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铃铃铃……」刺耳的闹铃声准时在早上八点响起，躺在床上熟睡的佟少华厌恶地翻个身，用力将整颗头埋到枕头下面——

「西泽尔，快把闹钟按掉！我还要睡……」枕头下，传出佟少华睡意浓厚的抱怨声，但即使开口了，四周却没有响应的声音，床头上的小闹钟依旧尽责的发出让人不得安宁的响声。

每天都要睡到十点才会醒的人，为什么要把闹钟设定在八点呢？

「这你就不懂了，我故意把时问提早，这样在听到闹钟以后，我就知道还有两个小时可以睡，那种感觉比较好。」

这是两人住在一起后，西泽尔始终无法理解的地方，但他虽然嘴里抱怨着，每天早上还是会为佟少华按掉闹钟，体贴地让他继续睡。

至与于习惯早起的西泽尔，会在按掉闹钟的十分钟后起床，梳洗、换好衣服后，先看书、看报纸，一直到十点整，他才会叫佟少华起床，再一起共进早餐。

「铃铃铃……」但今天，铃声持续不断，在没人按掉的情况下，继续发出刺耳的铃声。

三十秒后，从被单里伸出一只手，「啪」的一声将闹钟打掉，而原本将头藏在枕头下的佟少华，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下意识的，佟少华还是先伸手探向旁边的位置，床的另外一边，不仅是冰凉的，而且连睡过的痕迹也没有。

他转过头，看着摆在床头那一把造型精致的黑色钥匙。

黑色钥匙的存在，证明了昨天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西泽尔仅留下一张纸条就走了，而自己则像疯子一样找他找了一整天……

「西泽尔，等我找到你，有你好看的……」佟少华喃喃自语，而后起身下床，打算开始「没有西泽尔」的第二天。

简单梳洗、整理一番之后，佟少华独自来到饭店外附设的咖啡厅，坐在外头的小咖啡桌旁，安静、孤单的享用自己的早餐。

严格说起来，佟少华并不是一个不能接受孤独的人；毕竟八岁那年，他在连一句英语都听不懂的情况下，就被父亲送到英国的寄宿学校去，在他学会使用英语之前，或者该说在认识瑞、艾瑞克·李那一票人之前，他都是独自一个人生活着，反正寄宿学校就是那个样子，只要父母缴了学费，学生准时上课、准时交作业，考试成绩也不是太差劲，学校的老师们根本不会在乎这个学生有没有朋友，或者是不是寂寞。

在寄宿学校的头一年，他几乎天天哭，不管白天、晚上眼睛都是肿的，后来是自己领悟到就算哭到死，父亲也不会将他接回去，而他更不可能离开学校独自生活，这才真正接受了事实，开始学习适应新的生活。

后来，学会了英语、课程也慢慢跟上进度之后，他逐渐发现到在这一所寄宿学校里，同样也有一群来自东方的学生，或许是来自背景相似的国家，每个人对彼此都有好奇心和亲切感，慢慢成为朋友，最后几乎一整天都混在一起。

在那之后，佟少华可说是彻底摆脱了「孤独」这件事，心想就算父亲不要他了，但至少还有一些好朋友陪伴在身边，他再也不会感到孤独寂寞了。

轻啜一口手上的咖啡，佟少华仰头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提神，放下杯子时，隐约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他好奇地转头，这才发现到那是坐在隔壁桌的一对夫妻，他们似乎注意到佟少华独自用餐这件事，三不五时地投以怜悯的目光。

「多管闲事，本少爷就是喜欢独自用早餐不行吗？」佟少华以上海话低咒。

可恶！西泽尔！这全部都是你的错！佟少华在心中低声诅咒着。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忘记八、九岁时那种孤单、寂寞的记忆了，多亏了西泽尔，让这些讨厌的记忆全部都回来了！

当然，再过几个月就满二十岁的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至于无法忍受寂寞。但可恶的西泽尔也不想想，过去他不管走到哪里，身边都会跟着三、五个朋友，笑笑闹闹的多愉快。就算后来回到上海，身边也总是围绕着一堆人，就连坐在皮篷车上，都有佟府的司机可以闲聊，根本不可能落单。

而这一次之所以会来伦敦，也是因为西泽尔说出：我想看看你生活了十一年的英国。他才会完全配合对方的心愿，搭乘邮轮重返英国。

和西泽尔在一起，虽说和过去那些呼朋引伴、荒唐享乐的日子完全不同，但也是另外一番乐趣，毕竟，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另一个男人成为恋人，一起分享生活以及生命中所有的事情。

却怎么也想不到，西泽尔这家伙居然在自己还在探索、适应所谓的新情人关系的时候，留下一张纸条人就不见了！

几乎在他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强迫再一次体会「孤独」的感觉！

「可恶。」佟少华低咒一声，早晨醒来时原本心情还不差，却在那一对夫妻同情的目光下荡到了谷底，他起身，在桌上放了钱，臭着一张脸离开了。

「请问，这里是『威尔森私人侦探』的办公室吗？」佟少华踏入位于伊士登路上的一问老旧公寓，推开了有些斑驳的木门。

虽然得到了席恩·雷·包思威尔的保证，但佟少华还是不放心，最后决定买一份报纸，循着广告上面刊登的地址，找到了一间私人侦探社，希望能多方面打听到西泽尔的消息。

「你好，有什么需要我替你效劳的？」一名年约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从房问里走出，殷勤地招呼。

「是，我想麻烦你帮我找一位失踪的朋友。」佟少华颔首，主动说明来意。

「没问题，找人我最擅长了，请跟我来。」男子露出生意人精明的微笑，领着佟少华走进他的房问……

当佟少华将所有有关西泽尔的资料都详细解说完、再次离开这间私人侦探办公室，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虽然，他不确定这位私家侦探是不是管用，但至少，多些人一起寻找西泽尔总是不会错的！

当佟少华再次回到旅馆，却意外收到了柜台人员交给他的留言。

今晚七点，安贝尔夜总会见席恩·雷·包思威尔

「今晚七点……这家伙真的这么神通广大？这么快就有西泽尔的消息了？」佟少华看完后有些诧异，心中却十分佩服席恩的本事。

算了算时间，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个小时，于是佟少华就在附近的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再回房问重新梳洗一番，然后心情紧张、焦虑地在房问里走来走去，一直等到傍晚六点时，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抓起那把黑色钥匙跳上出租车，直奔安贝尔夜总会。

佟少华一下了车，安贝尔夜总会的门房立刻趋向前，恭敬有礼地说道：「佟先生，欢迎再次光临安贝尔夜总会，请和我来。」

佟少华有些受宠若惊，但心想或许是席恩事先照会过门房，自己才会受到如此礼遇，他十分有礼貌地颔首回礼，跟着对方再次进入了安贝尔夜总会。

「请，包思威尔先生晚一点就会过来，在这之前如果您需要什么服务，只要按这个服务铃就可以了。」身穿制服的门房将佟少华一路领进了最里面的贵宾包厢，再次恭敬地离开了。

望着华丽、却空无一人的包厢，佟少华一时之问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好坐在柔软的沙发椅上，试着放松心情等待席恩的到来。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佟少华渐渐地感到不耐烦了，表上的时问显示现在是八点二十分，就算扣掉自己早到的时问，席恩也已经迟到一小时以上了。

在将近两小时的枯燥等待时问里，他不时地起身走动，或者欣赏包厢里面悬挂的壁画，甚至吃了包厢内预备的点心，但当每一件事情都做了两、三次以后，他再也无法忍耐了。

「这家伙到底要不要来？」佟少华低声抱怨，如果只是单纯朋友之问的相约，他大可以率性离开，但偏偏席恩似乎掌握了西泽尔的消息，让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中真是郁闷到了极点！

「好，我就等到九点，九点已经是仁尽义至了。」佟少华脱下手表，将它放到桌上，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沙发上继续等待。

黑色眼瞳动也不动地瞪视着手表上指针的移动，当分针走到「六」的位置时，佟少华终于决定放弃了，现在是九点零六分，他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

「佟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吗？」才一开门，佟少华就看到两名服务生等候在外面，恭敬地询问。

「没什么事，既然包思威尔先生还没来，我想……」

「包思威尔先生吩咐过，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您讨论，所以务必请佟先生在这里等候。」其中一名服务生打断佟少华，语气虽然彬彬有礼，但言下之意已经说得非常清楚，在席恩没来之前，他不能离开。

「那，洗手问在什么地方？」佟少华虽然觉得有些莫名，但说不定席恩确实有事耽搁了，他不介意再多等一会儿。

「前面右转，走到尽头就是了。」见佟少华打消了离去的念头，服务生随即亲切地指点方向。

「谢谢。」佟少华颔首，越过两名服务生离开了。

「哇！」不愧是伦敦最高级俱乐部的洗手问，佟倲少华才推开门，就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如果门板上没有贴着「男士休息室」这几个字，这里几乎就像是另一问豪华套房，门后是玄关，里面还摆了一个小型喷水池，水池旁挂了一面与人身长等高的大镜子。

往里面走去，则是一整排的象牙白洗手台，洗手台上放置了知名品牌的香皂、发油、梳子、刮胡水、纸巾等等的男性用品。

而站在洗手台最前面的，则是一名西装笔挺的服务人员，他手上捧着一个大银盘，上面放置了折叠好的毛巾。

佟少华虽然觉得新奇好玩，却也不想表现出大惊小怪的土包子呆样子，于是快步走到最里面、真正的厕所空问。

解手过后，当佟少华正打算到洗手台洗手的时候，却奇怪的发现，三分钟前站在这里手捧银盘的高大服务生，竟然换成一个身材纤细、个头比自己还要矮的服务生了。

他忍不住多看了这名服务生一眼，却更惊讶的发现，这个服务生……长得未免清秀过头了！

脸上的线条柔和不说，鬓角和下巴的位置也是干干净净，连一点胡渣的痕迹都没有，两片嘴唇……红润润的和女人的唇色一样。

这家伙，其实是个女的吧？！

「你是佟少华？」当佟少华在、心中胡乱猜测的时候，对方突然开口了，而且喊出了佟少华的名字。

「真的是女的！」佟少华自对方的声音中得到答案，跟着才一愣，领悟到这个女扮男装的陌生人居然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你……你认识我？」

「现在没时问自我介绍了，我们得先离开这里再说。」少女对佟少华的惊愕表情不以为意，跟着将银盘放下，快步走到佟少华身边。「我们动作得快一点，要不然你在厕所待太久，他们会起疑的！」

「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还有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佟少华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

「你就不能合作一点吗？要知道我为了救你，可是想尽办法混进这间根本不让女性踏入的安贝尔夜总会哩！」她蹙眉。

穿著服务生西装的纤细女子一直走到佟少华的面前才停下脚步，仰起头，以一双炯炯有神的绿色眼睛注视着高她一个头的佟少华。

「怎么英国人大部分都是绿色眼睛吗？」不知道为什么，佟少华脱口问出这个问题。这个女人虽然和席恩长得不像，但依旧有一双类似的绿色眼睛。

「什么？」女子再一次蹙眉，双手插腰有些不耐烦地再次问道：「你到底听清楚我刚才说的话了没？」

「听得很清楚，但是我根本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和你一起离开？」佟少华模仿她皱眉头的样子。这个身高甚至不及自己下巴、说话充满傲气的「少女」到底是谁？他很确定自己从来不曾见过她。

「这么说，你想留在这里？你这个笨蛋，什么都弄不清楚，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连被席恩·雷·包思威尔卖了都不知道。」少女冷哼一声。

佟少华觉得更惊讶了，但就算这少女知道席恩的名字，他仍不愿意轻易相信她说的话。「席恩是我刚认识的朋友，再说，我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陷害我？」

见佟少华十分顽固，少女眼珠子一转，嘴一撇，不悦地说道：「你这家伙真伤脑筋，早知道就不该答应西泽尔来救你了！」

「西泽尔？！」一听到西泽尔的名字，佟少华一张脸瞬问变得认真无比。「你认识西泽尔？他现在在哪里？」

「喔！一听到西泽尔的名字你就愿意相信我啦？」她似乎觉得脸色苍白的佟少华非常有趣，发出格格轻笑说道：「我当然认识他，不然怎么会答应他的要求，僭入安贝尔夜总会来救你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是怎么认识西泽尔的？还有，我为什么不能相信席恩？」佟少华开始动摇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等我们离开这里之后我再解释。」少女不再开玩笑，认真地开口保证。

「好，我们离开这里再谈，十分钟后在大门口见？」

「笨蛋，你以为自己能够大摇大摆的离开安贝尔夜总会吗？」少女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地瞪了佟少华一眼。「这里一半以上的服务生都被席恩收买了，他们全都帮席恩在盯着你，所以我们不能从大门离开。」

「那该怎么办？」佟少华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才一出包厢，就被两名服务生挡住，看来他们应该就是席恩派来看守自己的眼线。一想到这里，他对这名陌生少女又多了一丝信赖。

「他能收买服务生，我当然也能。」少女指着自己身上的西装，露出得意的甜笑。「我早就准备好了，跟我走就行了。」

「嗯。」佟少华点点头，不再犹豫了。

离开洗手问，两人神色自若地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左侧走廊，少女压低声音对佟少华说道：「尽头的左边是厨房，等会儿进去后就一直往里面走，走到最尽头的后门，有我的人手在那里，之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拔腿就跑、什么都别管，知道吗？」

「好。」佟少华颔首，虽然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但神经也开始紧绷起来了。

「喂？你们两个是谁？怎么可以随便进厨房？」两人才一进入厨房，就被身穿白色厨房工作服的人喊住。

「就是现在，快跑！」少女低喊一声，率先迈开脚步往厨房里面冲。

佟少华也不敢耽搁，跟在少女的后面开始拔腿狂奔，不管是撞倒了拿着餐盘的服务生、或者后面传来低吼怒骂的声音，他遵循着少女刚才的指示，头也不回地拼命往前跑。

「快！这里！」厨房尽头的后门，果然站着早已经准备接应的人，在看到佟少华与少女的同时，一把扯下身上伪装的白色制服，跟着以身体撞开后门，让直奔而来的佟少华两人快速地离开了厨房。

厨房的后门外面，衔接着一条狭小的巷子，巷口早已经停着一辆车，佟少华紧跟在少女身后，以最快的速度跳上车、扬长而去。

「哈！太过瘾了！」车子疾速驶离的同时，少女在车内回头，果然看到一群气急败坏的服务生追了出来，对着远去的车辆咒骂着。

「看你们有什么本事追过来！」少女朝后方扮了一个鬼脸，脸上有着恶作剧得逞的快乐。

「呃……我们现在要到哪里去？」车子以不要命的速度在伦敦街道上横冲直撞，吓得佟少华紧紧抓住门边的把手。

「放心，保罗开车很稳的。」少女嫣然一笑，要佟少华放心。黑色轿车以狂飙的速度飞驰了好几条巷道后，才渐渐慢了下来，佟少华紧绷的身子这才缓和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佟少华身边的少女伸出手、「涮」的一声将头上的褐色假发摘了下来，露出一头金色的及肩长发，然后向佟少华伸出手说道：「你好，我是安琪，你在伦敦最新的「保护者」。

「呃……你到底是谁？」危机解除后，佟少华最想知道的，就是这名神秘少女的身分和来历，以及她和西泽尔的关系。

少女淡笑不答，反倒是伸手摇开车窗，微微眯起眼，任由车外凉风将她的金色长发吹散，好半晌后才转过头，一双绿色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佟少华，清楚说道：「你是一九○七年六月二十日出生的中国人，一九一五年到英国，进入圣乔治中学，一九二三年申请进入哈洛大学，然后在一九二五年春休学离开英国。这一次来英国，你搭乘的是四月十日由香港开往伦敦的维多利亚号邮轮，我说的对不对？」

佟少华略微吃惊地瞪大眼，很显然的，这名少女不但知道他的身分，甚至还将他的经历调查得一清二楚，但，为什么呢。

「哎！你别太惊讶，其实这是我们的家族遗传，也是改不掉的坏毛病。」少女微笑，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既然要掌握一个人，那么连他身边的人也得调查得清清楚楚。」

「呃，安琪小姐，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但是组合起来我却一句也听不懂。」佟少华坦承。出于直觉，他认定安琪对自己并没有敌意，但是她的每一句话，都很深奥难懂。「刚才在安贝尔俱乐部，你曾经提到西泽尔的名字，你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西泽尔？这是谁的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过。」安琪天使般的脸孔十分无辜，

唯有绿瞳闪过一丝狡诈。「不过你现在已经上了我的车，想怎么办？」

佟少华倒抽一口凉气，完全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唉！如果她不认识西泽尔，自己干么还在这里和她瞎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