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宫乃晟去看儿子
太阳早已经落下去了，菜贩们几乎都收摊了，换了一拨卖瓜果的，行人没怎么减少，不是来买菜的，而是饭后?街乘凉的。
宫乃晟总觉得这是一个梦。就在前几天他还因经济上的拮据恨赵志呢，以为她们娘俩过得挺好，要房有房，要钱有钱，还母子情、天伦乐，把他晒一边了。
他像正害着一场大病，扶着墙勉强站起，不顾三连襟一再劝阻，非要三连襟陪着他去看儿子。
两人来到宫乃晟原来的家。儿子正在餐厅里“看书学习”。无论是数理化，还是外语，儿子总是能从书上看到他愿意看到的内容。他是那样的全神贯注，对来人浑然不觉。他的姥姥已经搬此来住。因为是星期天，几个姨们也来看望。他们看到宫乃晟，一个个眼睛红红的，咬牙切齿。她们认为宫乃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不折不扣的杀人犯。老太太用眼神制止她们，她们都气愤地退到里屋去了。
宫乃晟怎么也止不住滚滚的热泪，哽咽着唤儿子。儿子转过脸，站起身，推了推小眼镜，认真地瞅着宫乃晟。儿子瘦多了，面色苍白，耳朵上不见一丝血色，显得更加干净，甚至带着令人揪心的肃穆。他显然已经不认识宫乃晟了。
“明亮，你还认识爸爸吗？”
宫乃晟走过去扳住儿子的肩膀，该死的眼泪总是止不住。自从离婚后，他变得爱哭多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上了年纪。
儿子在费力地思索，像面对一道难解的数学题。
“爸爸？爸爸不是跟人跑了吗？”
看来离婚对儿子还是有刺激的。宫乃晟一下抱住儿子：“好儿子，爸爸又回来了！你要不愿意爸爸走，爸爸就不走了！”儿子的身子仍是那么纤弱。
宫乃晟的话只是感情一时冲动的自然流露，几个小姨子在里屋听见了，当了真：什么？我大姐死了他又要回来了！来占房子了！来分财产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们要往餐厅冲，老太太制止了她们，自己颤巍巍地走出来。
宫乃晟抱着儿子哭了一阵，看儿子仍无动于衷，还很不舒服地蠕动挣扎，便放开手，扶儿子仍坐在写字台前。看见老太太出来了，宫乃晟垂手站立，不知该怎样称呼老太太。他倒不是吝啬叫妈，而是怕对方恼怒。
从和赵志结婚那天起，他就认为丈母娘活不了几年。她患有严重的气管炎，年年冬天住院，夜晚一宿宿不睡，两头扣一头地蜷坐着，嗓眼里整天拉风匣。她是宽扁脸型，大眼睛，一瘦就跟猫头鹰差不多。没想到她挨过了十五年，身子硬朗的的老丈人和年纪轻轻的大女儿都死在了她前头。因为家庭的重担义不容辞地落在了她肩上，她反倒比过去更精神了。她虽因倒气、颤声，但话语仍然清晰、平静：“你来了，好，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提也没用，人也死了。明亮他妈临死跟我说了，这孩子哪儿也不去，就由他姥姥管着。我死了，由他姨们养着，坚决不让跟你走。你也不要来了。不能给孩子找个后妈。孩子已经这样了，落在后妈手里活不了几天……”
宫乃晟想辩解，老太太不让：“别说，你什么也别说，说也没用，愿意上哪打官司都陪着。你要眼里真有孩子也不能离婚。”
孩子诧异地望着姥姥，显然为姥姥的生气而不安。他现在的智力实际上也就相当于五、六岁的儿童。他听不明白姥姥的话，但他直觉地意识到姥姥的不高兴是因为这个自称为他爸爸的人引起的，便用不太友好的目光胆怯地望着宫乃晟。
老太太继续说：“实话告诉你，赵志留下三万多块钱，没一分是你的，也没一分是我的，那是留给孩子的，旁的人别想花一分钱，由我这把老骨头看着。我已经告诉女儿姑爷了，谁要是孝顺我，就对明亮好；谁要是对明亮不好，谁就是不孝顺我。孩子这样，我、我死了也闭不上眼呐……”
老太太动了感情，大眼睛干红干红的，已经淌不出泪水了。她说不下去了，喘不过气来。女儿们涌到餐厅，扶老太太进屋，七嘴八舌，指桑骂槐地叫宫乃晟滚蛋。
宫乃晟这时候哪能和她们讲理？三连襟也在一旁催促：“你看，我就说领你来没好处吧，过后她们还得埋怨我。”
“我是儿子的爸爸呀！”宫乃晟在心里喊，再一次抱住儿子，把鼻子放在儿子的小平头上，熟悉的香、体香，又使他看到了过去那个听话、聪明、老实内向的孩子。他的眼睛又开始热。这时，他多么想掏出一大沓子百元大钞，当着老太太和小姨子的面递给儿子，多少能赎解他心头的悔恨。唉，看来，心灵的忏悔也要用钱来买啊！钱啊钱！他不但掏不出，连许诺都不能，那是要被小姨子们耻笑的。他提出来想要一张儿子的照片，离婚时太匆忙，什么也没带，当然，也不是什么都让他带。他连一张儿子的照片也没有。他环顾四周，家具书橱等一切照旧，一切都那么熟悉，可今非昔比了。他还记得影集放在什么地方，一再请求三连襟给拿出来。三连襟被逼不过，拿来影集。里面凡是有宫乃晟的照片都被撤去，连多人合影的都不例外。看来赵志想彻底把他从生活中抹掉，连遗嘱都没提他一个字。他拿了张儿子的照片，是母子俩的合影。看到原妻清瘦的面容，他不由得落下几滴眼泪，想到她种种好处，最起码的，她没有生活作风问题。他常年在外地施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也是不容易的。她固执，但却不和他吵架；她吝啬，却总从自己做起。她的一生其实是自我折磨的一生、修女的一生，几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可小姨子们高低不让他拿去这张照片，理由是上面有她大姐。她大姐已和宫乃晟毫无关系了。可满相册里竟然没有一张儿子近期的单独照片。剪下来吧，无疑会使两位亲人胳膊腿受伤。宫乃晟只好作罢。他最后又抱了抱对他无动于衷的儿子，无声的、乞怜地望了望老太太，那意思是全仰仗您了。老太太没有表情地望着他。小姨子们在一边一个劲儿地撇嘴哼鼻子，意思是宫乃晟假惺惺的，真要关心孩子――钱！唉，的确，只有钱才能说明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