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那个穿着医师白袍的男人,脚步相当急促,当然在捷运车站见到匆匆的行人并没什么特别,但那男人穿的可是医师长袍,模样又俊秀,一身阴郁气质自然是相当引人注目。

黎础又快步出了捷运站,依着淑玲说的方向而去,中午时刻,小吃摊店面正热闹,加上是旅游景点,虽非假日却也是人潮汹涌。

他侧过身子避开迎面过来的路人,那双精锐的黑眸搜寻着淑玲说的那家小店,却意外看见了一道极为眼熟的小身影。

他感觉心脏抽跳了一下,放缓了步伐,跟在那小身影后头。

“以安呐,放学啦?”翻动着米粉的老板娘看见那可爱的小身影背着书包经过面前,热情喊了声。

“王妈妈好,我放学了。”陈以安侧头看着那好善良的王妈妈,大声回应。

“以安唷,今天中午要吃什么?婆婆弄个炒饭和贡丸汤给你带去和姐姐一起吃好不好呀?”对面另一摊的陈婆婆也站在店面大声招呼着。

“谢谢婆婆,不过姐姐不准我拿你们给的东西,我先去找姐姐拿钱,问她要吃什么,然后再过来找婆婆或是王妈妈唷!”小身影侧过身子,甜甜说着。

黎础又脚步停留,看着面前那有礼貌的小朋友。

以安念小一了吗?没什么长大的感觉,还是瘦瘦矮矮的,不知道他挂念的那个女人是不是也这样?

“以安真乖。”陈婆婆赞美了声。

只见那小身影乐得跟什么似的,蹦跳着脚步就要往前走去。

“以安。”黎础又大步上前,唤了声。

陈以安回头,像极了她姐姐的那双黑眼睛蓦然睁得老大。“又……又又喔?”

听闻那久违的绰号,他笑了声,一口白牙显现。“是啊,好久不见,你想不想我呢?”他矮下身子,摸摸她的长发。“头发长了。”

“你头发也长了。”她扯扯他及肩的发尾。

他忽然抱住这个小小的身子。“我很想念你们。姐姐好不好?”他语声沙哑,意外自己见到这个小朋友已是如此激动,那么真见着了心心念念的她时,他会不会疯狂地抱住她,再不放手?

“姐姐看不见了……我们班有些小朋友都爱恶作剧,喜欢叫她瞎子,可是我觉得姐姐才不瞎,她虽然看不到,可是她很厉害耶,会做好多好漂亮的东西哦。”她指指头上的发饰。“这个就是姐姐做的呀,很漂亮吧?”

他看了看那个像是编织而成的玫瑰花发夹。“很漂亮,她一向手巧。”

“你是来找姐姐的吗?”许是经历过那样不健全的家庭环境,陈以安有着别于一般孩子的沉稳。

他点点头。“你带我去找她,可以吗?”

“好啊。”她指指前方约莫十步远的店面,走在前头。“卖花生的隔壁那间就是了。”

他跟着她后面走,感觉心跳渐促,他看着愈来愈近的店面,竟是踌躇不前了。

“以安。”他停下脚步,低声唤道。

陈以安狐疑地回过身子。

“姐姐她……她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吗?”他喉头略紧,声音像被沙砾磨过似的粗哑。

“真的呀,什么都看不到。”陈以安点点头。“姐姐说社会太乱了,她看不到也不错,至少不用看到一些她不想看到的。”

“她难道不想看看你?或者是……我?”他黑眸泛着伤痛。

她真这么干脆?眼睛看不见了,连思念也没了?

“姐姐说,她把我们的样子记在心里面了,她永远都不会忘喔。”她扯住他掌心。“又又,走啊,不是要找姐姐?”

把他记在心里面了吗?她想要坚强独立,所以甘愿离开他,一个人带着妹妹出来求生存,他若这么冒然出现,她会不会再来一次出走记?

“以安,我安静看着她就好,你也别告诉她,别说我找到你们了。”他没勇气赌。

“我知道,你想给姐姐惊喜对不对?”她往前走去。“我不会跟姐姐说的。”

她在一家小店前站定,回首向他指指里面,然后推开门,进了店里。

风铃声叮当响起,他站在门口,听见以安喊了声姐姐,随即看见坐在里头的女人抬起头来,那张久违的丽颜让他心口一热,他眸光闪了闪,急切地想上前去触碰她,却只是捏紧五指,伫立不动。

“放学了?”徐晴安抬起头来,注视着妹妹的方向。

“对啊。”陈以安放学书包。“姐姐,午餐要吃什么?”

“都可以。”徐晴安放学手中尚未完成的饰品,从抽屉里拿出零钱包。“你想吃什么?”

“我可以自己去买吗?然后再帮你买你要吃的回来。”

“好,但是你要小心。”她把零钱包交给以安。“帮我买一个炒面就好。”

“那我出去了。”接过钱,陈以安转身往门口走去,还朝那怔立在门口的男人眨眨眼,只是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那张他思思念念的娇容。

黎础又看着那原本要坐回桌子后方的女人又直起身子,朝门口这方向走来,他屏息,热切眸光饱含伤楚和怀疑。

她走得如此顺畅,和一般视力正常的人没什么两样,她当真看不见了?

“以安。”想起什么,徐晴安往门口走去。

“啊?”陈以安在他身前回头,看着朝她走来的姐姐。

“你要记得……”探出双手,徐晴安试着在空气中碰触到妹妹,那个举动刺痛了他的眼,热气顿时冲上他的鼻梁和眼眶。

陈以安伸手去握住那双探出的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姐姐放心,我会注意车子,也会记得付钱,不能让大家请我们吃免费的。”

她微微弯身,赞许地摸摸妹妹发心后,松了双手,随即听见她的脚步声渐远。

她笑着抬起身子时,隐约嗅闻到不是这店里该有的气味,她轻蹙秀眉,面容倾前,吸着鼻子,像是要确定那味道是错觉还是存在。

见她往自己身上靠了过来,他脚步向后一挪,避开了她的嗅闻。

“有人吗?”她狐疑地伸手欲碰触什么,却空无一物。她偏着面容,侧着耳朵很专注地听着。“有人在这里吗?”她总感觉还有另一道呼吸的声音。

那在半空中挥动的瘦弱手腕让他看了眼睫湿润,他在她垂落手臂时,抬手在她面前挥舞。

他五指用力挥了几下,但她的视线却像是落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并未被他惊动,他不愿放弃地再挥动几次掌心,她的视线依旧没有任何移动,他无法让她的眸光凝聚在他脸上。

她当真是看不见了?连他就在她眼前也没发现吗?

他多希望当他的手在她眼前挥动时,她能用力抓住他的手,甜甜笑着告诉他:“础又,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你别生气哦!”

然而,她并没握住他的手,只是转过身子往里面走。

徐晴安缓缓地移动着步伐。为什么……她依稀闻到了他身上总淡染的消毒水味道?但他明明不知道她在这里,况且,这个时间他应该休诊在用午饭了……

是因为太过思念所以产生错觉了?但似乎没道理,因为她每天都在想念他,没有理由只有今天才有了这种错觉。

她手心碰到了桌面,正想坐回位子时,一股不知道何来的傻气,她竟又回身,快步往有着那个味道的方向寻去。

她脚步匆匆,一个角度偏了,踢到展示架,踉跄了下,她双膝跪地,手心贴上地面,她惊呼出声。

见她不知为何突然快速往他这方向来,他惊诧地看着她,却见她踢到展示架后整个人跪倒在地。他心口一抽,大步一跨,掌心一探就要握住她,却在下一秒及时收手。

他暂时还不能让她知道他的存在,他不要让她又有机会离开他的世界。

“晴安——哎唷,你怎么跌倒了?”想要过来串门子的阿琴婶,瞥见了跪在地板上的身影,她急呼了声,一进店面看见伫立在门边的男人没有出手相助的打算,怒视着他:“喂,你这个人怎么——”

黎础又急忙做出要她噤声的手势,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徐晴安。

阿琴婶看不懂,但觑见他身上那件白袍时,陡然想起听晴安提过她曾经有个医生男友……阿琴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去搀起徐晴安。

“晴安,啊怎么这么不小心啦?有没有撞到哪里?”阿琴婶看了看她的手心。

“我没事,也不是没跌过。”徐晴安笑了声,神情透着认命。“阿琴婶,店里还有其他人在?”

阿琴婶看了看黎础又,他摇着手,示意要她否认,她虽纳闷,但仍应道:“没啦,就我跟你啊。”

“那你刚刚在和谁说话?”她明明听见阿琴婶像在斥责什么人。

阿琴婶愣了下,才支支吾吾地说:“啊就一只猫啦,跑进来你店里咩。”

他感激地抬眸看了阿琴婶一眼,那瞳底流窜的谢意和淡淡伤楚让阿琴婶看了心软。

“晴安,我有客人,不聊了,你小心一点,别再跌倒了喔,啊我看来真替你紧张。”她一面说,一面往外走,余光瞄见那白袍男人跟了上来。

“我会小心,谢谢你,阿琴婶。”徐晴安眸光落在门口,她听见了脚步声渐远的声音,然后她回身走向桌边,摸到了桌缘后,双手撑在桌面,她垂着眼睫,眸光落在未知的地方。

础又,是我太思念你了吗?为什么就在刚才,我像是感受到你的存在似的。

础又……

他倚着身后的墙面,深邃精锐的黑眸专注地凝视着对街的小店。

自从确定她在这里之后,他几乎每天都用一样的姿势站在那,除了每星期固定到医院门诊那日见不到他以外,这一个多月来,每天中午到下午诊所的休息时间,他总会搭捷运过来,而若遇上假日,他在这里站上一整天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就只是静静站在这里,看着她罢了。

“黎医师啊,站在这里很热捏,你去我那边坐一下啦!”阿琴婶从对街跑了过来,手中拿了瓶矿泉水,递了出去。

“谢谢。”黎础又接过保特瓶。“我还是站在这里就好。”

“啊不想坐一下哦?你站这么久了,也休息一下啊,晴安不会不见啦!”热心的阿琴婶心疼地看着这个男人。

第一次见到他,看他冷眼见晴安跌在地也不伸手相助,她还以为这个人是来惹事的。之后他对她提了他和晴安的一切,她才确定他就是晴安的那个医师男友。

她虽上了年纪,但也知道这个社会流行速食爱情,甚至是夸张的一夜情,像他这种明知道女朋友都看不见了,还要这样等候不放弃的男人实在太少见了,她自己的儿子也没这么专情。

“没关系,我站在这里,才不会被她发现。”

“给她发现又有什么关系?不然你要一辈子都这样下去喔?”阿琴婶语声感叹道:“我记得她刚来这边时,眼睛很正常,但没多久,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大家都想不到耶。啊我很担心她,叫她不要一个人出来做生意,她就说她要学着坚强面对,她要适应看不到的生活,她不想要一辈子都依靠别人才能行动。”

她看着对面的小店,又道:“后来又听她说了你的事,她说厚,她就是不想麻烦你,也不要让你每天看见她的眼睛就伤心难过,她说她想要把自己训练得像正常人一样,可以自己出门买东西,可以赚钱养活自己,可以自己做任何事。”

咽了咽唾沫,阿琴婶又说:“你看看呐,她现在就做得很好啊,我们都不讲,谁看得出来她是看不见的?”突然哽咽了下,她用袖口擦擦眼泪。

“可是厚,她也是经过很辛苦的一段时间捏。她刚看不见的那时候,常常都嘛跌倒,跌到那一双脚都黑青,手心膝盖也都磨破皮;她在捷运站坐车时,找不到方向就会大声喊着请人帮她,我刚好就看过一次,真的是让我看了觉得很心酸,不只是我而已捏,我们这边的每一个人都看她那样,都嘛很舍不得,一个那么温柔漂亮的女生居然看不到,可是她又不要我们扶她……”说着说着,阿琴婶又突然笑了出来。“不过现在看她这么厉害厚,我们大家都觉得很有成就感捏。”

听着身旁的大婶说着这些话,他实在很难想像当她跌跤时,是花了多少力气才让自己站起来?当她找不到方向,孤伶伶站在捷运站的哪个角落大声寻求协助时,她要忍受多少异样的眼光?

他略有伤痛的黑眸闪动了下,微微笑着。

她是真的很了不起。

假日时,他会比她早到这里等候,看着她拿着白拐杖,杖尖与地面保持约莫一英寸的高度,有幅度地来回碰触着,然后慢慢从路的那一端走来,再看她打开门,开始一天的工作。

一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她已经可以自己搭捷运,自己做小生意,她真的很坚强,他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却仍是淡淡心酸,仍是为她心疼,更多的是一种近似遗憾的情绪。

她看不见了,这当然意谓着她也看不到他。

就算她心里有他,就算他的模样在她脑海里,他还是希望她能看见他,偶尔的一个眼神交流,多动人心扉,却是再不可能的奢求。

他低垂面庞,依旧是淡淡笑着。该满足的,至少,现在她是在他眼界里的,不再是只能凭借着回忆思念的空虚幻影。

眼睫眨了眨,他抬起脸庞看向对街小店时,略觉疑惑。

那个男客人似乎在店前徘徊许久,拿起门口桌上的饰品看了看,又放回,还不时频频张望四周。

“阿琴婶,那个是熟客吗?”他眸光依旧落在对街小店门口。

阿琴婶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我见过他几次,都只是看看而已,没有买过东西,可是他每次都看很久喔,好像在考虑要买哪一个。”

“常常出现吗?”他蹙起眉。

“嘿啊,他常常来,都看很久,我还在想说他是不是喜欢晴安,偷偷来看晴安的……”阿琴婶觑见他神色略沉,又问:“是有什么问题喔?”

黎础又一面倾听,一面精锐地瞪着对街看,下一秒,他眼眸闪了下,喊了声:“他没付钱!”看看街道两方来车后,他忽地大步一迈,往对街奔走而去。

他一把扯住那个男人的衣领,冷声道:“喂!你拿了东西,不用付钱的吗?”

他看见男人徘徊时,便觉男人举止鬼鬼祟祟,后来他看见男人将几个小饰品收进口袋里,然后打算离开,他于是跑过来阻止。

“我、我哪有拿东西?你要这样乱诬赖,我、我——我可以告你喔。”个儿不高的男人心虚说道。

黎础又嗤笑了声:“欢迎你去告,我在对面注意你很久了,等你口袋里的东西被搜出来,我看你拿什么告。”

“你、你——你到底想怎样?”男人结结巴巴着,面色略有惶恐。

“把东西还回去,然后亲自去和老板娘道歉。”他低低说着。

“道什么歉?万一她报警怎么办?她看不到,你假装不知道这事就好了,东西我可以分你。”男人打着商量。

“因为她看不见,就这样欺负她吗?”他目光凌厉,然后推了男人一把。“把东西放回去,进去道歉,否则,报警的是我。”

男人脚步踉跄了下,往前栽去,整个人冲进店里,跌趴在地。

“是谁?”徐晴安听闻那甚大的声响,猛地站起来,她双手贴着桌面,侧耳听着,神情有着狐疑。

男人爬起来,神色慌乱地回首看了一眼黎础又,见他面容冷肃,男人缓步走到徐晴安面前。“老、老板娘,我刚刚、刚刚拿了放在店门口那张桌上的吊饰和针织娃娃,我、我没有付钱,真对不起,希望你、你大人大量,原谅我一次,别送我去吃免钱饭。”

徐晴安眼眸微微瞠大,对这人的行为举止颇感意外,怎么会拿了她的东西不付钱后,又回来道歉?“这位先生,你——”

“东西都在这里,没有少,我、我先走了。”男人把口袋里的东西通通放到她桌上,惧怕地看了一眼黎础又后,低低自语着:“想不到还有请保镳在对面守着,真是失算!”然后脚步匆匆地离开。

才出店门,许是不甘愿,他回首看了黎础又一眼,确定两人稍有距离后,他看着外面展示成品的桌上,伸手一抓,几个小东西便被握在他手里,他拔腿就跑。

“喂!”黎础又喊了声,随即追了出去。

“嘿,黎医师,啊你要小心一点嘿!”阿琴婶从对街跑过来,正巧碰上追出去的黎础又,她略显激动地交代着。

偏着螓首,尚困惑着男人所说的保镳究竟是什么意思时,阿琴婶那番叫喊更让她惊愕。

刚刚阿琴婶喊了什么?黎医师吗?

“阿琴婶,你刚刚说……黎医师?”她侧着耳朵,像在确认阿琴婶的方向。

“哦……咦?呃……我刚就、就说……就说林老师咧!”阿琴婶尴尬笑了声:“歹势啦,啊就刚才那个男人偷了你外面的东西,所以我很生气!”

林老师?是她听错了吗?但……不对,她明明听见一声“喂!”,那一定是……他的声音,她不可能认错。

徐晴安缓缓垂落长睫,说不清这番滋味究竟为何。片刻,她又问道:“刚刚那个客人临走前,说了什么对面有保镳……”

“喔,你说那个哦……就、就……”阿琴婶支吾老半天。

阿琴婶回应不出来,让徐晴安更确定自己心中的想法。

细细想来,最近以安常有一些新玩具,她也常拎着麦当劳的餐点回来,每次问她,理由总一样:“我表现好,所以老师送我玩具。”、“我很乖啊,所以老师请我吃麦当劳。”……诸如此类的。

今日若还是在托儿所、幼稚园,她绝对相信老师会这么奖励她,但已是小学生了,小学老师应当不会还用这样的方式奖励孩子。

她甚至几度嗅见极淡的消毒药水味……那种味道、那种味道……她眼眶莫名一湿,哑声开口:“阿琴婶,我刚刚听见你喊的是黎医师……”

阿琴婶看看门口,黎医师还没回来,眼前这个看不见的小姐又像是知道了些什么,那么现在,她该如何回应?

有些急,有些为难……她犹豫许久,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啊呀,好啦,我就老实跟你讲啦!那个黎医师已经来了一个多月了啦!”说完之后畅快无比,既然本来就互有情意,又何必为了看不看得见的问题而不在一起?反正黎医师都不介意了,晴安到底在介意什么?

“一个……多月了?”徐晴安仔细回想,曾有一天中午,以安出门买午餐时,她嗅到了消毒药水味……从那时起,他就在了吗?在远处看着她吗?

“对呀,他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见到他,所以不敢出声音,也不让我和以安告诉你,常常一个人在中午诊所休息时,跑来看你,他都会站在对面,或是门口,一直看着你……”阿琴婶叹口气。“晴安,不是我要帮他说话,我看他工作也很忙,常常穿着那件医生的衣服就跑来了,而且假日他都待一整天,他那么有心,你要不要和他回去?”

常常来看她吗……她愣怔住,像是被下了什么咒术般,好半晌都无法言语。

良久之后,她才眨了眨湿雾迷漫的眼帘。“他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在?”她没有回应,只是问着自己想知道的。

“他就怕你又跑掉啊。他假日都在这里待一整天耶,你回去时,他也会跟在你身后,他连你现在住的地方也知道了。”

“他看到我这样子……难过吗?”徐晴安垂着眼睫,面容微微伤楚。

“那是当然的啊,我看他每次看着你,都是很舍不得的表情。”阿琴婶再次追问:“晴安,你要不要和他回去?不是我不欢迎你在这里做生意,而是我看他真的很有心咧。”

徐晴安笑了声,淡淡的、轻轻的,那微微牵动的嘴角却惊动了她悬在眼眶的泪水,释放了浓浓哀伤,温泪瞬间爬满面。“阿琴婶……我知道他很有心,真的很有心,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要他看到我就伤心、就舍不得,我才想学着独立和坚强的……”她泣喘了声,又说:“如果他一直不能用很平常的情绪来面对我,我回到他身边,只是让他心里有负担罢了。”

她在信里写得很清楚,她希望若有一天在街上偶遇,他能喊住看不见他的她,说她做得很好,说她很棒,说她很坚强……可是,他若每见她一次,就要为她的看不见而不舍一次、而心疼一次,她又如何舍得让他为她不舍和心疼?

她想要的,是他也能和她一样,学着平静面对,这样,她才能活得自在,才能让自己更像正常人,而不会因为他的不舍和心疼,时时来提醒自己看不见。

“晴安……”阿琴婶愣住,一时也找不到话回应,因为晴安说得并没错。

“阿琴婶,我……我想早点回去休息,以安今天去同学家玩,应该回家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太久。”她转过身子,探出双手,在桌后的墙面挂钩上摸到她的针织外套。

阿琴婶看着她穿起外套,叹了声:“那你回家路上小心。”

“我知道,谢谢。”徐晴安握住白拐杖,缓缓步出门口,拉下店门。

没追上那名窃贼的黎础又,懊恼地回到小店时,只来得及捕捉到她背着他慢慢远去的身影。

他随着人群走出捷运站。

这段路已是如此熟悉,就算要他闭着眼,他也能精准道出林立街道两边的店面有哪些。

天气有些炎热了,慢慢开始有了夏天的味道,他那包藏在医师白袍下的身躯,在灿灿光影下,更清楚映出了他的瘦削。

他的确又瘦了些,也憔悴了些,曾经一度,他以为他会疯掉,就在她又消失在他生命时。

当阿琴婶告诉他,晴安知道他已找到她的隔日,他一如平时那样走到她的小店前,才发现她未开店,他又匆匆赶到她住处;他在她住处门口徘徊,犹豫着要不要按门铃时,隔壁的住户却告诉他,她和她妹妹连夜搬走了。

那刹那间,他真觉自己像要死掉般,用撕心裂肺都无法形容那样的疼痛。

她分明故意躲着他,明知他已找到她,还要带着以安再度离开,她对他的感情还不够信任吗?不认为他真不在乎她的眼睛吗?

他不惊动她,就怕她又走掉,难道她体会不出他又爱又怕的心情?她不能感受出他为了成全她想要独立坚强,而甘愿只在远处看着她的用心良苦?

“嘿,黎医师,你呷饱没?”对街一摊卖肉羹的阿伯扯着喉咙打招呼。

他闻声,侧过面庞,淡淡颔首。这里的人们都认得他了,知道他是那个看不见的女孩的男朋友,知道他为了那女孩,每日在这里与诊所间来来回回。

他们说,他的深情真让人动容,真伟大,但他要的不是感到什么人,他要的只是她能回到他身边。她不回来他身边,就算他的爱情再伟大、再让人动容,又有什么用?

他不要轰轰烈烈,他不要精精彩彩,他要的,就只是能和她长相厮守。动容、伟大,那都是外人说的,他只是很平凡、很实际的,在等候一个他想要与她白首到老的女人。

“黎医师,你今天搁来哦?”卖水果的阿婆喊着。“你嘛真有心。”

“黎医师,要加油喔,晴安一定会回来啦。”

“黎医苏,不要晃气哟。”

他每天从捷运站走到她小店的这一小段路上,总会感受到这里浓浓的人情味,他已是尽可能低调了,但这里的人们还是如此热情,难怪当时她会选在这里开店。

他淡淡颔首,步伐沉沉地走到她的小店前,依然只有那片冰凉的铁门迎接他。

他不意外,却仍是失落,他这辈子似乎都在找人,都在等人,什么时候,他在乎的人才愿意回到他身边?

“黎医师,已经二十天了耶,你还要这样等哦?”阿琴婶在店里瞥见经过门口的白色身影,走了出来。

他抬起浓睫,幽深的黑眸淡定在远处。“一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些了。”

“其实昨天厚……”阿琴婶犹豫了下,说:“昨天晚上晴安有打电话给我。”

他斜靠在门边的身躯动了下,侧过有些倦态的面庞。“她跟你联络了?”

“嘿啊,说住在她以前一个幼稚园的同事家里。”

“有没有……问起我?”他嗓音有着渴盼。

阿琴婶支吾了下,才道:“我有跟她说你一直在这里等她,也有劝劝她……”

见他神情未有太大波动,又接着说:“老实说,虽然我也很希望看见晴安回来,可是就像她上次跟我将的那样,如果你每看见她一次,就要难过一次,她也不想成为你心里的负担。我觉得厚,晴安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她怕她回来之后,会让你更难过,因为她知道你会舍不得她看不见啊。”他们这些外人看晴安就觉得很心疼了,何况是他。

黎础又闻言,眼眸闪了闪。原来她怕的,是要面对他对她的不舍吗?

但他如此在乎她,怎么可能不心疼?

“黎医师,我看厚,晴安今天也不会来了啦,她要是会来,一早就在这里了,不会——”

“没关系,我继续等。”他淡淡一笑,身躯朝后靠上了墙面,一副打算长期抗战的模样。

她都能跑了,怎么他就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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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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