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初春之际,虽略有些寒意却也不是十分寒冷。然而莫笑言此刻犹如置身数九寒天,浑身冰凉。

缓缓回头,便见冷笑天脸上神情从讶异、震惊、了悟,变成了愤懑。莫笑言心道不好,慌忙叫道:“小天、小天你别误会啊──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啊啊──”

“哦?”冷笑天挑眉,“少林大无相心法?果然是至刚至纯的内功心法啊,原来你竟和少林有如此渊源?倒也怪不得你什麽也不肯说了?果然是好啊,看著我上君山和少林为敌你很为难吧,竟然还假装是莫家人欺骗於我。看著我相信你你很高兴吧?看著我挣扎著不去询问你很得意吧?嗯?”竟是越说越心伤,越说越愤懑。

他拼得性命不要也要重创凌厉砌,见莫笑言有难却想也不想的撤剑相救。此刻得知莫笑言如此欺骗於他,心中愤懑实在无法言表。

不是没有怀疑的,在地下迷宫、荒山一夜,他数次起疑,却也都生生压下,强迫自己不去问,不去想,甚至明知他对自己有所隐瞒却还是逼著自己相信他。谁知他却……

莫家,好一个莫家,莫笑言身怀少林绝学又怎麽可能是莫家人?!

他从一开始便对他说谎,那些患难与共,那些生死相随,莫不是全是做戏给自己看?!

冷笑天几乎将一口银牙咬断,恨恨的看著莫笑言。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莫笑言几乎是跳起来往冷笑天身上挂,却被他冷冷拂开,情急之下竟然不顾大庭广众,一把抱住了他,双手死死扣住他腰部不放。

“小天你听我解释啊。”

“说──”

“啊?”

“你不是要解释吗?现在说啊!”声音降至冰点,冷笑天面无表情,脸上疤痕隐隐抽搐,更显狰狞。

“这个、这个……”莫笑言左顾右盼,却怎麽也不肯放松扣住了冷笑天的手,“……可不可以、等到没人的时候……私下偷偷地说?”

“哼,那就干脆不要说!”心头火气一下炸开,就象震开腰上的手臂,不料莫笑言扣得死紧,且暗运内力於上,一时倒也挣脱不开。

“滚开!不想说就什麽都别说,我也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

“不不不,我说我说──”眼见冷笑天气急,莫笑言连忙凑上去,在他耳畔轻声说道:“其实是这样子的……”

“要说就说何必偷偷摸摸!”

“就是小时候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和尚,我夸他长得好看,结果他就痛哭流泣的说要收我为徒把他毕生的绝学都传给我……不过我觉得那些招式没有我家的好看,所以就没怎麽学啦。不过那个什麽内功心法,他就是硬逼著我学的,还硬是传了二十年的功力给我,所以、所以就变成这样子了……不过他倒是没有提到少林,只是说是什麽大无相心法就是了。”一旦开了口接下来便容易多了。

其实事情的真相是莫笑言有一天在路边吃糖葫芦的时候碰见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和尚,从小便对“美人”有著异样执著的他当然就立刻走上去夸奖人家的长相了。偏巧那和尚从小便因为相貌丑陋而受人歧视,後来虽然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却依然心结未解,参不透俗世嗔狂,此时被莫笑言一夸,顿觉世人表象皆是虚无,心结顿解。由此几十年心事终於放下,不由沧然泣下。此人年少多舛,性子甚为癫狂,因感念莫笑言一言之恩竟将少林不传之密尽数授与他。只是莫笑言无心向学,因此只传授了大无相心法及二十年内力。

“哦?只有这样?”冷笑天撇撇嘴,“那你有什麽难以启齿的?”

“那个……”莫笑言显然颇为羞涩,“你不觉得……和尚和采花贼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范畴麽?”

“……”

这个人的脑袋果然与众不同!冷笑天不由叹气,心中愤懑霎时化作轻烟,早知道莫笑言这个人是不能以常理来推断的,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和少林寺扯上边,他爹一定很头痛(莫老爹:泪,知音啊。)!

“阿弥陀佛。”无为大师一声长叹,“施主遇见的应该便是老衲的师叔祖戒嗔大师了。”戒嗔大师是少林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尤其是十几年前悟道後修为更是精进,乃是少林仅存的戒字辈高僧其中之一,地位甚为崇高。

如此说来,论辈分莫笑言应该算是无为大师的师叔了。少林最是重视长幼之分,虽然莫笑言并未真正拜入少林门下,但无为大师却也无法与他为敌了。

“师叔祖曾数次言道十几年前得一孩童点化方得功德圆满,我辈僧人如若遇见定要待之以礼,备加恭敬。莫施主既然和师叔祖有如此渊源,老衲便不便参与其中。凌盟主,老衲先告退了。”

无为大师轻吟法号,施展少林独步的轻身功夫,片刻便离开君山。今日他本是想拼得清誉不要来阻止冷笑天,却不料莫笑言身份如此特殊。两难之下只好选择置身事外。

对於无为大师的离开,凌厉砌竟然没有丝毫的反应,血丝密布的眼睛紧紧盯著冷笑天,“那流云飞袖你──是如何会的?”

“流云飞袖?你却还记得这流云飞袖?”冷笑天冷哼一声,推开粘在身上的莫笑言,一步一步向凌厉砌走去,“梧桐木下,清流泉畔,与君携手共老,你,可还记得?”

凌厉砌脸色蓦的苍白,声音遽然扬起,竟还带著丝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究竟是谁?如何会知道这些?!她、她、她……”她了三次,竟然说不出下面的话来,实在难以让人想象究竟是什麽人会让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武林盟主如此激动。

“我?我是谁?哈哈哈哈──”冷笑天仰天狂笑,多讽刺,他问他他是谁?他是谁?──哼!他、是、谁?

“小天,不要这样……”莫笑言一直静静站立一旁,此刻方才上前拥住有些狂乱的冷笑天,将头贴在他勃颈上轻缓摩挲,“冷静下来,我一直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在莫笑言的安抚下迅速冷静下来,冷笑天将罕见的软弱收拾起来,从莫笑言怀中退出,双眸冷凝如冰的看著凌厉砌──“我就让你知道我、是、谁!”

手轻轻沿著脸部的轮廓摸索,在脸颊一侧停留一阵,猛地一扯,竟从脸上撕下层皮来!

一时间全场皆惊,只见那人眉目如画朱唇粉颊,惊人的美貌中又带著逼人的气势──竟与凌啸天长得一般无二!

──“你说,我是谁呢?”

凌厉砌满目皆惊,似乎不敢相信眼睛所见,半晌方才呢喃道:“天儿,你是……天儿?!”

“住口!你不配叫这个名字!”冷笑天厉声道,血啸像是感应他的心情般发出夺目的红光──“自从你抛妻弃子的那一天起,你就不配!”

然而凌厉且却似没有听见般,怔怔的看著他,“天儿,云妹……你娘,她还好吧?”

“哈哈哈──好,当然好──”

冷笑天执剑狂笑,凌厉砌却像得到安慰般呢喃道:“好,她……还好啊……”神色竟大为欣慰。

“好、人都死了当然好!从此之後她再不必为负心人伤心,再不必对著两个人的孽种伤怀,也再不用背负著琉璃教千千万万的任命苦苦煎熬,只因为她错信了一个男人,便害得全教人性命,这种女人,死了当然比活著好!”

“死了?死了……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凌厉砌蓦的抬起头来,目光炯炯,似乎想要看穿冷笑天的心底──

“云妹怎麽可能会死!怎麽可能?”

“为什麽不会?她伤心了那麽多年,当然想要求个解脱──就在我入师门的第二天她便挥剑自刎──用的正是这把血啸!”

殷红的光自血红的剑身上透出,仿佛当日没有流尽的鲜血,凄艳绝丽,透著淡淡的肃杀。

凌厉砌目眦尽裂的看著血啸,似乎想将它瞪出个窟窿。

“不、不会的……云妹性格刚烈,又怎麽会、怎麽会……”怎麽会在没有向他复仇之前自尽呢……

“性格刚烈?不错,娘的确是性格刚烈。”冷笑天扬起一抹讽刺的笑,“刚烈到亲手毁了儿子的容貌,只因他长得越来越像那个被人利用的自己!”

手,缓缓抚摸著曾经有著伤疤,现在却光洁柔软的肌肤,“虽然她立即找来天山雪莲修复这被伤残过的脸,但却抹不去她背负的罪孽!每日每夜,不停的煎熬,面对著这留在身边的儿子,她就会想到琉璃教那流淌不尽的鲜血,想到那留在负心人身边的另一个儿子,想到日後父子相残兄弟阋墙,每每都让她悲痛欲狂,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挖出来!”

“……而她也真的疯了,疯狂到谁都不认识,只知道自残的地步……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清醒过来,带著我去了碧水宫,请求师父收留我。”

“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以为娘会带著我来向你讨回一切──谁知道她却抛下我一个人走了!第二天,第二天啊,她就自刎在房中,我看到的就只有那染著满满鲜血的血啸!”

“不、不、不──”声音凄厉,仿佛受创的野兽,凌厉砌抱头狂喊,哪里还有半分武林盟主的潇洒姿态。

“不会的、不会的!云妹──云妹啊啊──”

他就是在等著云妹回来,等著云妹向他复仇才会偷生到今日啊……

“你在那迷宫中未设机关,将密门以我琉璃教密法封住,又偷偷在内布置得跟娘生前的居室一般无二,莫不是想自欺欺人的抹煞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凌厉砌凌盟主,你难道不怕被那所谓的正道发现你私藏魔教余物?还是後悔没有得到血啸,想等到将琉璃教所有的东西都得齐之後再来邀功?”

“血啸……血啸……”

赤红双眸瞪著那无比熟悉却也无比陌生的血啸,依稀记得初见这把稀世名剑便是在那美貌少女手中,素手红袖,配著这红光闪烁的剑,只让人觉得美人如玉剑如虹,赏心悦目的画面又怎会让他想到,他一生的悲哀及愧疚便都系在了这把剑上?!

“你背妻弃子,使得我娘自刎了此残生,使我琉璃教无数冤魂终年不能瞑目,现在,难道还要继续戴著你那假仁假义的面具欺骗世人?”

“我没有!”凌厉砌遽然抬头,却在接触到冷笑天讥讽的视线後颓然低头。“我没有,真的没有……我和云妹虽然是私定终身,但在我心中却已经是明媒正娶得让她做我的妻子,又怎麽会伤她?”

“哦?那你的所作所为又算得上什麽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琉璃教主啊──”凄然叫道,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凌厉砌的声音低得近乎呢喃,“我不知道啊……我们相识之际,谁也没有提到彼此的身份,直到那一天……”那一天他在漫天的血雨中,才发现他挚爱的妻竟然是琉璃教教主。但大错已铸成,再无法挽回。

独自一个人,对著断墙残垣和曾经恩爱的伊人仇恨的目光,若不是发现了她没来得及带走的啸儿,他根本就无法支撑下来。

“为什麽她不亲自来找我报仇?为什麽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呢?能够将啸儿抚养长大我心愿已了,为什麽你连死在你手中的机会都不给我?竟真的要让我抱憾终身麽?”

眼眶中似乎有些许晶莹闪烁,凌厉砌颓然望天,喃喃自语,“难道,我们就这样永远错过了麽?”

“哈,这种时候,你还要想办法掩饰麽?”冷笑天挑眉讥讽,“反正人都死了,由得你说了?”

“死了,死了……”

凌厉砌木然重复著,突然一阵狂笑,道:“不错,人都死了,再说这些还有什麽意义?”右手轻轻一挽,也不见得怎麽动作,便将血啸自冷笑天手中夺过,横剑一挥,血箭自胸口喷射而出,撒落满地。

“不,爹──”

凌天啸原在台下裹伤,此刻见凌厉砌自残,再也按耐不住冲上台,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凌厉砌却似没有看到一般,仰天长啸,“云妹,云妹,你可还是恨我?我不该碍於师门压力去屠杀无辜,你的恨就是我的报应麽?我已经将师父手刃,现在亲自去九泉向你赔罪,你,可还愿意见我?”

语毕,抽剑,泊泊鲜血顺著伤口喷出,沾了血的血啸落在冷笑天脚下。

“天儿,天儿……”颤抖著向冷笑天的方向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麽,视线已经模糊,只见眼前白衣飘然,却什麽也看不清了……

手,颓然垂下,未竟的话语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呼吸凝结,终至於无。纵横武林半生的武林盟主凌厉砌,殇於此处……

“爹──”

凌天啸嘶声长鸣,扣紧了怀中不再呼吸的身体。

“我一直提醒著自己,不要忘记向你复仇,甚至执意的易容,留著脸上的伤痕,就是要自己不忘仇恨!”冷笑天呢喃著,慢慢从地上捡起兀自滴血的长剑。

复仇,一直是他心念所系,扳倒凌厉砌的这一天他更是不知期待了多久。然而,现在看著他血染长剑,心中却无半分快意,究竟是怎麽了呢?

胸口空荡得吓人,血啸上的血不停滴落,似乎冰凌打在心尖。

“你──满意了麽,哥哥?”

数日前,这位原本意气风发的啸天门门主无意间发现了父亲隐藏的秘密,从此心情翻覆,无法平静。粗粗了解到爹娘之间的恩仇,胸中更是翻涌不停,只觉数日之间仿若隔世,过往的一切仿佛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那日在密室中,他原以为冷笑天是琉璃教旧部,暗忖这些个琉璃教的物品让他们拿去也算物归原主,便没加刁难,反给他们指明出路,皆是由於念及素未谋面的母亲。

比武之时自愿伤在冷笑天剑下也是心灰矛盾之下的无奈之举,宁愿放弃争夺武林盟主也不愿与琉璃教之人相争。

此时,蓦然得知冷笑天与他竟是孪生兄弟,心中未有欢欣之情父亲便已自尽於前。恨未休,亲人相残,情何以堪?

是以虽然无法怨恨冷笑天却也没有办法遏止胸中波澜,忍不住出言相讥。

“爹师从云真门,当日云真门主嗜武成痴,对於绝世利器更是痴迷非常,听闻血啸出世早已觊觎非常。恰巧爹此时去恳求迎娶娘亲。云真门主便以此威胁,要爹剿灭琉璃教,拿到血啸方才同意。婚姻一事唯依父母之命,师长如父,爹为了娘亲也只能答应了。”低缓的声音慢慢叙述著冷笑天并不了解的事实,“世人皆晓,云真门主十几年前神秘失踪,实是爹背德弑师,将他斩杀於剑下。”

“逝者已矣,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些你并不知道的事情……”凌天啸抱起凌厉砌的尸体,缓缓站起,“天啸,笑天,本是爹娘约好的名字……哥哥,你自己保重吧。”

轻声一叹,凌天啸飘忽而去,对这场武林盟主争夺战再也不放心上。

从无为大师出手到凌厉砌自尽虽然变化繁杂,但其实也不过短短一刻锺,众人被威慑住竟然半晌无人反应。直至此刻凌天啸离去,便像打破了迷咒般,此时众人方才清醒,立即将冷笑天围住。

哼,原来那句“保重”竟是这个意思麽?冷笑天挑眉,此刻他心口空荡荡的,胸中自有一股闷气想要发泄,握紧了血啸,低低对身畔的莫笑言道:“要动手了,小心些。”

莫笑言低头不语,没有说话。

他怎麽了?冷笑天皱眉,一直都吵吵嚷嚷的人安静下来似乎不大平常啊。

众人的包围圈渐渐缩小,朝冷笑天逼近,冷笑天凝神戒备,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一声“住手”,一群青衣人从天而降,将冷笑天与众人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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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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