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从大门一进去,迎面便是一片种满了树草的庭院,枝枝叶叶不规则地争展着向天。因为太茂盛了,盘根交错着舐噬人气的阴森。和式的房子,中间一条长而幽深的甬道,踩在上头,尽头的那一方,仿佛会吐回来足音的回响。老式的挂钟传来整点的钟声,悠悠地荡啊荡,停止后时间也跟着被凝住。日照在这里似乎也遗忘了脚步,显得特别悠长,一切移动无觉而缓慢,像一张过了时的老照片慢慢在发黄。

杜日安领着他们一直走到里头一间房间,停在门前。杜夏娃不禁将目光投向路,他的表情严肃而凝重。也许她不应该来的。虽然路说这件事由她决定,他也尊重她的决定,她还是觉得自己也许错了。

“请进。”杜日安拉开拉门,让他们进去。

房间里头躺着一个脸色枯干的老人,闭着眼,一床棉被密密实实的顶盖到下颚。一旁跪坐着一个低垂着头、头发花白、脸上纹路纵横的老太太。

听见脚步声,老太太先抬起头,看见杜夏娃和路两人,张着嘴说不出话,眼泪先涌了出来。

杜日安跪坐在老人身侧,轻声说:“爸,路先生和夏娃来了。”

老人眼皮抖了一下,慢慢睁开眼,努力想扭动脖子。

“在……哪里?她在哪……里?”短短两句话,说得断续无力,病弱的暗哑。

杜日安回头示意杜夏娃。杜夏娃站在门处,犹豫极了。她看看杜日安,又看看路,再看看老太太,最后将视线投向榻榻米上躺着的老人,慢慢走过去。

老太太蹒跚起身,迎向杜夏娃,老眼泛着泪光。

“真的是你——”和十八年前那个女孩那么像,而且如她儿子的眉眼。老太太颤声发着抖,感激地对路弯身鞠躬。“谢谢您,路先生。”

“不必谢我,我根本不想再见到你们。”路丝毫不领情,不愿受礼,眼底烙有恨,简直冷漠。

“夏娃……”老人挣扎着想要起身,力不从心,干巴巴的眼珠目不转睛的望着杜夏娃,渴盼殷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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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夏娃依着老人的目光,慢慢跪坐下来。五岁时的那个记忆实在太远太模糊了。她只记得一个昏暗的房间,一个高大威严生气咆哮的人影,和在一旁低头哭泣嘴里不断喃喃喊着“冤孽”的老太太,还有混杂在画面外的狂叫声……然后记忆就跳到路。她站在路面前,不,是路蹲在她身前,对她说她是他的小天使。

记忆越缠越乱越纷扰。她瞪着老人,不知该怎么开口。她该怎么称呼他?眼前这个枯干、行将就木的老人,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夏娃……”老人先开口,撑着一口气,居然把话说得很清楚。“谢谢你肯见我一面。这十几年,我丢着你不管,实在很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他被迫歇下来,连喘了几口气。

“爸,您别急,慢慢说。”杜日安担心老人身体受不了。

老人没理他,看着杜夏娃又说:“你长得跟你母亲真像……当年我不该赶他们出去的,害你受了苦,毕竟你是无辜的——”他闭目摇头,眼角渗出了泪光。

无辜?什么意思?杜夏娃听不懂老人的话,疑惑起来,下意识回头询问。老太太垂头躲开她的疑问。路视而不见,出声说:

“我们该回去了,夏娃。”

“可是……”

老人这才像意识到路的存在。问:“是路先生吗?”

路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恨杜家、恨杜家的人。先是躺在这里的这个杜家男人,毁了他少小的憧憬,然后是他儿子——他们父子联手毁了人间最美的天使。

“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也是应该的,一切都是我铸下的错。我对不起他们,我——”老人含泪的双目在忏悔,千言万语说不尽,遗下一声长长的叹息。“对不起,夏娃……”最后又对夏娃说这句话,便闭上眼,渗出两行泪。

“走吧,夏娃。”路旧恨难消,催着杜夏娃离开。

杜日安要送。路揽着杜夏娃,冷漠不客气地拒绝:“不必了,我们自己会走。”

老太太追上来,老脸布满泪痕。

“夏娃,你不要走,你是杜家的孩子啊——”真是冤孽!好好的骨肉至亲,却演变到今天这种局面。

“我……”场面混乱极了。杜夏娃身不由己,被矛盾的网网住。

“她不是。”路将她拉紧些,神态冷漠,带有愤怒。“十二年前,她就跟你们杜家没有关系。”

“可是,她是我们的——”

“够了。”老人喊住老太太的不舍。“这样就够了,让他们去吧。”

老太太吞下不舍,不再说话,哀哀地望着杜夏娃,提着袖子擦泪。杜夏娃默默跟着路,跨出门口前稍一迟疑,忍住了没回头。

庭院里日光仍悠悠地照,和外头的阳光仿佛不相干,遗忘在墙上的青苔,寂静地照了一世纪。

每个人都背负原罪而生,终生在寻求救赎;却没有人知道,人与生带来的罪恶其实并不在于始祖偷吃了智能之果而被逐出幸福之园的原罪,而是根成于上帝创造世界、生命形成的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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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了夜的窗,习惯了漫漫的眺望,总会见下弦月多情拂照。夜的世界有太多的想象,畸零的人,在这里被眺望。

那些承继亚当夏娃始祖血液、自体相欲同缘相恋的人们,在夜里,在堕落天使的辖域下,肉做的心,承受着文明的枷锁,自发地疼裂出缺口,于是为止痛,灌进一墙封固的水泥,跟着也被困在无路中。

杜夏娃斜坐在窗台上,眺望着黑暗,也处在黑暗。一个个蓝郁的夜,凝结一个个的过去。当眺望成为习惯,过去的明辉,便成为闪烁在夜里的一种反复。

她跳下窗台,赤脚踩着冰冷的地板,并不开灯,反而燃执起一根蜡烛,往后园走去。从夜里来,到夜里去,脚步轻飘地如一缕游魂。夜是盲人的黑,盲人的摸索,她并不确定她要找什么。

游园惊梦。她在黑夜里摸索,猛不防脚下一阵刺痛。她叫了一声,烛光外的暗里传来声音,然后灯亮了。

“怎么了?”是路。在这黑夜中,他一直在为她守护。

她没忙回话,感觉脚底处有一股冷流,低头察看,地板上点点血红,歪躺斜仰几枚图钉。有一枚几乎钉没入她脚心,入肉很深。她打着赤脚,屋里屋外踩了一脚脏,脚底沾满土尘,流出的血混着泥灰,乍看成了一团黑色的痂块。

“踩到钉子了。”她抬头茫茫,表情有点呆傻。

路脸色大变,好象伤的是他自己,立刻将她抱到浴室。

“很痛吗?忍耐一下。”他让她坐在浴缸边缘,盛了一大盆水,顾不得湿和脏,单膝跪在地上,手握着她的脚,轻轻拔掉图钉。

杜夏娃安静地坐着,安静地看着他小心地为她清洗双脚,清理伤口,然后轻轻擦拭干净,再为她消毒上药和包扎。

“暂时先这样。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到医院。”他总算抬起头,仍然单膝跪在地上。

“谢谢你,路。”杜夏娃含笑俯脸,低看着他。

多少个夜里,他们就像这样含笑互视、秉烛夜谈,毫无芥蒂。她受伤,他的着急关切,一一是感情的证据。

“不必客气。还会痛吗?”路惯常冷冽低沉的声音放进了温柔。

他看着她笑,看她是那样的美。那乌黑的头发、玫瑰色的粉颊、清澈盈水的双眸——她以灿烂如花的美丽容颜对着他笑,她的眼瞳里只映着他。

啊!为何会有这样的女孩?这个女孩却是他一手抚育长大的。他用他的爱灌溉,给她他所有的家。她已经是个女人了,有女人的感情;她成为他所希望的天使,照他所希望的样子长大。他像那光源氏抚育渴爱那个叫紫姬的女孩般地渴爱着她。他渴望,渴望爱她,但他心里对她那份属于男人的爱,却为现实所不容,为常纲世人所罪恶。

“路,”杜夏娃伸出双臂搁放在他肩上,额鼻几乎触到额鼻。“最近工作顺利吗?找到新的模特儿了吗?”

上次那个模特儿这几天都未再出现。从杜家回来后,他似乎就陷入创作的低潮。

路摇头。和“名朝艺廊”洽谈好的展出日期已经慢慢逼近,他脑中的画面却一片空白,所有的创作意念完全破碎掉。一直找不到适合的模特儿,找不到气质符合他要求的模特儿——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有哪个人能符合他的要求,符合他心中存在着的那个image,关于他一切创作的原型。

因为夜,因为寂静,因为光的世界已经沉睡,此刻两人靠得这样近,成为彼此唯一的依偎。他们是夜的子民,继承着同缘的血液。

“既然那样,就让我当你的模特儿吧。”夜将她的眼眸映如星。感情带回音。“我想成为你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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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错愕住,怔望着她。如梦他不愿醒,但他难道可否,感情不禁地,意怜的抚摸她的脸。

“你本来就是我的天使。你跟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但是,我不能——别人会怎么说?怎么看我们?我怎么能——”

“何必去管别人怎么说,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为什么要让别人干涉我们的生活呢,只要我们自己明白就够了。”她的爱情很早就开始了。她从屋外看着他,从夜里看着他,一直都看着他。“我们为什么要让别人以他们的标准和道德观主宰我们的生活,主宰我们的——”

她停顿下来,俯身看着他,含住轻轻的、那字感情的语言。

路不说话,或者说无法说话,和夜同色黑的眼眸浮映着浓稠的忧郁。她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能爱对方?因为他们的爱情是禁忌,是被禁止的。而随着社会禁忌而来的罪恶感,将是一辈子无法摆脱的,永远被诅咒。

“夏娃,你听我说,我们不能——”他给她所有的爱,灌溉她长大,一直爱着她,却必须亲手推开她。

“为什么?我们一直这样生活在一起,以后也不会改变。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知道的。别再问了!”路的脸几乎扭曲了。

是的,她知道,她全知道。她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因为这样他们就不能相爱。

“是的,我知道。对不起,路。”让路痛苦并不是她所愿意的。但最后,他们都必须面对这种痛苦。

“对不起。”她搂住他,一边说抱歉,一边亲吻他。亲吻他的眼、他的脸、他的唇,亲吻他对她被痛苦扭曲的爱。

“夏娃……”路喃喃的。

夏娃的爱,让他觉得甜蜜又忧伤。他是那样爱着她。他忘了禁忌,忘了叫他痛苦挣扎的现实,回抱着她,亲吻她,爱怜她。他的爱是强烈的,所以他的吻是深刻而灼烫的。他用他的热,贯彻她的全身,引泛起她身体的颤抖。

她的衣衫褪落了,以天使最原始的面貌出世在他面前。从肩、胸膛,滑过了腰际,所有的亲吻与抚爱,都是他对她最深的渴爱。

映现在窗玻璃上的夜色,暗中一点一点的浅淡,夜正一寸寸的淡薄掉。光的天地和夜的世界正在暗中慢慢偷换。

“不行!”

路猛然惨叫了一声,震退到墙边,睁大眼,惊恐地望着杜夏娃。只一刹,那惊恐随即化为痛苦、写满罪恶的意识的一张扭曲的脸。他慢慢跪下去,双手抱住头,无声在呐喊。

天啊!他到底在做什么?他竟然——他竟然——

血亲通奸是一种罪,惩罚人污篾了社会文明与伦常道德的一种罪。他却——

“路——”杜夏娃慢慢上前,用很轻的动作将他搂入怀中,没有哭喊,没有泣叫,显得很安静。“你放心,我会陪着你。”

她不会让他一个人承受的。她会一直陪着他。就算是被唾弃,就算是被鄙夷,就算是被诅咒,就算是下地狱。

是的。人一出生,就是罪恶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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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在世二十一我才十六

哥哥死了二十一我刚好十六

哥哥今年还是二十一

我已经是三十过了头已是女人的下午

哥哥永远二十一妹妹死了仍然是十六岁,

人生四月天,生命最美好的季节,繁花旖旎。死去的人永远的二十一,被留下来的人却不可能永远的十六岁,永远的处在人生的四月天,所以时时回顾,既念着不再的过往,复伤老去的必然。哥哥永远的二十一,只有她一个人被留下来,寂寞地老去……

“你在看什么?这么专心。”微带喘息的亮而脆的声音,冷不防地在杜夏娃耳边响起,靠得很近,偷袭人的没注意。她抬起头,看是陈明珠,反问:

“你什么时候来的?”

都已经中午了。

最近一两个星期,陈明珠三天两头的迟到,总是上课钟响了,才匆匆赶来,偶尔还会消失一两天,然后再无事般冒出来。问她怎么回事,她只是摇头笑着,要她不必担心。

“刚刚。”陈明珠随口带过,好奇她在读的东西。“你到底在看什么?看得那么专心。我一进教室就看见你眉结额蹙,发呆沉思。”

“没什么,只是一首诗。”杜夏娃把诗递给陈明珠。

“这种文绉绉的东西。”陈明珠只看一眼,摇摇头,还给她。“我不行,我没有这种细胞。”

杜夏娃重看着诗,发了一会呆。这是她在路的房间发现的;韩国一位著名女诗人的作品。念着这首诗,不知为什么,一直让她联想到墙上那名青春永远定格在十六岁的少女,以及路。那名少女就像诗中永远二十一的哥哥。不管妹妹十六还是二十,不管妹妹活着、死了,还是二十一;而路,却像那惦着“不再”、一个人寂寞老去的妹妹。

画中那少女究竟是谁?她渴望知道。路时而会用注视那少女的眼神注视着她,究竟是爱她,还是爱一个幻影?有太多的疑问,偏偏都不会有回答。

她对自己摇摇头,将那些疑问折收起来。侧头问:

“明珠,你最近怎么了?经常迟到请假。”

“没什么,只是家里有一点事。”杜夏娃摆摆手,一脸无事。见她担心的表情,灿烂一笑,故意学日本连续剧里那种小女生的口吻,用日语说:“‘大丈夫!大丈夫!’你不必担心,我真的没事,虽然晚上打工多少忙一点,不过,我功课还是应付得很好。”笑得牙齿发白,极为开朗。

话虽没错,杜夏娃却觉得她那笑,笑得过度开朗,反而像刻意掩饰什么似地欲盖弥彰。她待再开口,陈明珠已抢先叫出来说:

“好热,全身都是汗,我出去冲个脸。”

“我也去。”杜夏娃跟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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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水让午后的昏沉清醒不少,堆积了一腔的躁热,沦为肺腑的沉淀。陈明珠一边冲水一边喊着舒服,水声哗哗,撞激着洗手台,溅了她们一身湿。

“哇啊!好凉!好舒服!”陈明珠仰起头,心满意足地叹出一大口气。

杜夏娃抬脸看她;水珠犹挂在她脸上,倒像泪痕。她们这两座孤岛,把山脉铲开,也许是两颗巨大的石头,也许,同质同属。

陈明珠回过脸来,啊了一声,指着她身后。

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走廊那端,沈亚当正朝向这里走来。

陈明珠说:“大概是要找你的。我先进教室了。”

她站在原处不动,等着沈亚当走过来。那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但到现在她还是想不通杨安琪为什么突然对她松手。

“杜夏娃。”沈亚当笔直走到她面前,脸上带着笑。

杜夏娃勉强回个笑。阳光艳烈,残滞在她脸上的水渍早已被烘干,留下僵硬的痕迹,稍一牵动,便能清楚感受到肌肉的拉扯。

“唔,天气真好。”沈亚当举手挡挡太阳,开场白式的寒暄。略等了一会,看杜夏娃无意答腔,干咳一声,接着说:“那件事——杨老师已经接受你的道歉,答应不再追究,所以你不必担心了。”

不知为什么,他竟无法将杜夏娃和其它的学生同视为一体。那些学生和他说说闹闹,彼此并没什么距离,但她们看起来就是“学生”,就有“学生”该有的样子,不管思考、行为、说话的语气,甚至嘻笑嗔怒,都有依循的模式。杜夏娃却太过于沉默,不肯被驯服,自外于团体,似封闭又若自我,与人疏离。他觉得他有义务引导她,那是他身为师长的责任。

“谢谢。”杜夏娃简单表示感谢。其实他们几乎天天打照面,他大可不必这么郑重通知她这件事;而且,也未免拖得太久了,她果真要被定罪,也早过了时效。

沈亚当回头望望在教室内聊天谈笑的同学,再回望杜夏娃略显冷淡的容颜,对比是那么明显,不由得暗暗摇头。

“我看你好象很少和同学在一起。”他自然表露出关切的姿态。“这样不太好。尽量放开心胸,多和同学接触,别太封闭自己。你们这个年龄,是最容易交到朋友的。你应该多主动和同学来往,别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他想,她就是和别人太疏离了,所以对人没有热情。

“我觉得一个人没什么不好,自由又自在。”杜夏娃对他的长篇大论轻描淡写挡回去。”

“自己一个人怎么会好,人不能遗世独立,需要朋友互相扶——”

“沈老师!”沈亚当说得口沫纷飞,冷不防却被一声嗲声嗲气的呼唤打断。

他愕然抬头,眉间顿现一丝尴尬,只那么一刹那。他很快扫过杜夏娃一眼,见她表情依旧,才略为放心。

因为背对的关系,杜夏娃先听到这声嗲声嗲的呼叫,然后闻到一阵浓郁刺鼻的味道,最后才看到杨安琪腻人的甜笑。当然,她是对着沈亚当笑的。她一靠近,那股刺鼻的味道更加稠烈。这么热的天气,擦这种气味这么浓郁的香水,让人不由得觉得烦躁,体内因子直要冲动不安起来。

杜夏娃连忙屏住呼吸。香气是附着于女人身上的体味,用来催人发情、惹人烦躁。她不喜欢这种人工的味道。

“杨老师。”好香!沈亚当不禁用力深深一闻。

杨安琪嫣然一笑,妩媚多姿。她把手上拿着的一盒巧克力递给沈亚当,波眼一招,笑说:

“喏,这是一位朋友送的,加了威士忌。我会醉,不能多吃。沈老师拿去尝尝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沈亚当伸手接过。加了酒的巧克力,就像女人身上附着的香气,他是爱吃的;但也不能吃太多,怕会吃撑,偏偏又拒绝不了诱惑。

双手交递时,两人的手不小心地微微交迭一起。杨安琪掀起眼皮飞快地瞅他一眼,抿着嘴笑,笑得有如初识男人滋味的少女,饶有暧昧的意味。

沈亚当也飞快瞅她一眼,交换了个眼神。杨安琪眼尾一勾,这才摆摆手走开。

余香袅绕,空气中仍残滞着人工的化学香料,足以让一朵青莲花闻了窒息。等杨安琪走远了,杜夏娃才小口地喘气。

沈亚当打开盒子,丢了一颗进嘴里,顺势将巧克力递给杜夏娃。杜夏娃本能的屏住气息。她一向不喜欢黏人的巧克力,害怕那种太甜腻。摇头说:

“谢谢,不用了。”

日晒往廊内逼进,热气一波波袭人。她不想再待下去,转身走开,突然得叫沈亚当没提防。

“等等!”沈亚当追喊,嘴里还含着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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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装作没听到,径自走进教室。午休时间已经快结束,大半的座位都有人抱着书本在死啃。她摊开课表,整个下午每堂都有随堂考,眉头纠结起来,简直烦透了。她推开桌子站起来,陈明珠随着疑惑地扬起脸。

“我去保健室,如果老师问起,麻烦你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去睡一觉也好,她实在待不下去了。

除了陈明珠,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开。保健室位在底楼的角落,发着霉味。

她把棉被踢开,双手搁在脑后,瞪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花纹凝视久了,竟分裂出另一个空间,像黑洞,她觉得自己慢慢被吸进那里头去。

好一会,不晓得过了多久,她开始感到凉意,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勉强睁开眼睛。

“夏娃,起床喽。”陈明珠伸出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看看她,茫茫的,花了两秒才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慢慢坐起来。问:

“现在几点了?”

“很多点了。已经放学了。”

放学了?她竟然睡了一下午。她抬头看看天花板,那个黑洞似的空间已经关闭。方才她在另一个次元的空间漂流,只一眨眼,就已是一下午的时间。这个晚上,她或许又将失眠。

“喏,你的书包。”陈明珠连书包都帮她带下来。“大家都留下来考数学。不过,我想你大概不会想留下来。”

“你呢?”

“喏。”杜夏娃提提放在地上的书包。

除了一些高一生,这个时间就准时离开学校的人并不多。两个人学着夸父追日,向着西边追着一场空。

“我实在不懂,夸父究竟是笨还是执着?”上了天桥,陈明珠趴在桥边上,望着底下的车水马龙。西日虽然将落,光却从四面八方照来。

杜夏娃没有回答。她也觉得疑惑。

陈明珠喃喃又说着:“像他那样,想想,也没什么不好,活着能够轰轰烈烈,死了变成传奇。人活着,就是要像这样才有意义价值。”

“变成传奇,供人当茶余饭后的资料有什么好?”杜夏娃反问。

对于传奇人物,她没有太大的兴趣。传奇的人物最好还是早点死的好,像民初那个著名的浪漫诗人,让人永远只记得他青春的面貌。若是像西方某个银幕情人,活到了七老八十才死掉,枉费了他风流倜傥俊美了一生,到死却只让人记住一身的鸡皮疙瘩和满脸的老人斑。

“当然很好。想想,几千几百以后,这世上还有人流传着你当年的故事,你的人生、爱情……,你不觉得很美吗?”

“美?”杜夏娃愣了一下,无端想起路,想起那画中的少女。画中的少女定格在永恒的十六岁,成了美丽的传奇。她在下意识中的乖戾,竟呼应了这个诡谲。

“不过,传奇什么的,其实想想,实在很遥远。”陈明珠终于抬起头,底下还是车水马龙,又活回现实中。“能够吃得饱、睡得安稳就很好了。毕竟,我们活在现实中嘛。”听起来竟像是有感而发。

“是啊。”杜夏娃附和,眺一眼天际,却又说:“不过,真能活得轰烈、坚持自己坚持的,好象也没什么不好。别人要怎么谈论,究竟是别人的事,总不能活在别人的目光和指点中,依照别人的标准和期望过活。”

这原就是以杜夏娃的个性大概会说的话,陈明珠听了并不太讶异,却还是摇摇头说:

“还是有一套标准和制度的。我们活在现实中,是社会的一分子,对不对?太过离经叛道总是不成的。”就好象家庭有家规,学校有校规,社会有法规;礼教与纲常,道德与法纪,构成了社会的基本秩序,每个人都得依照一定的秩序生活,因为这是文明的现实。脱轨乱序的人,注定是不被见容的异质。

“可是你不是想成为传奇吗?循规蹈矩是成不了‘传奇’的。”杜夏娃竟笑起来,笑得没来由;因为没来由,而显得突兀。

陈明珠瞅她一眼,身体往后一仰,妥协说:

“啊——算了,那太累了,我只要有个小小的梦想就够了。”

梦想?就像她对她描绘的那样?顺利完成学业,成为专业人士,然后遇见某个人,发生美丽的恋情,然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确是够了,只是太遥远。可是比较起来,却又是最平凡的。如果是她,她也不要什么传奇,只要这样就够了。“夸父追日”,她想,非关执着或愚蠢,只是一个小小的梦想罢了。

“啊——”陈明珠对着天空又叫了一声。吐完积郁,才说:“我得回去了,晚一点还要打工。”匆匆对她挥个手,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杜夏娃在原地没动,望着陈明珠离去的背影,看着她走进人流中,被大厦的阴影掩没。她又站了一会,才慢慢移动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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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在她背后,世界如旧。

车声、人声,混和着街店流泻出的音乐声,各种嘈杂汇集,整条街处在精神躁郁的亢奋中。她逆着人群的脚步往前走,迎面的陌生漠漠擦身而过,竟都看似那样一张相同的脸。她越走越觉得累,却怎么也走不到路尽头,走不出城市的迷宫。

慢慢,夕阳也要沉。店招的霓虹一一闪烁起来。华灯初上,世界才刚要开始黑暗的沉沦,日与夜的过渡却显得恁般模糊。她随便挑了一家快餐店,躲在厕所里干呕。

走出快餐店,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举目所望,街灯、车灯、霓虹灯,四处全是人造的明亮。星光显得那么微弱黯淡,这整个世界早已遗忘。暗空中布满了昨日的刻痕,许多的星球无声地死亡。她用力吐出一口气,转个方向。黑夜就在那里,就在不远处布置着它的暗,却不知为什么,不管走到哪里、怎么转,都逃不出人造的光和明亮。

“夏娃?”她正叹着气,身边突然有人叫唤她。

杜日安?杜夏娃不免一愣。因为巧合,因为没预期。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到这附近办点事。”杜日安沉稳依然,语调不疾不徐。“其实是到附近医院看望我母亲,她现在住在医院。我父亲过世后,她也跟着病倒——”他停了一下,好让杜夏娃有喘息的机会。“父亲在十天前过世了。”

是吗?死了吗?杜夏娃望着他不动,许久,慢慢垂下眼。

“我们举行个简单仪式,就立刻将父亲安葬。很抱歉,没有通知你和路先生。”

“不,没关系。”她原就不需要知道的,太阳底下每天都有生命在消长,日升日落每天也都有人在死亡。

她站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等她想起来,她应该就这样走的,却发现她正默默跟着杜日安的脚步。人群将他们推拥,推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再将她拉近一些,避免和人群的擦撞。

“本来我想等母亲的情况稳定后,再去找你,把该办的事情办妥,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你。”城市虽然不大,偶然却不是那么容易发生。冥冥之中会有定数吗?

“事情?什么事情?”杜夏娃不解。

“父亲去世前留了遗嘱,我们现在住的那栋房子留给你。另外,父亲遗留下来的其它财产,包括现金股票等,及市区其它不动产,你都可以分得一半。”杜日安声音低沉仍然。语气平静毫无起伏,像在解说一项计划。

“你说什么?”杜夏娃愕然停下脚步。她听到了,但意识和认知迟一步发生作用。

“我在说遗产继承的事情,父亲把杜家的财产留了一半给你。不过,关于那栋房子,由于是杜家的祖宅,母亲也还健在,所以遗嘱里附有一条但书,房子虽然是留给你的,却必须等母亲百年以后,你才有权处置。至于其它财产,你可以随你的意思决定。”

一字一句都非常清楚。杜夏娃紧抿着唇,几乎不眨眼,视线里的沉默如她紧抿的无言。她奇怪杜日安怎么会这么冷静。短时间里,他父亲过世、母亲因病入院,从他的态度却看不出该有的无措彷徨。他冷静得没有少年刚入世的青涩。

“为什么?”一会,她才开口。“杜家有你母亲还有你,为什么要把一半的财产给我这个外人?你们为什么不阻止?”

“这是我父亲的意思,我没有理由阻止。而且,母亲也赞同。你毕竟是大哥的孩子。”“但事实上,我跟你们是陌生人。”杜夏娃并不认同。“你却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感情上是、血缘上是、法律上也是。我不要什么遗产。我既然不承认跟你们杜家有关,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杜家人,没理由要那些东西。”

杜日安诡异地沉默,沉淀着心事的无言。有几分钟那么久,才再开口:

“我跟我母亲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我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我妈在我小学时就过世,她是我父亲的偏房。”

偏房?他的意思是说,他是小老婆的孩子——

这多讽刺?!只有她才是杜家嫡系的子孙?可是在感情上,她对他们全然是陌生的。而所谓“嫡遮”之分,不过是婚姻制度强迫成的人为分歧,以确保血统的“正当性”。可是“血液”这种东西,有什么“正当性”呢?血缘的关系深,感情的浓度就比较稠吗?杜夏娃越想越觉得荒谬,摇头又摇头。

“我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也不想懂——”她转身往前走。

杜日安长腿一跨,跟上她。她望他一眼,没说话。两旁的哄闹衬显出他们并肩的沉默。走到路口,红灯正好亮起,杜日安拉住她,定眼看看她,才放开她说:

“我母亲她希望你能回杜家。”

杜夏娃本能的摇头。“怎么可能,杜家对我来说根本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只想和路在一起,路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路先生对你好象很重要?”杜日安微俯低下脸,想看清楚她在暗中的表情,深棕色的眼珠反射出金属的淡辉。用的虽是疑问句,语气却带着直叙句的肯定。

“是很重要。”她脸庞一扬,回神他。“对我来说,路是唯一、绝对与不可取代的。”

她的眼神太亮太直接,以一种义无反顾在说她对路感情的绝对,话中包含的感情十分坚持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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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让杜日安无法不思量。他默然片刻,看住她。“你很喜欢他?”

他不笑。不笑的眼神看凝了,让人感觉有一种辨不清的认真,仿佛他说的话有着不一样的意涵。

杜夏娃不防,猛然僵住,狠狠瞪他一眼,有些狼狈。他一下子靠得太近,太接近她的真实,她措手不及。但她没有否认。不说话,默认了。

“很抱歉,我这么直接。”

“反正是事实,说得再委婉,事实还是事实。”横向的车子驶过,车灯映照过杜夏娃,粉白的脸亮了又暗。

“你考虑过你们的立场吗?”杜日安问得很平静,金属冷的眼眸柔暧起来。

“不必你提醒,我很清楚。”杜夏娃冷白的脸却相对地面无表情。“在我喜欢上路以前,我就知道。但那又如何?那并不能改变我爱他的事实。”

“可是,你想过别人会怎么想吗?你能不在乎别人的指点与眼光吗?你和路先生毕竟有着血缘的关系。你明知道——”明知道那是一种禁忌,却还要飞蛾扑火,甘冒道德伦理的忌讳。

杜夏娃猛扬起脸,狠狠看住杜日安。抱住双臂,转瞪着黑暗的前方,如被刺猬刺了一跳,双臂交抱的侧影,仿佛是一种无形的痉挛的姿态。

这不是她的痛处,却是她和路之间的爱无法超越的障碍,也是使他们挣扎痛苦的由来。

“没错,我明知道——”她语声如受伤般的软弱,态度却很坚持。“可是,如果‘不知道’就没关系、就无所谓了吧?如果当年我没有跟着路,而被送到孤儿院,或者被某个陌生家庭收养,然后和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相遇相识相爱,我们也就会对彼此的关系无所觉地幸福地过一辈子,尽管事实还在存在。”

绿灯已亮,她没动,视线漫眺,落在光亮后的黑暗地带。

“你想,这世界上有多少像我和路这种同缘相恋的人,只是他们不知情罢了。什么都不知道,不也就那样过了一辈子。那多幸福。”

情感是最纯粹的,心应情深,如此而已,无需任何名目的附会。如果她否定了对路的感情,就等于否定了她自己。由于文明的现实和压力禁忌,他们这份感情却注定永远没有出路,注定被困死在伦常纲纪的桎梏中。

杜日安认真而专注地注视她在暗中的身影。街灯微照,夜色在她身后由浅而深、由浓而稠地蔓开;聚拢在她身背的黑,不知何处照来的投影,让人错觉似一对翅膀。

“我只是关心你,夏娃,并没有否定你的意思。”他说得很慢,说得很认真。

血缘关系虽然先于一切而存在,却不是绝对的。虽然他明知道他和夏娃之间存在着亲属血缘关系,却丝毫没有那等感觉。她站在那里,是那么真实、具体,可爱复可恋的一个人,甚至也许,他会以男人的立场喜欢上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杜夏娃依然一脸冷漠,带点没有气息的弱,并没有特别的表情。

“我知道。”杜日安如常没有起伏、不显情绪的平板口气。

他很冷静,很清楚他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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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物竞天择,生存竞争的关系,为了取得有利的生存条件以延续种族的生存,物种选择孕育基因优良的下一代,以利生存的竞争。血缘太近,产下的后代容易发生畸变被淘汰,不利物种的延续,所以生物避免近亲交配。

而文明的人们禁止近亲通婚,除了生物学上的理由,还因为文明社会中的伦理道德规范与观念所致。这套道德伦理观念,被视为文明的基础,取决不在于感情的考量,而着眼于建构文明的社会的秩序与制度。整个文明制度的运作,逐渐形成了一种意识形态,种种社会禁忌——诸如同性恋、师生恋、血亲相欲——便是这种意识形态下的产物。道德文明成了两性之间的感情,最高、且唯一的指标。

但是,人并不只是为了延续种族、成全社会文明而存在。每个人都是来活一场。他并不是鼓励杜夏娃对路超越禁忌的爱,只是,人们凭什么去定罪生命自发的感情?

绿灯又亮了。杜夏娃举步往前走,走得很急很快。杜日安追喊着:

“夏娃,等等!”他抓住她,停在马路中央。“我只想知道,路先生他知道吗?他也爱你吗?”

杜夏娃只是淡淡扫他一眼,错身避开,又大步往前走。发丝扬起轻拂过他的脸庞,如一阵风吹过。

怎么会不爱呢?如果路不爱她,他们就不会有那些种种痛苦挣扎了。“不”与“不能”、与“不敢”,存在着的是令人无力的差距。

“夏娃!”杜日安追上来,抓住她不放。

“放开我。”杜夏娃低着头,声音有些暗哑。

换一个时空,换一种意识形态,她和路之间的爱与结合,就变成了一种亲上加亲的天喜,一种维护高贵血统的延续。如汉帝刘彻之于陈后阿娇,如古埃及年轻的法老图坦卡门之于他的王妃妹妹。偏偏他们却生错了年代,不等别人唾弃指责,自己已先将自己诅咒。

“你别这样。我并没有否定你的——”杜日安想解释,杜夏娃甩开他的手,叫起来:“我根本不需要你的认同!”

杜日安愣了一下,放开她。“对不起。”

“不——是我不对,对不起。”杜夏娃抬起脸,街灯映着她苍白的脸眼底布满疲惫。

“对不起,是我太多事。但既然是你自己选择的,你逃避也没有用。”尽管抬望他的那张脸显得那么苍白无生气,杜日安是忍着心肠实话实着说。

他对杜夏娃还不算熟悉,却能将心里的感觉说分明。或许因为能懂。

“我没有逃避,只是没有办法。”

“你们可以走得远远的,到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丢弃婚姻的形式,不要生育小孩——这样,不是可以吗?”

“是啊。”杜夏娃微弱一笑。车道上刮来黑夜的风,有些凄凉。她定看着杜日安,用很弱的语气说:“谢谢你。”

她第一次对他笑,却笑得那么无力。他抬头看看,夜从四面八方,四处是渗透的灯光。

等科学更发达、人类可以复制人类、进入无性生殖的时代,爱情与生殖的对象分开以后;或像电影里头的未来世界那般,做爱仅成了脑电波相互交流电解时的一股精神快感,到那时,血缘又代表了什么意义?这一切的禁忌,又剩余什么价值?

“走吧,我送你回去。”

杜夏娃又朝杜日安无力地一笑。这一刻,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很近,足以交心交情。她几乎想要握住他的手。结果还是相视默默。

走经一家饭店门前,她突然停住脚步。她以为她看错了,但饭店灯光那么亮,照得那么清楚——是沈当和杨安琪没错。杨安琪几乎整个人都靠在沈当身上,黏腻得生出蜜,连体似地走进饭店。

“怎么了?看见认识的人吗?”杜日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没什么。”杜夏娃收回神,轻轻摇头。

“那就走吧。”杜日安等她走近,伸手轻轻揽她。

关于他们那些疑惑,最后将会是怎么结果?在禁忌仍是禁忌、仍不得求赎,超越禁忌的感情又会有怎么样的收场?

夜未央。这一切仍然没有答案。

从上帝创造了人、从亚当夏娃、从洪水毁灭人类诺亚方舟重续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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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热带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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