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浴室的水声哗哗的,如瀑布的回响,有力地朝四壁撞击,整个房间内充满轰隆隆的水声。闭着眼睛,也可以想象得出那正在池里洗浴的柔软、富弹性的肉体,是如何迎承戏弄着饱胀的水珠。

沈亚当点燃一根烟,猛力地吸了一口,随手拉过一条白被单随意地遮盖住下腹,才发过情,但听着浴室哗哗的水声,回想刚才那黏腻蚀骨喘息的滋味,他又有肿胀的感觉。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实在是他始料未及。

那一天,他追出校门后,她正要搭上计程车;他心里一急,连忙伸手拦住她,却因为太急了,不小心碰到她高耸软嫩的胸脯。她嗔了他一眼。他只觉得好热好热。她问他热不热。反正事情要慢慢谈,两个人走着走着,愈走愈热,就走到了饭店的大厅歇息吹冷气。但饭店的大厅空间太大了,冷气不够强,他们就换到小一点的房间。结果还是觉得好热。她胸前滑嫩的肌肤分泌出乳白的蜜汁,混着催酵的香气,他直有股舔它的欲望,觉得更热了。结果,就是这样了。他发现她跟他一样热,两个人就热在一块。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亚当,你要不要一起进来?”浴室传出娇腻的招引。

他脑中映出她在床上呻吟喘息的模样,下腹涌起一股冲动,拉开了被单,就要跨下床,不防瞥见放在一旁的表,冲劲缓了下来。拿起表,察看时间。

“不了,我还有事。”他丢下表,火速跳下床。

浴室的水声蓦然停了。只片刻,杨安琪裹着浴衣从浴室出来。见他忙着穿戴,愣了一下,撇了撇嘴说:

“怎么?这么急着走,赶着去赴女朋友的约会?”

沈亚当拉了裤裆的拉链,瞅她一眼。被她说中了。

他弯身去捡丢在地上的衬衫,杨安琪揪住衣服,瞪着他。“不准去。”“别这样,我快迟到了。”沈亚当一脸的无奈。

杨安琪嘟着嘴,慢慢放开衣服,突然伸手一推,趁他不防备,将他推倒在床上,扑到他身上。身体像蛇一样的扭动,对他又舔又咬,由喉咙深处发出沉而腻、近似呻吟的声音,喘着气说:

“你说,她在床上有我行吗?”拉开他的裤裆,舔舐他的下腹。

沈亚当觉得体内有一股火蛇在钻动,钻得他痒痒,重新又肿胀起来。他翻身骑在杨安琪身上,扯掉她的浴衣,吸吮着她的奶。杨安琪啊啊啊地一直叫着床,呻吟加催情,声音充满着湿润。

“不行,再下去……就迟到了。”

沈亚当喘着气,想抽身。偏偏下腹又肿又硬,杨安琪也不肯在这时候让他走。她岔开双腿,紧紧夹住他,整个人全湿润起来。

“来啊!亚当……”她喘着,呻吟着。

她像渴雨的莲花,需要他津液的滋润;那幽深阴湿的黑穴,需要他深深的插入。快啊!来啊!她喘着,呻吟着。

管不了那么多了,迟到就迟到吧。沈亚当搓着她的奶,奋力挺进。弹簧床吃力地承受两人的重量,随着两个人的抖动,不断吱吱地叫。啊啊啊、嗯嗯嗯,天地都在动摇。

狂风暴雨终会过去,过去了四下便一片凌乱狼籍。沈亚当如历经了一场艰苦的战役,疲累地瘫在床上。杨安琪满足地趴在他胸膛,一只手还搁在他的下腹把弄着。

“现在还赶着去吗?”她笑看着他,因为得到足够的滋润,眉目全是风情。

“不去不行啊。”沈亚当懒洋洋地。

他和他女朋友从学生时代就认识,已经交往很久了,早就论及婚嫁。他私下还先买了戒指送给她,双方家长都承认,算是他的未婚妻,就只差一道公开的手续而已。

“是吗?”杨安琪冷淡地爬起来,背对着他。

“干嘛”。沈亚当立刻杵到她身后,搂着她。“别这样。这是很早以前就跟她约好的,不去不行。今天就先让我走,等下次我再好好补偿你。”

事情虽然开始得莫名其妙,但他实在舍不得她丰满多汁的肉体。

杨安琪甩开脸,脾气扭着,不理他。

“安琪……”他轻声叫她的名字,伸出舌头舔她的耳垂。一开始杨安琪仍板着脸,慢慢地,表情软化下来,似嗔似笑地白他一眼。“讨厌,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

“当然是……”沈亚当噘起嘴啄了她一下,伸手到她的胯下。

“讨厌。”她打他一下,还似娇羞。两眼水汪汪地腻着他说:“我现在就要。”

“又要?”沈亚当心中不免一急。再翻云覆雨下去,他可真的走不了。

杨安琪脸含娇羞,咬着他的耳朵,悄声说:“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这一次,用嘴就可以。”话才说完,身子就软了下去,去含他的。

沈亚当心一横,干脆豁了出去,将她推到床上,先用手,由她的眉心开始往下划到了她的肚脐,然后伸出舌头去舔,停在她的下腹。她张着湿润,吸吮着自己的拇指望着他,等着。他慢慢、慢慢往下舔。很快,就听见她在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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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终于能够脱身离开,已经快三点。他跟女朋友约了两点在美术馆见面。他将车子开得飞快,赶在二十分钟内到达。

“怎么迟到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忘了呢。”女友见到他,忙不迭地抱怨。

“对不起,有事耽搁了。”他搂住她,陪声不是。

门票早已买妥,沈亚当女友嘟嘟嘴,发声娇嗔,就对他的迟到作罢,挽着他进入美术馆。

她从小学书画,对这种艺术展览活动甚为喜好。这回,以一系列“路”为主题的胶彩画作是享誉日本画坛的日本画家于美术馆的个人展出,她已参观了多次,一个人看不够,非要连带沈亚当来共赏不可。沈亚当对艺术既不懂,也没多大兴趣,草草来晃一圈,一大半不得已,一小半无可奈何。

展出在二楼。一进展览室,他就被室中的一男一女吸引去目光。展览室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女郎身形高挑,身着剪裁合身的长裤套装,头发凌乱披散,距离外看,别有一种张野的美感矛盾地交现在她身上,使得她既能引人注意,即又不至于太触目张扬。

她侧对着入口,微仰着头专心听身旁的男人说话,偶尔低声应答,不知在说什么。沈亚当越看越觉得那身影似曾相识过,又想不起在那里见过,蹙眉思索。

待女郎一个倾脸的含笑,他心头蓦然一惊,那身影竟像是杜夏娃。她和身旁的男人,两人同心注视着画,偶尔侧脸相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注视他走近一些,看仔细了,果然是杜夏娃。

他注意到她身旁的那男人,注意到她看男人的眼神。那神态有着说不出的依恋,还很年轻,流露着成熟男性的丰采,只是气质略嫌冷漠。他有时会在杜夏娃凝神于画时,用一种怜爱的眼神注视她,待她发觉转过脸,两人会默默相视,当中流动一份无言的情感。

沈亚当不禁看楞了,竟然感到有些不是滋味。眼前站着的那个杜夏娃,不是他认识的杜夏娃,而是一个沉溺在情海中的女人。

“杜夏娃?”他出声扰乱他们那种安宁的气氛。

杜夏娃转身见是沈亚当,有些颦眉,似乎并不喜欢看到他。

“真巧,你也来这里。”沈亚当脸带微笑,一派巧遇。他笑看着杜夏娃,再看看她身旁的路。

路的目光投向杜夏娃,似在询问。杜夏娃却沉默着。

“你们认识?”沈亚当女友靠过来。

“嗯。”沈亚当笑着比个手势。“她是我班上的学生。”

“这么巧?”女友很友善,先笑开了。

“你好,我姓沈,是杜夏娃的导师。”沈亚当转向路,打量着他。路看起来虽然还很年轻,比起一般男人气质显得独特,但依他估计,他应该有四十岁了。

他不确定杜夏娃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但看他们两人年龄相差一大截,举止神态却那么暧昧亲密,倒像是情人。

他知道现在有些中年男人以金钱为诱饵,专门钓一些像杜夏娃这种清纯美丽、年龄十几、二十出头的女孩。那些中年男人多半已经有了家室,交这些年龄可当自己女儿的年轻女友,多半图的也是她们的青春美貌。而那些女孩则为了钱,攀上那些中年叔叔男友,以年轻的肉体换取零用钱。杜夏娃的沉默,让他着实有些怀疑。

“你好。”路礼貌回礼,并不主动。

“这位是我的未婚妻。”沈亚当转而介绍女友。

杜夏娃似乎有些讶异,疑惑地看看他们两人。沈亚当则牢牢盯住她。她越沉默,他就越觉得可疑。

他知道她跟班上那些只知道谈论明星偶像和考试的女孩很不一样,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堕落,竟然当起这种中年男人的情妇。跟这种年龄大得可以当她父亲的男人在一起有什么好?那还不如跟他——他心头猛震一下,吓了一跳。他怎么会有这种冲动的想法……

他努力收回神。约是杜夏娃不知问了什么,他女友正腼腆地笑说:

“他大概觉得在学生面前说这些事不太好意思,所以什么都没提。我们打算在中秋节的时候结婚,届时如果有空,欢迎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谢谢,先恭喜你们了。沈老师,恭喜。”杜夏娃世故地点个头。

她对自己与她身旁男人之间的关系只字不提,态度冷淡且敷衍;男人的沉默也可议,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敢表明。沈亚当更加觉得可疑了。他几乎可以——不,他确定,杜夏娃和这个中年男人之间,必定有着不应该、不正常的暧昧关系。

“请你们慢慢欣赏,我们不打扰了。”杜夏娃以一种成熟客气的告别,拉张着距离。她抬头看路。“我们走吧。”

沈亚当喊她,她没听见,眼中看到的只有路,挽着路走开。

她居然这样丢下他!沈亚当莫名地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亚当,”女友轻拍他,想法如他一般的未雨绸缪。“你那个学生怪怪的,最好多注意她一点。”

“我知道。”

“现在的女孩不管生理或心理方面都很早熟。像你刚刚那个学生,你不说,我根本看不出来她还只是个高中学生。你看,她跟那个男人站在一起,丝毫没有突兀的感觉。”

“他们起码相差二十岁。”沈亚当不以为然。摇头说:“在那些学生当中,杜夏娃一直显得与众不同、很特别,没想到……唉。”

“他们年龄虽然差那么多,可是外表却看不出来。像她那样的女孩,生理早熟、又早慧,思想比一般女孩子奇特,其实是很危险的,不小心就会迷失。你是她的老师,能注意就多注意。”

“我晓得。”沈亚当一脸理所当然。

眼前展现的正是刚才杜夏娃和路两人停驻凝视良久的画作;红花簇开的田野夜眠着;垂吊的星空如星图展落,当中是一湾卷着微波的海。像一个世外桃源。

题名是,“来自波浪的国度”。

每个人其实都是近亲相奸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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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响起,已经是第一节上课时间。杜夏娃丢下笔,往椅背一靠,确定今天陈明珠不会来了。

这已经是第五天,陈明珠无故缺席了四天。她望着她身旁空着的座位,揣想不出任何理由。

从陈明珠开始打工以后就经常性的迟到;偶尔消失两天,不过都是间歇性的。但这回,她却连续缺课五天。隐然间歇性的消失,演变成一种常态,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她按捺住满腔的疑问,忍耐到放学。刚收拾好书包打算离开教室,沈亚当从教室后门走进来。

来得正好,杜夏娃好整以暇望着他。

“杜夏娃……嗯……唔……”他吞吞吐吐地。

她接过他的吞吐,直接而清楚地问:“老师,你知道陈明珠为什么没来学校吗?”

“啊?陈明珠她打过电话通知我说她家里有事。”

“这样啊……”杜夏娃略为沉吟。复抬头说:“谢谢。”提起书包离开教室,根本未曾留意沈亚当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走到车站,搭上反方向的公车,在一条巷子来回转了几次,才总算找到陈明珠住的地方,在一处五楼公寓的顶楼违建。

她按了五楼的对讲机,久久没有声息。她又按,再按,对讲机始终传来一片死寂。她站在门口等,等了一会,有个女人走过来,一边摸索着钥匙开门,一边狐疑地打量她。

“你找谁?”女人的小眼睛像狐狸一样机警。

“我想找一个同学叫陈明珠,她家在六楼。”

“喔!那一家啊!我知道!”女人恍悟地喔叫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夸张的摇摆着手说:“搬了!那一家一个星期前就搬家了!”搬家了?杜夏娃没料到,问:“请问你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吗?”

“不知道。那一家的父亲,成天到晚喝酒不做事,喝醉了就起酒疯,小孩跟着哭闹,吵死人了!搬了最好!”女人边挥手边抱怨唠叨。

“请问——”杜夏娃还待再问,女人手一甩,长锈生斑的铁门朝她撞来,“砰”一声,将她关在门外。

她呆立在原地一会,才退下台阶,仰头朝公寓楼顶望几眼。

“搬家了……”她喃喃地又站了一会,才缓步离开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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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不想告诉别人、不欲人知的秘密或者难堪与难言之处,所以她一直没有多问,不愿意介入陈明珠的心事。她一直以为陈明珠看起来很坚强,可以应付得很好,可是,终究还是有一些无可奈何的现实问题吧。现在,她再怎么揣测也没有用,只有等问题过去。

转出了巷子,金灿灿的阳光迎面袭向她,她没提防,一时睁不开眼睛,本能地伸手挡住脸,转身背对阳光。隔一会,她才慢慢睁开眼睛,眼底仍布满侵袭的日光残影。

公车迟迟不来,她等了又等,渐渐要等老。突然觉得说不出的累,拦了辆计程车。两旁的景物,随着车行奔驰的速度,迅速倒退成风景。她望着,暗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还要多久,这一切才能告个“段落”,她才能探出头看看前方有哪条道路她可以选择?

车子停在门口。她低头找出皮包,有人替她打开车门。她觉得奇怪,抬头看见了杜日安。

他扶她下车,再付钱给司机。解释说:

“我知道到这里找你,路先生知道了会不高兴,但是除了这里,我不知道能上哪里找到你。”他顿一下,加了一句,“你好象很累的样子。”

“我没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母亲想见你。”

“为什么还要——”杜夏娃觉得累极了,暗叹一口气,摇头说:“就是见了,又能怎么样?我不会离开路的。”

“我母亲也明白这点,她只是想再见你一面而已。我父亲去世后,她就希望能再看到你,只是一直忍着没说。在医院里,我看她每天望着窗户外,一直在等待。我知道路先生不会答应这件事,所以私下请求你。”

为什么总有这种让人进退维谷的难题?杜夏娃沉默一会才问:

“她现在还住在医院吗?”“不,出院了。她坚持要回家,不肯再待在医院里。”杜日安放慢说话的速度,低沉的声音听来更低更沉。“她的情况不是很稳定,时好时坏,又不肯听医师的嘱咐按时吃药,加上年纪已大,身体越来越虚弱。”

这番话又让杜夏娃沉默许久。她靠在墙上,显得很无力。

“你看起来很累,脸色也很苍白,真的不要紧吗?”杜日安靠近她,身体微向前倾,注视着她。

“我很好。”杜夏娃扶着墙勉强站直身体。“走吧,也许这是最后一面了,如果不去见她,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后悔。”

“你身体不舒服,改天再去吧。”

“不,我很好。”杜夏娃坚持着。“今天不去的话,我怕明天我就改变了主意。”这世界变因太多,她怕这种不确定。

天际仅剩夕阳的余晖,由金而橙而浅紫而转靛青绵延一片到极度的仰角,远处的高楼凌空自成了剪影。然后,稍一眨眼,大块大块的鲜艳都走落,天边但剩一脉灰蓝的沉淀,尚且带一点热,再然后,铁黑、铅灰、墨黑、一层一层的加色,幕就那样落了。霓虹亮起,远处高楼明亮的窗影如像是画片里镂空的留白。

夜暮中,杜家那幢大房子,即使点亮着灯,依然显得阴森,没有人气的死寂。杜夏娃静静跟着杜日安,身后的长廊幽深得像个洞,鬼魅似地将人追赶。

“日安,这房子里只有你和你母亲吗?”房子实在太大太静了。

“还有一个帮忙整理家务的阿婆,她在这里很久了。我有课的时候,她就帮忙照顾我母亲。”

“有课?你不是天天都得上学?”

“我在小学五年级时,通过资优的测验,直接跳级念国中二年级,高二的时候,通过推荐甄试进入大学。”杜日安像在解说一件随处可遇的事,语气很平常。

杜夏娃的反应亦显得平常,平常得天下仿佛没有什么太值得惊讶的事情。他们停在上次那个房间门外,杜日安隔着门,说:

“大妈,夏娃来看您了。”

房门由里头被拉开,杜日安先前说的那位阿婆就站在门边。

地板上铺了两床厚棉被,老太太就躺在上回杜日安父亲躺着的地方,比杜夏娃上次看见她时瘦弱了许多,神态中有一种垂死的老。

“夏娃——”看见杜夏娃,老太太惊喜得说不出话,才喊出名字声音就哽住了,催着阿婆扶她坐起来。

杜夏娃走到铺被旁,跪坐着,只是瞪着她瞧,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谢你来看我,夏娃。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老太太说着话,眼眶都湿了。

杜夏娃还是默默地,她不习惯这种伤感的温馨,再者,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李嫂,谢谢你,你先去休息吧。”老太太让阿婆下去休息。

房间中只剩下他们三人。老太太握住杜夏娃的手,对她看了又看,仔细地瞧了又瞧,想将多年岁月的空白在这片刻的凝视中拼凑出轮廓。

杜夏娃不习惯老太太充满回忆、温暖亲情的眼神,想抽回手,才刚动,触见她眼角的泪光,忍住了。

“你长得实在和你母亲很像。”长长的凝视后,老太太幽然一声叹息。

是吗?在她这帧和她记忆中的容颜相似的面容背后,有过一段什么样的过去,引得她如此叹息?

“你能告诉我他们的事吗?我是指我父母亲。”她不禁想问。

“他都没有告诉你吗?”

他,指的是路。

“说了一些。”

“是吗?也难怪。”老太太干瘦的脸布满纹路,表情牵动整张脸,更像是要裂开。“他大概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眼珠灰朴朴的,声音一哽,未说完的话哽在喉咙里。

“为什么路会——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五岁时那晦暗模糊的记忆突然跳出来。杜夏娃抓紧了记忆的残片。“请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老太太却不敢再直视她,低下眼,微驼着,说话的语气也不再那么平顺,轻轻打着颤。

“知道这些,对你没有好处。”

“请你告诉我。”杜夏娃执意要知道。

“唉!”老太太拗不过,长叹一声做为开场白。“事实其实还不就是那样,一段冤孽。当年你爸妈两个人相识相恋,我们两家的家长强烈反对,日生他父亲甚至不惜与他断绝父子关系都不许他跟你母亲来往。日生却不听劝阻,不顾大家的反对,与你母亲私奔,生下了你。你五岁时,他们带你回家,他父亲却气得吐血,不许他回家,将他赶出门,隔不久,两个人就因为车祸死掉。”

“为什么你们要反对他们在一起?后来还不肯原谅,赶他们出门?”老太太说得笼统,她的疑问太多。

老太太被问得语塞,叹着气摇头。

杜夏娃等不到回答,又问:

“你知道路为什么会那么恨你们吗?当年他们为什么也反对我父母在一起?”

“因为他认为,是我们——杜家害死你母亲,以及——”老太太顿一下,吞了口口水。“路小姐——她姑姑,也就是你外婆。路小姐是他父亲唯一的妹妹,兄妹年纪相差很多,所以路小姐也只比路先生大了十来岁。路先生很喜欢他这个姑姑,路小姐也很疼他。路小姐喜欢艺术绘画,这些爱好也影响了他——听说他现在是个有名的画家了,是不是?”

老太太说着,突然跳出这个问题。杜夏娃草草点头。

老太太才接着说:“我曾经见过路小姐,她不但长得非常美丽,而且年轻、有才华,不少人追求她,她却偏偏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生下你母亲。不久,听说因为严重的忧郁症自杀而死。所以,你母亲是路先生父亲抚养长大的,她舅舅就等于她父亲。路先生长你母亲八岁,表兄妹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感情非常要好。可是,你母亲十六岁时,遇见了日生,和日生相恋。日生那时也才二十一岁。我们以为他们年纪都还太小了,所以反对他们来往,哪知道两个人竟然不顾一切私奔了。真是冤孽啊!”

那声“冤孽”,听得杜夏娃莫名地感到心悸。这句话老太太重复说了几次,每每提起,都带着哀声长叹,似乎在叹息的底面,还藏有什么更深的隐晦。

“我不明白,路小姐——我外婆的死,跟杜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路将她的死归咎于你们?”老太太的话,总说得含糊,也总有些令人费解。

“这……”老太太又被问得语塞了,又是摇头叹息。

关键的地方老太太总是含含糊糊,杜夏娃听得模模糊糊。虽然如此,她还是知道了事情的梗概。她大概明白路为什么那么恨杜家了。因为杜日生先抢走了他的天使,后因为车祸摧毁了他的天使。她想,路是喜欢她母亲的。因为爱得深,所以恨杜家也深。而那画中少女的谜,也总算解开了。那是十六岁时的她母亲。她怀疑,她母亲是否也爱路。不管如何,她离开了,背叛了路的爱,在十六岁。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路画中的天使,永恒的十六岁。路并不是贪恋少女或欲望青春的肉体,他执着的甚至也不是青春本身。她母亲在十六岁时离他而去,以后为人妻为人母,盛开后急速死亡。十六岁,那就成了她在路心中最后的印象。那形象永远烙在路心中,也从此,她以最灿烂的年龄活在他心中。而路,便一直在追寻,复制那个幻影,复制他心中那永恒的十六岁天使。

知道这些就够了,她可以义无反顾地爱路,爱他爱到死。她垂下头,瓷白的脸浮起淡淡的情愁。

“夏娃,你还好吧?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杜日安见她低垂下头,脸色又苍白,以为她要软倒,急忙移到她身旁,扶着她。

“谢谢,我没事。”杜夏娃脸微侧表示没事,却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靠着我。”杜日安靠近了她一些,调整自己的姿态,可以当她的依靠。

杜夏娃仅是回了一个很淡的笑。她的笑是无声的,淡淡浮现在那瓷冷的容颜,反差成一种哀愁的美。

老太太抿着嘴看了两人一眼,闭锁着忡忡的忧心。

“该吃药的时间了。夏娃,麻烦你到厨房帮我倒一杯开水好吗?出去后,往右转直直走到底,再左转就是了。”

“我去就好了。”杜日安作势起身。

老太太阻止他。“我想夏娃大概不习惯跪坐,所以让她起来走动。”

“我马上来,你请等一下。”杜夏娃慢慢站起来,脚都跪麻了。还没站稳,整个人便往前扑。杜日安及时伸手将她抱住。

老太太看在眼里,眉头忧愁地打结。等杜夏娃走出房间,立即警告杜日安说:

“日安,你绝不能喜欢上夏娃。”

杜日安愣住,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大妈,我只是——”

老太太摇头打断他的话。“你不必解释,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就和当年日生看夏娃母亲的眼神一样。你要听大妈的话,千万不可以喜欢夏娃。不管如何,你都要记牢,你可是她的‘叔叔’,千万不能像她父母一样。”

“大妈,你在说什么?”老太太语多隐晦,杜日安不禁感到怀疑。“你别管我说什么,总之,你千万别喜欢夏娃就是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日安,你们俩如果相爱,注定会是悲剧。”老太太未雨绸缪,杜日安自己未察觉的事,她已经先看出来。

“大妈,你太多心了。”杜日安端坐着,口气轻描淡写,一如寻常。

门外脚步声走近,杜夏娃端了开水进来。

“谢谢。”老太太接过开水,先喝了一口,再慢慢一粒一粒将药吞下去。

杜夏娃静静看着老太太做这些事,浓密的睫毛将她低垂的眼掩盖。看不见她眼神,便辨不清她表情;在她身周,似是围了一道雾面的玻璃。杜日安身体微向前倾,拉近与她的距离。

“夏娃,”老太太如先前那般握住杜夏娃的手。灰蒙蒙的眼珠,因幽暗的灯光而显得凝重。“将来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坚强。不管你父母做错什么事,你却是无辜的。原谅他们,也不要苛责你自己。懂吗?”

这些话,说得像偈语,杜夏娃蹙眉,参不懂。她问:

“他们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我原谅他们?”

“你以后也许就会知道。”老太太不肯说明白。“记住我的话,你是无辜的。”

她当然是“无辜”。她从来不相信宗教上说的,与生俱有的,所谓的“原罪”。但老太太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其事地强调?她越来越怀疑深藏在底面的可能的隐晦。

但既然是隐晦的,那就让它沉到底吧。还有什么能比她对路的爱沉到更低更深渊的最底。

走出杜家,夜气迎面袭向她,浓稠得恰是混沌初开的颜色。笼罩在杜家的夜,竟是比别处的夜都要来得暗一些,灯光难以渗透。

她回头望一眼,深深吸了一口夜的凉气,投身入它的浓稠里。

无需恶魔的引诱,从生命一开始,人的血液里便都窜流着永世也洗不清的孽业,沉睡在基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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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热带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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