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青年去卸甲村走了一趟,身上沾染了些尘土,回到船上沐浴後又换了身便装,悠闲地坐在船厅内喝茶,顺便从窗外看看两岸风景。因为要安静,身边只留了个小厮侍候著。

“主人。”小厮面容清秀,一张白脸又嫩又滑,似剥了壳的鸡蛋,声调间带著不阴不阳的尖细,“已经按照吩咐,著他沐浴干净,让太医去看了。”

“哦……带朕去瞧瞧。”青年沈吟片刻,从铺了火狐皮的梨木椅上站起来。

小厮忙不迭的上前搀住他,为他引路。

两人走出船厅,走过一条回廊,来到回廊尽头的一扇门外,小厮恭恭敬敬的朝青年垂手而躬:“主人,就是这里。”

“你就在外面等著吧。”青年吩咐了一声,推门进去。

这是个普通规格的船房,一张垂了丝幔的床、一套桌椅、一大面铜镜、一个洗漱台,墙上挂著桐琴长剑。

并不如何奢华,但每一件家具用物的做工都相当精致。

柏啸青躺在床上,胡须花白的太医坐在床头,为他盖上薄被。太医见青年走进来,连忙躬身行礼。

“怎麽样?”青年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柏啸青,简短问道。

“他曾经身受重伤,但卸甲村的郎中处理得还不错,骨头都接好了,位置很正,在慢慢愈合,身上的伤也无大碍。”太医恭敬的回答,“只是他的手脚经络全部被人挑断,而且断处已经收缩,接驳起来可能需要时间。”

柏啸青偏过头去,看也不看青年和太医,对他们的话更是置若罔闻。

“……乡野郎中,懂得什麽?肯定没给我们的柏大人接好断骨。”青年对柏啸青的态度有气,听完太医的话,微微眯起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我看……还是把他的骨头重新打断再接,记得,用最好的药。至於手脚经络,断了就断了,不用再管,我看他这样挺好。”

“……这。”太医的额头上泌出一层冷汗。

他不是不知道,躺在床上的男子,是天朝的罪人。但医者父母心,这种事未免太过残忍。

“吕暧,去给我叫几个侍卫过来。”青年微笑著,朝外面的小厮吩咐了一声,又望向眼前的太医,“这件事就不为难你了,让侍卫们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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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几个腰圆膀大的带刀侍卫进入房内,将柏啸青从床上拖起来,架到青年对面。

“动手吧,我看著呢。”旁边有人给青年搬了个靠椅,青年施施然的面朝著柏啸青坐下。

柏啸青右手上的夹板,以及上面包裹的纱布很快被去掉,站在他右侧的侍卫拉直了他的手臂,狠狠往下一锉。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骨骼断裂的脆响。

柏啸青闷哼一声,一张脸顿时白如宣纸,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

“哟,这样就受不了啦?”青年朝他笑道,又脸色阴沈地望了望架住他的侍卫,“给朕继续!”

当柏啸青的左手被折断时,终於再也承受不住那种剧痛,晕了过去。

青年不慌不忙的站起身,从荷包里拿出个镶了金翠珠宝的小小鼻烟壶,打开盖子,朝柏啸青的鼻下晃了几晃。

那鼻烟的味道极浓极刺激,直冲脑髓。柏啸青在这种刺激中,再度悠悠醒转。

接下来,他的两条腿也分别被侍卫们用刀柄敲断。期间他晕了好几次,却又次次被青年用各种方法弄醒。

最後,拆下柏啸青胸口处缠著的纱布时,连动手的侍卫都有些犹豫:“肋骨……也需要重新打断吗?”

柏啸青此时已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人,浑身都被冷汗湿透,披散的乌黑长发,也湿成一绺一绺的,垂在颊边额前。

“当然。”青年不耐烦的挥挥手,又补了句,“不过,若把人打死了,你就拿命来赔。”

“是,臣理会得。”侍卫朝青年抱了抱拳,然後转过刀鞘,用力敲在柏啸青的胸口处。

一声清晰碎响後,柏啸青蓦然吐出口鲜血,缓缓闭上灰暗无神的眼睛,身体随之瘫软。

“啧,又晕了吗?”青年上前,伸出如同用无瑕美玉雕出的手,抓住柏啸青的长发,将他垂下的头颅朝上提起,“真是不中用。”

柏啸青双目紧闭,清瘦容颜似宣纸样白,更衬出眉和睫毛的墨黑。他毫无血色的唇畔,挂著几缕显得突兀惊心的红。

青年凝视著他的脸,用指头一点点揩去他唇畔的血渍,眼神渐渐痴迷温柔,低喃道:“你只有这个样子的时候,朕才……”

说到这里,青年忽然惊觉,像不小心抓住了毒蛇般,悚然放开他的发,退後一步。

片刻後,等到心情平复下来,青年转身朝太医吩咐:“现在,你可以替他把骨头接上……接得好些。”

声音竟有些黯然嘶哑。

太医擦擦额上的冷汗,一躬到地,恭送青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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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太医将柏啸青的断骨全部接好之後,时间已经从早晨到了下午。柏啸青因为体力透支过度,一直晕绝不醒,倒是少受了许多苦楚。

他已三十多岁,断骨再生愈合不易,太医为了让他更好的恢复,将他的双腿在床上束缚著高高吊起,双手固定在胸前,避免他恢复期间挣扎乱动。

做完这些事,太医吩咐下人看顾他的注意事项後,完成使命,便提著药箱走了。

这时,房间内一片安静,橙红阳光斜斜的从窗户外照进来,将江水的影子投在柏啸青沈睡的脸庞,耀出一片若明若暗的漾漾光晕。

门被推开,又被关上。

青年缓步走到他身旁,慢慢坐在床沿。

“是不是很疼呢?这里、这里……”青年伸出手,自左而右,轻轻抚过柏啸青折断的腿、手臂,最後来到胸口处,语调温柔,“还有这里。”

“但是,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几乎在顷刻间,青年的语调又变得厌弃恶毒,“你背叛了整个天朝,背叛了朕……朕那个时候,比你还要疼上千倍万倍!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不许睡!你给朕醒过来,听朕说话!”

青年嘶声吼著,一把揪住柏啸青的衣领,左右开弓,用力打了他十几记耳光。

柏啸青的双颊很快高高肿起。但是,接骨的疼痛都无法令他清醒,又何况这些?

“哼哼……还是不醒麽?朕自有办法对付你!”

青年取下墙上挂著的长剑,跨坐在柏啸青对面,将他的亵裤解开……

这场交媾,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他在柏啸青体内释放过三次之後,方才罢休。

事毕,他转身就走,嫌恶地将满身**腥气的柏啸青,独自留在房间内。

反正过阵子,就会有人来清理打扫。

夕阳的金红色余晖,温柔万分地照进房间,将柏啸青原本惨白的脸庞,映出一丝浅浅嫣红。

柏啸青睁著黯淡无神的眼睛,死尸般僵直地躺在床上,头脑一片空白。

这时候,大船划破金浪,驶过一片全是花树的岸边。春风吹过,便有早凋的落花,纷飞如雨。

从窗外飘进几片细碎的白色**,落在柏啸青身旁。

他的睫毛动了动,将它们认作细雪。

**不停地从窗口处飘进来,落了他一头一身。

他失神地看著满室纷飞的白花,朦朦胧胧中,似乎看到了天朝王城中,二十四年前的那场雪。

回到了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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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傍晚,天朝王城纷纷扬扬落起了大雪。

这时分,几乎所有人都窝在家里,暖暖和和地围著炉子,一家团聚。王城的街道没什麽行人走动,四处都积了厚厚的雪,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全部挂著老长的冰溜子,更显寂廖冷清。

八岁的柏啸青头上插一根稻草,将冻得通红**的小手,笼在破烂不堪的袖子里,垂著头,孤零零跪在雪地。

他的身边放著一卷破蓑席,里面裹著他娘的尸体。席子不够长,他娘瘦骨嶙峋的赤脚就硬梆梆露在外面,青灰色的,透著死气。

他知道跪在雪地里难过,找来一块烂草垫垫在膝下。但膝下化开的雪水钻进草垫的缝隙,沁得他膝盖一片冰凉,同样难过。

从记事起,他就跟著娘东奔西跑,四处讨饭过活。身後,永远有一群用碎石头扔他们,喊他们“疯婆子”、“疯崽子”的小孩。

娘总说要带他去王城,说那里是天下最繁华威严,最知法守礼的地方,到了那里,就再也不愁吃喝住处,再也没有人追打他们。

娘每当说起这些,从未洗干净过的瘦脸上,一对黑眼睛总是闪闪发亮,满溢著憧憬期待。

然而到了王城的第二天,娘就死了。不奇怪,她一向病病歪歪的,又没钱看大夫。

柏啸青去附近的人家,把头磕得破皮流血,才求来一卷破蓑席,裹了娘的尸体。

其实,娘就这样死了,也好。

因为她永远不会知道,其实她做梦都想去的王城,和其它地方并没有任何区别。一样吃不饱肚子、没有地方住,一样有孩子在身後追打、恶狗在身後追咬。

柏啸青跪在这里卖身葬母,已经是第五天,无人问津。

再这样下去,不仅仅是他娘没办法入土,就连他,也要饿死冻死在这年关。

他垂著头,洁白的雪片不停落在他的发上身上。寒气渐渐入骨,整个身体都开始僵硬发麻。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白茫茫的长街尽头,出现了一盏灯。

提灯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戴著皮帽耳护,全身都裹在半新的灰棉袄里,脖子上还围了条毛茸茸的灰鼠皮巾,全身上下,就露出张红通通的小脸。

少年身後,跟著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老头穿著裘皮大褂,手指上戴了好几个翠玉戒指,一派富贵相,老脸白得像没见过阳光,下巴上稀稀疏疏生著些黄胡子。

“林公公,这年三十大冷天的还要出来替上头办事,回去非得喝两盅暖暖不行。”因为天太冷,少年一说话,浓浓的白气就从嘴里喷出来。

“桂儿,替上头办事是本份,也是荣耀。别说是年三十、天气冷,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咱们也得上啊。”老头说话不紧不慢,声调带著些尖细,“今後别说这种话……不过,酒还是可以喝的。”

“那是、那是,林公公说得是。”桂儿连忙点头。

两人踏著积雪一路前行,来到柏啸青跪著的地方,根本没有注意到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他。

柏啸青看到有人经过,连忙用手扒著雪地,拖著冻得麻木僵硬的身子,连滚带爬的来到他们面前,不分青红皂白抱住了桂儿的腿,大声喊著:“我娘病死了,没办法安葬,请好心的老爷买了我,让我娘入土为安!买了我吧,让我干什麽都行!”

桂儿嫌恶的皱了皱眉,刚想一脚蹬开他,却听到身旁林公公慢悠悠地开口:“你……要卖多少钱呢?”

“……只要能给我娘钉口薄棺就行。”柏啸青忙不迭的回答。

“真的让你干什麽都行?当太监也可以吗?”林公公眯起了眼睛。

“什、什麽是太监?”柏啸青有点发愣。

“太监……和普通人也没什麽太大区别,就是多受点气,然後身上少块肉。而且聪明伶俐些的话,有你的好日子过。”林公公笑著回答。

柏啸青想了想,挺直身子:“我愿意、我愿意当太监!”

反正他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受气。至於身上少块肉,总比让娘曝尸荒野、自己冻死饿死来得强。

“桂儿,你不是一直想换件缎面的新冬衣?这不,把他娘葬了,再把他带回宫里去,就有著落了。”林公公朝柏啸青努努嘴。

桂儿想了想,恍然大悟。

宫里进一个太监,给的身价是三十两银子。而一口薄棺材,至多不过三两银子。把这讨饭孩子带到宫里去,就可以赚上二十七两银子。

当然,若不是林公公这样有势力的大太监肯首,宫里也不能轻易进人。

“谢公公!”桂儿喜得咧开嘴笑,也不再嫌脏,把柏啸青从地上扶起来。

像他这种小太监,每月例银只有一两。二十七两银子,对他来说是笔不小的意外横财。

“所以说,凡事留心皆学问。事事小心仔细点,再加上有人成全,有你的好处。”林公公拈著稀疏的黄胡子,朝桂儿笑得高深莫测。

天上的雪仍旧鹅毛般,片片盘旋著落下。

柏啸青站在旁边,一边发著抖,一边仰著肮脏小脸,傻傻地听他们讲话,却又听不太懂。

但他知道,终於有人肯买他回去,只觉得心中全是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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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二钱银子的薄木棺材、一垄黄土,柏啸青的娘就这样被葬在郊外。

柏啸青朝那个立著块破木牌的小坟包,磕了几个头,哭了一会儿,便随著林公公他们,坐上了驶往城内的马车。

马车走到半路,他忍不住撩开车帘,在漫天风雪中回头望,想再瞧瞧他娘的坟。

但是,那小坟包已淹没在皑皑白雪中。他明明知道位置,却只能望见白茫茫的无际荒原。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马车将他们送到皇宫的偏西门外面。他们这种内侍,没有直接乘车抵达宫门口的资格,即使是偏门也不行。

於是下了车,又沿著长长的、积了薄雪的青砖路走了很久,这才进入宫内。

随处张望一下,便可见层层宫阙巍峨壮丽。但柏啸青因为刚埋了他娘,心里难过,一直低著头走路,什麽都没瞧见。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桂儿将他引到一间屋内,给他端了碗剩饭菜,拿来一身新的土布衣服、一双新鞋,让他吃过饭後去柴房洗个澡,再休息一晚,明天早晨和屋内的几个人一起净身。

交待了这些,桂儿就走了。

柏啸青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扒掉那碗饭菜之後,舔舔嘴唇,开始怯生生地打量四周。

房间很黑,只有桌上一盏油灯,光焰还就黄豆那麽大,四周环境摆设仅能够朦朦胧胧看个大概。

地上打著五个铺,其中三个铺睡了人,那些人也都是孩子,十岁左右的模样,比他稍稍大些。

柏啸青将碗筷放在桌上,去了趟柴房,又回到那些孩子跟前:“请问……柴房里没有热水,要怎麽洗澡?还有,那里没有灯,这桌子上的灯,能不能借我使使?”

“灶里有火,灶上有锅,柴房里有柴,外面井里有水自己挑,香胰子就放在灶台上,一切都还不是现成的?”其中一个孩子不耐烦的回答,“至於这灯,灶里的火光比这可亮多了……我说,你连这点机灵劲儿都没有,还来宫里当太监?就不怕笨手笨脚做错事,死了都没地方埋?”

“哦,多谢。”

柏啸青这才恍然大悟,诚心跟他道过谢後,连忙跑去柴房挑水、生火、烧水……忙活了一大通之後,终於把自己泡在了盛满热水的木桶里。

洗到一半,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然後看到刚才跟他说过话的那个孩子推门进来,走到他身旁。

“对不起。刚才不该那麽说你,明天就要净身,心里有点烦……像我们这种人,生来下贱,原本就应该抱成一团才对。”那孩子朝柏啸青笑笑,左颊浮现出一个好看的浅浅梨涡,“我叫阮娃……我替你擦背,就算道歉好了。”

“咦?你好心提点我,我应该谢你才是,为什麽这样说?”柏啸青诧异。

柏啸青自小被人轻贱惯了,并没有感到受辱,这番话是出自真心。

“……你人真不错。”阮娃反倒有点不好意思,拿起浴巾,开始仔细替他擦背。

柏啸青花子出身,脏污自不必说。整整用了五大桶热水之後,这个澡才算洗得痛快彻底。

换上干净衣服,散了一头湿漉漉及肩黑发,面对替他搓背的阮娃,柏啸青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讷讷道:“劳、劳烦你了。”

“嘻嘻,你说哪里话,谁刚来不是这样?我刚来的时候,也用了三桶水呢。”

收拾完洗漱用具,阮娃笑著拉过他的手,和他一起回到原来的房间。

阮娃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一个铺位,笑道:“你就睡我旁边吧。今天早点睡,留点力气和精神头儿,挺过明早的净身。”

柏啸青答应一声,就钻进了阮娃旁边的被窝。他刚洗过澡,头发还湿著,怕弄潮了那软软的干净枕头,就没有躺下,背靠枕头歪著。

万籁俱静,柏啸青听到窗外飘进一个呜呜咽咽的哭声,尖细飘忽,并不很清晰,好似从很远很幽暗的地方传来。

“……那是什麽?”柏啸青忍不住开口,悄声问身旁的阮娃。

“哦,我比你早来半个月,所以知道。在我们这个屋子的西方,有一个大湖。”阮娃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嗓门,“这宫里,规矩大著,也严著呢,就有宫女太监受不了,晚上跑到那个湖边偷偷哭……据说,每年那个湖里,都得捞上几具投湖自尽的尸首。哼哼,那些人真是没用,要是我的话,不熬出头绝不……”

“万一今晚真有人自尽,那怎麽行!”柏啸青却打断了他的话,翻身下床,就朝门外走去。

“喂,没用的……”

阮娃坐起身,喊了一声後,见柏啸青已经走出门去,心里有些著急。

再转念一想,现在这个时节,湖面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还有人费劲去砸开冰面,投湖自尽不成?既然存心要死,哪种死法不比这个省事?又不由噗哧一笑,知道柏啸青不会遇到什麽大事,顶多被偷哭的太监或者宫女骂回来罢了,也算他吃一堑长一智。

於是安心的扯了被子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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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啸青出了房门,朝著西方一直走过去。

天上的雪已经停了,地面上却积了厚厚一层,在夜里也白晃晃的反光,将周围的亭台楼阁映照得清晰可见。

走了没多远,他果然看到一个大湖,湖畔积了雪的岸上,有个散著长发、穿绣衣的窈窕身影站在那里,低声饮泣。

“喂,千万别想不开!”

柏啸青迈开步子,三步并两步跑到那身影面前,喘著粗气。

“你是哪宫侍候的?!这麽晚了,不在自己房里待著,跑到这里来做什麽?!这麽没规矩,给上头知道,小心扒了你的皮!”

那人受了惊,转过身面朝柏啸青,一连串教训的话就脱口而出。

“我、我……”

雪地上的反光,将那人的容颜映得一清二楚,柏啸青看到那张脸的瞬间,顿时头脑一片空白,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生就一张粉白的鹅蛋脸,双眉斜飞入鬓,目若寒星、唇若涂朱,美不可方物之外,眉眼间又带著股凌厉的肃杀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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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是谁,却原来是个孩子。”

女子看清了眼前人,又瞧著他目瞪口呆的模样觉得有趣,不禁噗哧一笑,放柔了神情语调,俯下身子跟他说话:“喂,新进宫的吧?叫什麽名儿?”

“我、我是今天刚来的,姓柏,名啸青……明、明天就准备净身。”

她容光明,看在他眼里如同九天仙女,只觉从未见过这麽好看的人,胸中小鹿乱撞,话也说不清楚。

“好名字。生得也好眉好眼,再大些,必定是堂堂的相貌……性子又实诚,做那断子绝孙的下贱人,怪可惜了。”

她伸出修长若玉的手指,一寸寸抚过柏啸青的面颊。

她指尖冰凉,他全身颤栗。

“喂,我好不好看?”

她察觉到他的僵硬,轻轻一笑,松开手,在他面前盈盈打了个旋,柔声问道。

乌发和裙摆飞扬中,柏啸青红了脸,怔怔地点头。

“那麽……你肯不肯为我死呢?”

她巧笑嫣然,他想了想,再度重重的把头点下去,小小的胸腔内,热血沸腾。

他娘已经下葬,他无牵无挂,没有人喜欢他,亦没有人真正需要他。这样的生命,孤寂可怜,让他恐惧无措。

所以,如果眼前这个仙女般的、对他说话和气温柔的人,需要他去死,那麽他就去死。

“好,你去把旁边那块太湖石搬过来。”

她指向不远处,被积雪半遮半掩的,一块不大不小的奇形石头。

柏啸青走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块沈重的石头抱起来,喘著粗气又走回她的身边。

“现在,把石头举得高些,扔下去。”

她发出细碎的轻笑,又指了指脚下结冰的湖面。

柏啸青深深吸了口气,将石头高举过顶,大叫一声,用力一扔,脚下的冰湖顿时破了一个大窟窿,石头从窟窿里掉进去,沈入湖底。

“好啦,你跳进去吧。”她瞄了眼那个冰窟窿,拍拍手,语调轻松。

柏啸青诧异的看她,有点愣神。

她眯起眼睛:“你不是说过肯为我死,原来都是假话?”

“……不是假话。我从来,不说假话。”

柏啸青认真地回答,转身迈开脚步,朝那个冰窟窿走去。

当他的一只脚,浸入到冰凉刺骨的湖水中时,她忽然冲到他的背後,伸开双臂抱住了他发抖的身体:“不用了……已经不用了。我知道,你是真心肯为我死。”

她的身体温暖又柔软,还有股淡淡的好闻香味儿。

柏啸青下意识的,深深吸了口气。

片刻後,她放开他,牵著他的小手,和他一起走到岸边。她发觉他掌中有粘稠的液体,连忙摊开他的手看。

他刚才搬太湖石的时候,用力不当,被石头锋利的棱角割伤了手心。

她从怀里取出一块素白绢帕,替他把受伤的左手包好。

“嗯,好了。我该走了,现在你也回去吧。”

做完这件事後,她拍拍他的肩头,转身离开。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将包了绢帕的手送到鼻端。那上面,残留著她的温度和香气。

“好孩子,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她走过一段路,又转过头来,对站在原地的他笑著说。

她绣花的素色衣裙,在冷风中翩翩翻飞如蝶。

直至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於视野,柏啸青还是在皑皑白雪中,面朝著她离去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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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柴房的灶旁,把结了冰碴的头发,以及湿了的一只鞋烘干,柏啸青这才回到睡觉的房间。

房里的孩子们都睡著了,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桌上那盏如豆灯光仍然亮著,他怕打搅惊醒了别人,借著那点灯光,轻手轻脚的在阮娃身旁躺下,盖上被子。

他想著今晚遇到的美丽女子,很快安然入梦。

一夜过後,天刚刚放亮没一会儿,睡得死沈的孩子们,就被推门进来的桂儿挨个拍著叫醒。

“崽子们,太阳晒屁股了,快起来!今天是你们净身的好日子,是死是活都看造化,就由著你们睡。等净完身,真正侍候起人,可就没这种好事了!”

孩子们被这一叫,纷纷惊醒,连忙整理被褥、穿衣洗漱,忙得一片玎玲!啷。

等到收拾干净、穿戴齐整之後,桂儿领他们出了门。

沐浴在晨光中,柏啸青随众人一边跟在桂儿身後走著,一边打量起四周环境景象。昨天他刚入宫的时候,没得来及细看。

大雪初停,今早,道路上的雪就被扫得不见踪影,条条青石路干净的不得了,在眼皮底下闪闪发著亮。

常听人说宫里大,这皇宫,真的就如同一座城池,九曲十八廊,宫阙高耸层立,无边无际般。脚下的青石路不时分岔,除了自己前行的路之外,其余的道路,不知道会经过哪里、最终通向哪里?

“就是这里了,进去吧。”

桂儿把他们带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跟前,打开门,让他们挨个儿进去。

屋子虽没有窗户,但四角都点著又粗又高的牛油灯,照得亮如白昼。里面有几张椅子和一张桌子,还有两个直立的大木头桩,桩上沾著些黯褐色的痕迹。

两个中年太监坐在那里喝茶,看到桂儿领孩子们进来,笑著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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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儿,就是这几个孩子?”其中一个长得慈眉善目的,伸手摸了摸阮娃的头顶。

“赵公公、马公公,就是他们了。”桂儿笑道,“林公公还找我有事,就先走了。”

相貌慈祥的赵公公朝他挥挥手:“你去吧。有我和马公公在这里,不会出乱子的。”

桂儿答应一声,走出门外,马公公送他出去後,顺手将两道厚重木门合拢,从门内栓上木闩。

“孩子们别怕,进了宫,怎麽样也要过这关的。将来分个好去处,机灵点儿,再用心仔细的侍候,总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赵公公从袖口里拿出四块黑绒布,分给他们,“呵呵,再过个十年八年的,说不定我还指望著你们谁提携呢……来,先把眼睛遮上吧。”

“我不遮。”阮娃把黑绒布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绷紧了小脸,目光灼灼,“那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我要看著,要永远记得是怎麽没了的。”

“我也不遮。”柏啸青看了看阮娃,同样把黑布放在桌子上。

他生来下贱,他娘又半疯半病,自懂事起的大多时候,都是靠他讨饭支撑著过活,摔打出个隐忍要强的性子。虽然还弄不清楚要怎麽净身割肉,却不能在人前输了胆。

“你们两个有这股狠骨气,将来必定是出息的……不过,公公劝你们,还是遮了的好。”

赵公公和马公公上前,替剩下的那两个,全身抖得筛糠般的孩子蒙上了眼,分别带到屋内的两根大木桩跟前:“反正都得分两拨,要不你们先看看,他们是怎麽净身的,看了以後再决定……实在看不下去,就堵住耳朵,转身朝墙。”

那两个孩子蒙著眼睛,一左一右的被死死绑在了木桩上,嘴里塞上软木,裤子都脱到脚踝,露出光光的下身。

阮娃和柏啸青就站在他们对面,默默看著这一切。

赵公公和马公公来到左边的木桩前,往那孩子双腿间放了一个木桶,又端来火盆围在四周。

赵公公捧著一大盒盐水,把那孩子的下身仔细洗净之後,马公公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小的、锋刃泛著蓝的弯刀,在火盆上烤了烤,朝那孩子左右两侧的睾丸上,分别深深割了一刀。

鲜血顿时沿著那孩子细瘦的双腿蜿蜒而下,他全身不停颤抖,死死咬住软木,从喉咙里发出闷声痛哼。

与此同时,马公公飞快地用双手握住他左右睾丸,熟练的用力一挤。

顷刻间,他被牢牢捆起来的身体,似脱水的鱼般拼命挣扎扭动,从嗓子眼里连连发出不似人的闷闷惨叫。

两颗混了鲜血的碎裂**,滚入他双腿间放著的木桶。

马公公沾满鲜血的手,根本没怎麽停顿,又飞快一刀,割下他的**。

几乎同一时刻,赵公公往他下身的伤残处洒了几大把香灰止血,用手揉两下,找到尿眼,往尿道里插上一根鹅毛,笑笑:“马公公是有名的快刀子,你这罪总算受得少。”

那孩子的头软软搭拉在一侧,已经晕了过去。

柏啸青转过脸,见身旁的阮娃在发抖,於是伸出手去,握住了阮娃的手。

看了眼前这幕,他不是不害怕。但他更加明白,害怕也没有用。

这世上许多事情,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屋里阉人呢,有事情过会儿再来!”马公公不耐烦地朝外面吼了一嗓子。

“我们是吟芳宫的,快开门!”外面的人声音比他更大。

赵马二人互望一眼,赵公公连忙把沾了血迹香灰的手往身上擦擦,跑到门前,拉开门闩。

吟芳宫的姜贵妃,为西宫之首,地位仅次於东宫皇後。她圣眷恩宠正浓,在半年前,还为皇帝产下第二位皇子。

宫中传言,这姜贵妃不仅有媚术惑圣,而且心机手段狠绝一流。谁只要招惹了她,最後保管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不过,她对身边贴心得力的人,赏也赏得厉害,还护短的不行,往往令其它宫的下人羡慕不已,都恨不能有机会到她身边服侍。

除非嫌命长,她的人,谁敢得罪?

“这几个新进的孩子里,是不是有个姓柏,名字里带青的?”

两个清秀伶俐的小太监推门进来,看到绑在木桩上晕绝的那个孩子,皱皱眉头。

“……”赵马二人根本不知道这些孩子的名字,有些为难地面面相觑。

看到赵马二人的神情,柏啸青咽了口口水,壮著胆子,朝前走了一步:“我、我姓柏,名叫啸青,有什麽事吗?”

其中一个清秀小太监看看他,拍手笑道:“昨天夜里,我们娘娘做了个梦,梦见有颗星坠到宫中,落在二皇子的身旁,长出一棵青色的大柏树。”

“娘娘醒来後,觉得是个吉祥的意思,让人解梦,果然不差。解梦的说,宫里新来了个人,姓柏,名字里带青,将来会是二皇子身边的护佑福星。”

“小子,你不仅不用净身,还会成为二皇子的陪读,将来必定是要登堂入室做官的,算是一步登天喽!”

小太监走到柏啸青身旁,亲亲热热拉了他的手往外走:“我这就带你去吟芳宫,见万岁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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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啸青还傻傻的,旁边的阮娃已经飞扑到小太监的脚下,用力磕了两个头:“求公公也带上我吧,让我去做陪读,念书习武,让我见见万岁和娘娘!我什麽都肯做!”

“什麽都肯做?”小太监坏心的眯起眼睛,看了看跪著的阮娃,伸出一只脚,“把我鞋帮子上的泥舔干净,也肯做吗?”

“你们这样,太欺负人了!”柏啸青挣开小太监的手,想要去扶阮娃,却被阮娃蓦然一把推开,重重跌坐在地上。

“滚开!!!”阮娃红了眼睛,不认识他一样大吼,然後像狗般趴在小太监的脚下,伸出舌头,殷勤卖力地舔起了小太监沾泥的鞋帮。

柏啸青坐在地上,看著眼前这一切,完全愣住了,眼中不知不觉滑下两滴泪。

如果换作是他,在尊严和生存未来之间抉择,他也会舍弃尊严。他明白阮娃,就如同他明白自己。

他和阮娃,原本就是一样的人。

小太监的鞋帮很快被阮娃舔得干干净净,阮娃抬起头,用希冀乞怜的目光望向小太监。

“做梦吧你,凭你也配念书习武、见万岁娘娘?”小太监动作夸张的仰头大笑,一脚将阮娃踢开,“你就没这个命!”

阮娃的口鼻都被踢得鲜血直流,却觉不出疼痛,扑上去又抱住小太监的腿:“公公,求你!求求你!!”

“公公,我求你,请带阮娃一起去吧!”柏啸青也来到小太监面前,跪下。

小太监连忙将柏啸青扶起,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正经:“不是我不肯帮,万岁和娘娘,是什麽人都能见的?我带你去是本份,带他去就是逾矩,这掉脑袋的事情,你说我能做吗?”

阮娃听完这话,终於松开小太监的腿,无力的伏在地上。

小太监牵过柏啸青,望向阮娃:“刚才逗你玩儿的,给了你点气受,别放在心上。什麽人什麽命,你要是连这点气都忍不过去,也别想在宫里混出头。”

阮娃垂下眼帘,不说话。

柏啸青被两个小太监扶著,走出那间没有窗的屋子时,他回过头,看到阮娃弓著背坐在地上,用袖子擦口鼻处流下的鲜血。

只觉得心脏像猛地被人割了一刀,疼痛难当。

他蓦然甩开两个小太监,冲回屋内,跑到阮娃身旁,喘著粗气大声道:“公公们不要给阮娃净身,我去见了万岁娘娘,就跟万岁娘娘说,阮娃比我聪明能干,让阮娃也来陪读,念书习武!”

说完,柏啸青再度转过身,跟小太监们走了。

阮娃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的背影,怔怔的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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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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