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严家当铺。

他带她来到一个怪异又陌生的地万,这里与她毫无渊源,他却说严家当铺对她和他都相当重要,绝对要走这么一趟。

这里没有她的家人,亦没有熟识的脸孔,怪异的是,每个人好似都认得她,见赫连瑶华抱着行动仍不方便的她踏进府里,众人都包围过来,嘴里一言一句说着“呀?就是她呀?”、“我瞧瞧我瞧瞧。长得挺清秀的”、“总算辛苦有了代价,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恭喜恭喜呀”……

她一头雾水,更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她被赫连瑶华抱往位处明镜大池旁的四层楼阁最顶端,视野极佳,池畔美景一览无遗,微风吹皱波纹水面,随风扫来的粉嫩花瓣撒落其上,美不胜收,但是,她无心欣赏,赫连瑶华安置好她,便暂先离开,也不告诉她要去哪儿、办些什么事。

正在她惶然环视这座楼阁,几个美姑娘连袂而来,一人手里端着一盘甜品,摆满圆桌。

“来,喝茶。”当中有位身着水蓝丝裳的年轻少妇,为白绮绣斟了杯暖呼呼的香茗,她赶忙道谢,伸手去接,那少妇手里抱着一个小婴娃,娃儿睡得正香甜,嘴里呼噜呼噜吹出小小唾泡,少妇笑道:“我是欧阳妅意,你应该不识得我,不过我和你算是老朋友了吧,我还替你梳过好几次头发呢。”

欧阳妅意?

嗯……她很确定这是头一回听过这个姓名。

白绮绣脸上的茫然,令欧阳妅意发出银铃轻笑,她在白绮绣身旁坐下:“我曾在赫连府里当过几天小婢,被赫连瑶华命令帮你盘髻,那时你还没醒,所以不记得很正常。”欧阳妅意补充。

白绮绣点头,大概有了初步的了解,却仍不是很明白赫连瑶华带她来此的用意。

婴儿嘤咛的轻吟像猫儿,软软的、嫩嫩的,吸引大人们注意,纷纷望向仍处于熟睡的红润稚颜。白绮绣盯着粉凝般的漂亮娃儿瞧,思绪却飘往她腹中无缘的孩子——

那是身为娘亲的直觉,她的孩子已经没有了,她感觉不到与他血脉相连的羁绊、感觉不到他在她体内的心跳……

她与赫连瑶华都并未提及此事,仿佛谁也不愿主动碰触这个教人悲哀的事实,他不说,她不问,孩子是如何离开,唯一可以肯定的,孩子是因她而死,她剥夺掉他投胎入世的机会,她喝下鸩毒时,完全忘掉自己是个人母……

她对孩子充满了永远无法消弭的深深歉意。

“想抱抱看吗?”欧阳妅意不知白绮绣此刻的心痛纠结,以为她只是看孩子粉嫩可爱,才目不转睛看着他。

白绮绣立刻摇首:“不了……我怕我抱不牢,会摔伤孩子。”她的双手仍使不上全力,轻些的东西能拿,但一个婴儿的重量,她不敢尝试。

“这小家伙确实不轻。”欧阳妅意笑了笑,拍拍怀里宝贝的小屁屁。

“男孩女孩?”白绮绣光凭娃儿身上的鹅黄色包巾,无法分辨性别。

“男孩,一颗小皮蛋,真想把他重塞回肚里去,省得我每天夜里都没法子好好睡。”欧阳介意嘴上抱怨,脸庞却漾着好美的笑靥,一会儿又故意板起脸,向白绮绣数落赫连瑶华的坏话:“要不是赫连瑶华强逼,我真不打算生第二胎,偏偏他好恶霸,日日教人送补汤来,好似巴不得我刚生完女儿,尽快再怀上下一个,他真以为生娃娃像母鸡下蛋,噗一声就孵一个吗?!”好不容易第一颗小萝卜头脱手了,自个儿会爬会走,新手爹娘熬过最辛苦的育儿时期,又得重温一回恶梦,真想将小皮蛋加一袋尿巾,送给赫连瑶华养大再送回来!

白绮绣听胡涂了。

要不是赫连瑶华强逼?生孩子这种事,怎能逼迫而来,那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经由颈项缠绵过后——

她倏然呆住,水眸瞠大地望向欧阳妅意,以及她手上的孩子……

赫连瑶华带她来见她,就是要她知道欧阳妅意的存在吗?

白绮绣喉间苦涩,沙哑微硬,挤出话来:“他……是赫连瑶华的儿子?”

欧阳妅意险些连人带子地摔下椅子,身旁几个顾着吃喝的姑娘也掩唇闷笑。

“当然不是!”欧阳妅意中气十足,强烈否决,顾不得吓不吓醒孩子。“他是我和我家那口子生的!赫连瑶华没使上半点力哦——充其量只是提供补品给我而已!”光瞧孩子的模样也知道他与赫连瑶华八竿子打不上关系嘛,她儿子长得多像他爹呀!

“小皮蛋和古初岁一个模子刻出来,性子像妅意。”左侧的美姑娘毫不客气明指小家伙的坏脾气是遗传自娘亲。

“呃,抱歉……”白绮绣大松口气之时,也感到无比歉然,怪自己差点坏了欧阳妅意的名誉。“但你方才说瑶华强逼你生了这孩子,是什么意思?”

“咦?他没跟你说呀?”

“没有。”

“我还以为他会向你邀功哩。”欧阳妅意熟练拍拍张眸将醒的儿子,舒适的手劲把他又给拍睡,才低声道:“他没说他为了早日取得金丝蛊卵,只差没站在我和我家那口子床边,强迫我们夫妻俩行房的诸多恶行?”

“金丝蛊我是知道,可……我对它一无所知。”

“你身体里那只软绵绵小虫,是我女儿出世时带来的。”欧阳妅意简简单单说了蛊族之事,以及共同拥有金丝蛊的男女结合之后,金丝蛊产卵,随着怀胎十月,与呱呱落地的婴娃一并来到人间,至于金丝蛊的神效,她不用多言,白绮绣应该亲眼见识过了,可以省略不提。“赫连瑶华讨走蛊卵,拿去喂你,等了很久,你体内蛊卵都没有孵化迹象,于是他急了,要我们夫妻俩履行承诺,再给他一颗金丝蛊卵,所以我们才又生了个儿子呀。”

“金丝蛊对蛊族人如此珍贵,你怎会舍得把它送给瑶华?这么一来,你女儿不就失去了金丝蛊的庇护,假若日后……”天有不测风云,谁都无法保证自己不会遇上危险,体内有只神奇圣蛊,在危急时候,可以换来一线生机。

“送?这个词儿不好,我觉得你用‘抢’比较合适。你家那口子有多劣性你会不知道吗?厚,说起他的罪行,三天三夜大慨只能讲完一半!”欧阳妅意翻翻白眼,即便现在与赫连瑶华关系良好,自个儿宝贝女儿又爱粘他,但往事恩怨每回想一次还是会气一次。“先姑且不说他砸钱买下我家那口子,把他当成牲畜关进地牢,更过分的是他剖开我家那口子的胸膛,想挖他的心拿他的蛊,如果不是金丝蛊,我家那口子早就挂掉了!这也就罢了,我混进赫连府想救自己心爱的男人,忍辱当婢,好不容易救出我家那口子,你家那口子却像头黄鼠狼从我身后冒出来,拿匕首划断我的咽喉,摆明要致我于死!”越说越气、越说越气……

“欧阳姑娘,请、请息怒……”

“哇!呜哇……”欧阳妅意怀中的小家伙被吓醒,这一回当真号陶大哭,豆大眼泪爬满小脸。

“呀乖乖乖乖……别哭……小祖宗别哭了……乖乖乖乖……”欧阳妅意哄骗无用,只能把孩子胡乱丢给身边其他姑娘抱,看谁能制住他,孩子在每个人手上绕了一大圈,哭声只有愈发响亮,最后欧阳于意没了主意,只能抱着烫手山芋,寻找救兵去!

欧阳妅意走掉,又换了一个姑娘坐过来。

“妅意每回说到那件往事,总是很激动,我夫婿算是亲眼目睹的人证,当时确实教人永生难忘。呀,忘了自我介绍,我是璎珞,我夫婿是妅意的义哥。”

“瑶华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白绮绣尚处于震惊之中,欧阳妅意口中说的“赫连瑶华”,行径近乎偏激。「群聊社区」http://bbs.qunliao.com

“是呀。不过‘过分’这两字,谁都可以指责他,就你不行,他是为了你,才会如此偏执,为求金丝蛊,不择手段。”沈璎珞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举止优雅,瞧得出她家教良好。“我是旁观者,有许多部分是从我夫婿那儿听来的。当然,我夫婿对赫连公子有些偏颇,说的尽是些坏话,不过我自己用双眼看过,虽然我不见得全部苟同,然而赫连公子待你之用心,令我动容。”

“……可两个人的爱情,不该建筑在伤害他人之上,这让我对欧阳姑娘和她的夫君感到好抱歉……”他曾经如此对待欧阳妅意,几乎要害得一对鸳鸯分散,他该要明了失去爱人的痛苦,已所不欲,怎能施予他人?

“那全过去了,现在赫连公子与妅意他们像是朋友,你别在意,妅意有口无心,只是嘴上抱怨而已。”沈璎珞笑道。

“对呀,三天两头就有鲟鳇鱼、千年人参、天山雪莲送进府里给大家打牙祭,吃人嘴软,全严家都尝过甜头,谁还会记恨赫连瑶华。”另名姑娘咭咭笑道。

“现在你醒过来了,不知道赫连瑶华会不会很现实就啥也不送进来。一句风凉话,混着痛失珍稀食材的扼腕,跟随绣鞋上玎玎银铃声,踩上楼阁曲阶。

白绮绣见到美得惊人的年轻姑娘悠哉而来。

“小当家。”沈璎珞立即起身轻福,足见年轻姑娘的身分不凡,再加上“小当家”三字,说明眼前粉致美人是府里主子。

严家主子严尽欢迳自坐下,纤细腿儿交叠,坐姿慵慵懒懒,不用吩咐,热茶随即递到她手边,她啜着,又搁下。“久仰大名,赫连夫人,我是严尽欢。”

对全严家而言,白绮绣是传奇人物,一个死去多年却又教赫连瑶华不愿放弃的女人,严家甚至开过赌局,赌她是否最后能在赫连瑶华的辛勤奔波下再度张眸苏醒。

“严姑娘。”白绮绣颔首。

“要赶快叫谦哥去研究池里那几条鲟鳇鱼如何传宗接代,否则尝过那等美味,以后吃不到怎么办?”严尽欢只关心自己的口腹之欲。说完又觉自己太没天良,于是主动问候一下客人:“你已经痊愈了吗?都没有后遗症吧?”

“谢谢严姑娘关心,我一切都好。”毕竟与严尽欢不熟,白绮绣很难与她聊开,只能有什么答什么。

“那赫连瑶华呢?他吞的那颗蛊卵孵出来没?不会白白浪费掉了吧?太可惜了,金丝蛊卵拿来卖,价钱应该很不错。”严尽欢好惋惜。

“瑶华也吞下一颗金丝蛊卵?

“对呀,妅意刚刚抱着的小皮蛋,出生时拳儿里握的那颗,被赫连瑶华吞进肚里啦,据说他本来打算等蛊孵育出来,再剖开自个儿身体,取出金丝蛊给你。古初岁说,死人没法子用体温孵卵,所以没人看好你吞的那颗蛊卵能成功,好在他吞下去没多久就传来你清醒的消息,否则赫连瑶华自己就会挨上一刀,说不准还赔上性命一条。”想想觉得赫连瑶华真是赌上生命了,以自身为饵,养出金丝蛊,再开膛剖腹,忍受难以想像的剧痛,要把金丝蛊由身上转移给她,希冀孵化的金丝蛊能在她冰冷身躯里为她治疗,啧啧啧……她虽对赫连瑶华的好感仅只于他贡献好食材给大家补身体,但对于痴情这一点,她有些刮目相看。

白绮绣眼眶红了,鼻腔酸了,心里翻腾着激动。

他做得太多,而她懂得太少,曾经指责他将她变成了妖物,那些话,多伤人,他那时,一定感到心痛又悲哀吧

“不过,我们也下过注,赌他体内那颗蛊卵孵不出来,毕竟一个浑身中毒的人,毒血能不能喂养金丝蛊谁知道呀?古初岁虽然是药人,但他的情况与赫连瑶华不同,古初岁是自小体内便养着蛊,日后才被喂食各种剧毒,他的金丝蛊跟随主人天天饮毒,变得具有抗药性,可赫连瑶华是将一颗珍贵蛊卵丢进中了毒的身体里,蛊卵不见得能适应毒血。”

她真好奇,古初岁明明说白绮绣体内的金丝蛊孵化希望渺茫,害她下了重注,赌白绮绣这辈子都没机会醒来,结果,白绮绣醒了,她也惨赔大半银两,然后严家当铺又开了另外一局,赌赫连瑶华腹里那颗能不能变成蛊虫,古初岁说“赫连瑶华体内含毒,没解干净之前,虫卵难以存活”。妅意却说“白绮绣连死都能养出金丝蛊,谁保证赫连瑶华不会是第二个例外”。古初岁又说“白绮绣虽死,但她经常浸泡热药浴,兴许是那样的温度,育化了虫卵”,妅意堵他“白绮绣也是因为中毒身亡,她的血同样含毒,金丝蛊不也成功孵出来了?”,古初岁沙哑辩驳“白绮绣的血液并未流通,金丝蛊或许正巧潜进了某部位毒性未达之处”,妅意啐他“你干嘛不直接说每颗金丝蛊的韧性不同,有人的蛊虫就是又肥又大又健康,有人的蛊虫就是又瘦又虚又营养不良?这么多颗金丝蛊,总可以有几颗变种吧?你想想,你的‘古大呆’陪你吃毒试药多年,早就养得不像正常金丝蛊,它的后代,不能用区区一般金丝蛊看待,说不定哪天孵出一只怪模怪样的玩意儿。”

古大呆是欧阳妅意为古初岁体内那只金丝蛊取的名儿。

古初岁宠妻宠上天,听完爱妻教训,频频点头称是。没用的妻奴。

两种说法都有可以采信之处,害她下注下得很没有通杀的把握……

“瑶华中毒了?”

“你看不出来吗?他那种脸色,瞧也知道病入膏肓了吧?!哪有正常人肤色会透着暗黑铁青加惨白?没见过这么不顾后果的蠢男人,把自己当成蚊虫在薰,又泡毒汤毒水的——”要不是古初岁时常偷偷在赫连瑶华的茶水里加些血呀的,赫连瑶华早就被他自己给毒死了吧!

严尽欢见白绮绣瞪大的眸间泛开一片泪雾,颇为吃惊:“你当真都不知道赫连瑶华做的那些事?他抱你一块儿去浸泡防腐毒药浴?每天在房里点燃防腐毒药香?”

她真的都不知道……

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他?为什么没有人劝服他?

不,有的,一定有,是他听不进任何阻挠,一意孤行,做出众人眼中名为疯癫的可怕行径。

为她。

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知能说什么才好,他承受五年来的折磨,是她给他最残忍的报复,够了!真的太够了!她没有资格这样对待他,他所犯过的错没有如此严重,他不是刽子手,她爹不是死于他之手,他只是站在一旁,说了几句冷言冷语,没伸出援手,不过就是这样而已呀……

“他常常到严家来,催促妅意和古初岁赶快生孩子,突然之间,两管鼻血咻地就流下来,刚开始我们还以为他看见啥火辣香艳的场景,有一回更是面对义哥时流鼻血,气得义哥当作他在猥亵他,差点没赏他一拳,后来才知道,那是他毒发作的现象,你没有见过吗?”严尽欢仿佛想更刺激她,续道。

她没有见过。醒来这段日子里,她逃避着他,没有关怀过他,拒绝去听他为她做了些什么,她自顾自地躲在自己架构起来的封闭世界,将他锁于心门之外。他毒发了几次?他痛苦吗?他如何支撑过去?这些……她都忽略了。

“你现在还来得及做些事。不用露出沮丧表情,你赶快去找古初岁,向他求药。虽然大伙表面好似都与赫连瑶华毫无嫌隙,装出恩怨莫提的释怀,实际上才不是这样,古初岁恨极了赫连瑶华,明明简单就能帮赫连瑶华解毒,他却故意不救,他等着看赫连瑶华死,以泄曾受赫连瑶华迫害之恨。”严尽欢俏颜紧绷,认真说道。

白绮绣寒毛直竖,越听越胆战心惊。

“这也难怪,天底下有谁心胸如此宽大,都被绑在榻上划开胸腹,尝遍剧痛,又亲眼看见爱人惨遭割喉,还能与始作俑者称兄道弟?”严尽欢又补上一句。

“请告诉我古公子在哪里——”白绮绣央求道。

“古初岁住那边,他很好认,声音最难听的那只,就是他了。”严尽欢纤指一指,遥遥落在池的另一端。

白绮绣匆匆道谢,缓慢站起,步履蹒跚,扶着栏,偎着墙,一阶一阶走。

“欢欢,好熟悉的桥段哦。”自始至终忙着吃绵糕的朱子夜总算抬起脑袋,耳里方才听见的说词口吻,好似曾在某一年,严尽欢也用来欺骗过一个无辜少女——就是她——害她做出超丢脸的举动……

“是呀,小当家,您把古大哥说成心胸狭隘的人了。”侍立在严尽欢身后的小婢春儿替古初岁抱不平。她从没见过比古初岁更好说话的人,无论男女老幼、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是需要他药血救命,他都能大方相赠,哪可能会对赫连瑶华例外?

严尽欢抓起一把玫瑰瓜子,磕得咔咔有声,软嫩嫩的嗓,悠哉轻吐:“我在帮古初岁和妅意出口鸟气。被赫连瑶华欺负成那样,现在小小恶作剧一下又何妨?”完全没有心虚和内疚。

几名女人只能相觑,无法干涉严尽欢做的事,每个人将目光送向正吃力下楼的白绮绣——

这段路程,对寻常人而言或许不算远,只消一盏茶时间便能到达,对白绮绣却远若天涯,她无法贪快,就算心急如焚,也不能奔跑。

行走速度太慢,慢到足以教她再三反刍,反刍过往种种,心里的酸甜苦辣,交相充斥,那些回忆,不全是甜蜜,也不全是痛苦,它们无法以一种滋味来论断,恨他时的苦涩,爱他时的甜美如饴,知道他有婚约时的酸辛,被他拥抱时的热辣如火……她带给他的,亦不是单一的味道,她让他难受过、让他等待过、让他茫然过、让他吃尽苦头过。

她有给他快乐过吗?

他觉得有她会比没有她来得更好吗?

她值得吗?

她给得好贫乏,他给得好丰裕,这辈子,是注定亏欠他了,起码现在她必须让他解掉体内毒性,那些因她而中的毒。

古初岁并没有待在他与欧阳妅意的小厢园里,而是在不远桥畔,和欧阳妅意两人忙哄儿子,身旁一个粉色小女娃,揪住他衣角不放。

还没听见他开口,她便能笃定他是她要找的人,他站在欧阳妅意身边,两人流露的相依扶持,若非关系亲密的伴侣,不会有教人欣羡的氛围。

她微喘,不顾双腿传来的酸软抗议,小步伐奔跑起来,匆匆赶至桥畔,踉跄跌撞,终抵古初岁面前,双膝一曲,是已达体力极限,是跪倒致歉,更是哀哀请求。

“古公子,我代瑶华向您磕头认错!他对您所犯的无礼,我在此赔罪,请您大发慈悲,救他一命,我白绮绣愿此生为奴为婢,下辈子做牛做马,报您大恩大德!”白绮绣伏身跪倒,光洁秀额抵地,极尽屈卑,每说一句,都伴随一记响亮叩首。

“赫连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欧阳妅意急忙蹲下,要扶她起身。

她婉拒,仍朝古初岁一迳叩拜,焦急说着:“我知道他带给您和您夫人莫大的伤害、恐惧的恶梦,我不敢请求您的原谅,却要厚颤无耻求您替瑶华解毒——他所做所为都是为了我,理该由我来背负您的怒气,不要怪他……”

“赫连夫人,我想,你好像有些误会。”古初岁嗓子粗砺,与他雅秀的外貌全然不吻合。他抱着儿子,牵着女儿,与欧阳妅意一并蹲身,偏着头,既迷惑又好笑地望着猛向他跪拜的白绮绣,“我对赫连瑶华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更没有原不原谅的问题,你快请起。”

“您没有恨瑶华吗?”

古初岁摇头,坚定地。

“可他明明对您……”而且严尽欢刚才说的那些骇人语句,又、又是怎么回事?

“过去了,没有那些历程,便不会有今日的古初岁,我真的不恨他,相反的,若不是他由军医手中买下我,我怕是没有机会遇上妅意,所以,我对他还有些感激呢。”加上这几年来,赫连瑶华确实对他们夫妻俩照顾有加,虽然存有目的,却无损其用心良苦,再思及欧阳妅意怀女儿时面临流产的危险,若不是赫连瑶华动用关系,迅速调来宫廷医官,兴许欧阳妅意与女儿都挺不过鬼门关。他对赫连瑶华有怨,也永远敌不过此恩此德。

“所、所以您愿意救瑶华,帮他解去体内的毒吗?”她仍有些迟疑不信,一个险些丧命于赫连瑶华之手的人,怎有海一般宽广的胸怀,既往不咎?

“当然。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但赫连瑶华不领情。”说穿了,问题的症结在赫连瑶华,而非他。“赫连夫人,你能劝劝他吗?”

“嗯!”白绮绣用尽全力,重重颔首。若是要说服赫连瑶华,她有信心。

“那太好了。请吧。”古初岁突然朝她身后扬手,她一回头,发觉赫连瑶华不知在她身后伫足多久时间。

背光下,赫连瑶华神情教人瞧不清晰,只见他缓缓走来,单膝跪地,双臂一揽,自她身后将她密密抱在胸坎间,他的呼息,拂于她雪白颈后,极度烫人。

“瑶华……”

“我本来打算带你来见见你的小恩人,没想到你已经朝她跪下?这礼未免太大了点。”他笑着说,声音又混杂了些些暗哑,“她叫恬儿,是她的金丝蛊救活你……如果可以,我想要一个像她可爱的女儿。”

“瑶华,让古公子为你解毒,好吗?”比起与他谈论这些,她更在意他的身体。

“好呀。”

白绮绣的劝说,不费吹灰之力。赫连瑶华没打算寻死,他还想与她过一辈子呢。以前拒绝古初岁解毒的提议,是他不确定她能否回到他身边,若不行,就让他被毒香吞噬也无妨。可现在不同了,他要好好活着,身体健康才有本钱与她厮守,不用她开口,他也打算主动向古初岁要求。

只是由她口中说来,仿佛糖蜜沁甜,那是关心、那是担忧、那是不愿见他有分毫性命危险的央求。

他看见她为了他,跪在古初岁面前,磕头点地;听见她为了他,焦急扛罪,放软身段……

他的绮绣。

她放宽心地轻吁口气,放软身子,偎入他怀中,人一安心,才发觉自己的双腿微微在颤抖,那是心急奔跑的后遗。

古初岁与欧阳妅意多为眼前两人开心,他们皆亲眼目睹赫连瑶华这些年来的等待,以及等待落空的痛楚,而今他终于得偿宿愿,寻回心心念念之人。

谁都不想去破坏此时的甜蜜祥和,只除了一只很不识趣的小家伙——

恬儿笑靥如花地扑过去,介入爱侣之间,“何练淑叔”这句不标准发音满场飞。

众人都笑了。

今日的阳光,暖洋洋撒下,淡金色光晕包围着每一个人,教彼此都璀璨不已。

“不留下来吃个午饭再走?我让厨子杀条鲟鳇鱼,做一鱼多吃来招待你们呀。”用膳时刻,严尽欢恪尽地主之谊,留客吃顿饭,珍贵鲟鳇鱼是赫连瑶华送的,拿一条回馈他也无妨。

对于她刚才诓骗白绮绣的行径,完全不多加解释,俏艳脸蛋上更没有丝毫歉疚,府里无人敢指控她的恶性,云淡风轻得像不曾发生过。

赫连瑶华喝完白绮绣捧到唇间的“加料”暖茶,茶香混杂淡淡腥锈味教他皱眉,然而她双眸眨也不敢眨,盯着他饮,神情肃然认真,如临大敌的模样,又令他心口暖热,于是乖乖地,由她喂他吸尽这杯血茶,再由她执袖替他擦拭唇畔。

“不,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去。”赫连瑶华阻止白绮绣碰触他唇边的茶液。古初岁的血,是药是毒,有病能治,没病却不保证无碍,他不要她冒险。

“我们还要去哪?”白绮绣眸子锁在他脸上,专注注视他脸色的变化,多希望他喝完那杯解药之后,铁青色的毒泽会瞬间褪去,恢复红润。

赫连瑶华打横抱起她,脚步雀跃地离开严家当铺,上了马车,才告诉她,“我带你去吃一碗粥,一碗由娘亲为她女儿熬煮的粥……”

“你……”她先是怔忡,听懂了他的语意。

他当真去找了她的家人,然后……

他被为难吗?

是否被挡在门外?

娘亲骂他了吗?

兄长刁难他了吗?

白绮绣慌张思忖着,想问他,又觉得他即便受到委屈,也不会吐实,问了等于白问。直到熟悉的家园透过车厢小窗映入眼帘,街景变得模糊不清,被蒙蒙水雾湿润着。直到看见站在屋外的娘亲,候着乘载她与赫连瑶华的马车停下,娘亲两腮的泪,滑过绽放笑靥的轻扬唇角,乌发间雪般白亮的银丝,道尽一位母亲多年来的忧愁与悔恨,她想,她得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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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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