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处于社交季高潮的伦敦有许多景致及活动,逛街购物是当然的活动之一。婕雅发现上次向沙夫人购买的大量衣服毕竟还是不够穿。她们去市集、图书馆还有剧院。每一天都会有活动,诸如早餐宴、野宴、晚宴或舞会。此外还有午后在海德公园散步,这件事只要天气许可都会去做。

淑女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戴着帽子、手套,拿着阳伞,坐在开放式马车里在公园里闲逛,主要是为了去看人或是被别人观看。身材较好的人则骑马以炫耀自己傲人的天赋。穿着较不花俏的男士也会来这里,有些骑着马、有些则走路,并抱着能被心仪女士邀请上车的希望,有些则驾驶马车来炫耀。甚至有妓女坐在恩客赠与的马车里出游,她们穿着俗丽的衣服,并快乐地对她认识的男士挥手。那些吓坏了的男士通常都装作没看见。淑女们虽然也知道自己的男人对各种女人都很熟悉,但她们也乐于在这方面装聋作哑,而男人也鼓励她们这么做。公园是男人的两种生活方式相碰的少数地方之一,这是上流生活的可怕实情之一。

在一个温暖的四月天午后,婕雅坐在由柯爵士小心驾驶的马车里。主街上交通拥挤,他只好小心地穿越人群,这种情形使两人漫不经心地交谈着。婕雅很高兴地对熟人挥手。她知道自己长得不错,柯爵士也如此告诉过她。她穿着宝蓝色的薄绢洋装,下身是最新流利的略窄长裙,上身则搭配一件同质料的小外套。她戴着一顶同色系的宽边镶花帽,三寸宽的丝带在一边耳下优雅地打个结固定住。因为没有需要,所以她没带阳伞出门。帽子不仅衬托出她迷人的脸蛋,同时也使她免于日晒。不过美丽的外表并非婕雅如此快乐的唯一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她成为上流社会一员的计划非常成功。她进城只有一段时间,那些高尚人士就不再视她为新人了。如今她已是社交界被接受的一员,而且每一封针对石家女性的邀请函都把她包括在内。正如洛琳所言,柯爵士的确对婕雅展开追求,而且她还有为数不少的仰慕者会在舞会里围绕着她,并填满她的舞卡,让她不至于做壁花。唯一的缺憾是,柏森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成功。他从不参加社交活动,不知是由于一些顽固份子对他的态度,或只是因为不喜欢交际应酬。反正他都不曾亲眼见到围在她身边的人,也没有看到女士们给她的笑容。思及此,她不禁觉得可笑。她,以前的康婕儿(虽然她很少允许自己记起这件事)如今是为社交界所接受的一份子。而他,一个天生的绅士及伯爵,竟然被他生来就属于的世界摒弃。「今天公园里好多人。」这是几分钟以来柯爵士说的第一句话。

婕雅对他笑一笑。他不善交谈,不过她喜欢他,这种喜欢程度就她所知,对他就像根羽毛般无害。此外他本身也是个非常迷人的绅士。「是呀,很拥挤。」婕雅笑着回答。「我不知道你怎么有办法让我们继续前进。路上几乎都没有空间了。若是跟其他男士共乘,我会很担心翻车。」「跟我在一起时,你什么都不必担心。我绝不会让像你这么迷人的女子遇上翻车的意外。想想那该多没有尊严,每一种感情都被冒犯了。」

「此外,我无疑地会摔在泥地上,而我美丽的衣服就毁了。」这哀伤的语调让她爆出大笑。「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你知道。」他斜笑着对她说。「你是我有幸认识最不做作的女性!能有你这样的女儿,想必你的父母也很不寻常。告诉我,他们是什么样的父母呢?」她曾跟他说自己的父母均已去世。如今他要求听细节,她却无法告诉他。她编的故事曾获得伯爵夫人冰冷的同意,洛琳也勉强记了起来,但如今她却说不出口。她不喜欢对柯爵士说谎,她太喜欢他了。「我母亲是个很善良热心的人,父亲我就完全没印象了。你也知道,我还很小时他就去世了。」「他叫什么名字?」婕雅绝望地转动双眼,想找个方法结束这个话题。

「他叫费华德。」婕雅知道费在英国是很普通的姓,各地及各阶层都有姓费的人。「是约克夏的费家人吗?」他十分坚持,婕雅只好放弃。她讨厌说谎,所以她试着扭转情势。

「你对我的出身背景可真感兴趣呀,爵爷。」她露出一个希望是快乐的笑容。他也回她一笑。「的确没错。我本不打算这么快就谈及这件事,不过我希望你的祖先有一天也能成为我家后代的祖先。」

婕雅不太明白地皱起眉头。这件事只有在他们两人有共同的孩子时才可能发生。她了解后,双眼瞪大地抬头看向他。他仍在对她微笑,这只猪。

「麻烦你现在就送我回家,爵爷。」从柏森那里学来的冰冷克制力让她保持不动声色。她想怒骂柯爵士一番,不过海德公园不是做这种事的地方。她双手握拳摆在腿上,瞪着他的双眼道出了她不能说出口的话。

「我冒犯你了吗?施夫人,我道歉。」他似乎一头雾水。「我知道我们认识不久,而且我真的无意这么快就论及这件事,可是我以为你一定了解我的感觉。」

「如果我曾有一点认知,爵爷,你可以确定我现在绝不会坐在你的马车上!」这激烈的宣言让柯爵士皱起了眉头。「你在生我的气。」他似乎很惊讶。

婕雅无言地以瞪视回答。她从不曾想到身为施婕雅,一个淑女竟也会受到这种侮辱。也许是他感觉到某些东西,也许她虽极力掩饰,康婕儿的个性仍跑了出来。「我知道我应该先跟你的监护人谈。」柯爵士很快地说着。「可是我跟默楠伯爵并不很熟,再考虑到他的生活方式,让我迟迟没去找他商谈。当然我不是说你该为他那种浪荡生活负责,毕竟人没有办法帮忙亲戚。」「你要去找柏——默楠伯爵谈这件事?」这个念头令婕雅缩了一下。考虑到他目前的心情,柏森对这种提议的反应将无法想像。柯爵士似乎很讶异。「这是正式的作法呀。」

正式的作法……婕雅心思飞转,接着她开始有一些头绪了。

「如果我早知道你这么反对这件事。」他的脸色及声音都很僵硬。「我就不会提出这个话题了。虽然你不愿当我的妻子,但我希望我们仍然是朋友,可以吗?」

「你是在向我求婚?」她惊讶的语调,让他原本低垂的头抬起来看她。她看着那张有着温柔灰眼的宽阔黝黑脸庞,并觉得很羞愧。他当然是在向她求婚,像柯爵士这种绅士绝不会以要求淑女当情妇来侮辱她。

他扬着眉毛俯视她。「呃,我当然是在向你求婚呀,不然我们这几分钟里都在说些什么?」

婕雅突然灿烂地笑了。她完全搞错了。他不是在侮辱她,而是给予她至高的荣耀。他在请求她,施婕雅,当他的妻子。他根本不知道康婕儿这号人物。

由于她要求回家,因此他已将马车掉头朝公园门口驶去。这项举动差点与另一辆二轮马车擦撞,引来其驾驶的怒目相视。待马车顺利朝门口驶去后,婕雅的惊讶也已平息了。她一手温柔地放在他手臂上,在他询问地瞥向她时,婕雅坦诚地对他笑笑。「我很抱歉刚才的反应那么激烈,爵爷。」她羞怯端庄地低语。「老实说,一直到我们那段谈话即将结束前,我才真正了解你所请求的事。我必须丢脸地承认,刚开始时我有点心不在焉。」柯爵士露齿而笑,让他突然显得比婕雅猜测的四十岁更年轻。「你不知道我是在向你求婚?」婕雅摇摇头。「不知道,爵爷。真的很抱歉。」

「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的孩子。」他摇着头说道。「或是因为我本人,或是……」「这些都不是原因,爵爷。」婕雅轻柔地打断他的话。「我并不讨厌你的孩子。至少我不这么认为,不过没见过面,我还是无法断言。至于你本人,」她端庄地垂下视线,通常这会让柏森爆出大笑。「我觉得你——并不讨人厌。」「那么我可以认为你并不拒绝我的追求喽?」

「呃,是的。」婕雅的计划中柯爵士也占有一席之地,不过她喜欢他,不想伤害他。鼓励他去触怒柏森是一回事,真正接受他的求婚则又是另一回事了。此时汤太太当初强迫她记的句字突然涌上脑海,她不禁松口气。她心想,这些规范社交界一言一行的铁则也有其好处,至少让人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实在太突然了,爵爷。」她抬眼看他,却很讶异地看到一抹热情的火光。他虽迅速隐藏住,但她仍略受震撼。要应付柯爵士似乎比她的想像更为困难。有一刻他看起来好似想亲吻她。「不过我可以抱着希望吧?」他的声音似乎比平常来得低沈些。

婕雅抬头看那双和善的灰眼,并感觉很亲切。她真的喜欢这个男人。嫁给他可能会是她这一生最正确的一件事。若成为柯夫人,她就不必再担心自己身属何方了。然而柏森那俊美非凡的脸却浮上心头。他毫无原则、脾气暴躁、冷酷且爱侮辱人,但是她爱他,只要两人尚在世间,她就不会把自己交给别人。「人永远要保持希望。」她说着微微一笑,于是柯爵士把这句话当做害羞的肯定句。婕雅告诉自己她并非真的说了谎。毕竟,谁知道生命中会出现那些转折变化呢?「既然我们又成为朋友,你还是想回家吗?现在时间还早。」马车已快走到公园路尽头,即将走到皮卡德利街。路上依然到处是马车,而路边则满是人群及小贩。「还是送我回去吧。」她笑着说。「如果我们今晚要到剧院去,我想我最好先休息一下,否则恐怕会很丑。」他大笑着。「你再怎么样也不丑,施夫人。」

「唉,多谢夸奖,爵爷。」

这种谈话是在这有礼的世界中两性之间常有的,如今这几乎已成为婕雅的第二天性了。她虽面带笑容,眼睛却已转向街上的车潮了。

她正准备开口说些别的,视线却被前方那辆有着超大车轮及帅气皮椅的黑色马车吸引住。那是柏森的车,贾奇正站在上方。当柯爵士的车与它并行时,她看到驾车人是穿着深蓝外套、看起来修长有力且无比英俊的柏森。不过即使她因阳光在他灿烂头发上的反射令她眼花撩乱,她仍看出他并非独处。

他身旁坐着一个女子,她的衣服几乎是下流,那是件领口很低的淡粉色衣服,上身有着层层荷叶边,露出她的肩及大部分胸部。在欣赏丰满金发美女的人眼中,婕雅认为那女子可以算是个大美人,不过她个人并不欣赏那女士的打扮方式。事实上,她看得愈久,愈觉得这人并非淑女,而是上流社会所称的「高级伴游」。

在怒火中几乎变回婕儿的婕雅可以想出更多适切的形容词,但她拒绝让它们在脑中成形。她只平静地看着那一对打情骂俏。她看着那女人跳起来尖叫着环抱住柏森的颈项,显然既兴奋又快乐。婕雅感觉自己气得僵直起来,然后她眼冒火花地看着柏森低下头吻了一下那女人过于丰满的嘴。幸运的是她压住了怒火,否则此刻在脑中沸腾的诅咒就会成串地脱口而出了。可是在她开口之前,另一辆车挡在她和柏森的马车之间。她虽很想看看下情如何,无奈已看不到。「真该死!」柯爵士骂着。

眼泛泪光的婕雅一时几乎认不出他是谁,然后她才了解他必定也看到相同的景象了。「让你看到那一幕真是可耻。」他道着歉,仿佛柏森不顾礼仪地当街跟妓女调情是他的错。「原谅我这么说,但那是种罪恶,一个像你这样年轻的女子,竟受到一个我只能说是毫无道德之人的保护。如果你答应,我会安排让你尽快脱离他的魔掌。身为我的妻子,你永远不必——」

「我愿意。」婕雅突然冒出这句话。她一点也没察觉自己肃杀的神情,也没发现置于腿上的手已紧握成拳。柯爵士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表情十分震惊。

「你刚才说什么,施夫人?」

「我说我愿意嫁给你。」她怒声道。「愈快愈好。」

柯爵士仍一副惊呆的样子,不过一消化了她的话后,他开始微笑。他说了些有关她让他成为最快乐的男人之类的话,但婕雅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是瞪着前方拥挤的交通,希望能再看到那辆黑色马车。

「你说什么?」

隔天早上,婕雅坐在柏森的书房里,她告诉他说她即将举行婚礼,并满怀喜悦地看他湛蓝的双眼因这消息而起了暴风雨。

「别荒唐了。」他说着并点燃一支雪茄,然后靠在椅背上瞪着她。「你不会嫁给柯爵士,如果你以为我会不够气魄地吞下这个——」

「我告诉你,他向我求婚,而我也答应了。他明天就会来请求你的准许,我也向他保证那只是个形式,他会跟你讨论绅士们在这种时刻要做的安排。」

婕雅快乐地尽可能以冰冷有礼的语调说出这些话。要这么做还真花了她不少力气。她真正想做的是对柏森尖叫,打他一巴掌并在他颊上留下抓痕。他亲那个妓女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呢!不过他当然不知道她目睹了那思心的一幕,她才不要告诉他呢。像他那么自大,一定会以为她是出于嫉妒才接受别人的求婚。

「你要我相信老柯真的想娶你?你跟他认识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呢!」

婕雅暗自咬牙,却露出甜甜的笑容。她不要失去尊严——跟他在一起,她似乎总会变回康婕儿。不过她发誓不要再这样了。

「有绅士想娶我,是那么难以相信的事吗?」

柏森在烟雾后看着她,眼中闪着光芒。

「你是说真的,对不对?你设法让那个枯燥无味的粗人对你求婚。」

婕雅抿紧双唇。「我要告诉你,爵爷,那个枯燥无味的粗人还认为你是个——浪荡子呢。再告诉你一件事,柯爵士爱上我了,他认为我答应成为他的妻子是给他无上光荣。」柏森嗤鼻。「老柯以为他爱上了施婕雅,宝贝。等他发现康婕儿的事时,你打算怎么办?」婕雅怒瞪着他。「他怎么可能发现?我早已将那部分的生活丢得远远的了。」柏森缓缓一笑,不过并非善意的笑。「真的吗?我仍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你旧日的痕迹——尤其在某些特殊时刻。爱人,你在床上绝非淑女。」

婕雅眼睛冒火,半起身准备站起来。「而你时时刻刻都不是绅士!」

「坐下。」柏森没有抬高语调,不过他那冰冷权威的声音却让她在回过神前就已坐了下来。直到看见他眼里闪过的满足感,她才发现自己又像个受责骂的女孩般遵从他的命令。这个认知令她愤怒,使她两眼冒火地跳起来。

「我才不要坐下!」她双手插腰对他大吼,尊严已丢到风中了。然后她较自制地道:「我不再是可以任你随意指使的孩子了。」

他打量着她。她穿着红色条纹的晨服,腰间系一条同款式的丝带。她眼中闪着金色火花,怒火使她脸颊染上与衣服相似的红色,她看来既美丽又火爆。他讨厌火爆的女人,他告诉自己,眼前这个火爆的黑发美女还须多上一些变为淑女的课程。

「不,你不是小孩子。」他看着她的表情令她心慌。「而且你也不能嫁给柯爵士。」他的口气平静,但其下的冰冷与确定却下容否认。

「你不能阻止我,我可以随我高兴要不要嫁给他。」

「相信我,我绝对可以阻止你。」他露出似笑非笑的冰冷神情,十分轻柔地道:「我只要把你真正的身分告诉柯爵士——或说你一直是我的情妇。」这些话让婕雅的怒气爆发了。她满脸怒容地寻找任何可以丢他的东西,她伸手要拿桌上的玻璃镇纸——可是他的动作更快。他握住她的手,用力得使她疼痛,并不得不放弃这个武器。不过她反过来以指甲抓他的手,并怒吼着在贫民窟里学到的脏话。怒火之中,她不再是施婕雅了。对着他尖叫的是康婕儿,跟他扭打踢骂的也是康婕儿。他把她拉到桌后,使她跌坐在他腿上,双手被他紧紧握住,无法动弹。康婕儿满口脏话地抬头看他觉得有趣的脸,然后扭过身一口咬住他的脖子。「你这天杀的小婊子!」他怒吼着抽开身,但她已不能也不想放弃,这次她的目标是耳朵。他及时拙住她的下巴,手指残忍地掐进她柔嫩的脸颊,眼里的怒火足堪与她匹敌。「卑鄙的杂种,恶棍——」她嘶声骂他,可是在她继续骂下去之前,他更加用力地掐住她的脸颊,让她痛得倒抽口气。不过她仍满眼憎恨及挑衅地瞪着他。「闭嘴。一他粗鲁地说完便用力吻住她。这个吻目的是要伤害、侮辱她,她奋力抵抗、挣扎,拒绝张开嘴,但他却以深掐的手指强迫她。他的舌头残忍地占有她的唇,但她仍拒绝反应。他用力之猛咬破了她的下唇,她可以尝到血的腥味。他一直吻到她因痛苦而呜咽出声并瘫软在他怀中。他吻得她再也无力抗拒体内怒吼的需要,让她伸手环住他的颈项,自动而热情地迎接他,在火热的激情中,怒意及憎恨全部燃尽。他感觉到她无法自制的回应,因此略微放松力道。然后又突然地别开头。她在他怀里头颤抖,眼中充满爱意与激情地抬头看他。他也凝望着她,双眼闪亮炽热,双唇紧绷成一线。然后就在她的注视下,他的眼睛变冷,马上也浮现嘲讽。

「你不像个淑女,就如我不像绅士。」他轻蔑地说完,便把她推离他的腿,让她跌坐在地板上。

她就坐在裙子及蕾丝堆中好半晌,穿着白袜的脚自膝盖以下都露出来,低胸领口上方的胸部则急促起伏着。她迷惑地看向他,他眼中冰冷的侮辱及残酷令她讶异颤抖。她缓缓收拾起破碎的自尊站起来。怒气已一一耗殆尽,她觉得内心好冷——冷得和他的双眼一样。她面无表情地看他靠回椅子上,看着她四肢发颤地站在他旁边。「你去告诉柯爵士说你不能嫁给他。」柏森无情地指示道。「不然我就亲自告诉他。不过如果是由我来说,我会乐于把其余的详情都告诉他。」

婕雅俯视着那张俊脸,看着他闪耀的金发、满是残酷的湛蓝双眼,还有那线条优美的唇,一股从未有过的怒意在她内心沸腾。他总是那么自信、那么自制。即使现在他都认为只要出口威胁,她就会顺从他的指示。

哼,他错了。内心深处,她仍是一辈子都在奋战的那个斗士,仍是那个自他从不知道的困境中挣扎求生的、没人要的街头流浪儿。他让她再度了解这项事实,而突然间,她再也不会以自己的出身为耻了。那种生活虽很困顿,却没有让她变成只有冰冷空壳而没有灵魂的人。她能笑能哭、且能爱人,而他却只会憎恨。究竟谁较贫困呢?她从不曾真的想嫁给柯爵士,从接受他求婚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她只是想利用他以得到柏森。不过如今柏森看她的轻蔑神情让她知道他以为事情已经定案了,他以为她真的会照他的话去做。不过这一次他错了。她曾一次又一次地屈服于他,震慑于他贵族式的仪态及冰冷的眼神之下,不过这一次不会了。如今她清楚地了解到,柏森只把她当成一项外表美丽、但无真正价值的东西——一项可以拥有,但却不够高尚到可以拿出来向朋友展示的东西。对他而言,她永远是街头的流浪儿,而柯爵士却视她为淑女。她喜欢当淑女,喜欢人家以温柔、体贴及尊敬待她。柯爵士甚至连她的脸颊都没吻过。柏森待她的方式则显示出他对她的看法:一个娼妓。

她全身僵直,膝盖也不再颤抖。她极尽尊严地转过身背对他,一言不发地缓缓朝门走去。来到门边时她才转过身看他。

他仍靠在椅背上,双脚伸在桌旁,宽肩舒适地靠在皮面上,手中的雪茄则冒着缕缕的白烟。

「你正如你母亲所说的那般冰冷、残酷而无情,柏森。」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道。「我为你感到遗憾。」

她看见他的白牙咬住雪茄,不过在他开口前,她就先转身离开了。她即将嫁给柯爵士——或者该叫他立伟,他要她直呼他名字,自己也叫她婕雅。她虽不爱他,不过爱并非一椿好婚姻的必备要件。他虽不像柏森那样只需一个轻抚就能引起她热切的激情,不过那种情感不足以支撑一个延续一生的誓言。

立伟善良而稳定,他会照顾她。他富有,出身良好,可以给她很好的生活。最重要的是,他尊敬她。至少他尊敬施婕雅这个人。她不敢想像他若真发现她真正的身分,会有什么反应?她该告诉他吗?她的每一个直觉都说不要——但其中之一却要求她要公平。她坚决地抹去这个念头。但柏森会告诉他吗?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很有可能那么做——不过如此一来,他、他母亲及洛琳就会处于瞒骗社交界的有趣处境。而社交界不会原谅这种事。幸运的是,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前她还有时间好好思考。两人争吵的隔天早上,柏森就带着可怜的李西离开伦敦,前往他位于沙福克郡的产业处理一件紧急事故。据麦斯说,他离开时心情很不好。听说他离开了,婕雅既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好个不敢面对现实的人,她在心中痛骂柏森。他再一次逃走,正如两人在费莱尔庄园成为爱人、而她的接近吓到了他时,他也是落荒而逃。婕雅不禁开始怀疑这就是他处理感情的方式——他总是逃开。显然前一天她临走前说的话产生了些效果。但愿如此。住在费莱尔庄园的那几个月里,他使她这个对感情的渴望比食物更迫切的人爱上他。他就像突然出现并照耀她黑暗生命的太阳,以光亮照亮她的世界,并以热力穿透她的心灵。她知道他也有相同的感受,而这让他吓得又躲回壳里。不过总有一天他必须停止逃跑并面对自己,和她的感情。不过届时要再找回他所失去的已经太迟了。她真心爱他,不过她不会儍得去渴望一个在喜爱、激情及友情的表面下,却暗自轻蔑她的男人。变成被他玩腻了就甩掉的情妇会害死她,而让他娶她则有如水中捞月。她现在已经看清楚了。在他心中,他将永远是那高尚的伯爵,而她则永远是无名小卒。一个流浪儿永远当不成伯爵夫人。柏森只带了个随身行李就走了,这可能意味他的离开不会超过一周。不过话说回来,当初他带她去费莱尔庄园时也是轻装简从,结果却待了好几个月。不过当时情况比较特别。婕雅很期盼柏森能在户外活动结束前返回伦敦,因而没有太多时间决定该采取什么行动。看来他很有信心她会顺从他,因而不曾考虑她可能不会解除婚约。不过对她而言,柏森的话不再是铁律,而她决定要嫁柯爵士——立伟——不为别的,至少能使柏森难堪。他必定很恨看到她真的变成淑女,而且成为别人的妻子!她希望他会痛恨无比。她要让他一想到就心神不安。不过要达到这个效果,她首先得把柯爵士——立伟——带入礼堂。除非柏森讨厌她变成柯夫人的程度更甚丑闻,那时事情就难办了。婕雅不会欺骗自己,柏森若实现他的威胁,立伟一定不会娶她。她低贱的身世是无法克服的障碍。而如果柏森还说出她曾是他的情妇——立伟绝不会娶她,而柏森会乐死了。最让婕雅受不了的念头就是被柏森嘲笑。她不会让他有机会看她被拒绝及羞辱!她会成为柯夫人的。此时她突然想到方法了。她只须说服立伟尽快娶她,只要一切在柏森回城之前办妥,想要阻止就来不及了。最好的可能是,一旦柏森知道已无法阻止,便不再执行他的威胁。不过若他真的告诉立伟——反正那时她已成为柯夫人,而立伟无论怎么做,都会引起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丑闻。困难的是如何说服立伟举行一个准备不周全的婚礼。立伟对习俗十分执着。「好了,婕雅,我知道你只是在说笑,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拿这件事开玩笑。我们一定要在合理的三个月订婚期后,才在圣詹姆斯教堂结婚。由于你是寡妇,因此不能太过张扬。不过我们仍要把它办得风风光光的,你等着瞧。」

在下方舞台演出的闹剧嬉闹声中,立伟的低语只有婕雅听得见。她视而不见地瞪着衣着俗丽的演员,对立伟坚持合于习俗一事感到很恼怒,另一方面她又担心在说服他之前,柏森就回到伦敦来,这些思绪令她坐立难安。

柏森离开已经五天,她每次见到立伟,就跟他提这件事。但每次她暗示私奔会有多浪漫时,他都把它当成不太奸笑的玩笑。如今他似乎真的被她激怒了。婕雅咬着指甲,眼睛看着黑暗的戏院,思绪却飞快地运转。她若真的想成为柯夫人,她就必须让这个死头脑的男人跟她有一致的想法。而且要快!同在包厢内的还有洛琳及其男伴罗爵士。,他是一个年约四十五、有着迷人笑容的高瘦男士。另外有南爵士夫妇。南爵士身材瘦小,而略微口吃的说话方式显得他有些惧内。南夫人是洛琳的密友之一,不过却很没有自知之明地把庞大的身材塞在最新流行的时装里,形成一幅下太好看的景象。不过她没有使唤她丈夫、或是目光如鞭地看他时,还算和善。戏似乎演不完,而她却急着想把立伟弄到两人可以交谈的地方去。她终于受不了了。当第二出戏的女王角宣称如果爱人再不回来,她就要自杀时,婕雅倾身跟立伟说她头痛。他立刻关心地说要送她回家,而她则笑着谢谢他。她跟洛琳说一声,而洛琳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婕雅跟不是近亲的男人在晚上共乘密闭马车——这对那些老顽固而言是很令人怀疑的行为。不过婕雅不会放任机会流失,于是她迅速拿了外套及皮包,就跟立伟一起离开。不过才走到大厅并叫了马车之后,立伟开始有别的想法。

「也许我们该请石夫人陪我们回去。」他一边替她披上外套,一边若有所思地道。「我知道你不想要有什么不合宜的事发生,婕雅亲爱的,而我们两人一起离开戏院并不合宜。不过你一定没想过这情形——你真是纯真极了!我认为我有责任为我们两人多思考一下。」「亲爱的立伟,」虽然要露出有情感的表情并不容易,不过她还是对他笑笑,而她真正想做的是摇晃他。他总是这么、这么的举止合宜!「现在去打扰洛琳和她的朋友恐怕不太好。他们很喜欢那出戏,如果我害他们没看到结局我会很难过。反正葛凡诺广场离这里不过十五分钟的车程。」「不过,」立伟阴郁地道。「还是会有人说话。你也知道我们尚未正式订婚,我不希望人家说我们之所以结婚是因为……不得不这么做。没错,我愈考虑愈觉得应该请石夫人陪我们。」

婕雅先从一数到十才开口回答,同时把外套扣好。她今天穿着乳白色贴身圆裙礼服,并缀有银色蕾丝,既高雅又迷人。以上流社会的眼光来看,她非常美丽,但这认知已不再令她快乐了。今晚当她穿好衣服,并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时,那美丽的身影只让她耸耸肩。如果没有人欣赏,外表漂亮又有何用处?她虽已尽了全力,但立伟的欣赏就是不算。洛琳、她的朋友还有剧院里的其他人更不用说。她唯一想要吸引的观众只有柏森。没有他欣赏并赞叹她的美丽,一切都毫无意义。这个领悟令她恼怒非凡,但她不能再对自己隐藏实情。「我该送张字条给石夫人。」立伟仍在叨念,使得婕雅再也忍不住了。

「别蠢了,立伟。」她转过身对他骂道。但一见他因受辱而瞪大双眼,她马上露出微笑,并把手搭在他手臂上。毕竟她还不想跟他翻脸。

「对不起,立伟,我说话不经大脑。可是你真的不必送字条给洛琳。我的头一点也不痛,我只是在找藉口。事实是,我想要跟你私下谈谈。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立刻告诉你。我本不想跟你说实话,可是我发觉我无法欺骗你。你愿意原谅我吗?」

立伟俯视着她。但在他开口之前,门僮便宣称他们的马车准备好了。婕雅松了口气,立刻就走上前去,让仆人协助她上车。立伟别无选择,只好跟着上车。

「什么事这么重要,让你必须立刻告诉我?」一等车门关上后,他就立刻开口质问。在车窗流泻进来的街灯光影下,他看起来突然很老。在阴影中他的脸上露出皱纹,眼角也有鱼尾纹。他的下巴看起来较厚,鼻子也显得较大较长。他不再像婕雅以为活力充沛中年男子,而显得老得足以当她父亲。「立伟,很难过必须告诉你这件事,不过我不得不说。」马车启动后,婕雅刻意以哀伤的神情垂视自己的手。「我们的婚事有一个你不知道的阻碍。除非我们在几天内就秘密结婚,否则就会永远被拆散了。」做得好,婕雅恭喜自己。她无言地感谢雷夫人的小说,那里面充满了爱侣被残忍的监护人拆散的故事,也引发了她的灵感。考虑到立伟对柏森的反感,他将不会怀疑她编的故事。反正某方面而言它算是真的,她告诉自己。「什么样的阻碍?」立伟瞪着她。由投射进来的灯光可以看见他严厉的表情。「我——我真不愿说出来。真的,我希望我不必说!可是我在脑中反覆思索这件事,就是找不到解决的方法。噢,立伟,你一定要告诉我该怎么办才好!柏森——默楠伯爵——他绝不会准许我嫁给你的。你知道,他想把我留着给他自己。」「默楠伯爵想娶你?」

婕雅设法脸红且痛苦地看他一眼,然后又低头看自己的手。

「恐陷比那更低劣,低劣多了。」她声音悲惨,细小的仿佛她说不出话来。「要告诉你这件事实在很丢脸,不过伯爵他说得很清楚,他说他……他不会给我婚姻的保障。」「那个杂——抱歉,婕雅。那个恶魔竟然有脸跟你提出这种要求?」他似乎很生气。婕雅看他一眼,并努力压下一抹满意的笑容。她的话达到了她想要有的效果。「我——我觉得好羞耻喔。」她低语着。

「噢,亲爱的。」他以截然不同的声音叫她,并伸手握住她的手。婕雅任他的大手握住她的手,甚至还翻过手掌紧握住他。「你没有什么好羞愧的,该觉得羞愧的是石柏森。即使在谣传他谋杀他妻子之前,大家就常批评他堕落而邪恶。没想到他竟然如此侮辱你!我要为这件事跟他决斗。」他最俊一句话充满决心。婕雅倒抽口气,她没料到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立伟绝不能去找柏森决斗!她虽不太清楚,不过她猜就算是没有缘由的挑战,柏森都会欣然接受。他对立伟也没什么好感。而且他很可能会杀死立伟——或者,最可怕的是,立伟可能杀死柏森!「不,不行,你不能那样做!」婕雅恐惧万分地急切说道。「只要,只要想想看那——那对我的名声有何影响!你会跟我的监护人起争执的理由只有我,那样所有的人便都会知道了!况且,你可能会被他杀死呀!」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认为一个爱他的未婚妻似乎会说这种话。她惶恐地抬头看他。他似乎被她的话吓到了,于是她又继续说下去。

「我在许多个失眠的夜里思考这件事,并认为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快秘密结婚。那样不会造成太大的丑闻。不是有什么特别许可的吗?我们可以在伦敦结婚,有个合礼的仪式,不过必须赶在默楠伯爵回城之前办好。那之后——他对我就不再有控制权,而且也已经覆水难收了。」立伟沈默了好久,手指漫不经心地轻抚她柔嫩的手背。婕雅虽很不耐,仍允许他这么做——只要能让他同意她的方法!「你这么说可能没错,我必须再考虑一下。」当马车在石家门前停住时,他才缓缓开口道。「如果你准许,我会在明天来看你,并让你知道我的决定。」这么不确定的答案并不能使婕雅满意,不过她也无计可施,只能对他笑笑,并让他吻着她的手背,此时仆人也刚好把车门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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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俏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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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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