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韩潮汐回到山上,小武就告诉她郑明湛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腿上的伤口也发炎了,却不肯抹药、不肯清理,什么都不肯做,还朝所有人大骂,教他们快滚。

「韩姑娘,妳把洛公子劝回来吧,否则老爷子真的会完蛋!」

「等他来,草都长到树上去了!你别在我面前提那个没有良心的家伙!」韩潮汐擦了擦眼泪,走进屋,叫了一声:「爹!」

「妳怎么又回来?我不是说不想再见到妳,妳这个小丫头是不是天生喜欢被人骂,我又不是妳亲爹,我也受不起妳这份孝心,还不快滚!」

「郑明湛低低地咆哮着,才短短几天,他就明显的老了许多,腿上胡乱地绑着布条,脓水已经流了出来,他有武功,大家都压制不住他,韩潮汐也没法给他上药,他不肯吃东西,这样下去,一定撑不了多久。

「爹!我今天去找洛羽了,他现在伤还没好,他一好就会来看你的!他还说、还说要你安心养病,他马上就来了!你先吃点东西好不好,否则他来了见你这个样子会伤心的!」韩潮汐难过地走到床边。

郑明湛苦笑一下,眼神空空洞洞的,「小丫头说谎都不打草稿,他不会来的,他不来是对的!我是一个杀人魔鬼,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以前的、现在的,我手上都是鲜血,我这几天一直在数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到现在还没有数清楚!妳说我还活着干什么?你们这群小笨蛋陪着我干什么?」

「爹!」韩潮汐哭着抱住他,「你别这么说!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离开你,我也不会走的!洛羽只是一时想不明白,他一定会来,你要等他啊!潮汐也会一直陪着你,替洛羽好好孝顺你!我们一起等他好不好?你吃点东西吧!求求你吃一点,不要放弃自己!」

郑明湛眼中泪光闪动,双手哆嗦着,怀里温暖柔软的身体让他更加憎恶自己。从他清醒后第一眼看到韩潮汐,他就想起全部的往事,为什么他要造这样的孽?而这个傻丫头还傻呼呼地跟着他这个魔鬼,她根本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滚开!」他用尽全力一把推开她。

韩潮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蠢丫头!妳听好了,我不要妳可怜!现在两条路给妳选,一条妳带着这群小鬼马上滚,滚得越远越好!还有一条路妳马上杀了我,为人间除害!」

「不要,我哪条都不选!爹,我要陪着你!」韩潮汐哭着从地上爬起来,「无论你怎么骂我,我都不走,爹最疼我了,别人不明白,可我还不明白吗?」

郑明湛仰天狂笑,「哈哈!好笑,实在太好笑了!老天爷,您听到了没有?这丫头竟然说我最疼她,我可是杀她全家的仇人!就像她看到的每一场血腥杀戮一样,我把她全家都生吞活剥了,她还陪我这个仇人十七年,还说我最疼她!哈哈,老天爷,您觉得好笑不好笑?这世界都颠倒了,都疯了,太好笑了!」

韩潮汐猛地止住哭声,她的耳际一片轰鸣,几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爹,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一个字也不明白!」

「不明白是吧?好,我清清楚楚地告诉妳!」郑明湛支起身子,他似乎又变疯狂了,狰狞地笑着,「妳听好了,妳是广东人,住在海边,全家十口人。郑家遭难后,我往南边走,有一次发病,把妳全家人都杀光,当时妳还是个小婴儿,在摇篮里不停地哭!我抱着妳,看妳很可爱,就像我自己的小娃儿一样,于是我就没有杀妳,只是抱着妳跑,我怕有人在追我!后来我醒过来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看到妳躺在身边,于是我就收留了妳!明白了吧?妳快杀了我!替妳爹娘报仇,他们死得好惨啊,快杀了我!」郑明湛抓住她的手,不停打着自己的头。

韩潮汐惨白了俏脸,吓得用力地推开他,摀住耳朵,尖叫道:「不、不--骗人!这不是真的!你骗我!你想赶我走就拿这种谎话来骗我!我不相信!统统不相信!你们所有人都在骗我!所有人都是坏蛋!啊--」她夺门而出,往山上飞奔,一会儿就跑得无影无踪。

郑明湛顿时如同虚脱了一般地倒在床上,继续笑着,笑得彷佛是泣出了血。全部走吧!留下他一个人就好,可他怎么还不死?还要等多久他才会死?

夜幕降临,又开始下雪,雪花纷纷扬扬,无声地把世间的一切都遮盖起来,但又怎能遮盖住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呢?

郑明湛晕晕沉沉地躺在床上,伤口是麻木的痛,心是撕裂的痛。屋里很黑,一点亮光也没有,所有人都已经离他而去,就像二十二年前一样,他失去了一切,痛不欲生,没有了灵魂,只剩下一个恶魔的躯壳。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为什么没有死?这样就可以省却这二十几年的痛苦,还有今天心灰意冷的绝望!

他闭上眼睛,泪已经流干,什么也没有了;他只是一个等死的垂暮老人,孤单单一个人来,孤单单一个人走!

轻轻地,木屋被推开了,冬夜的雪光钻进屋内,混浊的空气中顿时飘满雪花清新的香味。

郑明湛没有动,连眼睛也没有睁开,无力地说:「妳还回来做什么?是不是还不相信?或者是来杀我?杀了我吧,为妳全家报仇!」

一个熟悉清朗的声音响起:「你在说什么?」

郑明湛猛然睁开眼睛,因为睁得太急,以至于根本没有看清什么,满室雪光中,一个白色蒙胧的身影站在他的床边,修长、俊朗、清冷,这不是洛羽是谁?

「你!」他傻住了,是不是人死之前都会看到最想看的?他的儿子,恨他入骨的儿子,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床边?

洛羽默然地看了他一眼,还有腿上的伤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说。于是看了一下四周,他随口道:「潮汐呢?她没在房里,去哪里了?」

郑明湛干涩的眼睛霎时充满了泪水,低声说:「我把她赶走了,我跟她说我杀了她全家,她只是一个侥幸的存活者。她接受不了,跑了。」

洛羽惊呆了,「什么?你怎么可以跟她讲这种话?你知道她有多孝顺你吗?你怎么说得出口?」

「我怎么说不出口?我都做得出了,还怕承认吗?」郑明湛苦涩笑了,泪水滑落眼角,「我还没见过这种傻丫头呢,莫名其妙的把仇人当成爹,太好笑了!」

洛羽这下真的慌了,现在外面已是深夜,又下着大雪,韩潮汐那么倔,他真怕她一时会想不开!瞬间,他的心里充满深深的后悔,如果白天韩潮汐来找他时,他就跟她走的话,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这个真相教她怎么承受?她爱了、护了十七年的父亲,一夜之间变成仇人,而她现在不知跑到哪里去,万一有个闪失……

洛羽浑身打冷颤,血往头上冲,刚刚充满歉疚的温情又烟消云散,咬着牙,他痛恨地对着床上的人怒喊:「你还嫌杀的人不够吗?到现在还要杀人!连这么好的女儿都不放过!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还有没有人性啊?」

他迅速打开门,冲进茫茫大雪中,毫无目标地寻找着韩潮汐。

郑明湛看他冲出去,长长地吐了口气,他突然发现自己真的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提起一口气,艰难地慢慢下床,一拐一拐走出门,迎面雪花扑来,黏在身上竟没有融化。外面一片寂静,洛羽不在,潮汐不在,所有人都不在,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慢慢地走到兵器房,打开门,拿起一把匕首,平静地插进胸口。

「羽儿,你一定要找到潮汐!然后幸福的生活,爹去赎自己的罪了!」

洛羽找了一夜,大雪路难走,他找了几个地方,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发现。小武他们也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他留意着每个角落,哪怕一只鞋、一块手帕,或者一根头发也好,但偏偏什么都看不到;他甚至也看不到血,他胡乱地想着,就算她自杀也会有血吧,怎么什么都没有呢?这么冷的天,她跑到哪个角落去哭了,为什么不来找他呢?傻丫头,如果找到她,铁定好好打她一顿,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这样折磨人?

洛羽找到后来,头已经晕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他又急又痛,脑子昏昏沉沉,全身无力,后来想想韩潮汐说不定已经回去了,而他还像个傻瓜一样地找。

然而,当他回去时,还是满室空空的,天地间是萧索的雪景,他茫然地看到雪地上有一条长长的血迹,一直通到武器房。

他一下脑袋转不过来,想着这血是谁的?韩潮汐的吗?可是又本能的恐慌起来,好像心里有个角落在不停地跳,都快跳出喉咙了。他停了一会儿,就飞奔过去,推开武器房。

血,还是好多血!一地的血!郑明湛倒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

「爹!」他差一点晕过去,脱口喊道,跑过去把郑明湛扶起来,摸他的胸口和脉搏,微弱得几乎感应不到。他连忙点住他胸口的穴道,护住心脉,但却知道已经没用了,一把匕首深深插在他心脏上,深没至后背。

洛羽吓得手足无措,他过去不知道治过多少临死的病人,但从来没有这一刻让他这么恐惧;他手忙脚乱地一只手抵住父亲的背,源源不断地把内力输进去,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他已发冷的手,眼泪滚滚而下,忍不住伏在他胸前嚎啕大哭,语无伦次地喊:「爹!你不要吓我!潮汐找不到了,你若要走,那我什么都没有了,那些话我都是乱说的,你不要放在心里!爹!你醒过来!快醒过来!你不要死!留下来啊!」

他哭着、喊着,又不停地把内力输进去,恨不得把自己的命都输进去。

郑明湛的身体在他没命的抢救下渐渐有了热气,脉搏的跳动也开始明显起来。

洛羽欣喜若狂的抬起头,看到父亲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爹,你醒了,爹!我把你抱到床上去。」洛羽把他抱起来,走进卧室,将他乎放在床上,继续输着内力,他已晕头转向,快没力了,但他完全不顾自己,使劲要救回他。

郑明湛的眼睛终于微微张开,看到他,脸上浮起一个欣慰的笑,一颗泪珠从眼角落下。

洛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喃喃地说:「爹,你不会有事的!我会把你救活,我是神医啊!你相信我!我有听话很努力的学,我的医术已经很好了!」

「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是我最乖的小娃儿!」郑明湛抚着他的头,「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我死而无憾了。」

「不不,你不会死的!我还要听你说很多事,听你讲杭州、讲娘,还有我们神医世家的风光史,我真的好想听,你一定要跟我讲,慢慢讲!等我把潮汐找回来,我们就住在一起,不再分开了……」洛羽哽咽得泣不成声,紧紧抱住他,似乎怕他马上就消失了。

「潮汐还没有找回来吗?你一定要把她找到!爹总算没有做错全部的事,至少也给你找了个好媳妇。」郑明湛一口气调不匀,声音微弱了下去,抓紧儿子的手,眼神开始涣散。

「不要!爹,你醒过来,别睡了!你好不容易才找到我,难道就甘心只说这些话?爹!你说话啊!对了,谁杀了我们全家?仇人是谁,你一点一点告诉我!」洛羽拼命地想着话题,想让父亲清醒过来,他其实也清楚现在再输内力也已没有用了。父亲能醒过来已是奇迹,他回来得太晚,错过时间!

他错过一切!错过韩潮汐,错过父亲,结果什么都挽救不了!他才是杀人凶手,杀了最亲最爱的人,他才是最冷酷的凶手!

郑明湛柔和地笑了笑,「不用再提仇人了!我这些年来所做的事,已经足够报仇。如果我杀的人中也有像我这样的人,那不知道会造了多少的孽!你不要记着这些,都忘了吧!和潮汐一起过幸福的生活,这是爹最想见到的。」

洛羽痛哭,「潮汐不见了,我很害怕。爹,你一定要陪着我,潮汐一定会原谅你!你那么疼她,她比我坚强百倍,她说过会一直孝顺你!」

「她不会有事,我会一直陪着你们!别哭了,孩子,好好地走自己的路,你会走得很稳的。」郑明湛微笑着,缓缓地闭上眼睛。

不管洛羽有多么不愿意、多么的后悔,父亲的身子还是在他的怀里沉重、冰冷:他的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声音却哑得发不出,这一刻他的身体像被抽空了,什么都不剩。

他仍是紧紧地抱着父亲,不肯放手,一直哭、一直喊,直到失去知觉为止。

洛羽在刿山找了一个向阳暖和的地方,把父亲埋了,又在旁边种了一株松柏。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折射得白雪熠熠生辉,他跪在坟前,一动也不动。

他的旁边,站着大哥大嫂。

「二弟。」澹斌看他一直不动,把手放到他的肩上,「你回去休息一下吧,改天再来看你爹。」

洛羽缓缓地摇了摇头,「你们先下去吧,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邢绮兰走上前,「二弟,我知道现在说什么节哀顺变都是废话,可是你也要保重自己,你还要找潮汐呢!」

洛羽一惊,自言自语地道:「对啊,我还要找潮汐!她不知道去哪里了?这个傻丫头,都这时候了,还在和我玩捉迷藏!」

邢绮兰无声地擦了一下泪。

澹斌看他这个样子,更不放心悄悄地抬起手。

洛羽突然有所感应似的转回头看他,「你不用把我打晕,我没事,你们先走吧,在找到潮汐之前我不会下山的。」

澹斌见他这么坚决,也只好作罢,「那我们先走了,在山庄等你和潮汐回来!」

「对!」邢绮兰给他打气,「我们早把成亲的事准备好了,年底前你可一定要把潮汐娶进门!」

洛羽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们走了,山上只剩下洛羽一个人,太阳很大,但他只觉得寒冷。尽管他在大哥面前装得镇静,但他的心里还是充满了彷徨和恐惧。好像就在一转眼之间,他什么都失去了。虽然说找不到韩潮汐反而是一件好事,这表示她没死,只是躲藏起来而已,但茫茫雪山上要藏匿是很容易的,所以他不相信她已经下山,他知道她一定躲在山上在哪个角落里。

她很冷吧?很饿吧?还是,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呢?

他们认识时间并不久,但每一点、每一滴洛羽都记得很清楚。初次见面时她莽撞地撞疼头;为了接近他努力地做一个小丫鬟,像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话;瀑布下与天地自然的亲近,快乐的戏水,她被水冲走时生死一线的援救,寒冷的秋夜他把负气的她抱回床上;为了引他表白她故意说自己患病……

每一次的吵架,每一次的甜蜜,她任性、冲动,乱发脾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对父亲盲目的孝心,对自己纯纯浓浓的爱意,全身心的依赖,还有散发着清泉香味的长发,火辣辣充满诱惑力的吻,眉眼弯弯的笑……

他无法再回忆下去,再这样下去,他想他也会死的!他失去得够多了,难道还要失去韩潮汐吗?那他还哪来生存的意义?她竟然连一个赎罪的机会也不给他,她不再爱他、不再想他了吗?

洛羽慢慢地仰起头,阳光强烈得让他睁不开眼睛。「潮汐!」他开始喊,「妳在哪里?妳快出来好不好?妳可以看到我吗?妳不要躲起来一个人哭!妳出来吧,到我这里来!妳可以打我、可以咬我,发泄妳所有的委屈和仇恨,不要再不理我了!我不想失去妳,真的不想失去妳!」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泪水滴滴落在雪地上,寒风凛冽,一声轻轻的抽泣声飘进他的耳里。

「潮汐!」他全身一震,睁大眼睛四下张望,惊喜地喊:「妳在这里是不是?妳看到我了,我听到妳的声音!太好了,我真的听到了!潮汐!」

他站起身,看着白茫茫的四周,到处打转着乱找,「潮汐!妳出来啊,不要躲我!潮……」

他陡然停住脚步,突然看到了她,满山皑皑的白雪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韩潮汐黑色的小身体从一个小土丘后面慢慢地站起来,及膝的长发上挂着冰柱,身上也都是冰柱,她面无表情,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充满泪水,定定地看着他,黑眸中有他清晰的倒影。

「潮汐!」洛羽喜极而泣,奔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她的身体好冷,简直像冰一样。他用力地抱住她,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她,低下头,吻上她小小的脸庞、晶莹的泪水、清冷的嘴唇。他疯狂地吻她,用尽力气地吻她,几乎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的潮汐终于回来了,他就知道她一定不会有事的,爹说过,她不会有事的。

韩潮汐直直地站着,洛羽的体温和吻让她麻木的身体有了些许的知觉,但她还是不动,彷佛是一根冰柱;透过洛羽,她看到了那个墓碑,她的心里渐渐涌上一阵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不知是恨,是伤心,或者只剩绝望……

「潮汐,妳怎么了?妳说话啊!妳别吓我!」洛羽发现怀里的人根本还是一动不也动,她冰冷的小脸好冷漠,泪水也已经凝结成冰了,眼光根本不是在看他,空空洞洞的;然后,她的眼睛慢慢地合上,身子往下滑去,他抱住她,感到她身上一点暖意也没有,用脸贴住她毫无温度的脸,刚刚的狂喜已被满心的疼痛所替代。

这几天来,他无法想象她是怎么过的;但从现在开始,他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这样的折磨一次就够了,永远远不会再让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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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请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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