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第二天,下午四点。

精英商旅,杜谨明的办公室里,部门主管正在做一周简报,他们一共五人,站在总裁的办公桌旁,以前是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地报告事项,同时也等着挨骂,可是今天——杜先生竟然颇为激情,他本来坐在椅子上,现在变成蹲在椅子上了,他双手焦虑地跟一团灰色毛线奋战。

当干部在报告时,他也瞪着毛线,忙着碎碎念不停——

干部甲:「关于除夕夜旅馆的庆祝活动,我们做了以下几个规划……」

「可恶,明明是这样啊,怎么越打越窄?马的——」杜谨明说。

干部乙:「总裁,明年新员工招募计划已经拟好内容,我们预计招募——」

「搞什么!」杜谨明暴怒,瞪住正在发言的人事经理。「你等我一下,我先打个电话。」他抓起电话直拨。「老师!我照你教的打了整个晚上,可是我怎么越打越窄?……漏针?等等,我看一下——」赶快寻觅织好的部分……X!杜谨明揪住头发哀嚎。

他拿起电话筒。「是有漏了一针,现在怎么办?什么?拆掉?你叫我拆掉重来?一……一定要拆掉?」杜谨明嘴角抽搐,「我知道了。」挂上电话,他将麻花针丢桌上。「我快疯了——唉!」

我们也快疯了。干部们呆愣地看着老板。打毛线?这怎么可能是他们冷酷严峻不苟言笑的杜总裁会干的事?是幻觉吗?

「请问——」吴秘书斗胆上前关切。「您还好吗?」

很不好!揪着头、瞪着毛线团的杜谨明回过神,看见干部们不安的表情,唉,出丑了。

「你们全做得很好,就照你们的计划,去忙吧。」他头一回肯定干部的报告,但是干部们比过去更惊恐地逃离,他们惴惴不安地在门外走道讨论起来——

「是总裁的更年期提早到吗?听说更年期会让男人像女人,女人像男人。」

「没错,总裁是工作狂,长期下来终于身体出状况,神经好像也有点问题。」

「打毛线?太反常了吧?」某位干部用报告搧着脸,颇怡然自得。「你们真是命贱,我啊,我才不管老板神经正不正常,我情愿他一直打毛线,只要不骂我就行了,反正薪水也没少啊……」

也对,最后他们得出共识,织毛线,真是很好的活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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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谨明蹲在椅子上,托着脸,对着纠缠成团的编织成绩发呆。不知不觉,他也学会汪树樱的怪习惯。这是太喜欢她的后遗症吗?还以为打条围巾没什么难的,他连复杂的财报数据都会看,一条围巾算什么,哈!

好想哭……

杜谨明垂头,叹息。那女人傻乎乎的,怎么偏偏会织这么复杂的东西?她脑袋是什么做的?现在不敢看不起汪树樱了。果然人各有志,她的志也不可小觑也。

昨晚他忙了彻夜,结果全白搭了,杜谨明渐渐感觉到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他哀怨地拾回织了五行的围巾,含着泪拆除,重新再来——

他沮丧地拿起麻花针,从头编织。他诸事不理,认认真真重织,终于追回五行进度,落地窗外从白昼转为黑夜,好不容易突破到第八行时,他拿出汪树樱那一条围巾,兴奋地比对——

等一下、等一下!杜谨明跳下椅子,往后倒退好几步。不可能,神不会这样打击他,这种残酷的事不可能发生,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天下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很明显地,他打的花样跟汪树樱打的有出入。汪树樱的织纹平整美丽,他的织纹凹凸混乱,这是怎么回事?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神秘不可告人的变化?

杜谨明冷汗直淌,如果再叫他拆掉重织,他会发疯,他真的会。

杜谨明颤抖着再度拿起电话——

「老师——」快哭了杜谨明。

一小时后——

陈奶奶让司机接到精英商务旅馆的总裁办公室。如今,杜谨明再也顾不得身分曝光会被笑的问题,他信心受到严重打击,他焦虑,濒临崩盘边缘,他的暴躁蓄势待发,他的心脏已然承受不住,而他的自信正在急速龟裂——

老奶奶检视他的织法。「唉呦,所以你织的时候力气要平均嘛,施力不好才会这样,还有这里,这里你打错了,所以花样全错了。喏,我重打一遍给你看,这些啊都不行,拆掉重来,看清楚了喔,这样穿过去……从这边绕两圈,这样……然后这样再这样……跟着你要这样跟这样,最后再这样和这样,然后……」

杜谨明两眼呆滞,靠北到死。

看着那坨失败的半成品,他自暴自弃。「算了,不可能的,我不玩了。」

「唉呦——你看你都快哭出来了……好,不弄不弄喔,这本来就很难的嘛,不要难过喔,秀秀,秀秀。」

真滑稽,他竟被老奶奶搂着安慰,而他也真没骨气,还真靠着老奶奶肩头,眼眶湿润,万念俱灰,只想痛哭。

汪树樱是什么咖,可恶,不玩了,他疯了才这样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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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然不知杜谨明水深火热中的汪树樱,正带着二手商估价。

大叔嚼着槟榔,看完店内的生财器具。「这些全部,我给你两千,不能再多,我当帮你清垃圾喔。」

「什么?!你看看这个巧克力专用的壶,这个买的时候一个就要两千欸,这边总共有十五个,再加上那边的瓷器,最少最少也要五千吧?什么垃圾,我都保存得很好呢——」

「小姐,你搞不清楚状况喔,现在经济不景气倒店的多得是,我肯收还算给你面子咧。」

「欸,我不是倒店,我是——」

「结束营业不就是倒店?面对现实吧!我走了,考虑好了再给我电话,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二手商走了。

汪树樱眼眶湿润,心情沮丧。她故意让管娇娇提早下班,就是怕哭起来的时候被外人看见,这里面每件东西都是她的宝贝呢,有着当初购买它们时的种种历史记亿,什么垃圾,厚,心酸。

「树樱——」大嫂王淑娜推门进来。

汪树樱赶紧抹去眼泪,笑着说:「大嫂来了啊。」

那天吵架后,汪树樱跟大嫂就没见过面,也还没跟大嫂讲店面的事,倒是哥跟爸妈打了几通电话来关心她。现在大嫂突然跑来,汪树樱忐忑着,该不会又要来骂她了吧?

「要喝什么吗?」汪树樱问。

「给我水就好,你坐,我们聊聊。怎么都没人啊?」王淑娜坐下,环顾四周。「这里晚上生意都这么差吗?」

「不是啦,我让店长先回去,门外挂着休息中啊,而且这里都是做上班族的生意,九点后就没什么人了。」

「噢,是这样啊。」

汪树樱倒水过来,坐下,不安地看着大嫂。

王淑娜觑着她,「干么一副紧张的样子?我不会吃了你,我啊是来道歉的。」她拨拨头发,叹气。「你哥从那天起就跟我冷战,我跟你爸妈更没话讲,家里气氛糟透了,我不是不明理的人,我知道我那天太冲动,讲了很多不好听的……那个,我跟你道歉,虽然我讲的都是实话,但应该要修饰,我错了。」

「大嫂……」汪树樱尴尬地笑着。「我没在生气啦。」

「我真心跟你道歉,我啊,只是一听到爸连退休金都要……算了,讲了又上火,总之媳妇不比女儿,是我把自己想得太伟大。这几天我冷静想想,这不能怪你,他们就是疼你,我能怎样?我们和好吧,除夕快到了,总不能吃年夜饭时大家还这么尴尬是不是?如果你也消气了,就给你哥打个电话,告诉他我这老婆是多么拉下脸来讨他妹妹高兴的,「嗯?」

汪树樱笑了。「大嫂你真是,每次一急就乱讲话,讲完又道歉,干么这么辛苦嘛?我跟你说,我想过假如我是你,我肯定也会很吃味。不过因为我曾经差一点死掉,他们老想弥补我,我压力也很大啊,其实我不需要他们这样的,真的……」

「唉,这是命。」王淑娜叹息。「有时我在想,假如我也忽然重病或出个车祸,他们就会——」

「不要讲这种话!」汪树樱喝叱,脸色骤变。「大嫂怎么能这样想?那种身体的痛你不会想经历的,所以不要乱讲,到现在只要想到那时的痛我还会发抖,你觉得我很幸福吗?我都不会痛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气……我真的知道你也不容易啦……唉,我就是羡慕你——不,是嫉妒,你明明有男朋友,为什么不跟爸妈说?也不让你哥知道?他们就是因为担心你自卑不交男朋友,才会——」

「男朋友?」汪树樱惊讶。「我没有男朋友。」

王淑娜微笑,握住汪树樱的手。「不要瞒我了,上次我在附近的超市啊,看过你跟那个男人很亲密地在买菜……他看起来高大英俊,很有气质,身上的衣服、手上戴的表、脚下的鞋子全是名牌咧。你大嫂我眼睛麻利得很,明明是有钱又帅的男人有什么好隐瞒的?除非他有老婆,不然为什么不跟家人说?我是因为担心你有苦衷,所以我忍着不问不说。唉,仔细想想,我还真是很体贴的人,大家都不知道我的用心。」王淑娜叹息。

原来被看见了。汪树樱心惊,幸好大嫂没说,不然不知会引起怎样的风波。

汪树樱慎重道:「那个人不是我男朋友。」

「少骗我了,你们一看就是很亲密的样子,应该已经发展到同居的状态了吧?搞不好都一起过夜了,手牵着手,眼睛不时看着对方笑咪咪的。干么装纯情啊?我最讨厌你这样子,表面傻乎乎的,结果什么好康都到手了,真是。」

「好,是男朋友,不过已经分手,真的。」这样总信了吧?

「怎么这就分手了咧?唉呦,既然都分手了,更没什么好隐瞒的吧?说说看,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分手?感觉条件很好啊,他做什么的?」

「大嫂——」汪树樱面有难色。

「算了算了,如果真的分手应该很伤心,不问就是了。」

「这件事不要跟爸妈——」

「我知道,我不说,我讲话冲动,但这种事我不会乱讲,我说过了我做人还是挺厚道的,大家都不知道我的用心,尤其是你哥,他要是没有我,早就——」

「刚好我也有事要跟大嫂说,过年后这家店就会收掉了,大嫂不是想开服饰店吗?钥匙我会交给你,大嫂你再看看要怎么装潢——」

「等一下,收掉?你要收掉巧克力店?」

「反正我也顾店顾到很腻了,大嫂愿意接手,我高兴都来不及。」汪树樱故作轻松,反而大嫂很激动。

「你不要冲动喔!那天的事是我乱说的,你不要跟我呕气,以后你要后悔的话不要赖我——」

「我不会后悔,这几天已经开始在清算器材了,大嫂,你有生意头脑又比我聪明,以后大嫂开服饰店,我买衣服可以打折吧?」

「不对,我还是觉得你这是冲动,经营那么久的店,怎么可能说收掉就收掉?会难过吧?我说了你不需要这样,我那是跟爸妈呕气嘛。」

汪树樱握住她的手。「我也想去赚钱的巧克力店学学人家的经营方式,这家店就像你看见的,钱赚那么少,工时很长,我很累欸。」

「可是店收掉你住哪儿?你要搬回来吗?」大嫂尴尬了。「可是你以前的房间现在让小兰住了,你——」

「我不想搬回去,我有个常客对我很好,就是之前要追我的那个医生,他跟我说他有空房子可以便宜地租给我,还不收押金咧。」

「是噢?」王淑娜受宠若惊。「所以我真的可以……开服饰店?」

「是啊,大嫂不用担心我,你看我身边这么多贵人,连医生都在追我,我干么耗在巧克力店啊?说不定要不了多久我就变医师娘了,到时候不要又嫉妒我喔——」

王淑娜笑了,掩着胸口。「我还是不太敢相信。」

汪树樱看大嫂脸色整个亮起,她真的很高兴。汪树樱感到这些都是值得的,不这样做,大嫂心里永远有疙瘩。

她握紧大嫂的手。「谢谢大嫂把我哥顾得这么好,我一直很感激你,感激归感激,买衣服还是要打折,至于爸妈那边我会去说,你不用担心。」

王淑娜忽然激动地去抱住树樱,紧搂着她掉泪。

汪树樱回抱着她。她想着,放下这家店虽然会痛,但是看大嫂这样高兴,牺牲是值得的。哥哥这些年非常照顾她,她拥有的够多了,这些有形的资产远不及无形的情感,没有什么比大家和和气气快乐相处更棒了。

从那次自死神那处逃回人间,汪树樱就明了了,人生嘛,除了死没什么更严重的事了。所以,该放下就放下,笑嘻嘻过日子最重要嘛!所以,通通放下吧……可是这一想,脑海就闪过杜谨明的脸,心情便沉重起来。

她可以很豁达地面对收店的事,为什么偏偏没办法停止想那个人?

她从没这样想起一个人时,夹杂暧昧不明的情绪。是生气,又有些疼,又有点对他的埋怨。

她讨厌这种不明朗的心情,像阴雨绵绵下个不停……

=

杜谨明赶在书店打烊前,跑到文具区,站在琳琅满目的笔记本前,挑选跟汪树樱一样可以安装行事历跟活页纸的本子。

架上有各式崭新的本子,琳琅满目,他看着一时有些茫然。为了继承父亲事业,很早就学会用计算机记事,不断尝试最新科技产品,习惯科技带来的便利,现在利用薄薄的手机就足够收藏所有公私事的信息,从没想到他会回头买起笔记本?

杜谨明想到那次跟汪树樱吃港式饮茶,那晚气氛愉快,汪树樱翻开她厚厚的红色本子时,他想到她是如何满面笑容地聊起她的梦想页——

「是专家教的喔,这叫梦想页。只要把梦想写下来,图像化,每天睡前看一看,提醒自己要努力,不要懈怠,就能加速梦想实现的速度,这是神奇的吸引力法则啊……」

她当时是这样说的。

汪树樱认定如此就会有神秘的力量帮助她更快完成心愿,也会让自己有毅力去达成。现在,杜谨明受困于「毛线劫」,以为很容易就能完成感动汪树樱的围巾,竟然难如登天,他挫败地想放弃。

好吧,杜谨明认真挑选起各式活页笔记本。蠢就蠢吧,他也想试试看梦想页的力量,他挑了造型粗犷卡其色皮革封面的活页笔记本。

回家后,他学汪树樱认真看待梦想,先把那条灰色围巾拍照,用打印机输出照片,贴在活页纸上,填上「杜谨明的梦想」,预计三天内完成围巾,感动汪树樱,两人和好。

右边活页纸,则贴上姑姑杜绯燕健康时和他拍的合照。姑侄俩坐在沙发吃冰淇淋。当时杜谨明刚退伍,还理着小平头,姑姑脸颊红润、明媚动人。

杜谨明照汪树樱教的,还摊着笔记本,拿到阳台放木桌上晒月光。他双手合十,低头,默默对月亮许愿,默念自己的心愿——

希望树樱原谅我。

希望姑姑身体康复。

深夜,隐约听见夜虫声音,风送来左手香的气味。啊,是了,是树樱种的植物……在默祷中,沈静的片刻里,杜谨明感到背脊一阵麻热,眼泪突然淌了下来,心里又多说了几句话跟梦想无关的——

对不起,天上的爸爸。我会努力生活不让你失望。

对不起,道馆的师兄弟们,原谅我过去是太自私的人。

对不起,对我好的甄恩,我的疏忽使你浪费了多年的情感。

原来午夜里,一个人默默祈祷,心思澄明,突然会领悟到自己犯的许多错误。他也回想到那天在精英对汪树樱的态度,言语恶毒,脸色不屑,现在他很惭愧。

但愿树樱原谅我。

杜谨明把心里不敢说的,过去不肯认的错,全在祈祷里,默默地倾诉给无形的听。他没有信仰,却在这刻感受到,真实面对自己后的那种舒坦。他以为对人刻薄严酷,难过的是别人,自己无所谓,但原来会有疙瘩在心里。

近日的经历使他体会到自己是个糟糕的人,践踏许多人的真心,拒绝别人的关怀,用错误的方式对待别人,直到自己再次受伤,也被别人拒绝,才懂反省。

他认错,他忏悔,他答应自己要重新学习爱人。

这天晚上,杜谨明终于好好的睡了一觉。

似乎是愿望发生效力,第二天他脑子特别清醒,也特别有耐心地重新编织围巾。起床后他连早餐都没吃,也不急着上班,盘坐在床,听着窗外的鸟叫声,专心编织围巾。到了中午,竟已完成三分之二,没漏针,施力平均,纹路平整美丽,几乎跟汪树樱织的围巾一模一样。

这样下去很快就完成了,太棒了!

杜谨明欢呼,跳下床,突然跌在地上。痛啊——原来双脚都麻掉了。唉,可怜这么用心良苦啊,汪树樱看到围巾不哭的话,就太没良心啦!

洗了澡,他将半成品围巾扔进公文包,拽着卡其笔记本,打电话叫司机接他上班。现在,杜谨明神清气爽,斗志高昂,信心满满。

没问题的,树樱会原谅他的。

一定是梦想页发生功效,这东西真是太棒了!忘了司机在,他忍不住亲了亲拽着的笔记本呢!

=

果然是神奇的梦想页,下午,汪树樱竟给他打电话了。杜谨明看见手机出现她的名字时,心头一揪,赶快接起来。

「喂?」

「在上班吗?」

「欸、有事?」他得意起来,相信汪树樱也开始想念他了。

「没什么,只是打一下电话。」

「喔。」真是,想我就说想我嘛!杜谨明偷笑,乘胜追击。「晚上有空吗?」

「没空。」挂了。

「你这个——」好、好、忍住。杜谨明按捺脾气,往好处想,虽然她这电话打得莫名其妙,但至少是冷战后的大进步。

此时,杜谨明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不争气啊,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跟好吃的家常菜连结,肚子就饿了。

杜谨明气馁地想,汪树樱那个家常菜的计谋,马的,还真有效。

那边,汪树樱打完电话,跟管娇娇说:「你顾店喔,我要出去一下。」

「OK,你去吧。」店里没什么客人,管娇娇忙着看壹周刊。

汪树樱拿着磁卡,到那间跟杜谨明住过一阵的套房,她事先打电话确认杜谨明不在才来的。怕一旦跟他碰面,自己又会心软,忘记他有多过分。她绝不允许自己再和那瞧不起她的人来往,这是她起码的骨气。

一想到那时他说的话,就很呕。可是,一踏进这里——

汪树樱发现他是在家的,是啊,人不在,可是触目所及,都是他的身影。她的眼泪涌上来,好想他喔……他啊,也有温柔的时候哪。

看见床头那把梳子,就想到同住时,每天醒来他会接手她最讨厌的梳头发的工作,把她纠结的头发梳得顺顺的,她会背靠着他的胸膛再赖睡一阵,那时她最享受这项服务。

现在,她一个人在折迭床醒来,孤单冷清地自己梳头,跟纠结的头发生气。以前做起来只是生气,现在却多了心酸,人是这样不经宠,被宠过了后忽然没有了时,多难受啊!还不如不要被宠过呢,他这样真是造孽喔。

汪树樱环顾四周,发现杜谨明没回自己的家,他还住在这套房里。椅背挂着他的外套,桌上放一堆数据,厨房区干净明亮,少了她,他果然都不煮饭,都吃外面的吧?

想到他的身世,他孤单的成长经历,汪树樱又一阵心疼。干么咧,不行不行,汪树樱拍拍脸,深呼吸,清醒啊,忘了他多可恶吗?

汪树樱赶紧拿她的枣红小外套,没这外套晚上都睡不好。小外套被杜谨明放床上跟被子亲密依偎着。她抚了抚被子,想象杜谨明躺在这里的样子,眼泪落个不停,她想念同盖一条被子时的温暖。

她拿起小外套,走到阳台透气,看见她养的左手香更胖了,他是有好好照顾她的花草。也许,他也不是太坏,人嘛,没有十全十美的。汪树樱替他脱罪,她心中想着——

虽然那天他那样鄙视你啊,不过那只是他一时发神经,那是可以治愈的喔……

不行,不行,汪树樱摇头。

冷静!你是来打包东西的,不准心软。

这里不宜久留,会蚀掉她的骨气跟自尊。汪树樱把小外套塞进带来的行李袋,又很快地把衣橱里的衣物带走,还有她的杯子、毛巾、书本,然后趁主人还没回来前,逃之夭夭——

=

杜绯燕现在每天肚子都胀得难受,吃不下东西,靠营养针维持体力,身体痛起来的时候就仰赖止痛剂,可是医生不肯再加大剂量。她很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杜谨明每天一下班就来医院陪她。

今晚,他带来毛线跟麻花针,坐在病床旁的单人沙发,继续奋战。

杜绯燕背靠着枕头,坐床上,笑着欣赏杜谨明专注织围巾的模样。

「我真是太惊骇——你喔,也有铁汉柔情的一面喔。」她微笑道。

「不要取笑我喔。」

「不是取笑是赞美,原来看帅哥打毛线这么赏心悦目。」杜绯燕看侄子手上的围巾越织越长。「好像快完成了。」

「今天应该可以完工。」

「看你这样专注的打毛线啊,我的心情也跟着平静起来。姑姑喜欢看你做这种事,我不要老看你皱着眉头办公——」

他瞪姑姑。「哪有皱着眉头办公?」

「你不知道吗?你以前表情多凶啊,问员工就知道了。」

「嗟。」

「照你的计划,汪树樱看到这围巾啊,应该会感动,她会原谅你的。」

希望如此。杜谨明织完最后一针,跳起来叫。「完成啦——」

姑姑呵呵笑,拍拍手。「我们谨明果然想做什么就一定会做好,了不起。」

杜谨明拿着生平第一件手作物离开医院,回家。一路计划着怎么利用这围巾感动汪树樱,两人重修旧好,可是好心情在走进家门后消失无踪。他惊骇地发现汪树樱的物品全不见,床上的小外套、桌上的书、牙刷、杯子——跑去打开衣橱,她的衣服也全不见了。

她来过了?还把东西都带走?

杜谨明惊觉到,下午那通电话不是因为想他打来的,而是……试探他在哪儿,好趁他不在回来收东西。这女人!

杜谨明拿出手机,打给汪树樱。电话一接通,他咆哮——

「谁准你把东西带走!拿回来!立刻!」

汪树樱沉默了几秒,冷冷地反问:「我的东西为什么我不能拿?」

「汪树樱,最近我忍着你,你不要越来越过分。」

「套房的磁卡我放桌上了。杜先生,你不需要忍着我,以后我们是陌生人,路上见到了也不要打招呼。」

「趁主人不在,像小偷那样进来偷搬东西,你太狡猾了。」

「我是光明正大进去搬的,想把人家的东西扣住不还,你是强盗吗?」

「这房子我租的,没经过我同意就进来搬东西,我叫我的律师告你!」

「呴,你的律师?你的律师?!」汪树樱气炸了,要吵是吧?好,她拚了。「对呴,都忘了你是了不起的大老板,想告就告请便!我看你的律师有多厉害。对了,告我最好,那我就把我们的关系公诸于世,然后跟你勒索个几千万逍遥快活去,这不就是你期待中的那种可怕的女人?多帅!」

「你有种。」杜谨明恶狠狠警告。「我现在去找你,你不要逃。」

「我干么逃?我又没做坏事,不过现在很晚了,我在睡觉——」

「管你是不是在睡觉!」

「好,既然要来,顺便跟你提醒一下,把我的围巾还我,那是借你的,不要占为己有!」

「还就还!」

杜谨明立刻杀到「巧遇」,用力敲门。

铁卷门拉起。

汪树樱瞪着他,伸手。「围巾呢?」先前在套房里找半天都没找到。

他很大爷地走进店里。「先炒两盘菜再说,我饿了。」说完立刻被汪树樱拖出去——

「小店不欢迎你,想吃热炒,海产店现在还开着。」

「一定要这么绝?」他发飙了。「惹我生气让你很过瘾?」

她瞪大眼睛。「怎么?大老板当久了,以为所有人见到你都要欢迎你吗?你好好笑欸,谄媚你会被误会有目的,不谄媚你又让你生气,请问你到底要别人怎么做?你会不会太难伺候了?」

「我……就让你这么讨厌?」杜谨明难过地看着她。「难道我对你没有一点好的?你可以容忍顾客各种挑剔的要求,却不能原谅我一时的失言,为什么对我特别刻薄?你很不公平。」

他受伤的眼神,刺痛了汪树樱的心,她一下回不了话。

他说得没错,如果他只是普通朋友或顾客,她还会这么愤怒吗?连管娇娇都知道,她汪树樱最好商量的,而且没有隔夜仇,但为什么杜谨明伤害她的画面偏偏记得太清楚?当时他眼神鄙视、口气恶毒,这些她记得很清楚,时不时就想来伤自己,还没办法不去想,已想到了钻牛角尖的地步。为何?因为……看着杜谨明,她眼眶热烫。也许那是因为,他是她心里最在乎的人。被最在乎的人鄙视,痛也最深刻。

她是不服气吧,既然把她当成想贪他好处、占他便宜的女人,现在她也只好对他特别的坏,绝不可能再对他好。只有对他更坏,只有冷漠地板起面孔,才能补救受伤的自尊。他们之间的信任和亲密已荡然无存,本来如胶似漆,她心疼他,对他好,结果他却……

汪树樱哽咽,低下头,终于把委屈都说出来——

「……你怎么还有脸这样跑来?记得你自己说的话吗?说我迫不及待想让大家知道我的存在?叫我搞清楚我们只是玩玩的关系,叫我不要想弄假成真——」她苦笑,眼泪一滴两滴淌下来。「想想你自己当时的嘴脸,你就没脸再站在我面前。就算我们是打赌,真的是玩玩的,可是我是真心在对你好,可是你是怎么想我这个人的?」

「我说过了我当时是因为——」

「你怎么可以把我想得那么可怕?!」她咆哮。「我也想说服自己原谅你,可是我怎么想,都不认为你有值得原谅的理由。我从没有对人那么好,从来没有!杜谨明,难道我做饭给你吃,在你发烧的时候照顾你,都是因为你有钱有势有利可图?当时你都是这样在怀疑我吗?你太可怕了。你自己呢?你当初说多少谎?隐瞒身分又是什么假车祸的,结果我是傻乎乎地被耍了一次又一次,知道真相后也没跟你计较,我还是对你好,可是你呢?就这么一点小小的误会,你就说出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喔,原来我在你心中是那种女人啊?呵,我真不敢相信,好像作了一场恶梦——」她泣不成声。

「对不起……」他低声道。她不停坠落的眼泪,教他痛苦。他手足无措、六神无主。想拥抱她,但怕她会更嫌弃他。所以他双手发烫,心尖刺痛,面对喜欢的女人,她伤心痛哭,他却无计可施,这感觉太糟了。

汪树樱抹去眼泪,不看他。「你现在说对不起已经太晚了,我这几天算是想清楚了。我是什么角色?我没本事和你这种城府深的人来往,我只想单纯过好我的日子。」汪树樱伸出手。「围巾还我,你那么有钱要买什么高级围巾没有的?我不要亲手织的围巾系在你身上,还我。」

杜谨明看她这么生气,只好打开带来的帆布袋,取出围巾,但没交到她手上。他亲手圈上她的脖子,一圈一圈绕好,密密裹住了。

「树樱——」他嗓音沙哑,彷佛也快哭出来。「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城府深的人……树樱,这个世界……比你想得还复杂,我真的很抱歉。」

汪树樱抬起脸,看见他悲伤的表情,还有温柔的眼神,她几乎失控地又要投入他的怀抱,又要傻里傻气地脱口说「没关系,都是我的错,你不要难过」——可是她握紧双手忍住了。

杜谨明伸手摸住她的右脸庞,大大的手掌很温暖,害她眼泪又泛滥了。

「你是我遇过……最好的女孩。」说完,他转身落寞地离开。他没脸为自己犯的错辩解,树樱说得都对,是他蠢、他混蛋。

汪树樱哭着,看他寂寞的背影越来越远。

她终于把他骂走了,她头一回这么爱计较,把她的东西全收回。可是她发现有一种东西收不回,感情是一种放出去了就无力拉回的东西,感情是一旦种下去了就会自己生长的东西。她想剪断,却已经由不得自己。因为那个人是活的,他不受她控制,他想来就来,要出现就出现,他一再扰乱她。她有种无力感,明明恨他,却恨不透骨。明明骂了他,又担心骂太狠,太伤他。她在心痛跟泪水中,明白到自己仍然爱他。

是几时开始的呢?对杜谨明太认真,所以被误会了更痛。让不在乎的人鄙视误会都可忍受,被喜欢的人鄙视则罪不可恕,因为自己的真心被诬蔑。汪树樱痛哭流涕,说到底,说到底啊,都怪自己用情太深。

杜谨明心情太坏了,没回套房,他去姑姑家,拿着姑姑写的清单,帮姑姑打包要带去医院的东西。收拾要替换的衣物,又站在书架前,帮姑姑带几本要看的书。

又找了几张CD带去,翻找CD时,看到姑姑爱听的「The-Libertines」专辑,他想到那首歌,自从认识汪树樱后,脑子就一直盘旋着的那首歌。

杜谨明把CD放入音响,坐在沙发,按下遥控器播放键。

《What-Katie-Did》这首轻快的曲子,敲打着寂寞的午夜,旋律是轻快的,但杜谨明听着却悲伤得想哭,因为想到汪树樱对他失望哭泣的脸。

Oh-What-you-gonnad-do-Katie?喔,你想要做什么,凯蒂?

You're-a-sweet-girl你是个甜美可爱的女孩

But-it's-a-cruel-world但这是一个残酷的,残酷的世界

But-since-you-said-goodbye但既然你说再见

Polka-dots-fill-my-eyes泪点充满我的眼

And-I-don't-know-why而我不知道为什么?

杜谨明蒙住脸,热泪浸湿双手。汪树樱就是他的Katie啊,他伤了这个甜美可爱的女孩,伤了其实很在乎的女孩。她不原谅他了,眼泪充满他的眼……可是他还不想放弃,哪怕要用一辈子恳求她原谅,他会,他愿意。特别在今晚看到她流泪,听见她说的那些委屈,杜谨明更觉得离不开她……只要给他机会,他会弥补,加倍对她好,他在心中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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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樱!来场华丽的爱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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