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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雅各走回去,沙朗野神气的对他眨眨眼,好似在说:"嘿,你看吧!"下一个换沙朗野去抽签,结果运气差了十万八千里,他抽到了东引。

他回来时,唐雅各嘲讽的扯了扯嘴角:"看来你的神没帮上什么忙嘛!"

他却不以为意的笑说:"我只跟神求了你,只要你好,去哪里我都无所谓。"

唐雅各先是怔了怔,接下来一串脏话差点出口。

天啊,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唐雅各他们这批抽到联勤的先锋部队。

清晨五点多钟,一群群身穿草绿服的阿兵哥们集合在隆田大操场等火车,每个人身上都背了个大背包,里头装着脸盆,军服,布鞋等家当。

火车在六点钟进站,因为是平快车,所以得坐七,八个小时才能到台北。

他们陆续的上车,唐雅各选了个窗边的位置,他卸下背包,准备放到上头的置物架,蓦地,一张白色的信封从他的背包里掉落下来。

唐雅各弯身拾起信封一看,上头写着唐雅各先生敬启。

唐雅各不明白这封信从何而来,他坐了下来,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我叫你雅各,你不介意吧?

猜猜我是谁?

哈,我猜你一定会想:哪个神经病啊!然后把信丢出窗外对吧?

好啦,我自己报上名来,我是沙朗野啦。

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唐雅各皱了皱眉头,继续看下去。

你一定很讶异我为什么要写信给你吧?

啊,(伸长耳朵!)我好象又听见你在说:"谁理你啊!"

嘻。我只是想跟你说:"很高兴认识你,唐雅各。"

哈!我一点也不觉得荣幸。唐雅各可不觉得他的幽默很有趣。

过去五周,三十五天,八百四十个小时,五万零四百分钟,三百零---十四万秒相处里,从没见你收过一封信(其实,你的人缘真的很不好吧),所以我决定写信给你。

没人写信给我,关你屁事啊,我一点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当然,你不回信也没关系。

我本来就没义务回你信!

除此之外,我也很想跟你分享在外岛的生活。

请好好期待吧。敬谢不敏!

祝你一切顺利!

沙朗野笔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三日是,最好如此!

我也祝你一帆风顺,一路吐到东引。

没看一句,唐雅各就忍不住在心里啐一句。信末,沙朗野还画了一个笑眯眯的脸。

唐雅各瞪着那张笑脸,仿佛又看到沙朗野站在他眼前,对他一迳地傻笑。

他立刻就把信揉成一团,正想朝窗外丢去,这时听见有歌声传来: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遇过,不必费心的彼此约束,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有人在唱歌耶。"

火车上一阵骚动,大家趴在窗口,往外看去。

唐雅各也跟着探头看去,只见对面的月台站了唐雅各那连和其他连的人,其中包括陈天赐,恐龙,还有沙朗野,他们正在唱"萍聚"这首歌。

车厢里的人开始感到离情别绪,也跟着轻和起来。

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说已经足够,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萍聚、词曲:噜啦啦一看见唐雅各,沙朗野立刻举起双手对他挥着,唐雅各皱了皱眉。

这时,一阵急促的铃响,催促着还没上车的人赶紧上车,火车要开动了。

火车开始缓缓向前移动,轰隆轰隆的声音,掩去了歌声。

渐渐,火车驶出了月台,速度随之加快,景物向后腿去。

直到月台上的人成了小黑点,唐雅各才坐回位子上。他的手始终是握着的,这时才想起那封信,摊开手。一团纸躺在掌心上。

他看了那团纸一眼,然后轻轻的把纸张摊开拉直,纸张已经皱了,连沙朗野画的那张笑脸也皱得变成一张老人脸了,唐雅各注视着那张笑脸好一会儿,然后他把信对折起来,放入胸前的口袋。

他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如果没有遇见她......

那女孩叫曾美丽,是唐雅各班上的同学。

他肯定她从小一定常被取笑,因为她身材跟小象队有得比,模样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她一点也不起眼,跟"美丽"两个字压根儿沾不上边。

唐雅各注意到这个女孩,是因为开学第一天,班代要求他们自我介绍,后来轮到曾美丽,她一说出自己的名字,几个男生笑翻了,一下课,马上就有人拿她的名字开玩笑。

"曾美丽!"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曾美丽很本能的回过头去。

"蝴蝶蝴蝶,生得真美丽,头戴着金丝,身穿花花衣......"

结果,喊的那个男生却故作唱歌状,而一旁的人则忍不住掩嘴而笑。

"曾美丽!"那个男生又喊了一次。

这次曾美丽没有回头,可是脊背明显僵了一下。

"美丽!美丽!美丽!美丽!美丽!美丽!美丽!美丽!美丽......"那个男生像条疯狗似的,胡乱的吠叫起来。

曾美丽怒而回过身。"这一点也不好玩!"她瞪着他。

男生干脆当着她的面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曾美丽突然站起身,抱着书冲出教室。

"喔---她以为她很美丽,其实只有头发还可以,我一点都不在意......"

那个男生不加收敛,还继续唱,引得坐在附近的人都笑出声。

"嘿,你们男生很坏耶!"一旁的女同学娇斥他们。

"哈,你刚刚不也笑了。吴美如,你真该庆幸你爸爸没把你取名叫"吴美女",吴美女,无美女,没有美女......"

又是一阵大笑。

突然---"碰!"教室后头传来很大的声响,打断了笑声,大家抚着胸口回头看去,只见坐在最后头的唐雅各站了起来,他的椅子掉到地上。

"唐雅各你要吓死人喔!"

唐雅各无视他们的眼光,走出了教室。他觉得无聊透顶了,很怀疑那些人是怎么考上这所学校的,他们的智商跟幼稚园的小朋友简直没什么两样。

他随意走到校园一处,在石椅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拿到唇边,用牙齿咬出一根,点火,深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

隐隐约约的,他听见背后的树丛里传来细细的啜泣声音。

他往后一瞟,看见黑色的衣角,今天曾美丽穿的正是黑色的衣服,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背后那个人就是曾美丽。

他站起身,悄悄的走开。

开学三个多月,一个寒冷的夜晚,唐雅各从一间PUB走出来。他不是去寻乐,而是在里面打工当服务生。离开大伯家后,他开始自给自足。他经过一个偏僻的暗巷时,停下来想为自己点一根烟,打火机的火照亮了暗巷,他从眼角瞥见堆积着油罐桶的旁边露出一条赤裸的脚踝。直觉趋使他走近,结果发现一名外表狼狈,衣服凌乱的女孩缩在角落,那女孩竟是曾美丽。

曾美丽是去上家教课时,因为学生要期末考了,她延长一个小时帮忙加强功课,结果在回宿舍的路上被人拖进暗巷强暴得逞。

唐雅各带她去医院包扎,护士问她:"你要报警吗?"

护士的话唤起了曾美丽的记忆,他的情绪突然变得很激烈,整个人缩在墙角,身子不停的颤抖。"不要!不要,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她抱住头,不停地重复着。

你们......唐雅各闭上眼睛。天知道她遭遇了什么悲惨的事。

"没有人会伤害你......"唐雅各蹲在她面前。

"不要碰我!走开,走开!"曾美丽拼命的推打他,他俊美的脸被她的指甲抓出了一道血痕。

"嘘,嘘......"他抱住曾美丽,这是唐雅各第一次主动地伸手抱人。"我不会伤害你,别怕,别怕。"他紧紧的抱住她。

好不容易曾美丽平静下来,唐雅各把她带回自己的住处。

隔天醒来时,曾美丽已经离开了,她留了一张纸条给他,写着:不要告诉别人。

唐雅各赶去上课,只见曾美丽已经坐在教室里,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昨天什么事都没发生。

好几次,唐雅各想找她讲话,甚至还跑到女生宿舍去找她,她却一直避着他。

班上同学甚至开始流传着唐雅各正热烈追求曾美丽的事。

接着就放寒假了。过完农历年后的一个晚上,曾美丽突然出现在他工作的PUB。

"请你陪我去医院。"她要求。

她怀孕了,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她要把孩子拿掉。

唐雅各陪她去医院,那是位在一条窄巷里的一间妇产科。

"你是她的男朋友?"

唐雅各没说话,只是拼命地抽着烟。

"你们这些年轻人呀,就只有性冲动,从来不考虑后果......"

"你说够了没?"唐雅各冷冷的注视医生,很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话。

他在同意书上签了名,曾美丽则面无表情的随护士进去手术室。

唐雅各走出诊所,他受不了里头的气氛。他虽然私生活浪荡,倒是从没让女孩怀孕过,这是他第一次陪女孩子来堕胎,怀的还不是自己的种。

"爸爸,等等我!"

一个稚嫩的童声引起唐雅各的注意,他转头看去---一个小女孩向他的方向跑来,结果在他旁边跌了一大跤,她哇哇哭了起来。

唐雅各没有去扶她,反而在一旁冷冷的看着。

小女孩的父亲赶紧跑过来把她扶起来,拍拍她的膝盖,然后牵着她的手离开。

唐雅各看着那一大一小,手牵着手的背影,他心里有一个地方被触动了。

他转身跑回诊所,冲进了手术房。

躺在手术台上曾美丽,瞪着医生拿着鸭嘴夹接近她。一见到唐雅各,她伸出手向他求救。"救救我,唐雅各!"她终究没有表面上那么坚强。

"我不要待在这里了,这里好冷,好可怕。"

"把孩子生下来吧。"他说。

"生下来......"曾美丽愣了愣。

"我们结婚吧,让我来当他的父亲。"

他上曾美丽的家求亲,"请你们把女儿嫁给我。"他跪在地上。

"你这该死的混蛋!你糟蹋了我的女儿,毁了她的一生。"

曾美丽的父亲拿起竹扫帚,用力的往他身上打,而她的母亲则在一旁哭泣。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最后,曾美丽覆在唐雅各身上。"让我们结婚吧,让我们结婚吧。"

于是,他们结婚了,当时,他们才二十岁。

他把戒指套进了曾美丽的手指,接着,换曾美丽将戒指套进他手上。

他望着手指上那只金圈,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结婚了。

天还没有完全亮,沙朗野已经睁开眼。

他悄悄起身,套上白汗衫,短裤,穿上鞋子,去中柱堤上跑步,做伏地挺身。

东引的生活,到晚上七点之后就很安静了,简朴得如以前的农业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沙朗野是乡下海边长大的小孩,这里的生活和他邻海的故乡很相似,所以他很快地就适应了这样的步调,并热烈地爱上这里,尤其是这里让他有一种归属感。

他好爱这里的海,好绿,好沁凉,好清澈。他和连上弟兄总喜欢在断崖的小小山洞中,面向蓝蓝的大海洗澡,顺便高歌一曲,有种千古侠客的豪迈。

做完伏地挺身,沙朗野继续沿着层层阶梯往山腰上跑,最后,他爬上了阶梯的最尽头,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上来了。

站在高处,他向远方眺望去,高耸的海岸岩壁,辽阔的地形,一片湛蓝的大海,就在眼前远远的伸展开,空气中闻得到海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远眺东涌灯塔,白色的灯塔耸立在近九十度的花岗岩上,加上一片碧绿的大海,有一种置身在希腊的感觉。

沙朗野拿出放在口袋里的记事本与笔,开始写他在东引的第一封信。

希望把这里的日出,海风,寄送给在海另一端的唐雅各。

唐雅各在司令部大楼里的各处室担任文书兵。

由于他们这个单位不像一般部队是以战斗训练为王,所以不用出操,也不用早晚点名。平常和一群聘雇人员一起上下班,礼拜六下午和礼拜天例假日都可以放假。

这天,唐雅各放假回来租屋处的大楼。

他经过守卫室时,守卫伯伯从窗户探出头,叫住了他。"唐先生?"

唐雅各停住脚,疑惑的回头看他,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平常出入时,顶多点个头算是打招呼,今天还是守卫伯伯第一次叫他。

"你是七楼的唐雅各先生是吧?"他问,见唐雅各点了点头,他对他招了招手。

"这里有你的挂号信。"他们的挂号信都由守卫伯伯代收。

"谢谢。"

唐雅各接过信,瞧了一眼信上的地址,是来自马祖东引。

沙朗野果然写信给他了。

令唐雅各好奇的是,沙朗野怎么会知道他住处的地址呢?

回到楼上的住处,唐雅各先把信丢在一旁,去厨房烧了三亚水,准备泡面。

在等待水滚开的时候,他点了一根烟,瞥了一眼桌上的信,然后动手拆开,雅各:在看这封信的时候,你心里一定充满疑问,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的地址呢?

你离开后,我才记起忘了问你的联络方式,又不知道你会分发到哪个部队,于是跑去问了营里的人事官,希望你不会生气。

自从在基隆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坐了七个小时的船,一路颠簸到东引,转眼间,已经有一个月了。

你好吗?

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安好,学长们待我们这些菜鸟兵都很好。吃得饱,睡得暖,虽然离家远了点,但仔细想想,又有几个人能有这种机会到外岛来领略这里的美呢?

这可是我的荣幸呢。

东引属于马祖里最此端的一个岛,由东到西,面积约四三五平方公里。

这里的景观很奇特,到处都是巨石嶙峋的悬崖峭壁及石头筑砌而成的房子,阶梯更是东引的特色,穿梭在东引的大街小巷,就好似到了九份山城里,有着蜿蜒的阶梯,往上走是商店,往下走是海边,非常独特。

这里的物资当然比不上台湾,处处充满原始的况味。但,在我眼里,这里却美极了!民风单纯,山光水色,浓浓的人情味......可惜我的笔拙无法完全表达,但我还是想跟你分享。

首先,我想先跟你说说这里的日出。

清晨六点,当起床号响起,往东边看去,朝阳会冉冉地从大紫澳海面上升起到灰白的天空,绘出一片调色盘无法调染的色彩,那色彩,像睡眼惺忪的少女,有一点羞怯,又有一点慵懒。不过刹那间,太阳会破云而出,让天空大放光明,化身为我部落勇士身上的图腾,在在都是对生命的一种礼赞。这让我想起我在东太平的家乡,我看到的日出是不是家乡的那一个呢?是不是和雅各你看到的是同一个呢?

这就是我在东引每一日的开始。

再来说说这里的夜晚。

与白天相比,这里的夜晚又有另一种沉静之美。

因为没有太多的娱乐,所以我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的看海,看月亮,看星星。

这里的夜晚没有受到光害,月亮很漂亮,星光很灿烂,不时可看见流星划过天空。

月光映着海,像是一抹长长的银带,随着浪潮摆渡,飘荡,加上附近鱼船上散发的微微灯光,更加添了夜的神秘。

这里真的好美,雅各。

大海,渔船,月亮,海风,一座座大自然成就的海礁......

每一个昼面,每一个景,都是一首歌,都是一首诗。

我真希望我有一支诗人的笔,能让你感受到我的感受。

你感受到了吗?

沙朗野笔一九九五年十二一月三日看来这家伙到哪都能自得其乐。唐雅各心里想。

水壶里的水滚了,笛声刺耳的响起。

唐雅各匆匆将信放回信封里,塞进抽屉,走开去泡面。

一个站哨的夜晚。

沙朗野与前一位站哨的弟兄做完换班手续后,他点起了一根MISEVEN。

他不是要抽,只是想闻闻烟的味道。

唐雅各总是抽这种牌子。

点上一根烟,仿佛就能感觉唐雅各在身旁。

"喵---"

沙朗野寻声望去,一只白猫优雅的跳上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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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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