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苦命女孩（总第35章）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黄律师带着他的简易行李包，坐上了去山里的车。他坐在靠车窗边的位置上，很新鲜地看着一路的山山水水。新鲜的空气，不快不慢的车所惯起的不大不小的风，吹着他光滑的额头，让久居城市的他感到特别的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这种大自然赋于人类的美好景致所带来的美好感觉，顿时消除了潜藏在他意识深处的那些龌龊念头，突然间变得心胸坦荡，磊落光明，同时也让他感受到一个律师所要担负的神圣责任，焕了他一个律师所主任想要干出一番真正事业的雄心壮志。长途客车在一个小路口上停下，黄律师下了车，拍拍还是在城里的公路上留下的灰尘，然后背上那个行李包，踏上了进山的路。这是一条被久雨洗得一尘不染的沙子路，虽然没有城里的水泥路面平坦，却很干净。踩在这条路面上，看着一路的青山秀水，听着那深山里的鸟儿出的绿色叫声，黄律师突然感觉到他肩上的行李包不像是行李包，倒像是他多年前出外写生的画架，他也仿佛不是四十多岁的人到中年，而是当年美术学院的实习生了。他似乎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也轻松了许多。长期呆在城里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和沉重，突然间像是跑得无影无踪。趁虚而入的，是那在读中学时没有写完的优美诗句和在美院没有画完的习作。溶注了人生的复杂感觉，他突然对眼前的山水有一种深刻的体验和感触，这才深深地体会到情景交融那句成语的真正含意。山水似乎永远那么美好，那么年轻，而人却越活越远离大自然的性情，越来越变得浮躁、贪婪、自私、势利、虚荣、纵欲乃至疯狂作恶多端而不能自控，导致凶杀谋财害命之类的案件日益上升，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是正如某个理论家说的，人类越走向物质文明，人的精神却越萎缩吗？不是！如果是，人类岂不是回到蛮荒时代更好？然而，不是又是因为什么呢？这个一直困挠着他的社会问题，也一次次地困挠着他对很多现代案件的理性分析。

山路越走越窄，一路的野花野草轻轻地抚摸着这个陌生的过路人。年轻了许多的黄律师，突然想起了许多古代山水诗，只是记不得全文，而只是记得许多诗中的某一两句，尤其是王维的诗，他印象尤其深刻。眼前这雨后初晴山青水秀的景致，让他一下子想起那句“空山新雨后”，想起那终生难忘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绝句，并由此联想到佛家越烦恼尘世的清净境界。正咏到那两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时，路边的树林里就变魔术似的走出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肩背一篓猪草，手拿一柄月牙镰，头上插着几朵野花儿，口里唱着小曲儿，在他的前面一摇一晃地走，两个小辫左右摇荡，如风摆柳。黄律师后悔没有把相机带来，否则他真可以拍到一幅山道少女照了。黄律师由此及彼地想，十几年前，那个叫兰香的姑娘不也是眼前这个山村少女的样子吗？这样一个天真烂漫清纯可爱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变成一个丧失人性的杀人犯呢？难道他判断中的兰香不是眼前的这个形象？或者，正如鲁迅先生所论断的，岁月是能改变人的？

在兰香的老家李家寨，黄律师走访了数人，仍然大失所望，他没有找到兰香家的任何亲人。十多年前的一场大火，彻底地改变了那个叫兰香的姑娘的命运，也叫兰香的那个家，突然间在这个世上消声匿迹了。就在黄律师要走人的时候，一个双眼瞎的老女人闻信赶到，她捉住黄律师的手就不放，好像怕黄律师会跑掉，然后含着眼泪，对黄律师说了一些让黄律师还不清楚的情况——十多年前的兰香，还是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山里姑娘。她父亲四十五岁才娶到一个女人，四十八岁才生下她这个宝贝女儿，因此特别看重。小兰香在爹妈宠爱有加的呵护下，很快长成了一个聪明、漂亮、天真可爱还有几分淘气的小姑娘。虽然住的是茅房，一家人的日子却过着欢欢喜喜，快快乐乐。爹妈为了让她能读上书，勤扒苦做，省吃俭用，有时甚至饿肚子。老人说到这里，一只手颤颤抖抖地从衣服里抠出了一张黄的旧照片，递给了黄律师。黄律师惊讶地接过照片，细细地看了一眼，果然如他刚才判断的一样。那是一张兰香在学校读书时的留念照。照片上的姑娘，一对又黑又大的眼睛，就像山里头又黑又亮的葡萄。两道弯弯的细眉毛，让人联想到初升在天山高处的月牙。尤其可爱的是那张秀气的瓜子脸，和那瓜子脸上的两个小酒窝，浅浅的，圆圆的，很是迷人。而在黄律师富于浪漫的想象里，如果再给这个姑娘加上个书包或背篓，放在一个山青水秀的背景中，将照片中的黑白变成彩色，就是一副优美的乡村少女的油画。

然而，双眼瞎的老人却把话题转移到一个沉重的画面中去了。

小兰香在学校读书归来的某一天，她背着书包在山道上唱啊跳的，还顺手把路边的野花采了一朵又一朵，插在头上，对着小镜子照了照，觉得很好看。她把那些花留在头上，准备回去给爹妈看。当她快要到家时，突然看到许多人跑着叫着，说是她家起火了。小兰香一听就急哭了，她一路跑着哭着，插在头上的野花一朵一朵地往地下掉。当她回到家里时，那栋茅房早已被一场大火烧得狼藉不堪。老父亲被烧死在火中，老娘被人救出，只剩下一口气。那时才十二三岁的小兰香，从没有经受过这种打击。她伏在死去的父亲身上哭成了个泪人，又扯着才一口气的老娘要她的爹。

就在这时候，小兰香并不知情的姨妈进到山里来了。姨妈原本是来这里掰竹笋回去卖的，看了这情况，自然也就洒了几把同情的泪水。姨妈给小兰香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她几乎每年都要来山里一次，不是扯药草，就是掰竹笋剥竹笋叶，或者讨点山里头的核桃什么的回去。她总是一副热乎乎的笑脸，还常常伸手去把小兰香的头摸呀摸的，口口声声叫着要把她领过去做女儿，虽然明知小兰香是绝对不会跟她去的。小兰香见了这个往日总是一脸笑，今日也哭成了个泪人的姨妈，哭了一阵，下意识地揪着不放。小兰香父亲的葬事由放牛佬作主，七户人家共同操办后，左邻右舍帮着劝说，求小兰香的姨妈做点好事，把这小兰香带回去养着，兰香的母亲就由自家屋的一个亲房帮着养活，日后的事等小兰香长大了再议。那姨妈犹豫了一会，想要说什么，大家都期待着地看着她那张笑脸，姨妈就苦笑了一下，点头答应了。小兰香没有注意到姨妈苦笑的脸色，她只是看到姨妈总算点头了。

当天下午，小兰香就跟着姨妈走了。临走时，小兰香的娘拉着她的手不放，小兰香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娘！等我长大了，我就回来跟你过，我养活你。”

瞎子女人说到这里，眼泪从她那没有光泽的眼窝里淌了出来，感染了黄律师。瞎子女人说了半天，还不知道黄律师是什么人，她以为黄律师是兰香的什么亲人，就拉着黄律师的手不放，嘴里叨叨不绝念佛似的说：“听说那苦命的孩子现在在大城市里做事，一个月有好多钱，那可真是黄天有眼，托祖上的福，你要好好照顾她呀！她这一生，先死老子后死娘，一没个哥儿兄弟，姐儿妹儿，二没个叔爷婶娘，一个女孩子，孤苦伶仃地在这世上，不容易呀！你比她年纪大，就当是她的叔爷，要好好照顾她呀。逢年过节，叫她回来，在她娘老子的坟前烧柱香，化点纸，放串炮子，磕几个头。”

双眼瞎的女人说到这里，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

黄律师连连点头，好不容易从瞎子女人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他不忍心向这位牵挂兰香姑娘的老人说出兰香现在的真情，随便敷衍几句，扭过头来离开了。

走在出山的路上，黄律师的心情不再像进山时那样充满诗意，而是格外沉重。他突然意识到此次出来的使命有了一种质的改变，如果说先前他只是为了找到某种证据，从而说服他的内心，力所能及地为一个杀人犯尽到最大限度的辩护，那么现在，他就不只是为了那一点，而是对一个原本如此圣洁而又孤独的生命的高度热爱，并要对此认真负责了。

黄律师边走边想，一个如此天真可爱而又苦命的女孩，最终变成了一个让人唾弃的女杀人犯，这是多么可惜而又令人痛心的一件事！这期间将有多么大的复杂变化！小兰香不是在她姨妈家里住下来了吗？怎么又跑进城里去了呢？如果不是跑进城去，她会有今天这个悲惨的结局吗？是什么原因促使她进城的呢？难道，小兰香渐渐变成大姑娘后，她也像一些三陪小姐那样，因为向往富有而繁华的城市，厌恶乡村的贫穷，出外打工挣钱，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又因摆脱不了物质和金钱的诱惑，最终走上犯罪道路的？

黄律师再次想起那张黄的照片，想到照片中那个一笑两个小酒窝的小姑娘，再把她同一个故意杀人犯联系起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总觉得这之间有一种思路上不能沟通的障碍，因此他决定既然来了，还是到兰香的姨妈家里去了解了解。即使是毫无收获，他也死了个心。

黄律师原以为兰香的姨妈家里也一定很穷，要不她怎么年年跑到兰香的老家来掰竹笋回去卖钱呢？可是，当路人对他指向的不是一座茅房，而是一栋两层木式阁楼，更当他走进那栋阁楼后，看到的并非是一个贫穷世界，而是一个比一般人家要富有得多的人家，黄律师的心里就更有些莫名其妙，既然姨妈的家庭条件并不差，兰香为何要离开这里呢？难道，她正是因为在这里过惯了比家里好得多的日子，才想到进城去过一种更好的日子吗？

经过艰难曲折的打听，黄律师终于找到了一个知道内情的关键人物，一个说话有点结巴，对兰香非常关注同情但又没办法帮助她的大叔。这位结巴大叔是个直爽人，他没有等律师旁敲侧击地提问，就将兰香在这期间的全部真实，一一地告诉了黄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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