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苍鹰折翅

116 苍鹰折翅

景泰四年二月,朱祁钰费尽心思所立的怀献太子病危。

幼储危在旦夕,整个紫禁城内噤若寒蝉。关于朱祁钰逆天命而为,败尽朱见济福禄寿命的传言,在宫中,由零星的私语蔓延至前朝。

汪敏布衣跪在佛龛前,阖目念着祈祷的经文。

“皇上……”侍女发现出现在门口的朱祁钰,一阵惊慌后忙行礼,被朱祁钰摆摆手屏退下去。

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汪敏笔直的脊背,虔诚的背影,却无言相对。

他们之间隔得,是太多无辜的生命以及朱祁钰对“天命”的反抗。

终于,汪敏念完经文起身时,发现了默立在她身后的人。

一年不见,他瘦了,憔悴了太多。眉宇间风发的意气,已转为挥之不去的愁色。这一年,表面上委屈的是汪敏,而实际被心魔折磨的,却是朱祁钰。

汪敏淡淡笑着走到朱祁钰身边,用手指轻轻拭着朱祁钰眉间的愁苦。“皇上,天冷,您穿的太淡薄了。”

安静平和的笑如暖阳般穿透浓厚的冷雾阴霾,触动着朱祁钰心底的干涸清冷。他紧紧抓住汪敏的手,深深地看着她。“小敏,陪我说说话。”

这个宫里,这个世上,肯陪他说说话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胡澜依旧在宫外软禁着,比起汪敏的身处冷宫,朱祁钰每次去见胡澜时,她无所谓任君采拮的恭顺麻木,才令朱祁钰真正心寒。

他没有要她,没有如当日的信誓旦旦般真的让她入宫为妃,也鲜少再去看她。偌大的紫禁城,不知何时起,已经将他彻底孤立。

他动情地看着汪敏,疲惫的将她用在了怀里。

那夜,朱祁钰留宿在冷宫中。

那夜,年仅五岁的怀献太子夭折。

黑发人送白发人的痛,令朱祁钰如受凌迟之刑。听到兴安哽咽地禀告后,他踉跄着脚步冲出去,一个不小心,险些跌倒。

汪敏闻讯亦是痛心不已,她扶起面色惨白的朱祁钰,想说安慰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称心了?!”

汪敏如何也想不到朱祁钰竟死死盯着自己,绝望的说出这几个字。称心?她称的什么心?

“你一直说朕逆天而为,囚朱祁镇,废朱见浚,是自断福禄自绝福根。如今朕唯一的儿子……”他仰着头,拼尽全力想抑制住夺目而出的泪水,却终是敌不过喉中的酸涩,流下泪来。

“如今你不是称心?朕废了你,你不是怨恨朕?!”

汪敏愣愣的站在那,无法相信方才与自己如此亲昵的人,竟忽然换了张面孔说出这样残忍的话。她日日为他、为大明祈福,换来的便是这些吗?!

兴安看着这两人的反应,亦是不住的泪流。他默默向汪敏摇了摇头,悲悯的看向朱祁钰。汪敏微微颔首,她也是气糊涂了,此刻朱祁钰可以做的,也只有跟自己发脾气而已。

但她想不到的是,朱祁钰的脾气,发过后,却再没有踏入过冷宫一步。即便她的身孕,也只让她清冷的宫苑中多了些侍女、太监。多了些嘈杂的人声。

朱祁钰一次次告诉自己,若小敏生下皇子,他便应了朝臣的奏报,复利她为皇后。

但女儿降生的消息,仿佛令朱祁钰重新回到那日汪敏的倔强,“逆天而为,自断福禄,自绝福根”。

他真的倦了,朱见济的夭折对他的打击太大。为了新的皇子,他发疯一般的流连后宫,却除了汪敏,再没有宫女妃嫔受孕。

似乎,真的是天命。

但他不信,不认。

朱祁钰孤单的身影流连在后宫的女人间,女子的暖玉温香,却永远填不满他心底的空白,暖不了他灵魂的清冷。

除了风月,唯一可以让朱祁钰用心的,便只有对朱祁镇的恨,对瓦刺的恨。

他下令将朱祁镇后宫的妃子全部送入南宫与朱祁镇“团聚”。南宫中切断一切供给,平日娇贵的妃子们,只能拿起针线,同钱太后一样,靠秀活养活自己。

而瓦刺,在朱祁钰蚕食挑拨的分离下,终于有了结果。

景泰五年八月,瓦刺可汗也先、亲弟伯颜帖木儿在一次围猎中,被部下暗杀。杀害也先的人是他信赖的老部下阿剌知院,也先一死,瓦刺分裂。

消息传到大明,满朝振奋。没人想到曾几乎让明朝灭国的也先,竟死在自己部下的手里,真可谓大快人心。

只有朱祁钰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偶然。他用了四年时间买通阿剌知院,鼓动他向也先邀功,鼓动也先杀了他的两个儿子,最后利用他的仇恨,消灭了这个真正助他登上天子之位的瓦刺可汗。

整个事件中明朝没有出手,蒙古没有人将矛头对准明朝对明朝不利。朱祁钰做的实在太过漂亮,悄然间将几十年来明朝的心腹大患除掉,制造了瓦刺的分裂。

没有朝臣对他歌功颂德,没关系,朱祁钰收起密探送来的东西,噙着满满的笑意,自朱见济夭折后,再一次意气风发的屹立在胡澜面前。

“朕今日高兴,与你好好喝几杯。”

胡澜木着脸不吭声。她的沉默冷淡更令朱祁钰开怀。他自斟自饮后,拿起胡澜这些年来绣的绣活仔细欣赏着。

“澜儿,你的绣活越发精致了。这荷花,朕仿佛都能闻得到香气。八月了,城郊的荷花池畔,朕也很久没去了,咱们一起去瞧瞧?”

他的异常令胡澜心惊。她太了解朱祁钰,即便这些年来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郕王,但他如此开朗时眼中犀利的快意,让她明白,这次朱祁钰来,绝不仅仅是喝酒这么简单。

她沉默警惕地看着他,等着他自己揭晓谜底,或许会令她痛彻心扉的谜底。

果然,朱祁钰放下她的绣活,自袖中掏出一个小方盒。“澜儿,今天朕得了件东西,觉得可能是你掉的,便来物归原主。你瞧瞧,是你的吗?”

胡澜谨慎狐疑的接过盒子,却在打开的一瞬间整个人愣住了。

熟悉的绣囊,展翅的苍鹰被鲜血殷红。居庸关外,那个人骑着马决然而去的背影犹在眼前;大哥离世时,他温暖有力的胸膛给了自己无尽的安慰;赤城的夜色中,他曾深深望着自己说,我等你长大……

伯颜帖木儿……

方盒掉在地上,坠地的声音在朱祁钰嘴角荡漾起偏偏令他惬意舒爽的笑。

“朕说过,所有觊觎你的人,朕都不会放过。”

他抽出胡澜松怔的手中的绣囊,握在手心把玩,面上带着不屑的嘲弄。“区区蛮夷,有什么资格去爱慕你。苍鹰吗?呵呵,在朕的弓弩下,不过是只死鸟。”

胡澜骇然错愕的盯着朱祁钰,良久,她扑倒他身边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他怎么了,你把他怎么了!”

她的失态令朱祁钰蹙眉,他甩开胡澜,恶狠狠盯着她。“他死了,是朕用计杀了他。瓦刺如今已经分裂了,朕做到了皇爷爷、父皇曾经做的事。分裂瓦刺,给大明臣民安乐无虞的生活。澜儿,你说,朕是不是明君,是不是上天垂爱的天子?!”

朱祁钰的话胡澜只听到“死”字。她只知道,那个她辜负了的,在漠北对她百般照拂的人,再不能如苍鹰般在穹苍中翱翔了。

她负了他,害了他。

两行炽热的清泪不自觉的在眼眶中流出,染湿了衣裙。她瘫坐在地上,毫无生气地陷入了深深地自责中。

忽然有双手用力的掐住她的下颚,一双凌厉的目光刺进她朦胧氤氲的眼中。

“你痛心了?这就痛心了?”

朱祁钰冷笑,他盼这一天,盼了太久,太久。

“如果朕告诉你,吴成晟已被打入天牢,将以通敌叛国罪处斩,你是不是更伤心了?!”

胡澜豁然抬头盯着朱祁钰,反复确认着他方才的话。

她的恐惧令朱祁钰痛心又痛恨,他做了那么多,却永远得不到她的心!五年了,她五年来日日生活在自己的眼皮之下,日日与他不得见,不得书信相联,却一直把他放在心底!

“澜儿,朕唯一的儿子没了,一年来,朕临幸了那么多女人,却没有一人受孕。汪敏给朕生了个公主,但朕要的不是公主,所以朕连名字也没给她取。胡澜,你说朕身为天子,却这般的孤单,是谁造成的呢?”

他看着她,宛如看着曾经的欢声笑语自眼前流淌而过,宛如一步步自她的推波,踏入今日牢笼般的紫禁城。他曾说过,为她,他甘愿为笼中之鸟。

而如今他身陷牢笼,她的心,却只在另一个将死之人身上。

要他如何不去愤怒,不去悲伤!

“皇上……”胡澜小声哽咽着,惊恐的眼睛涌着清澈的泪。她温顺的伸手握住朱祁钰,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求他。

“放了晟哥哥,我跟你回宫。”

沉默的空气在两人之间凝滞。胡澜第一次这么平静甘愿地跟自己走,为何朱祁钰脑中浮现的,确实红烛下,嫌弃红盖头时,汪敏羞涩赧然的笑靥?

这些年他与胡澜相互折磨,究竟是真的爱她要她,还仅仅是自己的执念?

朱祁钰不知道。但此刻凝视着她,她炽热清澈的泪滴落在自己手臂,那温度,唤起了陈年的记忆。当年荷花池畔,年仅十六岁的她,也曾这样哭过。

如今她多大了?正统十三年,到景泰五年,二十二岁了。昔日的少女,早已过了嫁人的年纪。他与她之间,相隔的,又岂止是时间!

朱祁钰缓缓松开手,割舍下一地的心碎迷乱,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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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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