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那日的死别,历历在目,对赫连瑶华而言,清晰得仿佛昨日。

痛彻心腑的剧烈拧绞,是直至白绮绣再度醒来的那一天,才宣告终止。

他多高兴能重新拥她入怀,单是她坐在床幔后的身影映入他眼帘,便足以令他疯癫、教他狂喜,他万万没想到,重生的她,变得冰冷淡漠,更带来他措手不及的消息,告诉他,她接近他,存在着目的;告诉他,她是恨他的。

他很错愕,也很吃惊,深究了原由之后,他很害怕,怕的不是她威胁会再次杀他,他恐惧之处在于,知道她仇视他的理由,牵扯到她父亲的死亡,一条他永远无法弥补的性命,她若为此一辈子不原谅他,他又能怨谁呢?

可,他察觉到醒来的她,虽然佯装面无表情,对他爱理不理,放任他唱独角戏,故意不觑他、故意漠视他、甚至企图故意激怒他,在那些反应的背后,她像想掩盖什么、逃避什么、懊恼什么,或者该说,她想欺瞒什么?

她已经不瞒住她对他的恨,不瞒住她的身分,不瞒住他对她家人造成的创伤,还有什么是不能对他明说呢?

他深思了几日,摒除一些杂乱干扰,似乎捉到某个头绪,不过纯属臆测,他需要她给予进一步的解答。

赫连瑶华像只打死不退的蜚蠊,一如连日的温柔耐心,前来碰她这根硬钉子。

白绮绣毫不意外他的出现,她淡淡瞟来一记目光,在与他对上之前,又飘开。他拉来一张椅,并坐于她身边,她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起身,无法搬动臀下卧椅,无法逃离他,只能消极接受他的靠近。

她的复原情况算是相当不错,毕竟有他无微不至的照料,兴许再过一个月,她就能开始跑跳,现在拿些轻巧的东西已不再需要假他人之手,端碗握匙这一类小事,她慢慢做得很好。

他剥了颗橘,一半放到她掌心,她本想直接松手,让橘子滚出双手,拒绝他的讨好,然而,她没这么做,心里隐约不忍再见他被冷颜对待时的沮丧。

离她远一点……

不要出现她面前,逼她用无情冷漠待他……她在心里,默默吼着、求着。

他剥除另一半橘皮,撕下一片,送往她唇间,方便她一张嘴就能咬下甜美多汁的橘瓣,她迟迟不开口,只是沉默。

他不强迫她,橘瓣喂进自己嘴里,轻轻咀嚼,同时,他说:“如果,我拿一命抵你爹一命,你是否就愿意原谅我?”

赫连瑶华口吻闲散悠哉,比聊天气还要更随性。

“什么?”

她总算如他所愿地将眼神完全定在他脸上。

“只要我死了,你就了却报仇心愿?或是,连当初聚在那屋子里商讨如何处置你爹的那几个人,也要一块儿收拾掉,你便会感到欣慰?”他很认真问她。

“……”她不答,是因为无从答起。

“德松。”赫连瑶华朗声唤入德松。这五年里,德松亦变化好大,变得更高更壮更沉默,她甫见他时,还误以为他是德松的兄长。与德松短短闲谈,他淡淡说,这些年待在少爷身边并不轻松,赫连瑶华阴晴不定的性情,让他手底下做事的人,全都吃过他的闷亏,被雷脾气给轰得草木皆兵,身为赫连瑶华贴身护卫的德松,自然比旁人有更深感触。

“少爷?”

“带几个人,去将游若、张舜、李醒之、黄翰、何彦儒、王雅山——”话没说齐,但抹脖子的血腥手势已经下达了清楚命令。这些人名,全是那日在场之人。

“是。”

“放心,不会缺了我。”他朝她安抚微笑,再道:“德松,处理完他们之后,还有我,你刀法俐落些,别害我脑袋要掉不掉地挂在脖子上苟延残喘。”要死,也死得俐落才好。

德松一脸错愕,他方才是被主子下令要砍掉主子性命吗?

“你没听错,我就是下达这样的命令。”赫连瑶华明白德松的迟疑,笃定强调,“游若的那个宝贝儿子也不能放过。”事情全是由他惹起,若非他,哪来白书亭不畏强权威胁的仗义对抗?当然要算他一份。

白绮绣轻蹙柳眉,她不插嘴是因为仍在观望赫连瑶华搞什么鬼,一旁德松太惊讶,以致于不敢贸然去执行赫连瑶华的任务。

“如此一来,你就不用再背负压力,至少能笑得真诚些吧。”他轻手揉梳她的长发。“我把一切都留给你,包括这座园邸,下人们随你要留或遣走,你能接你娘亲兄弟进来一块儿住,我的财富应该足够让你们一家下半辈子生活无虞,到那时,别再愁眉不展,也别积藏满腹愁绪。我帮你把所有仇家都清除殆尽,否则凭你一人,要冒多大的危险,你拿对付我的这套想为你爹报仇,又能杀掉多少个?”他笑,牵起她的手。“这双柔荑,沾了血,多可惜呀。”

他是……认真的!

他在交代后事!

白绮绣听出他的用意,胸口一紧,他一定感觉到了她的反应,因为被包拢在他掌间的小手,重重颤了颤。

“赫连瑶华,你……”要开口竟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她该感谢他吗?他透悟了自己犯过的错,于是要尽力弥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有他帮助,爹亲的仇就能早日报完,而她,手不染血腥,毋需再暗杀任何一条性命……

可胸臆涌上的那股焦急怒气又是什么呢?听到他说把一切都留给她,要德松取他性命时,为何她想冲喉脱口,叫他别胡言乱语——

他笑中带叹,一叮:“我的死,能令你开心,这件事是让我感到有些悲哀,不过,值得,一定值得。要是把你救回来,只是害你被仇恨折磨,那绝非我的本意……绮绣,我不知道你这么痛苦,我不知道我教你这么痛苦。”他将她的双手握得更牢。“幸好金丝蛊把你带回人世,我仍能为你做最后一件事,这是我亏欠你的。”

温热的泪水,在他手背上,一点,一滴,纷纷坠跌,它们不断由她紧闭颤动的眼缝间扫出。

不是这样的……不对!不对!

当初她舍弃了性命,为谁?

为他呀……

她不要谁伤他,不要他身陷险境,她宁可死去的人,是自己,她宁可这辈子永远不醒,也不要他知道了她的来意,知道她包藏的祸心。

她懊恼着自己为什么会说出仇恨他的事,就因为五年漫长的沉眠,使她甫醒时昏沉惘然,完全没弄懂自己身处何地。幻境?现实?眼前的他,是过度思念的虚影,抑或是连她死去也无法摆脱的梦魇,提醒着她与他永远没有以后……

当她越来越清醒,了解她并不是一缕飘缈于茫茫彼岸的幽魂,她回到今世,更将不该说的话,尽数说全了……

全完了……

结束了。

他终于看清她的真面目,他要失望、要愤怒……要收回所有对她的爱情……

她生自己的气,所以自从醒来之后,她又郁又恼,怕被他伤害,他暴怒的模样,她连想都不敢去想,她希望缩回黑暗中,保护自己,宁愿自己依旧是毒发身亡的“白绮绣”——

与其受他仇视,不如死去,至少那时的她,得到他的全心全意。

但她没有料到,面对存心杀他的她,他不仅没有邪佞无情地报复她,还甘愿将他的生命赔给她——

他说错了!她一点都不会因为他的死而感到开心!

“这眼泪,是代表你对我仍有些些不舍,绮绣,是吗?”他珍惜地承接豆大的莹莹水珠,自我解读。

“取、取消对德松下达的命令,我不需要你这么做。”她咬唇,咬不住说话时双唇的颤抖。“只要我死,就一了百了,恩怨情仇由我带走——”

她的双手蓦然一紧,被他收牢的十指钳嵌。

“绮绣,再说这种话,我要生气了。”赫连瑶华眉目严肃,她老把“死”字挂嘴边,反覆提醒着失去她的那段恶梦岁月,他可是半点都不想再经历天崩地裂的深浓绝望。

“你那番自作主张的话,我也很生气!”她低低吼回去:“问都不问过我,便自以为对我是最好的安排,不容我死去,在我体内育养谜样蛊虫,现在又决定帮我铲除杀父仇人,擅自要我生,擅自要你死,你这刚愎自用的男人!”

“自作主张的,又岂止我一个?你不也一样?饮鸩毒,在我眼前断气,给我五年的相思、五年的折磨,你问过我吗?!问过我愿意让你离我远去吗?!”赫连瑶华不曾口气如此严厉待她。

这是两人头一回在言辞上争执,犹如每对寻常夫妻,偶有意见不合,偶会拌嘴,偶会针锋相对。本来伫于一旁的德松不方便介入,默默退了出去。

“我那么做有我的理由。”白绮绣扭头逃避他的责难目光。

“我与你相同,我也有我的理由。”赫连瑶华口吻放轻,眸光转柔,氤氲那张暗青色脸庞上的疲惫倦意。“我的理由,是不想再见你在我与亲人间两方撕扯,我不要你被血淋淋扯成两半。如果我的决定能使你快乐,什么代价我都可以付。你呢?绮绣,我说了我的理由,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理由?”

“不……”她不想说,不想让他探究得更多。

“绮绣,不要教我连死都不明不白。”,

“不……”她不要他死。

“你喝下国舅爷带来的鸩毒时,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进逼一步,以温柔无比的声调。

是的,他知道是国舅爷对她下的毒手,那日副管事神色慌张来报,以“国舅爷入府要找少夫人”的焦急消息吵醒了他,他不顾衣衫不整、长发凌乱,赤足奔至天香厅,面对疼心泣血的一幕。

他最担心的事、努力想避开的惨况,仍旧在眼前无情发生。

得罪陆丞相与国舅爷,他并无恐惧,唯一教他挂心悬念,是她的安危,他防过他们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他藏着她,不给谁机会接近她,他只错料了国舅爷会亲自上门,带来剧毒,以及,她竟也乖顺喝下——从国舅爷口中,他听到了事情的真相,没有强押,没有强灌,甚至国舅爷没有指名道姓逼她喝毒,国舅爷不过是暗示她,那杯毒是否该赏给不听话的他,她却一把夺下,将之饮尽。

他挟带强大怒焰,在她死后一年内,与国舅爷正式决裂,而他的羽翼早丰,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赫连瑶华”,国舅爷待他之恩,近十年为他作牛作马,背负国舅爷不愿弄臭自己的丑陋污名,够了,早就够了,若不够,再加上杀妻弑子之恨,也相抵殆尽,于是,他不存任何歉疚,从皇后方面下手,后宫争斗与官场荣宠息息相关,说穿了,国舅爷的尊贵,全拜他长姊母仪天下所赐,一旦皇后不再是皇后,国舅爷又值多少呢?

他与国舅爷的最后一次交谈,是国舅爷难掩懊悔,说着:“养虎为患。”

“那只虎,本打算一辈子效忠,被当成狗来使唤也无妨,可是,它的主子强行夺走它心爱东西,与其说是它背叛,不如说是它的主子背叛了它——”

于是,虎爪反扑,咬断国舅爷的咽喉。

“绮绣,你那时,是想着我的吧。”赫连瑶华再问她。

“不……”她仿佛除了“不”这个字之外,再也说不出其他言语。她否认得太虚弱,间接坦诚她的口非心是。

“你怕,喝下鸩毒的人会是我,你不希望我为了你,开罪国舅爷,你想保护我,即便知道危及自己性命,同样义无反顾,你无法见我受到威胁,这就是你理由,我有猜错吗?绮绣。”

她若如她所言地恨他,就该让他成为国舅爷的眼中钉,藉国舅爷之手除掉他,想尽办法将那杯鸩毒送进他嘴里,达成她报复的目的,她却没有这么做。

她努力想恨他,又不得不爱他,她倍受两方折磨,她对他的爱,并不像她口中倔强所说的,自始至终都不曾存在,她在抗拒着自己的心,所以她死而复生之后,态度丕变,她将她自己逼得太紧,逼自己逃离他——他终于看清楚她的用心,假若她对他只有恨,他对德松下达的命令便不会改变,他会帮她如愿以偿,痛快报了她爹亲惨死之仇;然而,她恨他,也爱他,她更恨自己为什么爱他,她在他面前想假装恨意,却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一个光听见他想寻死便会激动落泪的女人,已经藏不住她最真实的心思。

他要逼她亲口说出来,向他哭求、向他撒娇,说出她深藏数年的芳心秘密……

“不、不是……我、我忘记了不,根本就没有理由!那也……无关紧要——”她有些慌乱胡言。

“怎会无关紧要?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我便能含笑九泉,死都瞑目,若不然,死去总带点惨淡落寞。”他流露一抹苦笑,乍见之下,可怜兮兮,七成的示弱,三成的狡黠。她太愤怒于又听见他拿性命当儿戏,以致并未看清楚他的表情。

“你可以不必选择死呀!”白绮绣气恼又气虚地驳斥他:“你已经知道我是个多可旧的女人,我欺骗你、伤害你,更曾在参茶中下毒欲致你于死,你恨我吧!恨到巴不得将我碎尸万段!你被过去迷惑了眼,那场姻缘、那段恩爱,全是假的!你不爱我!你不可能爱上充满心机和仇恨的我!赫连瑶华,别再自欺欺人,承认吧,你的爱情,从最初便错给了,你还有机会选择结束它,你不要再假装自己仍旧深情如昔,不要了……”

“原来,这就是你内心最害怕的事,也是你努力想欺瞒自己的事。”赫连瑶华所有困惑烟消云散,他拼凑出最后一块碎片,他明白了,恍然大悟,她的种种反应、句句言辞,有矛盾、有反覆,甚至有落差,理由在她方才痛苦嘶吼间,明白揭示。“你怕我不再爱你,你怕我听见你靠近我的目的,会让我嫌恶你,改变对你的态度,收回对你的感情,于是,你想逃掉,不愿意正面迎战,你不想受伤,不想承受我的反击,不想看见我冰冷的面容,绮绣,我说对了吗?”

一股哆嗦,自她背脊深处窜升上来,像是被探及内心最不愿坦诚的私密,他剥除她仅有的防御,不让伪装的糖衣,包藏住她脆弱易感的怯懦,又或者该说,他要她把她的恐惧全部抛给他,不要自己一个人苦苦支撑。

白绮绣脸色苍白,说不出否认的字句,她沉默着、无语着,等同于默认了。

她被他完全说中心思,赤裸裸地,澄澈无瑕,无法再隐藏。

他说对了!每一个字都是对的!比起被迫重新回到翻腾于他和家人之间的痛苦挣扎,真正令她深深惧怕的,是他反噬的怒焰!

她怕被他痛恨着。她怕被他鄙夷的目光凝视着。她怕他与她之间的爱情灰飞烟灭,连一丝丝的尘埃都不存她怕,真的好怕!

“绮绣。”他面露微笑,眉宇间又怜又惜,黑眸紧随着她芳颜上的沮丧变化。“我爱你,无论是哪一个你,我都很清楚,你就是我赫连瑶华唯一要的女人,你怕我知道真相后会疏离你,但真正害怕的人,是我,绮绣,我更怕你说出真相后,你会放弃我,把仇恨横亘在你我之间,划出深深鸿沟,永不原谅我,让我只能遥遥望着你,却不被允许靠近你……”

他执握她的手,贴在他脸庞上轻轻磨蹭,又道:“不要离我那么远,不要让我碰触不到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你在我身边,当我喊着你的名时,给我回应,同意我继续爱着你,这样就够了,绮绣、绮绣、绮绣……”

喊了五年,试过了温柔的、任性的、威逼的、哀求的、失声痛哭的种种口吻,都没有人会回应,那样的孤寂和落寞,他已经怕了。

白绮绣原本被钳制于他的手,忍俊不住地抚摸他削瘦不少的脸,她泪光朦胧,颤着声问:“我们被允许可以相爱吗,我可以……爱你吗?”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拥有这个权利?不顾所有亲情,不理恩怨仇隙,成全自己……能吗?能吗?!

“你不用烦恼这种问题,你只需要放胆去爱,其余会面临的阻碍,全部由我来解决,我不会让你在负累的情况下,郁郁寡欢,我要你毫无顾忌,发自内心地开怀快乐,日后唯一的困扰只剩担心给我的爱够不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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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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