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柏啸青昏头昏脑地跟著两个太监,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一路经过许多仙境般的地方,最後跟做梦似的,来到了一个堆金叠绣的宽敞房间里。

房间分里外两层,用紫藤编的精美画屏隔开,入口处挂著半透明的纱幔。

外面站著几个侍候的宫女太监,里面被画屏和纱幔遮著,影影绰绰,有什麽东西全部看不清楚。

带他来的小太监在纱幔跟前弯下腰,调好气息,恭声道:“万岁娘娘,人已经带到了。”

“呵呵,快领他进来,给朕看看。”纱幔後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

两个小太监答应一声,极有分寸的掀开纱幔,领了柏啸青一起进去。

里间有一男一女面对面坐著,年纪都不大的样子,气度尊贵,衣饰装束比画里的还要好看富丽,他们之间的桌案上摆了个玉棋盘,正在下棋。

“启禀万岁,他叫柏啸青,模样看来是极好的。就是年龄小,刚进宫,还欠调教,不懂规矩。”小太监朝两人欠身。

柏啸青看到那个女子时,不禁张口结舌:“你……”

那个娘娘,不是他昨夜,在湖畔遇到的仙女?

只不过昨夜她披散了头发,穿著随便,现在则用金凤冠将云鬓高束,遍体绫罗,颈挂金玉璎珞。

“什麽调教?”姜贵妃连忙开口,打断柏啸青後面的话,然後朝柏啸青使眼色,“做公公的那些调教,就算他全学会了,又有什麽用?我看哪,倒是没调教过的好。”

“娘娘说得是。”小太监讪讪的笑。

柏啸青也不是傻的,连忙闭了嘴,不再往下说。

“从明天开始,你就跟著太学阁的苏亢习文习礼,禁军的严明聿习武。他们一个是鸿学大儒,一个是禁军教头,本领都是顶尖的……你先多学点东西,二皇子眼下还小,等他大些启蒙了,你跟著他陪读,也好随时提点他。”

姜贵妃说完後,望著柏啸青:“在这之前,要点什麽见面礼吧。”

“快谢娘娘恩典哪!”

姜贵妃赏人,向来慷慨大方,小太监在旁边都替柏啸青激动,轻轻朝他膝弯踢了一脚。

柏啸青如梦初醒,就势跪了下去,心里立刻就想到了阮娃,朝姜贵妃磕了个头:“我有个朋友,叫阮娃,比我聪明能干,请娘娘让他也来陪读吧!”

姜贵妃喝口茶,挑了挑入鬓柳眉,忽然笑了:“这宫里,有些东西再贵重也可以赏,有些事情,提也不用提……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刚入宫,什麽都不懂,以後慢慢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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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没见过世面,想必,也不知道讨什麽东西好,倒显得我薄待了人。去,把今年西萝进贡的玉如意给他一枝。”

这话一出口,就很快有宫女捧著铺了大红绒布的金盘进来。上面放著一枝青绿色、镂满富贵祥云图案的玉如意。

小太监知道这玉如意的价值,用羡目光看了看柏啸青。

柏啸青先是愣愣的茫然不知,等到道谢後,接过了如意握在手中,只觉细腻温润,隐隐透著丝暖气。他天性又不愚钝,马上明白是件难得的好东西。

“好了,今天你们先带他熟悉熟悉吟芳宫,认认路。我和陛下还要对弈,都下去吧。”姜贵妃笑著,朝他们挥挥手。

小太监应一声,引柏啸青退下。

出了房门,柏啸青终於忍不住开口,问身旁的小太监:“我刚刚提到的,阮娃的事情,娘娘是答应了吧?”

姜贵妃刚才一直心情很好的模样,和颜悦色,还赏给他那麽贵重的东西,她的话虽没听得太懂,但他想著是答应了才对。

“嘿嘿,娘娘是尊贵人,说话当然没那麽直接。以後啊,你要多学著怎麽听上头话里的意思,这里面,学问大著呢。”小太监拍拍他的肩膀,“什麽人什麽命,阮娃这事,不成。”

柏啸青捧著玉如意,低下头,只觉胸口间阵阵难过翻滚不休。

阮娃一定还在那间屋子里等他。

……

画屏纱幔内,姜贵妃仍在与皇帝下棋。黑白两色的玉棋子,在青绿色的玉棋盘上,敲出叮叮的玲珑般声响。

“爱妃,那孩子是真的,很想让他的朋友也进来。”身著便衣的年轻皇帝微笑著,拈了一颗白子在指间,“你就答应了,又有何妨?多一个人罢了。”

姜贵妃摇头,发上的碎金流苏随之轻轻晃动,唇畔勾起个笑:“那孩子重情,这是好事,我看中的也是他这点。但他的情,今後只能放在小渭身上。他将来,是只为小渭而活的人……所以,他既然已经没有亲人牵挂,就更不需要所谓朋友。”

“爱妃,你那个梦做得倒是及时。”皇帝皱了皱眉头,目光里掠过丝不忍,又随即展颜笑道。

“陛下明明知道,他一个没来历的孤儿,不找理由的话,怎麽进吟芳宫?却拿这个取笑。”

“话说回来,他要不是个没来历的,年龄小又孤身一人,而是出身达官旺族,爱妃也不会将他留在这儿栽培。”

“呵呵,陛下西角的这条长龙,已经被臣妾堵死了。”

“……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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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带我再去看看阮娃吧。”

走出那叠绣堆金的房间後,柏啸青求身边的小太监。

“那可不行,娘娘吩咐过的,今天只让你在这吟芳宫走走,熟悉下环境,认认路。”小太监笑道,“当然,我们也不拦你。你找得到路,自己走过去瞧阮娃也行。”

柏啸青不再说话。这宫里太大,一路上又经过九曲十八折,让他自个找到来时的路,完全没有可能。

“我带你见见二皇子,你将来是要服侍他的,先磕个头,认认主人吧。”

小太监领著他,走过几道花溪上的拱桥,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大院子跟前,走了进去。

“二皇子殿下,就跟娘娘住在这儿吧?”柏啸青打望著周遭的雕梁画栋,只觉得目不暇接,“我们刚刚去过的那个大房子,又是哪里?”

“刚刚那房子叫添香阁,和这剪风院,都属於吟芳宫。”小太监指点他,“娘娘住在添香阁,二皇子自出生起就由奶娘丫头们带著,住在剪风院。”

“咦,母子不是应该在一起才好照顾?为什麽要分开住呢?”

“这是皇家规矩,皇子或者公主出生,身边都分的有十几个奶娘丫头侍候著,还有管针线家火什麽的使唤人,就更多了去……娘娘们都只是平时有空,才过来看看。”

柏啸青还是觉得不大能理解,偏了偏头。

就算身边有再多的人侍候……但生母的照顾,到底没人能够取代啊。

“对了,忘了跟你说。娘娘的意思,你以後就住在这剪风院,还拨两个人照顾你的生活起居,让你专心念书习武。”小太监捶了下柏啸青的肩膀,笑道,“唉,你小子当真是一步登天。”

一路走一路说,他们很快来到了二皇子的卧房跟前。

推开两扇镂花红木门,只见宽大卧房的地面上,铺了层厚厚的长毛地毯,房间四角燃了火炭盆,温暖如春。

两个宫女侍立在一张铺满锦绣的大床旁边,小太监领著柏啸青,面朝著床跪下。

床上坐著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刚满半岁的模样。

娃娃戴顶坠满珍珠的小帽子,脖子上挂著个长生小金锁。他穿著大红的缎子衣,露出两节粉藕般的手臂,肉嘟嘟一张脸,嘴唇也肉肉的,红得跟新鲜草莓似的,可爱的不得了。

柏啸青朝他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两个头。

等他抬起头,他看到娃娃咧开草莓般鲜红湿润的小嘴,对著他笑。

娃娃眉眼深黑,斜斜的朝上飞起,异常美丽明亮……那是,姜贵妃的眉眼。

他的心顿时漏跳了半拍。

而後,不自觉地朝那娃娃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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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之内,四季轮回交替中,时光荏苒。

转眼间,柏啸青住进剪风院,已是第八年。从当初什麽都不懂不会的单薄孩子,成长为英姿勃发的十六岁少年。

也就是这年,北方金摩调兵谴将,开始大规模入侵天朝,天朝边关频频告急,朝野上下一片焦头烂额。

虽然柏啸青还住在剪风院里,担任二皇子周元渭的陪读,但有消息传来,姜贵妃已说服皇上,这次出征,会让他以参军的身份加入,在战场上历练一番。

他不过十六岁,虽说方方面面都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却连姜贵妃也没对他在战场上的表现抱有多大指望。只是希望他能够多了解一些东西,将来能够更好地成为元渭的得力臂膀而已。

这一年,是建纯八年。

冬天刚刚过去,依著红色宫墙而植的柳树,纷纷吐出碧绿的芽儿,在风中舞动柔韧枝条。

柏啸青拿著个小包裹,出了吟芳宫大门,经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小路,脚下如飞,足足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到宫中的香坊,在门前不远处停下脚步。

所谓香坊,实际上是宫中最最恶臭的地方。这里负责淘挖皇宫的各处茅厕,以及刷洗各宫马桶便器。

柏啸青站在门口,隔得还有点远,就能闻到一股隐隐的恶臭味从里面飘出来,不知里面更加臭成什麽样子。

他站了一会儿,就看见有个瘦瘦的青年太监,穿著补丁摞补丁的灰色太监服,用粗布包了口鼻,推著一辆吱吱呀呀的架子车走过来。架子车上面,全是装了屎尿的马桶。

“阮娃!”柏啸青喊了一声,朝他跑过去。

青年太监愣了愣,将手中的架子车放下,缓缓直起身。

“娘娘不愿我和你多接触,我是偷著来的,就长话短说。这点钱是我八年攒的月银,还有年节赏赐,总共五十多两金子。”柏啸青跑到阮娃对面,把小包裹塞到他手里,“我听说,你总在宫里受欺负,还是不要再待下去了……用这点钱准价赎了身,再到外面做点小买卖什麽的……”

阮娃抬起眸子,眼神怨毒锐利地望向柏啸青,慢慢扯下包住口鼻的粗布。

因为长年营养不良,阮娃生得又瘦又小,脸颊下颔尖削。他原本就面目姣好,再加上净了身,望去就像个秀致漂亮的女孩子。

“……我不要你可怜。”阮娃看了他一阵子後,冷冷垂下眼帘,“把你的钱拿走!”

他声音清亮尖细,越发像女孩子。

“阮娃……我是为你好。”柏啸青咬了咬下唇,“不要再跟我闹,争那口闲气。”

“我闹?!我争闲气?!”阮娃忽然激动起来,伸出手,一把抓住柏啸青的衣襟,仰头看他,“你已经长得这麽高了……可是我,我比你还大上两岁……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麽过来的?你那个娘娘,就是想整死我!幸亏我算机灵,这些年都躲了过去……可这宫里,没人不把我当烂泥,踩在脚下拼命作践!”

“……所以,我才让你走啊。”柏啸青低下头,做了错事般低声道。

“柏啸青,你要真心把我当兄弟,为我好,就离了那妖婆子,跟我一起离开这皇宫。”阮娃勾起唇角,像蛇般盯著他,笑得尖刻,“你倒是肯不肯?”

柏啸青别过眼去:“娘娘待我恩重如山,而且对我寄予厚望……我不能。”

“我就知道……所以,你也别再说那些劝我的话。我烂命一条,又男不男女不女的,死哪儿不是死?我还就乐意,留在这宫里死了。”

阮娃慢慢松开柏啸青的衣襟,扭头就走。

柏啸青急忙一把抓住他细瘦的胳膊,将装了金子的小包裹塞到他手里:“钱你先拿著……走不走的,你自己再想想。”

阮娃转过眼看他,眼眶慢慢变得通红。他怔忡片刻後,手臂忽然一挥,将那个小包裹用力扔掉,哽咽著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那个狗屁娘娘……她比谁都来得重要……滚!你给我滚!!我再也不要见你!!!”

说完,阮娃用袖子抹著眼泪,快步走到架子车跟前,推著车进了香坊。

柏啸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到阮娃扔掉的小包裹跟前,把它拾起来,拍拍灰,放入怀中,发起了愣。

直至一个故作老成的清澈童音将他惊醒:“潜芝。”

潜芝,是大学士苏亢,给柏啸青取的字。

柏啸青扭过头,看到八岁的周元渭装束整齐,捏著小鼻子站在他面前,身後跟著几个太监宫女,不由一惊:“殿下怎麽来了?”

“咳咳,我有要事要跟潜芝商议,你们先避避。”元渭板著小脸,严肃地朝身边几个太监宫女挥手。

太监宫女们躬躬身子,退到距他们十五步开外,背朝他们。

“亲亲潜芝!我午睡起来没见著你,急死我了,就立即出来找你!”元渭一背对著人,立刻像八爪鱼般趴在柏啸青身上,亲了他满脸口水,小声道,“你放心,母妃忙著呢,太监宫女又都得了我的好处,她绝对不会知道!这里好臭,你怎麽散步到这里了……快跟我回剪风院,我们斗蛐蛐玩去!”

“好、好。”柏啸青笑著应他,牵过他的小手,“不过,那个什麽‘亲亲潜芝’是从哪里学的混账话?以後不要提了。”

“嘿嘿……这是龚侍卫跟洗扫小兰说的话,他总叫她‘亲亲小兰’。放心,我当然知道这是混账话,所以绝对不会在人前说。”元渭又亲亲他的脸,悄声道,“我只说给你听。”

元渭还是男女莫辨的岁数,容颜殊丽,眉眼微微上挑,一对眼珠异常灵动狡黠,活似了姜贵妃。

柏啸青被他这麽靠近,又亲又摸的,竟红了脸,胸中有如小鹿乱撞。

他清咳几声,掩饰地牵了元渭的手往前走:“殿下不要总想著玩,书和武功也不能荒废了……”

“不是说过了,没人知道的时候,叫我小渭!”

谁也没发觉,阮娃就站在香坊门口,望著他们的背影远去。

目光的怨毒不甘,越来越强烈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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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剪风院,元渭立即颠颠地找出装著蛐蛐的紫金罐子,和柏啸青来到鸟语花香的院内小花园,

四处春光明媚,和风徐徐。元渭把蛐蛐罐子放在石桌上,打开盖,然後将中间的金丝横隔抽出来,用草杆撩拨。

两只肥壮乌黑的蛐蛐互相用触角探了探,很快进入状态,开始撕咬。

元渭趴在石桌沿,一边看,一边投入的拍手叫好。柏啸青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宠溺地望著他微笑。

两只蛐蛐正斗至酣处,有宫女走过来传话:“柏公子,娘娘有事找您。”

“好,我马上去。”柏啸青连忙站起身,又望著元渭道,“殿下玩归玩,别忘了今天的功课,老师要查的。”

“行了行了,你既然不在,我玩起来又有什麽兴头儿。”元渭扁了扁小嘴,开始收拾蛐蛐罐,满脸失望,“我这就回房做功课。”

柏啸青一笑,转身步出小花园,朝姜贵妃所在,添香阁的方向走去。

他是看著元渭大起来的。表面上虽为主仆,实际情同手足。

元渭自幼就跟柏啸青厮缠胡闹惯了,什麽都不忌讳。元渭生在帝王家,和他真正的父母兄弟,感情反而要来得生分。

柏啸青来到添香阁正厅,看到姜贵妃一身杏黄碎金缎子袍,云鬓高束,娇躯斜斜倚在垫了软垫的梨木椅上,身边只侍候著一个惯用的宫女,正在等他。

她二十七八的年龄,正是女人最成熟妩媚,一朵花盛放的时候,容华灿烂。

柏啸青心如鹿撞,不敢正视她的容颜,朝她磕了个头,然後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侍立著,等她说话。

“天朝大军北下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五天後。”姜贵妃看看他,轻描淡写的开口,“你准备准备吧。”

“是。”柏啸青短促的回答。

“一方面,你可以在战场上历练历练,领个正职,另一方面,小渭的事,你也知道……他实在是太黏你了。”姜贵妃笑笑,“按说,他年岁还小的时候,喜欢黏个人、撒撒娇什麽的,不是什麽坏事……但是,今年他已经八岁了,再这麽下去可不行。你这趟出去,怎麽也得一年半载的,让他收收心,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位置。”

“是。”

所谓皇子,将来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可能就是九五至尊。身边所有的人,对皇子来说都应该是君臣、用或不能用的关系,不应该有更多的感情牵绊。

否则的话,对站在风口浪尖的皇子来说,无疑是相当危险的。

“好了,你下去吧。”姜贵妃伸出纤纤玉指,揉揉自己的额角,“这几天该干什麽还是干什麽,依往常的作息就行,不要我说了这些话,你就刻意跟小渭疏远。这事儿,等你走後,让他自己慢慢明白过来就好。”

到底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况且是才八岁的孩子,舍不得他一下子就接触到冷硬残酷的现实。

“是,臣告退。”柏啸青倒退著走了几步,转身步出厅门。

姜贵妃举起手,看看指头上戴的翠玉戒指,唇角泛起个轻笑。

柏啸青这孩子,总算是被栽培调教出来了。当年,自己没瞧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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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大军启程北下那天,元渭抱著柏啸青哭了一场又一场,拿了许多心爱的玩意儿塞给他,又一路把他送到宫门口,这才依依不舍的回了吟芳宫。

要不是主人送家奴,还哭得一塌糊涂,怕旁人见了笑话,元渭恐怕会一路把他送到军营里。

北征军的总帅姓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底下分别有四位副帅,四位副帅下面分别是八名将军,八名将军下面,又分别配有两名副将。

而参军,则直属於副将手下,带有三百人的士兵小队。

大军用了月余的时间,从京城一路行至北方边境。

住在繁华京城里时,还不觉得。越往北走,景象越是荒芜凄凉。

因为金摩的连年骚扰掠夺,民不聊生,遍地都是饿死的人。明明春风四月,正是草生树长的花开时节,一到边境附近,却连棵嫩草都瞧不见,树也多是光秃秃的,不见叶子不见皮,都被饥不择食的人们弄去果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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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啸青骑了青花骢,身披黑铁铠甲,领著自己麾下的三百人小队,行走在浩荡大军的最後。

人人都知道,他背後撑腰的,是西宫那位最得宠的姜贵妃,谁也不敢得罪他的同时,也都瞧不起他。

一路行来,给他分配的任务,全是些可有可无的鸡毛小事。

柏啸青倒不放在心里,只是尽力将分配的事情做到最好,令身边的人对他印象多少有了些改观。

众将帅对他的观感是,虽然还不堪担当重任,做事却也算得上仔细勤勉、聪明活络,肯和手下士兵同甘苦,笼得住人心,更加没什麽仗势欺人的骄奢气焰。

况且他年轻,绝对有成长的余地。

但碍著姜贵妃那层关系,谁敢让他到战场上,真刀真枪的用命换武勋?如果他战死了,万一那位娘娘迁怒下来,谁担待著?他再有潜力可挖,也不过让他做做後方的基础工作罢了。

反正这场仗下去,他没功劳也有苦劳,提升他个一级两级装门面,不是不可以。

天朝大军走到边境丝邑的时候,随军携带的粮草已用得差不多。但好在收到消息,後方的供给第二日就到,无需担心。

丝邑,是天朝与金摩接壤的一座城池。

不过,与其说它是城池,不如说它是座大规模的、天朝造来抵抗金摩的军事要塞。它里面并没有居民,不事任何生产,常驻的都是军队,靠後方的供给维持生活。

但就是这座军事要塞,不久前被金摩以极大代价攻占。天朝大军的首次战役,就是要再度夺回丝邑。

抵达边境的第二日凌晨,天朝大军对丝邑发起了攻城战。

柏啸青和他的小队,理所当然地被留在了营地,负责巡逻和看管篝火火种。

金摩似乎并不怎麽重视,这座用巨大代价从敌方手里夺来的要塞,里面竟然只配备了一支五千余人的军队驻守。

但丝邑毕竟是专为战争而建造的,易守难攻,这场注定了结局的战争,还是从清晨一直恶斗到傍晚,才彻底结束。

这期间,柏啸青的小队一直在後方,连半点刀光剑影都没见著。想到别人在战场上立功,自己只能在营地打转,难免有士兵怨气冲天。好在柏啸青向来待人处事不错,才没有闹起来。

第一仗就大捷,全军欢天喜地的驻进了丝邑。

天朝军队打算在丝邑住上一两日,等待後方的粮草供给抵达,抽一部分军队驻守丝邑後,再挥大军北下,与金摩正式交战。

虽然还未正式宣布,将来防守丝邑的军队名单,但每个将帅心里都有数,柏啸青和他麾下的小队,肯定要被留下。

因为此後,丝邑无疑是战线中最安全的地方。

全军驻进丝邑後,天色已黑,人马也都劳顿不堪,大军纷纷入梦。只有几个值夜班的小队仍然在城墙外围流动巡逻。

今夜,原本没有轮到柏啸青和他的小队值守。但是,他从战场上下来的军士们口中,得知白天的战况後,心中总有某处觉得隐隐不安,翻来覆去睡不著,就单独披衣起身,到城墙处转转。

身旁寂静无边,天空中星没月隐,只有拿在手中的松脂火把,在风中劈劈啪啪的燃烧著,照亮四周染了血迹的暗青色城墙。

这种时候和天气,目力能够望见的视野极其狭窄,对己方巡逻非常不利。

如果敌方大军……这个时候发动夜袭又如何?

想到这点,柏啸青轻轻笑著摇摇头。

丝邑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现在城里驻军这麽多,装备又精良,就算敌军发动突然袭击,也肯定是徒劳无功,白白损兵折将罢了。

但是、但是……心里有一个东西在那里梗著。还说不清是什麽,但总感觉,那会是令我军失败的隐患关键。

多少觉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柏啸青叹了口气,正准备下了城楼,回去睡觉,却忽然看到,丝邑的城墙外围,似乎茫茫无际的黑暗中,一支接一支的火把亮了起来。

橙红色的火把很快围成一个厚重而完满的圈,照亮了半个天空,将整个丝邑包围在里面。

在火把之下,是金摩众将士的烈烈旗帜、红衣金甲。

柏啸青悚然大惊的同时,听到城楼上的警锺被重重敲响。显然,巡逻的士兵们也看到了这幕,连忙朝城里发出警报。

丝邑城内的灯光一盏一盏,接踵而至的被点亮。刚才还是寂静无边的夜晚,很快喧哗成一片沸腾海洋。

柏啸青只觉得胸口一紧,忽然明白了自己适才的预感,到底是什麽。他连忙快步走下城墙,朝城中的军营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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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主帅大帐前,柏啸青推开帐前的护卫,掀了帘子闯进去,里面众将帅已聚集满堂,只见衣甲鲜明,刀斧森寒。

以他的身份,原本还不能进入这大帐议事,但眼下却顾不得这许多,一撩披风朝主帅跪下,大声道:“敌军以五千余众守丝邑,故意让我军取胜,引我军入丝邑。然後深夜来围,必定不是打算攻城,而是已经截断了我军粮草供给线,意图将我大军困死在这城内!”

“主帅大帐,岂容尔乱闯、高声在此喧哗!还不快快出去!”旁边有将领为柏啸青捏把汗,连忙高声斥喝。

“罢了。”高坐上位的主帅轻叹一声,“他虽有些逾举,总是因为惦记著军情,其志可嘉,就让他留在帐中无妨……况且,他说得没错,我军的确是中了金摩诡计,这都是老夫之责,悔不该,进城之前未曾听简副帅进言。”

“金摩向来凶猛好战,崇尚武力,莫说主帅,就是军师谋士们也没有预料到,贼子们此番居然是计……主帅不必太过自责。”左侧有将领抱拳道,“唯今之计,只有集中兵力,奋勇拼杀,朝城外突围。”

柏啸青站在下首,不由暗暗斥责自己鲁莽。连自己都看出来的事情,主帅和众将焉能不知?只是金摩既然有备而来,这场突围,却并不容易。

“张远副帅听令。”主帅沈吟片刻後,重新抖擞精神,拿出一支金令箭,“令尔率重装精锐快骑,速速自城门突破,不得有误。”

“是!”一员身著重装银甲的骁将出列,面朝主帅,躬身接过令箭。

“宋伐副帅听令。”主帅抽出另一支金令箭,“令尔在城楼上布置弓手弩手,掩护张副帅突围。”

“是!”另一员身著轻装便甲,望去精明干练的中年人出列,同样躬身接过令箭。

“其余将帅,随时听候调谴,适时而动……现在,散了吧。”布置完一切後,主帅挥挥手,神情中略微有些疲惫。

众将朝主帅行过军礼後,纷纷离开大帐。

柏啸青走出大帐,正准备奔赴自己的岗位,却感觉到肩头一沈。他回头望去,连忙躬身行礼:“简副帅!”

简丛,是四名副帅中最年轻的一位,见识手段超群,还未满三十岁便登上军中高位。大军驻进丝邑之前,他就预料到眼下这个情况可能会发生,曾向主帅进言,却被忽视。

“初进军中月余,这麽快就能够明白战况,真是难为你了。”简丛朝他笑笑,“刚刚你是有些莽撞,却别看轻了自己……以你天资勤勉,若能留在战场上,绝对会成为我朝的一代名将。”

说完,简丛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柏啸青直起身子,望著简丛绣花披风消失在涌动人流,胸中一腔热血沸腾的同时,心思又起伏不定。

比之朝堂内的勾心斗角,他的确是更向往留在军中,为保家护国而战。

但在那权谋阴霾层层的地方……有他怎麽也放不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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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朦朦亮,张远副帅就率领麾下精锐快骑,自城门口处突破。

丝邑是以防守为主的要塞,所以城门口并不宽阔,又有一条护城河环绕,吊桥城门放下来,河上就只有一条狭窄通路。

两军狭路相逢,就是一场混战,双方的弓弩手都帮不上什麽忙,拼的完全是血肉力气。

金摩人本就以勇猛善战闻名於世,肉搏战上占了很大优势。张远副帅组织的十几次突围冲锋,都被敌方大将率兵压了下来,别说冲出重围,连那座通往城外的吊桥都过不去。

金摩用来围城的兵力,并没有城内的驻兵多,只要能打开个缺口,全军突围出去,胜负尚未可知,却偏偏被敌方以绝对优势,将大军压制在断绝了粮草的城内。

傍晚时分,张远副帅急红了眼,亲自带兵上阵厮杀,被敌方大将几个回合斩於马下,悬尸敌营。

厮杀惨烈的一天过去後,夜幕降临,众将帅又愁眉不展的汇聚在主帅大帐。

看来突围是行不通了,每个人都开始考虑和商议起其它可行的方法,却还没个大概。

站在下首的柏啸青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出列,撩起披风跪入尘埃:“主帅,在下请求再战!”

众皆哗然。张远尸首尚悬在对面敌营,谁不心惊?

柏啸青继续道:“我军粮草断绝,已无退处。狭路相逢勇者胜,在下恳请率兵突围!”

主帅听了柏啸青的话,皱起眉头,沈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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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帅,事已至此,不妨让他一试。”简丛自队列中站了出来,朝主帅拱拱手,“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句话他说得没错。”

“……好。”主帅犹豫片刻後,终於伸出手,抽出一支金令箭来,“柏参军听令!”

“是。”柏啸青上前,恭恭敬敬行军礼後,伸出双手。

“令你明晨率领一万精兵,自城门突围,不得有误!”

柏啸青躬身接过金令箭後,无数道目光牢牢的焊在了他身上,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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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凌晨,一轮火红朝阳自东方升起时,丝邑的城门再度隆隆打开,放下染满斑斑血迹的吊桥。

护城河的河水一片灼目红,不知是朝阳造就,还是被昨日的鲜血染红。

金摩大将正值盛年,身形魁梧高大,红衣金甲,**骑著匹全身漆黑、四蹄雪白的神骏战马,手持一柄乌黑的长斧立在吊桥对面。

就是那柄长斧之上,饮过无数天朝将士的鲜血。

看到吊桥放下,天朝的士兵再度朝这边涌来,金摩大将不由意气昂扬的仰头大笑:“儿郎们,送死的又来了!让咱们杀个痛快!!”

声似洪锺,震得对面的天朝士兵们耳膜嗡嗡作响,心生怯意。

毕竟见识过,这金摩将军非人般的武勇。

转眼间,已是两军相接。

金摩大将一柄长斧不停挥动,似死神的镰刀般,挥向哪里,哪里就有天朝将士的头颅滚落。

惨叫连连,血流遍地。

主将如此勇猛,金摩军队士气也跟著大振,兵士们一个个奋勇当先。

战至半酣,忽听丝邑城内鸣金声响,从城门处出来个骑著匹青花骢,手持长刀,黑袍黑甲,身形修长挺拔,俊美面容上尚有几分稚气的年轻将领。

“哈哈哈!丝邑城内当真是无人了吗?竟连娃娃都派出来送死!”金摩大将放声笑道,持斧纵马上前,“看我取尔大好头颅!”

人未至,柏啸青立在吊桥上,已感觉到金摩大将连人带马,冲过来的强烈劲风。

这股巨大可怕的劲风气势,令对手的眼睛都没办法睁开。难怪张远副帅勉强支撑几个回合,就被对手斩於马下。

在他靠近前,柏啸青一直没有动。金摩大将以为是自己的气势力量将对方吓住,更加笑的猖狂得意。

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五步左右的时候,柏啸青动了。他伸手一把解下自己的红衬黑披风,朝金摩大将迎面扔过去。

金摩大将只觉得眼前一黑,脖颈掠过丝凉意。

原来……这就是被斩首的感觉。削却无数头颅的他,此刻也终於断头。

柏啸青抓住金摩大将头颅的顶心发,将其拴在马鞍旁,夹了夹**的青花骢,纵马前行,挥动长刀大吼:“尔等大将已被斩杀,再战何益?!”

此刻他雪亮长刀上全是斑斑血迹,鞍旁悬著敌军大将怒目圆睁的人头,状如天魔降世。

金摩大将一死,金摩军军心顿时涣散,天朝将士士气大振。只见金摩军在柏啸青所率军队面前,节节後退。

原本完整厚重的包围圈,慢慢被打出一个缺口。城内被围的大军,如潮水般涌出城外。

包围圈外围,高高矗立的战车之上,华盖之下,一个身著五龙服的中年男子倒抽了口冷气:“我金摩第一悍将,竟被一刀毙命……此子是何人?”

“启禀主上,臣不知。但臣想,应该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旁边谋士装扮的人,深深朝中年男子一躬。

“……大将战死,军心涣散,这断粮围城之计已彻底被破。再战起来,也未必讨得到便宜……罢了,我们先保存兵力,撤退吧。”中年男人叹了口气,挥挥手,“此子真是神勇盖世,若能得此子,为我金摩所用……”

……

春日骄阳之下,车马辘辘,金摩大军沿著来时路迅速撤退。

虽然天朝军心士气正是达到顶点的时候,但已吃过一次暗亏,为防前方有诈,并没有进行追击。

围城断粮的危机,就这样有惊无险的被解除。

被杀的大将,是金摩第一勇士多纳,号称雷神之子,领军作战从无败绩,威名远播。这场战斗之後,柏啸青的名字即将传遍金摩和天朝,他自己却还懵懂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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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後,初夏,剪风院。

书房之内,案上放著一盏半温清茶,燃了龙涎香的金兽蹲在屋角,嫋嫋吐著清烟。

十岁的周元渭戴了顶小金冠,一身月白轻绸衣,伏在案上写当天的功课。写完後,他扔下玉管笔,靠在椅背上伸个懒腰,望向身旁替他打扇的内侍:“真是无聊……再跟我讲讲潜芝在边关的事,讲仔细些。”

“是。”内侍躬躬身,脸上绽开个讨好的笑,“两年前,柏大人刚到边境便立下奇功,斩了金摩第一悍将多纳。那多纳,号称雷神之子,身高丈二,声似洪锺……”

……

随著内侍说书般绘声绘色、不无夸张的描述,元渭不停地点头,唇边含笑,眼睛里绽放出奇异光彩。

这些关於柏啸青的传奇,他不知令人讲过多少遍。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他对柏啸青的感情,是恋慕,亦是崇拜。

内侍继续侃侃而谈:“……因为屡立奇功,眼下,柏大人已被提为军中副帅,率兵打仗从无败绩,金摩军听到他的名字,无不闻风丧胆……”

内侍说得基本属实,却同时也只是片面的描述。

两年来,天朝军败多胜少,已顶不住金摩强大的攻势。柏啸青从无败绩,半是因为他的统兵作战能力确实出众,而且一直在成长,半是因为金摩帝爱惜他少年英雄,屡次在战场上对他留情。

甚至,还经常派遣特使,往柏啸青帐中送金银珠宝、牛羊马匹。

虽说柏啸青对待送来的东西,只是一笑,然後差人送返,并未为之所动,朝堂中的大臣们却纷纷感到不安。参他的折子,不时出现在皇帝的御案跟前──

柏啸青目前虽没有反意,但边境风露苦寒,那金摩帝倾心相待,天长日久,他焉能不为所感?

他如今的声望如日中天,人又在边境。如果他一旦反叛,就连半点牵制的办法都没有。

在这种状况中,皇帝力顶了一段日子後,也开始动摇。

於是皇帝下了圣旨,另任人选接替他的位置,令他回朝,官升半级,任太学阁监察史。

这些隐藏在水面下的事情,周元渭自是不会清楚。他只知道,他的潜芝就要满载著荣耀,从战场上归来,回到他的身边。

听内侍第一百零一次的,讲完关於柏啸青的传奇故事,元渭心满意足地站起身,举步朝书房外面走:“据母後说,潜芝今天傍晚会回京。给我准备衣服车马,我要去城门迎他。”

尽管朝廷对柏啸青有诸多顾虑,但在这天朝军队渐呈败象的时刻,民众无疑需要一个英雄。

这也是仅仅削了他的军权,令他独自回朝,赏他个位阶虽高,却无实权职务的原因。

“殿下,现在可还是上午哪,不用这麽著急吧。”内侍匆匆跟在他身後。

“叫你去就去!”元渭不耐烦地吩咐,打开书房的门,却正好看到他母後领著几个宫女站在门口,看著他笑。

这两年间,宫中也发生了几件大事。其中之一,就是皇後被废黜,扶了西宫的姜贵妃为东宫。

从前的姜贵妃,现在已是母仪天下的姜皇後。

“……母後。”元渭愣了片刻,连忙朝她躬身行礼。

“潜芝回来是好事,不过,也用不著这样。”她掩著嘴笑,“跟急著娶媳妇儿似的。”

元渭的脸红了红,讷讷地说不出话。

“行了,哀家也明白,你不去,终究不能安心。”姜皇後笑著挥挥手,“去吧去吧,你父皇也快去了。没准,潜芝真就提前抵京了呢。”

元渭欢天喜地的应了一声,朝母後行过礼,一撩衣摆,小步跑著就离开了。

姜皇後望著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他们将来的身份分别是君臣,小渭对柏啸青如此上心……恐怕,并非小渭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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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啸青傍晚抵京,从早晨起就有许多京城居民,聚集在城门前,夹道翘首以待。到了傍晚,已是人山人海。

一条长而宽的虎纹图红毯,自城门外,一直通往临时搭好的迎将亭。

当那辆挂著灰呢布帘的马车,孤零零迎著夕阳余晖,出现民众的视线内时,无数鲜花莲实,伴随著巨大的欢呼声,抛向马车。

“潜芝!潜芝!!”元渭身著蓝缎袍,腰缠犀角玉带,和他父皇一起站在红毯尽头的迎将亭下,高声呼唤,激动得小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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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至迎将亭前,先是赶车的两名士兵下来,面朝皇帝跪入尘埃。接著,元渭看到那灰呢车帘,被上前的侍从撩开,知道就要与柏啸青面对面,顷刻间,心跳如鼓。

柏啸青步下马车,来到皇帝面前,单膝跪下。皇帝笑著,亲自端给他一杯酒,他站起来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这个过程中,元渭自始至终痴痴望著柏啸青,什麽都忘了。

他高了瘦了结实了,面容神情更加英俊坚毅。他黑袍黑甲,身後就是欢呼成海洋、一直朝他抛撒新鲜**的人群,有如天神临凡。

直至柏啸青来到他面前,俯身笑道:“殿下近来可好,功课想必长进不少吧?”

元渭才回过神来,红了脸,勉强咳两下:“这个自然。”

然後,偷偷攥住柏啸青的手,再舍不得松开。

“今晚,朕在宫中,为爱卿安排了接风庆功宴,我们君臣不醉不归。”皇帝看了一眼元渭,笑道,“成年皇子都会在场……渭儿若喜欢的话,就一起去吧。”

“谢父皇!”

元渭欢欢喜喜回答,牵著柏啸青的手,随他朝旁边的车辇走过去。

车辇过高,元渭人小身矮,柏啸青便将他抱起来,放在铺了杏黄锦缎的软椅上,自己这才跨过去,坐在元渭身旁。

“潜芝,想死我了!”

车辇外的帘帐一放下,元渭立即滚入柏啸青的怀中,搂住他的脖颈,没头没脸的去亲他。

“殿下也不小了。”柏啸青却皱了皱眉头,将他推开,“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和臣厮混胡闹。”

“……哦。”元渭看了柏啸青一会儿,确定他是认真的以後,像泄气的皮球般,松开他的脖颈,乖乖在他身边坐下,垂下头。

柏啸青看著元渭委屈的模样,也有些不忍。但想起姜皇後以前说过的话,终於狠下心,直视前方不去看元渭。

元渭低了一会儿头,忍不住别过脸去望他,等到感觉他快要发现时,又连忙把头低下,如此反复,倒似只偷油的小老鼠。

柏啸青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不露半点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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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初降,皇宫内灯火阑珊。

手臂雪白,露出其上一点鲜红守宫砂的异国女孩子们,身穿彩衣,戴著珠饰金珞,妆成天魔样,在大殿上眼波流转,翩翩起舞。

令大殿内围坐的皇子大臣们,忘记了饮酒夹菜,眼珠儿全都不由自主地,在她们身上打转。

“殿下,据说这是西梦渊来的舞娘,第一次来京城。殿下看,她们跳得可好?”柏啸青坐在皇帝右首,笑著问身旁的元渭。

“哼!哼!哼!”元渭从鼻腔里连哼三下,表示不满,举起手中酒杯,赌气的灌下半杯,又被呛到,“咳咳咳……才、才不好看!”

他讨厌柏啸青看那些女孩子,讨厌的不得了。

柏啸青无奈地笑著摇头,伸手去拍元渭的背。

元渭一边咳,一边抬起被酒呛得水朦朦的眼,望向柏啸青。

那眉眼,乌黑精致,斜斜的朝上飞起,直看得柏啸青心神一荡,错愕了片刻。

就在这瞬间,舞娘群中有人雪臂翻转,从腰间亮出柄明晃晃的利器来。

如同舞蹈的动作般,舞娘群中的女孩子飞快地一个接一个,用雪臂抽出身上所藏利刃,彩衣翻飞,如穿花蝶群般扑上前。

“护驾!快护驾!!”

一群御林军急匆匆亮出兵器,围在皇帝的前方。

但她们的目标并不是皇帝,而是皇帝右首的柏啸青。

柏啸青怕伤到周围的人,连忙长啸一声,纵身上前迎战,与她们斗做一团。

他虽武功不凡,但朝中规矩,官员上殿不得携带利器,只凭一对肉掌对付这群手持利刃、身怀技艺的女子,虽一时不致落了下风,也讨不到便宜。

他心头盘算,先尽全力拖住这些女子,等陛下和皇子官员们安全撤出大殿後,再有御林军援手,应该就可以降服她们。

一道锐利冷风自身後袭来,他知道有人在背後偷袭,正要避开,却忽然间听到了元渭带著稚嫩童音的大喊:“潜芝!小心!!”

接著,就是利器入肉的声音。

他悚然转身,看到元渭拦在他和偷袭的女子之间,小脸惨白,左肩上一柄寒光凛冽的软剑在摇摇晃晃。

“殿下!殿下!!”他伸出手,抱住软软倒下去的元渭,看到鲜血若泉水般,从元渭的左肩伤处一直涌出。

“……你走以後,我、我有好好做功课哦……念书也是,习武也是。”元渭的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喃喃道,“我的动作……很快吧……”

“啊啊啊啊!!!!”

柏啸青抱著元渭,忽然怒目圆瞪,嘶声大吼,一个转身,劈手夺下身旁女子的利器,用力一挥,就将她从腰部斩成两段。

鲜血狂喷一天一地,整个大殿顿时成为血池地狱。

适才,他还只是想降服活捉这些女子,并没有动杀机,所以才被围困,且斗个平手。而如今,他看到元渭的血,早已失去理智,只想把她们都杀了才称心。

他毕竟曾经一刀斩却,金摩第一悍将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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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身著彩衣的美丽女孩子们,遇到柏啸青手中的寒光剑气,就如同在枝头上开得正盛的夏花,忽然遇到一年里的第一场肃杀秋风,纷纷自枝头零落在地,化做泥尘中的死颓乱红。

片刻後,等到柏啸青稍许恢复神智,他和元渭浑身染满了鲜血,脚下堆遍尸体。

旁边的皇帝大臣,以及御林军们,全部眼神发直地看著,站在大殿中央的他。

那些刺客,无一人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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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好好的宴会,就这样乱纷纷散了。

据太医说,元渭的伤深是深,却并没有损到筋骨,止了血以後就无大碍。

只是,将来难免要留疤。

整个治疗的过程中,柏啸青一直陪著元渭。自左肩拔剑时,元渭额上冷汗直流,牙关紧咬,眼中泪光闪闪,也没有喊痛。

柏啸青是他心中的英雄,即使受伤,他也要表现出最坚强的一面,给柏啸青看。

姜皇後进了剪风院一趟,向太医问过元渭的情形後,看到元渭和柏啸青的这幕,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吩咐宫人们好好照顾元渭,便离开了。

柏啸青知道她心里梗著根刺。

柏啸青应该是为元渭生、为元渭死的人。如今,元渭却把他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

元渭失血多了些,上药以後,很快昏昏沈沈睡过去。柏啸青轻轻扳开他一直握住自己衣角的小手,站起身,离开了他的卧房,朝东宫所在的方向走去。

半年前,姜皇後入主东宫。元渭没有跟去,於是这整个吟芳宫,就分在他的名下,母子二人的距离,越发远了。

柏啸青刚来到东宫正门外面,就有太监引他进去,说是皇後正在等他。

她知道他会来。这麽多年,最了解他的人,始终是她。

东宫正厅的气派,比之从前的吟芳宫,不知胜出多少倍。只是高坐在凤椅上的那个人,容颜虽仍不失美丽,眼角却延伸出两道浅浅皱纹。

岁月无情。她脸上多出的,并不止是这两道浅浅痕迹,更多的,是眼神内的沧桑疲惫。

已绝非十年前冬季,柏啸青在湖边遇到的,美丽刁钻的俏皮女子。

但无论什麽时候,纵使到了她皴皮鹤发的那一天,她也永远是柏啸青放在心中供奉,不敢有半点亵渎的女神。

“来了。”姜皇後支走了身旁的所有人後,淡淡朝柏啸青道。

柏啸青刚想向她跪下磕头行礼,却被她制止:“不必跪了,坐吧。两年没见,我们好好说说话。”

这时已是深夜,厅中点亮了十几枝儿臂粗的磐龙蜡烛,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柏啸青应一声,在她下首的梨花木靠椅上坐了,静静等她说话。

他们之间的关系,向来是这样。她开口,他服从。

“潜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他全身都震了震,然後尽量平静的回答:“记得。”

“呵呵……那个时候,哀家因为生了小渭,刚刚被升为贵妃。”她垂下眼帘,唇畔浅笑若春阳下的细雪,浮现须臾又消失不见,“人人看哀家风光荣华,皆说应该知足,却不知哀家心里憋著口气……哀家出身平民选秀,背後不似程皇後有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舅舅,以及身为左相的爹撑腰……但哀家就是不服这口气,想要小渭成为皇储,想要取她而代之。”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眸中渐渐出现凌厉的肃杀气息。岁月磨损了她的青春,但这种锐利的气息,是与生俱来的,除了死亡,谁也不能将它夺走。

“先帝西归的早,圣上即位时年幼,军政朝政,一直分别被程皇後的舅舅和爹把持。就连大婚,圣上也身不由己……圣上不愿成为外戚的傀儡,身边得力贴心的人又少,於是一有事,便和我盘算合计。人都说哀家狐媚受宠,岂不知为这个宠,哀家付出过多少代价,动过多少心思……呵呵,皇宫之中,哪有什麽真情实意。有的,不过是可利用,或者不可利用罢了。”

“那个时候,我和小渭都处在风口浪尖,一不小心就会送了命。而身边,得力贴心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我看到你,就想把你栽培成能够在将来,保护小渭、辅助小渭的人。”

“……娘娘!”听到这里,柏啸青又惊又惶恐,不由自主地唤出声来。

“行啦,你接著听哀家往下说。”她挥了挥手,“你很好,比我所期待的,还要好……但千算万算,哀家始终算不到,小渭对你竟会如此……这种情形若一直持续下去,对小渭来说相当危险。”

“娘娘。”柏啸青咬了咬牙,然後道,“这种情形,不会再持续下去。”

“哀家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笑笑,“……对了,你知不知道,那些被你杀死的刺客,究竟是何人所使?”

柏啸青茫然摇头。

“是金摩帝。”姜皇後说得轻描淡写,“现在宫中谣言已传开了,说是刺客弑圣不成後,被你杀人灭口……正好借这个机会,以後,你就去皇城白虎门,负责守城门吧。”

“……是。”柏啸青躬身应道。

姜皇後望著他,眉尖蹙上些许轻愁。

并不仅仅是小渭的原因。

柏啸青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圣上如今大权初握,开始渐渐与她疏远,所以并不想重用他……他那麽伶俐一个孩子,应该能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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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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