“这事情倒是挺顺利的,看来我们蹈蹈真是有两下子。”蹈蹈得意地翘鼻子:“那当然。我的能力你不用怀疑。”爸爸刮了她的鼻子一下:“得了,鼻子都翘到天上去了。事情没有确定下来,你不要先高兴在前头。”蹈蹈说:“咦,怎么不是确定下来了?否则干什么今天让我去台里?”爸爸说:“节目总是要做的,先用着,再继续观察。”蹈蹈皱眉,搂住妈妈撒娇:“妈妈,你看爸爸老是给我泼冷水。”妈妈笑:“就是,这个老头子就看不得人家高兴。”她爱怜地把蹈蹈散开的辫子重新结好,温柔地说:“不过,你爸爸说的也有道理,什么时候都要稳住自己,别老是七情上面的,要有稳当劲儿。”蹈蹈把头埋到沙发垫子里去:“好啦好啦,不要给我上课了。”

下午她兴兴头头地穿着妈妈新给她买的卡其色风衣冲到电视台去,一路上都觉得自己英姿飒爽,嘴里反反复复地哼着歌,心情和蓝天白云一样畅快。到了电视台,她一路微笑着进了张制片的办公室。张制片正在看稿件,一见是蹈蹈,就笑着站起来握手:“啊,林蹈蹈今天很漂亮嘛,真是青春逼人啊,衬的我就像个糟老头子。”蹈蹈也笑了:“哪里,张老师您不要谦虚了。”

张制片给她倒了一杯水,又张罗着要给她削水果,蹈蹈赶紧欠身客气了半天才落座。她微笑着问:“张老师,这次的选题是什么?”张制片笑:“哈哈,果然是初生牛犊干劲高啊,一坐下来就谈工作。”他点了一根烟,更深地陷到沙发里头坐定了,微笑着说:“选题我们已经定了,拍摄工作今天上午已经开始了,不过”他微笑着观察蹈蹈的反应:“我们换了一个主持人。”蹈蹈差点把手里的纸杯捏瘪,她皱着眉头轻声问:“换了一个主持人?”

张制片微笑着说:“啊,上次我们那个节目,台里是很满意的,都说你很不错,本来嘛,我们节目组打算就这么定了。但是后来台领导指示,要多选几个人再看一看,所以,”他含笑看着蹈蹈,看她把嘴唇紧紧地咬着,有点于心不忍,咳嗽了一声继续说:“我们又挑了一个主持人,这次让她也试试。”他说完这些,看蹈蹈的眼睛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他只好转了眼珠看窗外,把抽完的烟头使劲摁在烟灰缸里。

蹈蹈忍了又忍,才把喉咙里的哭腔儿咽进去,好半天她才放下手上的纸杯,沉着嗓子说:“啊,这样,张老师您觉得我的表现还有哪里需要改进?”张制片转头看她,蹈蹈仰着脑袋看着他,乌黑的眼睛里难受的表情一览无余。张制片只好说:“再试一个主持人的事情是这个礼拜才定的--台领导的决定。不过一切还要看那个女孩子的表现再说。你的表现很不错,当然还有要改进的地方,这个我们下次再谈吧。”

他走到桌前,拨了个电话:“小王,啊,你来一下,我问你点事情。”然后他往椅子上一坐,拿起一支笔来,微笑着看蹈蹈。蹈蹈只好站起来,勉强笑了笑:“谢谢张老师,那我不耽误您的时间了。”她转身要出门,在门口停了一下,又回身问:“张老师,你们这次试的主持人是不是冯荫?”张制片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啊,对啊,忘记你们是一个学校了,应该认识的。”蹈蹈深呼吸一下,又朝张制片笑了笑,轻声说:“那么,张老师,我走了,再见。”

她慢慢退出去,轻轻帮张制片带上办公室的门,靠在他办公室外的墙上发了一阵呆,眼睛酸涩。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往外头走,脑子里一阵一阵地嗡嗡响,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到了电视台外面被冷风一吹,蹈蹈才稍微好一点。她回头看了看大楼,眼泪忍不住沁湿了眼角,她抬手使劲地擦掉,慢慢地走出去。脑子里迅速地转着各种念头,想到冯荫,心里就一阵绞痛。

到了汽车站,蹈蹈默默地站着,神思不属,忽然看见一个人站在面前,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听见大树轻声喊:“蹈蹈。”

上午大树妈妈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到电视台去支持冯荫第一次录节目。大树的脑袋嗡的一下。他抓了衣服就跑出去,一路上焦躁紧张,他没有想到冯荫这么快就把电视台的事情搞定了,脑子里冯荫得意的笑容和蹈蹈伤心的样子不停叠映,像跑马灯一样转个不停。

他跑到电视台,又不知道冯荫在哪里,只好给冯荫妈妈打电话。冯荫妈妈说:“荫荫今天拍外景哪,你妈没有听清楚就把你弄过来了?哈哈,要不你去外景地找她?”大树只好说:“那就算了吧,她今天做完节目是回家还是回学校?”

“回学校吧,好像晚上还有课。”

“那我回学校等她吧。”大树匆忙赶回学校,一路上皱着眉头。他自从和蹈蹈见过以后就没有找到冯荫,宿舍里的人说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了。大树知道她一定在忙电视台的事情,本来打算今天去找蹈蹈再叮嘱一下,没有想到冯荫已经成功了。他满头大汗跑到车站,一眼就看见蹈蹈呆呆地站在车站。

大树心疼地看着她,蹈蹈长长的头发盘在脑后,穿着卡其色的风衣和牛仔裤,风撩起风衣的下摆,一下一下,蹈蹈仿佛不胜风力似的,身子也有点晃动。

大树走上前,非常想搂住她,让自己的胸膛温暖她煞白的小脸,但是他忍了又忍,只是轻轻地喊了她一声。

蹈蹈抬头看他,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她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了是不是?”大树咬着嘴唇,慢慢地点头。蹈蹈低头,轻声说:“她果然好本事。”大树皱眉头,情不自禁握住蹈蹈的肩膀:“不是的,不是她的本事!是她们家的本事!跟能力无关!”蹈蹈推开他的手,凄惶地笑了笑:“她们家的本事?那也是本事啊。”大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好站在旁边焦虑地看着她。

过一会儿,蹈蹈又说:“你很嘲笑我吧?还那么自信满满,把你的话当耳边风?”大树说:“其实我当时也不是很有把握她一定会去抢你这个位子。虽然冯荫爸爸确实位高权重,但是我本来指望他在电视台也说不上话,或者冯荫看不上电视台这个位子。”蹈蹈轻声说:“嗯,是啊,只要她看的上什么位子,就有人替她得到什么位子,”她抬头看了大树一眼:“真舒服,是不是?”

大树咬了咬嘴唇:“蹈蹈,电视台确切说不要你了吗?”蹈蹈摇头:“虽然没有那么说,但是我想也差不多了吧。”车子到了站台,蹈蹈坐上去,大树也跟过来坐到她旁边。大树又问:“电视台到底怎么说的呢?”蹈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大树,不要跟我说话了好不好?我什么话都不想说,求你不要理我。”

大树只好噤声。蹈蹈转过身子朝着窗外,他默默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蹈蹈额角抵着玻璃,正在默默地流泪,大树的心痛得缩起来。

护送蹈蹈到了宿舍大树才离开,一路上不敢开口跟她说一句话,沉默地看着蹈蹈小小的身子消失在楼梯拐角,大树觉得心里一团怒火无法发泄,他狠狠地在树干上打了一拳,关节几乎要渗出血来。

晚上大树等了很久,才等到了冯荫。

冯荫从宿舍楼里翩然出来,看见大树阴骛的脸,她愣了一下,随即就笑起来:“咦,大树,你怎样像到了旧社会似的,谁欠了你三百两银子不成?”大树闷声闷气地说:“你跟我过来!”他自己抬腿噔噔噔地往前冲,冲到大操场去,冯荫嘴角含着一丝笑,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到了操场,大树选了块地方站好,转身怒气冲冲地迎着冯荫,冯荫抱着胳膊平静地看他,笑着说:“你有什么事情?还要摆好阵势?”大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抢蹈蹈的工作?”冯荫冷笑了一声:“果然,我就猜到你是为这个事情来找我的。怎么,你的心肝宝贝去跟你哭诉了吗?”

大树厉声说:“叔叔不是已经安排你去证券公司了吗?你为什么还要抢掉蹈蹈的工作?”冯荫说:“我喜欢电视台的工作,不行吗?”大树说:“你何苦一定要针对蹈蹈?蹈蹈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冯荫笑起来:“哈,瞧你这话说的,电视台难道和林蹈蹈签约了吗?大家都是竞争者,什么抢不抢的?你放心,我并没有针对你的林蹈蹈,”她抬头戏噱地看着大树:“再说了,针对她?哼哼,她还不够分量让我对付她呢。”

大树咬牙,好半天才说:“是吗?不是针对她?是谁处心积虑地拆散我和蹈蹈?”冯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笑起来:“拆散你们?哈哈,用得着我拆吗?仿佛你的那个心肝林蹈蹈自己水性杨花不要你呢!被人甩了这么长时间还不承认--自尊心过不去是不是?啊,如果你非要把我设定为你们分手的原因才能觉得好过,那我就牺牲一下也无妨,谁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呢?”说完她嘲笑地看着大树,但是眼睛里还是有掩藏不住的怒火在闪烁。

大树气到极点反而镇静下来,他微笑点头:“我和蹈蹈分手了也不和你在一起,你更生气了吧。”冯荫冷冷地看着他,半天都不说话。深秋的大操场来往的人很少,他们站在一棵浓密的樟树底下,风带着寒气把枯草的味道一个劲地吹过来,冯荫抱紧自己,使劲盯着大树。

大树高大的身子在这样的大风底下仿佛一堵挡风的墙,他紧绷着脸严肃愤怒,却还是英俊非常。

高考过后的那个暑假,他们一起去旅游,爬上山顶的时候忽然下起大雨,两个人被困在一个小山洞里,大树站在洞口替她档着风雨,也是这样高大英俊。冯荫慨叹地想,那个时候大树曾经是多么的热情温暖,什么时候他变成这样,看她就像看敌人一样。

她觉得大树像一块寒冰,无法靠近无法触摸。冯荫的眼泪快要奔涌而出,她害怕一开口就暴露埋藏在心里的秘密,只好继续沉默,死死地把情感压抑在心里。

大树说:“不说话了?我告诉你,你这样针对蹈蹈,处处为难她,只会让我对你更加厌恶。以前我还顾虑到小时候的友谊不对你说什么狠话,这次你这样伤害蹈蹈,我是坚决不会原谅你的。”

冯荫实在控制不住,她冷冷地说:“原谅?谁稀罕你的原谅?我根本不在乎你,从来也没有在乎过你!”她激动地放下胳膊,手掌几乎捏成拳头:“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究竟有什么本事让我来喜欢你?童大树,我告诉你,我冯荫什么样的男朋友找不到?还需要破坏你所谓的恋爱来成全我自己?”

她咬了咬嘴唇,稍微平复了一下,又说:“你自己反思反思吧,林蹈蹈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们心心相印吗?你信任她吗?我随便说两句你就怀疑她了,这样的感情你还好意思口口声声觉得了不起?林蹈蹈要跟你分手,你的行为像个男人吗?只会哭只会闹,挽回了什么?明明人家先不要你,你自己接受不了失败,就把气撒到我身上来,真可笑,我冯荫什么时候说要和你在一起?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像你这样愚蠢、懦弱、幼稚、没担当的男人,我根本不稀罕!”

大树他昂着头说:“你就是嫉妒!你以为进了大学我一定会和你在一起,你等着我去求你,是不是?!哼,你料想不到我爱上了蹈蹈,所以你就转头对付她,你不要不承认!”冯荫冷笑了一声:“是啊,所有的人都要爱我,只能我不要你,哪轮得上你不要我?我不踢飞你,你自己胆敢先出局,就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她上前一步,贴近大树,仰头逼视他的眼睛:“我就是这样恶魔一样的女人,你最好懊悔认得了我,至于林蹈蹈,”她冷笑着说:“她最该懊悔自己认得了你!”

大树冲动地想挥拳头打她,拳头在冯荫脑袋上停住,被他捏得咯咯响。冯荫抬起胳膊把他的手推开:“想打我?你还没有这个本事!”她冷淡地看他,眼睛里闪着怒火,咬牙切齿地说:“你今天来兴师问罪,只会让我更坚定,林蹈蹈她输定了!”她转身就走,跑出了操场。

大树握着拳头站着,额头上满满的汗,他看着冯荫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却不知道冯荫已经泪流满面。

蹈蹈回来以后一直在寝室里待着,不想说话不想动。她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冯荫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怨恨。好不容易才睡着,后半夜又醒了。她害怕翻来翻去影响别人,干脆轻轻地下了床,披了衣服到阳台上去。

风还是很大,但是月亮出来了,皎洁明亮。安静的校园仿佛融化在月光里,楼底下院子的大树随着风哗哗地摇摆,冷淡的路灯底下,一地的落叶翻飞。蹈蹈抱紧自己,安静地站了很久。

早上家竹起来的时候,发现蹈蹈合衣趴在桌上,赶紧把她摇醒。蹈蹈迷糊睁开眼睛,冲家竹微笑了一下:“天亮了吗?”家竹摸了摸她的额头,埋怨说:“你这个老发烧的人怎么这么不知道保养,趴这里趴多久了?马上就要到冬天了,寒气多重啊。”蹈蹈站起身来扭扭腰:“哎呀,麻掉了。”她抓着家竹的胳膊,笑着说:“真糟糕,你扶我一下,腿全麻了。”然后龇牙咧嘴地活动脚丫子。家竹笑:“谁让你趴这里啊,好好的床不去睡,非要自己找罪受。”

其他女孩子都纷纷起床了,三戒一边梳头发一边问:“蹈蹈,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半夜就起床了?我觉得床一直晃。”四戒说:“是蹈蹈吗?半夜我听见门响,还以为谁上厕所呢。”家竹端详蹈蹈:“半夜就起来了吗?干什么去了?”蹈蹈笑:“哪里是半夜啊,是4点多钟,睡不着哪。”她回头看其他人,俏皮地笑:“哼哼,我挨个捏你们的脸蛋了,你们就没有一点感觉吗?”四戒笑骂:“这个该死的家伙,要是谁忽然醒了,不要给你吓死了。”蹈蹈放开家竹的手:“好了,我可以动了。”家竹仔细地看她,蹈蹈转过眼睛去躲开了。

上午蹈蹈有课,她抱了书本去教室,一路上还是蔫蔫的,家竹从后面跑步赶上她,搂住她的胳膊问:“蹈蹈,怎么了?昨天晚上回来就怪怪的,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蹈蹈咬咬嘴唇:“家竹,我的工作丢了。”家竹吃了一惊,连忙拉她往另外的路上走,蹈蹈说:“唉,我还有课呢。”家竹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赶紧跟我说清楚,一堂课不上也不算什么。”

她们跑到开阔的草地上坐着,天气很好,阳光和煦地照着金黄的枯草,蹈蹈一下一下的揪着身边的草根,一直撅着嘴,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家竹。家竹气得站起来,走了好几圈才坐下来:“太过分了!”她也咬着嘴唇生闷气,好一会儿才说:“你赶紧去给那个制片打电话吧,问问他们昨天试冯荫的感觉如何!”

蹈蹈摇头:“还有什么好问的,明摆着是没戏了,再去问白让人笑话没有进退。”家竹转头看她,搂住她的肩膀说:“蹈蹈,你要是难受就发泄出来,不要憋着。”

蹈蹈抬头凄惶地笑笑:“真奇怪,以前碰到一点小事就掉眼泪,现在真的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反而哭不出来了,光觉得眼睛酸。”家竹听了这话,撑不住先红了眼圈,她转头掩饰地擦掉,蹈蹈把脑袋靠到家竹肩膀上:“你不要这样,别逗我哭了。”家竹转过脑袋来,轻声说:“我觉得还是该去问问,我觉得那个制片的话还是留了余地的,你不去问制片,好歹也问问导演啊。”蹈蹈低头想了想,点点头。

下午蹈蹈去演播室录节目,前两天宋老师就跟她打了招呼,今天会带小师妹来实习,所以蹈蹈虽然万分倦怠,还是不得不去打起精神来应付。

一进演播室她就看见冯荫,冯荫正微笑着和宋老师说话。宋老师回头看见蹈蹈,脸上神色很不自然,连忙地站起来走到蹈蹈面前:“啊,蹈蹈,你来了。”蹈蹈心里明白,她冷冷地看着冯荫,没有说话。

冯荫平静地把桌上的纸张折叠起来,走到宋老师身边说:“宋老师,那我先走了。”说完就昂首阔步地走了,并没有看蹈蹈一眼。

宋老师还是在那里尴尬地搓手:“啊,蹈蹈,今天要不就不录了,选的那个苗子今天生病了来不了,你看你明天……”

“宋老师,”蹈蹈打断他,“冯荫来干什么?”

宋老师看了看她的脸色,局促地说:“冯荫让我签一个评定表,是电视台让签的,好像……”他又端详蹈蹈的神气,半天才犹豫地说:“好像,电视台要和冯荫签合同。”

蹈蹈皱着眉头看着他,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煞白,慌得宋老师赶紧端了杯热水给她,又拉把椅子按她坐下。蹈蹈端着杯子克制着自己,低头没有说话。宋老师低声说:“蹈蹈,你也不要太难受。冯荫的爸爸……”他欲言又止,咳嗽了一声才接着说:“有些事情不是光看自己的,社会大环境就是这样,你也要想通。”他说了这些话,觉得尴尬,自己也端杯子使劲喝了一口,又说:“只能说电视台这个机会确实太好了,这么好的机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这个,这个……”

“你不用再说了。”蹈蹈放下杯子,并没有抬起头来,“我想借电话打一下。”

宋老师赶紧把电话机推过来,自己踱步走到外间去。蹈蹈拿了话筒,抑制住心里翻滚的情绪,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拨电话给副导演。副导演听到是蹈蹈,在电话里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蹈蹈,你知道了吗?”蹈蹈嗯了一声。副导演叹了一声:“唉,这事情变成这样,我也没有想到,本来……唉。”蹈蹈问:“冯荫的表现比我好吗?”副导演说:“蹈蹈,我觉得你非常优秀,冯荫的表现嘛,也算不过不失,如果她表现得很差,我还能说几句,但是,唉,很难说。”

蹈蹈点头,然后说:“我知道了,是不是已经定下来了?”副导演说:“好像是,台领导放话了,张制片也难做。”蹈蹈说:“嗯,我都懂得。”然后她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好沉默,副导演说:“蹈蹈,你也别难受,你有能力不要怕,唉,以后有事情就吱声!”蹈蹈客气了一下,放了电话。

她沉默地把电话推回原来的位子,又沉默地走到外间,跟宋老师打了个招呼就往外走,宋老师喊住她:“蹈蹈,别这样!机会还是有的,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还是第一个推荐你。”蹈蹈点点头,快步出去了。

到了外面被太阳一照,蹈蹈觉得眩晕,她扶住柱子站了一会儿才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是觉得胸口堵着一块大石头,推也推不掉,咽也咽不下,就那么哽着,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秘密花园。她蹲下来看湖水淙淙地流着,闻到冬青树散发的清冷味道,泪珠一个接一个地奔跑出来,从她的眼泪里滑落到脸颊上又掉到地上。蹈蹈抱着膝盖蹲着,觉得心疼得厉害,简直无法直起腰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何其带她来秘密花园的情景,那么遥远不可追忆,仿佛时间过去了好多年,仿佛自己已经跳脱出来看那个傻姑娘,蹈蹈想:真傻啊,还以为那时候就很伤心了呢。

天色很暗的时候蹈蹈才走回寝室,她一个人冷静了这么久,觉得情绪已经调整到可以见家竹的地步了。到了宿舍楼下,远远地看到大树在楼底下踱步,蹈蹈赶紧退到一边,她不想见大树,不想再跟大树解释,不想再让大树用那样忧伤担心的眼睛看自己,她这个时候只想一个人待着,不要听任何人说同情的话,因为随便一句话都能再次勾引她汹涌的泪水,她不想再哭了。

蹈蹈好不容易跟着一群唧唧喳喳的女孩子混上了楼。到了寝室,果然看见家竹一个人在等她。

家竹一见她就站起来,端详她的脸色,蹈蹈苦笑着说:“家竹,不要这样。”她摇头说:“没有希望了。她要和电视台签合同了。”

家竹愁眉苦脸地看她,轻声喊:“蹈蹈!”蹈蹈摆手:“不要安慰我了,我都知道。”她深深呼吸一下,拉住家竹的胳膊摇了摇:“好家竹,我都知道!”蹈蹈害怕看家竹的目光,她转头去看窗外,轻声说:“不要这样看我呀,失去一个工作也不是世界末日是不是?以后机会大把呢。”她转头轻笑:“你这样看我又想让我哭吗?”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有点哽咽,蹈蹈扯了嘴角使劲笑了笑。

家竹搂住她,伸手在她的背上拍了拍:“对啊,蹈蹈,机会多的是呢,不过就是人生的一个小插曲。”蹈蹈点点头,使劲搂了搂家竹的肩膀:“对啊。”她抬头看家竹的眼睛:“我会好好儿的,所以,你不许这样看我了。”家竹笑了笑,拍了拍蹈蹈的胳膊,佯装低头收拾书本,偷偷地把眼角的泪水擦掉。

大四的期末很快就来临了,蹈蹈每天缩在图书馆的角落,看书背书发呆。

她躲在重叠的桌子椅子后面,常常看着外面的干枯树枝沉思,冬天清越的蓝天没有云彩,灰褐色的枯树枝枝杈杈地支棱在蓝天下,越发让人觉得寂寥无凭。

她长时间地缩着,有时候连饭都懒得去吃,不可避免地瘦了,下巴颏尖尖的,越发显得眼睛硕大。家竹很担心,老是跑过来趴桌上看她:“蹈蹈,想什么呢?”蹈蹈微笑:“什么都没有想,默背呢,这题目复杂得很。”家竹只好捉过她的手来揉搓一下,表达对她的支持。

期末考试到了最后一天,蹈蹈一早就跑到考场门口去等着,手里头拿着自己抄的重点,低头默默浏览,临时抱着佛脚。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皱眉回头看过去。

是方列。

蹈蹈撅嘴:“喊我就是了,我最讨厌人家拍我。”方列嘻嘻哈哈:“大小姐又发什么脾气,准备得不好吗?”蹈蹈摇头:“不太好,怕老师出题太偏了。”方列正色说:“这可是我们大学生涯的最后一门考试哦,加油!”蹈蹈微笑,伸出手去和他击了一掌。

好不容易考完,蹈蹈揉着酸酸的手腕走出来,把铅笔往垃圾桶里一扔,想到方列说这是最后一门考试,忍不住回头望了教学楼一眼,真的,最后一门了,以后再也不用考试了。蹈蹈忽然觉得怅惘,仿佛心里空落落的。

“不读书了,去干什么呢?”她默默地想,低头踢踢踏踏地走回宿舍,一个同班的男生赶上她说:“蹈蹈,你去通知女生一下,今天下午教导员要开班会,告诉我们下学期的安排。”蹈蹈抬头问:“几点钟啊?”那男生说:“下午三点在三教的阶梯教室,你可要通知全了啊!”

她回到寝室,看见三戒正在收拾行李,蹈蹈问:“你就回去了吗?”三戒点头:“晚上的火车,过完春节就要去单位实习了。”蹈蹈哦了一声,转头问:“什么单位实习啊?”三戒说:“还不是我爸爸单位,顶替的事情差不多了。”蹈蹈微笑:“女承父业,挺不错的,也不枉费你爸爸送你来读这个专业了。”三戒摇头:“其实我一点不喜欢这个专业和他的单位,但是怎么办呢,工作这么难找,起码要先解决生计问题吧。”

蹈蹈点头:“好歹先就业,以后有机会再择业吧。”

以前寝室里一到放假就会出现的狂欢气氛这天一点都没有出现,大家都安静沉默地收拾东西,偶尔交谈几声,都是互相询问找工作的去向。蹈蹈对找工作还没有头绪,心情糟糕得很,她慢吞吞地把蚊帐卸下来,洒上洗衣粉泡到桶子里。家竹问:“晚上就回家吗?”蹈蹈摇头:“你不是明天的火车吗?我再陪你一个晚上,下个学期回来都五月了,要好几个月见不了面了。”虽然是一句普通的话,说到后面却哑了嗓子,蹈蹈赶紧掩饰地低头整理抽屉,害怕家竹听出她声音里的离情别绪。

家竹还是走过来,搂住她的肩膀,两个女孩子头挨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彼此微笑一下,交换一个眼神。

下午蹈蹈开完班会回来,发现寝室里已经走了一半的人,剩下的人都在收拾东西,寝室外头扔了一地的杂物,仿佛已经拆伙了一样,整个走廊都是女孩子们扔出来的东西,外地的同学都打了硕大的包裹,因为下个学期他们要到五月才回来写论文,冬天的东西再也用不上了,大家都把冬天的衣服被褥收好带回家去。

家竹也在收拾东西,她把手绢铺在头上挡灰,用笤帚去清理屋顶上的蜘蛛网。蹈蹈说:“你弄那个东西干什么,怪脏的,家竹说:“弄得干净点,否则下个学期回来还不知道成了什么荒凉样子了。”蹈蹈往床上一倒:“现在就够荒凉的了,好像逃难一样。”家竹把手绢取下来,拍了拍灰:“你们班怎么说的?是五月几号报到?”

“五月三号报到,如果工作找得顺利可以先回来学校调档,我们班主任说:‘只要你们找到了工作,随时回来找我都行。’唉,给我们这三个月找工作。”家竹问:“那如果没有找到工作呢?”“也必须回来,因为要写论文和答辩。”家竹问:“如果一直到七月都没有找到工作呢?”蹈蹈笑:“那就被扫地出门了,学校七月初就要装修我们的宿舍楼,预备给新生住。”

家竹叹气:“就这么被赶走了?”蹈蹈笑,眼睛看着天花板:“是,就这么被赶走了,赶出校园,赶到社会上去。”

家竹走过来,摆弄蹈蹈的枕头:“蹈蹈,你打算怎么找工作?”蹈蹈笑:“先去深圳再去上海再去北京呗,什么人才交流会都参加,没头苍蝇一样先撞几次试试。”家竹笑:“我估计也是这个步骤,我们约时间啊,一起去!如果我们能找到同一个城市的工作就好了,这样就可以一起租房子住,好像还是在学校一样,那样多好啊!”

蹈蹈眼睛发亮,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么幸福的未来,转头笑容满面地说:“我们租一套小房子,你一间我一间,我那间要漆成天蓝色,挂白色的纱窗帘。”家竹说:“我要四白落地,用绿色格子窗帘。”蹈蹈笑:“外间用什么颜色呢?鹅黄色好不好?”家竹点头:“配上白色沙发一准好看。”两个人相视微笑,离别的愁绪仿佛冲淡了不少,蹈蹈翻身下床,笑嘻嘻地说:“如果是那样,该多好啊,家竹,我不愁没有人给我套被子了!”家竹笑:“哦,原来是为了有人侍侯你才要跟我一起住的啊!”

晚上蹈蹈家竹方列一起去外面吃饭,方列说:“家竹不肯跟我回家呢,蹈蹈你怎么说?”蹈蹈笑:“凭什么非要家竹跟你回家呀,你家又不是北京上海,你们一起找工作,去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地方嘛。”

方列皱眉:“我爸妈都给我找好工作了,如果家竹肯去,她的工作也能解决,去银行!干什么非要犟着来呀!”家竹说:“我为什么要你爸妈帮助找工作?我自己也能找,千里迢迢地跑到你那里去,本来就是你们家的地盘,工作又是你们家找的,到时候要给我受委屈我连句有面子的话都说不出来。”方列有点不高兴,他用筷子敲着桌子:“你怎么这么多虑呀,哪里会让你受委屈了?老是把人往坏处想。”

家竹皱眉:“那你为什么不去我们家呢?”方列咧嘴笑:“当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谁听说过娶鸡随鸡,娶狗随狗的?”家竹呸了一声:“谁要嫁你了,美的你了。”

蹈蹈笑:“好了好了,我还以为你们要吵架了,正担心呢,你们倒耍起花枪来了。”

她往家竹和方列的水杯里都续上茶水,端杯子说:“碰一下碰一下,祝愿大家都找到称心如意的好工作,人人都心想事成!”

三个人端杯子碰了一下,都仰头喝下去。蹈蹈又端了一杯,对家竹和方列说:“这杯我敬你们,希望你们幸福,家竹,”她盯着家竹:“你不要老和方列闹脾气,大学的恋爱能成正果的看来不多,你好歹给我点对爱情的信心,不要让我对爱情这两个字再失望。”她仰脖喝下去,家竹担忧地看着她,按住她的手,柔声说:“好了好了,不喝了,我懂得你的意思!”蹈蹈笑:“拦我干什么呀,喝的茶水而已,又不是酒。”

方列笑,也端了杯子对着蹈蹈一举:“我也来敬你!蹈蹈,认识这么长时间,你好歹说了句向着我的话。”

蹈蹈哼了一声,瞪着他说:“谁向着你了?我这话也是对你说的,你好好珍惜家竹!这样的好女孩子不是随便能碰到的,家竹愿意和你在一起是你的造化了。”

家竹忙拦着说:“好了,别造化不造化的,这话说过了。”方列郑重地捉了家竹的手放到唇边重重地一吻:“蹈蹈没有说错,是我的造化,你放心,我必不负你。”两个人痴痴地互相望着,暂时忘记了蹈蹈的存在,蹈蹈含笑看着他们,心里翻涌酸楚,用手蘸着茶水在桌子上胡乱划着,心里混乱地喊着:“雷霆,你为什么要负我?”眼泪几乎要流下来,她赶紧抬眼睛看着家竹和方列微笑。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蹈蹈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蹈蹈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七章 未来还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