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废后

115 废后

紫禁城中,坤宁宫内灯火通明。

汪敏哄睡了女儿,面色凝重地静静站在窗前看着天幕上的一弯残月。

胡澜请皇上去晚膳的事她已知晓,不论结果如何,她所要面对的,都必然是朱祁钰的愤怒。不问前朝之事,他与自己反复强调,这是他们相处的约定,是他维护他们之间感情的最后一道屏障。

她曾触怒过他一次,险些断送掉他们结发的情分。

如今……汪敏垂目,遥望着太子寝宫的方向,定了定心神。不论结果如何,她不后悔。

“皇上,皇后娘娘在后殿。”

汪敏闻声抬头时,朱祁钰已屏退了所有人,远远地瞪着自己。虽隔得远,虽早有准备,但朱祁钰身上散发出的愤怒,还是在汪敏刚刚镇定下来的心湖中,投下一块巨石,掀起一阵波涛。

“皇……”

不等汪敏行完礼抬起头,一幅绣画已经扔到了她脸上。汪敏拿起一看,心下已经了然,低垂的眼眸中,已多了几分认命的无奈与酸涩。

“你做的好事!”朱祁钰大步走来,一把拽起汪敏,怒目圆睁地紧盯着她。因为动作过大,朱祁钰身上的伤口再次被牵动,鲜红的血渍又一次染湿了暗红的衣衫。

汪敏发现朱祁钰受伤,不禁骇然的掀开他的披肩,正要细细察看,却被朱祁钰一把推倒在地上。

“不必了!”他冷冷地盯着她,脸上有愤怒的哀痛。

“是胡澜?!”

“哼,”朱祁钰冷笑,毫不理会汪敏的问题。

“皇后贤德,不仅照拂南宫的太上皇,还待太子如亲生骨肉般疼爱。不惜背叛结发的夫君也要力保太子,实在令人感佩!”

他起身,冷若冰霜的眼眸里的恨意俞浓,嘴上却挂起了盎然冰冷的笑意。

“可朕让皇后失望了,拜皇后所赐,这会儿胡潆应该已经见到行刺朕的他的宝贝女儿了,皇后你说,在亲生女儿与朱见浚之间,胡潆会选谁?”

汪敏一言不发,只怔怔凝视着朱祁钰,将事件在脑中快速的分析着。孙太后找她规劝皇上,同时将钱太后的绣画给胡澜,胡澜与朱祁钰争执下刺伤了他,朱祁钰利用胡澜的“行刺”胁迫胡潆……

她无奈地垂下眼眸,心底一片凄然清冷。孙太后,您可害苦了汪敏!只怕胡澜的事,即便汪敏不提,您也早有了主意吧。这盘棋,不论输赢,您都要保住自己,保住太上皇的后宫子嗣。从一开始,您就笃定要牺牲汪敏了是吗?!

只是谁也料不到,胡澜竟胆大包天,伤了皇上。更想不到朱祁钰会索性将错就错,用胡澜牵制胡潆。如此一来,于谦、胡潆、王直,朝中三重臣中,便拿下了两位。剩下的王直,也只有闭嘴的份了!

事已至此,汪敏敛起心底的迷乱,俯首深深叩拜朱祁钰。“皇上,是臣妾之过令陛下受伤,要如何处置,臣妾听凭陛下发落。但皇上,臣妾有一言不得不说。”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九五之尊。他曾经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王爷,曾经与自己在王府有过太多美好的回忆。眼中悄然流露的依恋不舍,令朱祁钰皱了皱眉。

“陛下,臣妾以为,陛下如今身为天子,满身的才华抱负得以施展,实在应该惜福、感恩。太上皇是先帝所立的接班人,是您的亲哥哥。朱见浚是孙太后亲手扶持的太子,亦是您的亲侄。

骨肉相煎,并不会给天下苍生带来好处,也不会给您的政绩、后世的评价增添半分姿彩。皇上,土木堡之变后您登基为帝,本已是上天的恩赐,又何必自毁福禄,自断福根!”

朱祁钰愤恨的手掌在汪敏抬首准备再次叩拜的一霎狠狠的掴在了她白皙的脸上。他的愤怒,已经自毫不遮掩的凌厉的目光中将他与汪敏的结发之情燃烧殆尽。

他本想惩罚汪敏,本想狠狠冷落她一阵子,让她明白谁是她的天,她该站在谁的立场阵营中。然听完汪敏的话,朱祁钰原本冷笑的脸再也挤不出一丝笑容。

“汪敏!不要以为朕跟朱祁镇一样是个昏庸无能的君主,朕能立你,同样也能废了你!”他被愤怒而牵动着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着汪敏,警告她再说下去,再执迷不悟的后果。

然汪敏氤氲的眼眸却散着倔强又绝望的坚持。她郑重叩了首,“请皇上三思。”

朱祁钰蹙着眉提着气凝视了汪敏良久,终于阖起眼睛,转身离开。

胡澜的“行刺”,被朱祁钰以“交换”的方式,压了下来。逼于无奈的胡濙召集了满朝文武,终于正式开始了“废立太子”的议题。

不出朱祁钰所料,议题一端出,除极少数几个反对的声音外,满朝文武皆默然。在司礼太监兴安的推波助澜之下,景泰三年四月,太子朱见浚被废,朱祁钰唯一的儿子,四岁的朱见深,被立为太子,史称“怀献太子”。

朱见浚被废,因孙太后并未牵扯进废立太子之中,朱祁镇诸皇嗣、后宫妃嫔得以保全。不幸中的万幸,一切似乎总没有坏到家。就连胡澜,除了较往常看守更加严密外,都没有任何改变。

除了汪敏,后宫中,除了吴太后,最深爱朱祁钰,也是朱祁钰最信赖的皇后。

自那日朱祁钰拂袖而去,坤宁宫内,一如冷宫。再没了往日的欢笑,再没了灯下的细语呢喃,赌书泼茶的相随相伴。

汪敏守着空荡荡的坤宁宫,看着华丽的陈设,忽然懂得了这座宫殿内,钱太后当日为朱祁镇哭瞎了眼睛的伤痛与不悔。

所不同的是,她的良人,即便隔着千山万水,依然在心底念着她。而她的夫君,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再也无法触碰。

汪敏落寞的身影,随着黄昏的落日拉长在朱祁钰迟疑的脚步中。时隔一月,再见时,已是沧海桑田。

“朕只问你一句,当日之事,你可有后悔?”

他背对着落日,橘色的日光在他身后,缓缓消失在高高的城墙下。汪敏看着他,隐约已看到他们的将来。

悔吗?悔的,自周从珺的死开始,便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到桃枝的无辜离世,到那个未曾见过世间一次花开的孩子。

她若可以逃得过良心的谴责,便可以与他依旧是恩爱夫妻。只可惜,她是汪敏,终究如同胡澜一样,做不到违背自己的良知。

汪敏眷恋地望着朱祁钰,似要将他的眉目深深刻在心底,一生一世再不能忘记。

“悔,还是不悔?”朱祁钰蹙眉,他与汪敏,纵然相爱,也已经必须有一个结果,一个交代。

“臣妾不悔,即便重来,臣妾还是要劝皇上不要废太子。”

她的倔强,像极了另一个令他伤痛的人。他所爱的人,偏偏都倔强顽固如斯。好,太好!

景泰三年五月,皇后汪敏被废,打入冷宫。怀献太子朱见济的生母杭氏,母凭子贵,入主坤宁宫。

布衣荆钗,褪去铅华的汪敏,依旧是那个名震京城的“二乔”。她昂着头,沉稳的走在去冷宫的路上,一如三年前,她第一次头戴凤冠,与朱祁钰携手走向百官的朝贺。

朱颜犹在,物是人非。

朱祁钰在角落默默看着她,落寞的双眸死水一般毫无波澜。他恋恋地看着汪敏骄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却迟迟没有回首。

“兴安,都安排好了吗?”

“回皇上,娘娘在冷宫,一切用度皆与坤宁宫相同。”

朱祁钰颔首。“宫里人最爱拜高踩低,别让她受了委屈。”

兴安终于忍不住,望着面色哀戚的朱祁钰,哀叹了一句,“皇上,您与娘娘,这是……何苦!”

他不懂,朱祁钰与汪敏,即便懂,又能如何!

尘埃落定之时,孙太后揽着孙儿朱见浚,沉默了很久。属于她的时代,自宣宗的宠爱,幼子寡母的艰难,土木堡的哀痛波澜后,全然落下了帷幕。

她活着,可保朱见浚无虞;她若去了,谁知道朱见浚,是否会成为第二个朱文珪?

夜色下,她看着懵懂惊吓的孙儿,问天没有回复。

夜色下,朱祁镇望着漫天的繁星,南宫中昏暗灯下辛苦刺绣的身影,长长的叹息着。

没人知道这位曾经的天子,在瓦刺以谦谦君子之质折服一干蛮夷的男子,在宁负自己不负天下的决定后,经受了如何的心理折磨。

漆黑的坟墓一样的南宫,连唯一的遮阳树木都被朱祁钰砍掉。所有的衣食靠腿脚不方便,眼睛受伤的妻子做针线活位继。他的母妃在皇宫中一人对抗着整个朝纲,护着他的妻儿。

而他,身为大明十四载天子,宣宗朱瞻基的长子的他,却枉为人子、人夫、人父!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凄迷的夜色中,长久的沉默与叹息。

若有机会,若可以重来,若有朝一日重新掌权,他朱祁镇,一定,再不会如当年般的轻狂,也再不会如当年般的单纯。

朱祁钰,若上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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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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