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启程(1)

第十八章 启程(1)

1998年的五月,云淡风轻,蹈蹈拽了一个大包回学校,进了校门就一路和认识的人打招呼。离开校园这么久,大家仿佛都变成大一的新生,对这个绿草茵茵,树木葱茏的校园充满了初恋一样的热情。

沉寂了那么久的宿舍楼又热闹起来,走廊里穿梭着忙碌的女孩子,各个寝室的门砰砰作响,阳台上各色衣服迎着初夏的风招展。

蹈蹈含笑推开寝室的门,放下包包就和每一个人贴面颊:“哎呀哎呀,想死我了。你们想不想我啊?”家竹推开她:“咦,不要拿湿乎乎的汗脸来蹭我。你怎么出去找了一趟工作回来还是这么不稳重啊?”蹈蹈笑:“好不容易回学校了,还不要把那套假模假样的脸孔收起来啊,我一进学校就觉得放松,心都要飞起来了。”

大戒戳了她一下:“工作找在哪里?看你心情这么好,一定是定下来了。”蹈蹈点点头:“已经签了合同了。”女孩子们都围过来:“是哪里呀?”蹈蹈笑了笑:“唉,就是本市的证券公司,我可没有家竹的本事,把工作找到北京去了。”

女孩子们都哦了一声,散开来各干各的,只有四戒拉着蹈蹈说:“这工作很不错啊,证券公司可不容易进哪。”蹈蹈问:“你呢?”四戒吐了吐舌头:“我们市里的公安局。”蹈蹈啊了一声:“公安局!你个学金融的,去那里干什么?”三戒凑过来挤眉弄眼:“公安局抓经济犯的时候,我们四戒就能出力了。”四戒推开她,抬起拳头做做样子:“你可别撞我枪口上。”然后回头冲蹈蹈笑:“公安局做财务,唉,这年头逮个工作就不容易,谁管它是哪里呀。”家竹点头:“政府机关不好进呢,今年从上到下的,各级政府都裁员。四戒也算有本事啦。”二戒躺在床上哼了一声:“四戒恐怕没有这个本事吧,还不是家里人的本事!”四戒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凑到蹈蹈耳边说:“她还没有定工作呢,今天一直阴阳怪气的。”蹈蹈和家竹对视一眼,都含笑不说话。

晚上蹈蹈和家竹在校园里散步,蹈蹈深深呼吸空气,回头对家竹说:“唉,还是学校里的味道好闻,这么香的栀子花味道和青草树叶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真是让人心都要醉了。”家竹也仰头呼吸了一口,然后微笑着说:“北京就没有这么好的空气,我实习的时候正是春天,那灰尘大得,回到房间一鼻孔的灰,都能喷得出来!”

蹈蹈问:“定下来了吗?什么时候签合同?”家竹笑:“已经签好了,表都交给学校了,档案自动转过去,我不用管了。”蹈蹈搂住她的腰,使劲紧了紧:“恭喜,家竹,北京的大机构,我们学校估计也没有几个人能进,你真是拔了头筹了。”

家竹微笑:“唉,有时候想起找工作就像一个梦一样,我到现在都云里雾里的。居然就这样让我找到了。”蹈蹈叹气:“就算是个梦也是个拥挤奔波的梦,你还记得我们去深圳赶招聘会的时候吗?和民工挤在一起,就站在厕所门口,那个味道现在想起来都要作呕。”

家竹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又笑着说:“你知道吗?我去北京参加招聘会的时候,我们银行的摊子都给挤破了,布景板和挡开人群的桌子全垮了。一群应聘的学生排山倒海地倒下来,我正站在桌子前头跟人力资源部的大姐谈话,桌子那么一倒,我觉得好像立刻就要被压死了一样,那个大姐吓得拼命把我拽到里头去,否则一定要出事的。”蹈蹈笑:“看来这么一挤挤出了好感,是那个大姐要的你吗?”家竹笑:“我挤的地方很对,正压在人力资源部经理的身上。”

两个人都有一种曾经沧海的感叹,一时情绪波动,都安静下来。大礼堂旁边的桂花树底下坐了一小圈人,一个男孩子正在弹吉它,唱着齐秦的《外面的世界》,他的歌声空旷又寂寞,伴着栀子花香在校园四散飘荡,蹈蹈一时凝神,听得痴了。

虽然蹈蹈也留神观察过毕业生的生活,可是身临其境感想还是不同。这是她七岁上学以来过得最轻松的日子,她跟家竹说:“这日子简直像绸缎一样,那么舒服那么自在地呼地一下就滑过去了。”

论文当然要写,可是学校并没有留难他们的意思,从7、8个选题里挑一个,到图书馆去坐上一个星期收集资料再剪刀糨糊一样,论文就出个雏形了。蹈蹈还是挑图书馆她最喜欢的位子坐,有时候抄写累了,就抬头看窗外熟悉的那段树枝,眯着眼睛看斑驳的阳光在密密的树叶中间跳跃。

家竹因为和方列的工作一个找在天南一个找在地北,所以特别的缠绵起来,经常不见人影,蹈蹈只好自己享受这悠闲的时光。她心里清楚,美好的日子也许很快就会过去,这所剩无几但又不知该如何珍惜才好的大学时光让她忐忑。

到了交论文初稿的日子,蹈蹈埋头在图书馆抄了一个下午才弄好,她放下笔,使劲揉自己酸痛的手指头,家竹从外面冲进来,笑嘻嘻地冲她招手。蹈蹈点点头,把东西都收拾起来抱在手里,小步跑出图书馆。

家竹挽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问:“晚上跟我一起吃饭吗?方列他们班搞卡拉OK比赛,你去不去?”蹈蹈摇头:“我又不认识他们班的人,才不去凑那个热闹。”家竹说:“那可怎么办呢?他让我去呀。”蹈蹈笑着戳了她一下:“你重色轻友的次数还少吗?干什么在乎这一次?好好陪你的方列去吧,他最近疯了一样缠着你,真是让人可怜。”

蹈蹈本来是说玩笑话,可是等了一会儿不见家竹接腔,就回头去看她,才发现家竹眼眶红红的,一泡眼泪泫然欲滴。蹈蹈赶紧搂住她的胳膊:“嘘嘘,怎么哭了,好好的。”家竹哽声说:“连你都看出来他的痴缠劲吗?我知道他也许是害怕分开以后就不能在一起了。”蹈蹈叹气:“唉,现实面前人人都没法不低头啊,谁让你们两都找了那么好的工作,让谁迁就谁好像都挺委屈的。”家竹闷声不响,好一会儿才说:“蹈蹈,你说是不是因为都爱得不够厉害?因为爱得不够,才谁都不愿意做出牺牲?”

蹈蹈想了想,温柔地说:“也不能这么说,再爱也要吃饭穿衣啊,方列和你都不是没有努力过,他在北京找了那么长时间的工作--唉,你不要想太多,方列不是说要考人民大学的研究生吗?你安心在北京等他来找你吧。”家竹擦擦眼角,勉强笑了笑说:“我也就在你面前掉两滴眼泪,在他面前都强颜欢笑的,我看他也一样。”蹈蹈搂搂她的肩膀:“你们已经算好的了,很多人现在就开始演出分手戏码了。”

回到寝室,一屋子人,牌桌开了两张。蹈蹈转头冲家竹轻声说:“什么时候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看齐了?怎么也开始大摆牌局?”家竹笑:“还都明目张胆的,再不是见缝插针,成了全民皆兵了。”

寝室散发着瓜子的咸香和冰淇淋的甜香,女孩子们穿着各式清凉的衣服,唧唧喳喳热闹非凡。蹈蹈和家竹简直无法插足,只好挤挤擦擦拿了毛巾脸盆去水房洗脸。所有的寝室门都开着,要不就在开牌桌要不就在聊天,整个宿舍仿佛有一种回光返照的热闹,蹈蹈一边走一边觉得不真实,脑子里乱烘烘的。

晚上她还是没有跟着家竹去参加方列班上的活动,自己一个人在校园里随意地散步。校园外的小餐馆一条街全是人,热闹得像过节一样,即将各奔前程的毕业生们来来去去,呼朋引伴,空气中充满啤酒的味道,蹈蹈在拥挤的人群里穿过去,去拐角的冰淇淋柜台买冰淇淋。

忽然一个男孩子站在她面前,手里拎着一个啤酒瓶子,嘴里喷着酒气。蹈蹈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拧着眉头看他,满脸防备之色。那个男孩子也退后一步,和蹈蹈保持合理的距离,有点尴尬地挠挠头,然后低声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94届旅游的,我们一起上过大课。”蹈蹈摇头,并不开口。那个男孩子苦笑着说:“94届金融的林蹈蹈对不对?大二的时候我们一起上过英语课,我一直暗恋你。”

蹈蹈吃惊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脸蛋变得酡红,手里绞着手绢,愣愣地看着他。这个男孩子个子不高,斯文白净,喝酒喝得满脸通红,但是眼睛还是闪闪放光。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蹈蹈被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冲撞了一下才赶紧说:“啊,我还有事。”然后急匆匆地往前走,不敢回头看一眼。

她在冰柜旁边磨磨蹭蹭地买冰淇淋,挑了一种又一种,觉得时间过去很久了才回身走,一边走一边眼睛滴溜溜转,看那个男孩子还在不在等她。到了校门刚想松口气,忽然看见那个男孩子站在校门边,啤酒瓶子已经不在手里,似乎用凉水冲过头脸,头发上还带着水珠儿。

蹈蹈慌忙低头,想混过去,那个男孩子还是看见了她,并且跟过来:“林蹈蹈,我们谈谈?”蹈蹈说:“我不认识你。”那个男孩子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跟着蹈蹈不紧不慢地走,一边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不认识我,可是我真的喜欢你。”

他回头细细端详蹈蹈,眼神温柔,不等蹈蹈接腔又说:“第一次看见你是大二的下学期,你穿着跟这条裙子颜色一样的衬衣和一条白裙子--你很喜欢宝蓝色,是不是?”蹈蹈停下来:“同学,我真的不认识你,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还有事情。”那个男生忽然咧嘴一笑:“别这样,林蹈蹈,我并不是想和你发生黄昏恋,就是很想告诉你,曾经有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喜欢过你,你就当发善心,听我说完好不好?”

他们站在办公大楼前面的花坛旁边,风从湖边吹过来,带着细细的水气,那个男孩子微笑着看着她,白色T恤在月光下仿佛发着荧蓝色的光。蹈蹈忍不住笑了一下:“你看着也不像一个暗恋的人啊。”她微笑着说:“干什么挑我来开玩笑?”那个男孩子也笑了,他略微低头轻声说:“嗯,我也这么想,可是事情就是这样。”他期待地说:“愿意和我随便走走吗?”

蹈蹈想了想,含笑转身,慢慢地往前走。男孩子跟上来,继续说:“我当时就想,哪里来的这么清秀的女孩子,后来一直打听你,我是旅游系的,实在和你们系没有什么交集,要打听起来也不容易哪。”蹈蹈不说话,只在他停顿的时候看他一眼,那个男孩子受了这样的鼓励,终于自在起来,说话也不那么着急了,步子也缓慢起来,两个人在月光下徜徉在校园的小路上,仿佛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平静安详地散步。

“后来你开始谈恋爱了,”他微笑着说:“童大树我倒是认识,他是篮球队的嘛,我们男生还是知道的,后来听说分手了,再后来看见你和另外一个男生一起在食堂吃饭,我就想,也只有这么出类拔萃的男生才配得上你,真是彻底死了心。”蹈蹈沉浸在这样一个奇怪的气氛中,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只好微笑着嗯了一声。那个男孩子转头看她,微笑着说:“现在呢?是一个人吗?”蹈蹈含笑说:“怎么这个没有调查出来?”那个男孩子说:“要调查你不容易啊,又不是一个系又不是一个院,你们系男生宿舍在二楼我们在五楼,哈哈,为了你我还特意跑去认了几个老乡。”

蹈蹈觉得惊讶,略微停下脚步来看他,眼睛里都是诧异,那个男生也停下来,微笑着迎风眯眼睛:“很好笑是不是,有去创造打听渠道的功夫都不去结识你。”他转头看蹈蹈,目光在她的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轻声说:“谁让你在电视台做节目呢?既然每个星期能看见你好几次,我好像就觉得已经很满足了。”

他们站在办公大楼的后面,一排小树挡着月光,地下一片片摇动的树影,蹈蹈忽然觉得不真实,仿佛在做梦,梦里跑出来一个人,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做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她真的伸手掐了自己一下,疼得吸了一口气,自己咬着嘴唇偷偷地笑了。

那个男孩子并没有放过她脸上的微小变化,也跟着笑起来:“这些话我从来没有跟谁说过,我也知道说出来很可笑,可是,”他不再笑了,脸上的表情惆怅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并没有强烈的要跟你说话要和你见面的冲动,就是这么旁观着,仿佛就是我的愿望了。”

蹈蹈终于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忍不住转头微笑,调整一下呼吸,才回头说:“唉,我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好呢?”那个男孩子也恢复了自然的微笑:“随便说什么,或者说:‘唉,其实我一直也在暗恋你。’”他自己先解嘲地笑起来。

两个人继续漫步,围着办公大楼走了一圈又一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风很轻月亮很亮,蹈蹈一直仰着脑袋看星空,觉得风从她长长的头发中间穿过,身上凉爽的裙子裹着她的腿,让她心里一片明净。

快熄灯的时候他们才走回宿舍楼,到了楼门口,蹈蹈回头冲他微笑:“再见。”那个男生也微笑:“再见。”两个人相视微笑了一下,蹈蹈回身往楼里走,那个男生忽然喊:“林蹈蹈!”蹈蹈回头嗯了一声,询问地看着他,那个男生微笑着说:“今天晚上很愉快,非常,”他停顿了一下,才说:“谢谢你不讨厌我或者轻视我。”蹈蹈微笑着看他,挥了挥手:“赶紧走吧,要熄灯了。”

她返身上楼,一直到寝室都保持着微笑。

第二天蹈蹈跟家竹说起这件事情,家竹呀了一声:“哎呀,真有你的,马上就要离开学校了,你还能弄这么一出浪漫戏码。”蹈蹈微笑:“我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想呢,难道不是假的吗?难道是真的吗?”家竹问:“94届旅游的?叫什么名字啊?我太好奇了,要去打听一下。”蹈蹈从摇晃的椅子上跳起来,使劲哎呀一声。

家竹问:“怎么了?”蹈蹈笑着吐舌头:“哈哈,我居然还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家竹也忍不住笑起来,然后使劲点头:“嗯,嗯,就该这样,彻底变成一个玫瑰色的浪漫。”这个玫瑰色的浪漫还真的成了一个绯红的梦,一直到毕业,蹈蹈都没有再见过那个男孩子,她在校园的路上注意过,在饭店的时候张望过,但都没有再次遇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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蹈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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