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做为仵作已够为人轻贱,如今公堂之上,她道出过往长年待在全是男人的衙门里,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揭了头巾,任发披肩,世人又当如何看她?

然而,他能说自己没有料想到她会有此举动吗?江兰舟自问,却无法坦然自答。

陶知行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眼角余光瞥见众人各自投来不同的目光,她无心去猜,在他们眼中她看来是如何低贱轻浮、如何不知自重、如何可笑可悲。她心中清明,此举不为他人,只是她一个人的执着;太远的事物她管不着,可此尸在她手中验过,眼前有人要胡乱摆弄,污了大体,她是万万不允的。

正如大人所希望的,无关乎日阳姑娘与他,只是这身为陶氏仵作的一点骄傲,她不能退让。

堂上黄大人与师爷迟迟不语,陶知行眉间一凝,取出腰间随身带着的检验器具,松开结摊开布包,也抖出当中一块竹牌。她道:「陶氏一门,皆已缴了仵作籍牌,换了商籍;小的原定后年舂天销籍从商,眼下依律仍为仵作。籍牌在此,黄大人自可过目详查。至于小的究竟是男是女,大人若有疑虑,自可请坐婆相验。」

黄大人一口气梗着,两眼瞪得有如铜铃般大。

陶知行双手在前,伏地行了磕头大礼,扬声道:「小的恭请大人与闲杂人等一同退堂,让小的依律验尸。」

没有太多情绪的声音敲响了堂中,那时,夕日已西沉,天色一片黑。

江兰舟的眼无法从她卑微的姿态上移开,映在眼底那黑缎般的长发从肩上背上滑下,落在了湿润的石板地,几绺发丝正巧落进混着血水与尸水的石缝间。

过了很久很久,夜风拂来,吹来阴阴寒气,黄大人儍楞颓然地吐出几个字;而一直到那一刻前,陶知行点地的鼻头,没有移动过。

齐玉县采花贼的案子最后如何发展,陶知行没留意。

她尽力护过日阳姑娘尸身,也仔细检验过,录进尸帐里的一字一句皆有根据;她无愧于天地。

至于到了公堂上,该怎么判,这些已非仵作能过问。

很好,很圆满,不是?

她已能回到从前,心无旁鹜,且知天命……

暮秋的晚风拂来,将几绺束在脑后的长发带到颊边,陶知行轻轻拨开。

就要入冬了。

听说福平的冬日长,雪落得多,一入深冬,遍地白雪如云,很是美丽。见过了这院中的春夏秋,自然也期待覆上白雪后的景色。

回廊下的窗边,她继续发呆。

日头东升西落,回过神来时,天色已暗。小仆在廊下点灯后退去,她想,就如昨夜、前夜、大前夜,在此待到夜深,或待到日出吧,反正福平县衙闲着,反正送去了大人书房的案帐没一本回来……

可……大人何必故意不回她的案帐呢?有案时验尸,无案时审帐,这不是她来此的目的吗?现在的她,除了发傻,还有何事可以消磨时光?

脑中冒出疑问,也并不是非要得到答案不可,只是随意想想,任疑问来了又去。陶知行趴在了窗棂,穿过窗花,看着另一头小石盆中,等着水面映出月光。

远处,一道人影望着她许久。

江兰舟总在入夜时分绕过书房走来,然后,停在了廊道转弯处,远远望着,心下猜着,她能发儍到什么时候。

日阳的案子结了。

那日验了全尸,日阳的身子没有其它伤处,采花贼一说不攻自破;验尸时有坐婆一同,而其慑于陶知行专注坚定,不敢造假捣乱,当堂在尸帐上画押确认无误,黄大人自是无话可说。

然而此案只能将过错全都归到了杀害日阳、山中袭击他们的黑衣人身上,追究不到其后指使者。这样的结果,应该不让人讶异?

杀害日阳是死罪,暗杀朝中官员就算失手亦是死罪,可再怎么罪孽深重的人也只能死一次,于是,陶知行的伤,得不到一丝平反补偿。

她在意吗?一点也不。

在意的,是他。

陶知行的伤好得很快,回到福平后他聘了大夫入住府中,方便照料,一日两次汤药,气色好上许多,行动与常人无异。大夫说她当多休息,身子已虚,不宜再多耗心神,所以她送至书房的案帐,他不去翻、不去读,宁可她院中枯坐发呆,了无生气。,

江兰舟不禁要去猜,她……在怨吗?

怨他在公堂上的冷漠相对,没有出言阻止,只是任她显露身分、放下长发,就为护住一具冰冷尸体。

那日堂上,陈大人的眼线在看着,看他如何露出弱点,好抓紧了再次打击。陈大人知道他在乎日阳,所以日阳死了;如果他当日为陶知行挺身而出,接下来,害的可能是整个陶家。

所以他只能冷眼旁观,任她在堂上承担一切。

手收紧,指节在手中信件上印出了折痕。江兰舟迈开步伐,来到她身后。

在距离她三步之外,他停下,头微低,看着她一头乌发高束……自齐玉回来,她已不戴头巾,仅以男装束发。

相识以来虽觉她对死物以外皆不上心,却不代表她没有一点自尊。公堂之上她松下发束,出于什么样的心思,江兰舟能猜测几分。

陶知行保护的是日阳,与陶氏仵作的一点傲气,不允许旁人去破坏去改写留在尸身上的遗言与冤屈;她慷慨地以自己的名声做为赌注,并非为了他。她若有过一点后悔,心中若有一点担忧,为的是远在日江的陶氏一族,与她大哥处心积虑脱离贱民之列的苦心;她心中所系,也多半与他无关。

她曾对自己透露出的软弱,一闪即逝;而那时的自己,没能把握住……

江兰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唤道:「知行。」

陶知行听出了是谁,然没有回头。

身侧他的大掌伸出,将一封信摆在窗棂,那微凉的声音说着:

「上月你是否未寄平安信回去,还是寄丢了?你大哥写了封信给我……信中提及一门……亲事,你迟迟未答复。另外,齐玉县的事,你打算瞒他?」

瞒……就是因为瞒不了,说不了谎,所以几次提笔,墨沾了纸晕了纸,陶知行仍写不出半个字,才迟迟未将信寄出。

约法三章要低调行事,却仍是打着陶家仵作之名为人验尸;大哥一心想保护家族女眷,将亲戚姊妹们都嫁得好些,她在堂上披头散发,又会引来多少指指点点?大哥最疼的是自己,他最在意的一切却教她轻易毁了。

那不介意陶家曾为仵作之家,不介意她年龄已稍大,还愿明媒正娶的小商人,这好不容易谈成的亲事,只怕也要告吹……

她的鲁莽、她的自私,又该如何向大哥交代起?

「大哥要气坏了。」片刻,她才失神说着。

有时,江兰舟会忘了她是家中老么,当有被捧过宠过的骄纵,也有被层层管教过的不敢违背。她的语气很淡,但当中透出的一点可怜、一点讨饶,令人揪心。

江兰舟沉默着,向前一步,黑眸落在她头顶。

那发间映出的暧暧光泽,干净得有如从未沾染过世间尘埃。

而那美丽,她总小心收在粗布缝制的头巾后,不教人窥见……一如她眼底刻意蒙蔽的光彩,一如她压抑封印的心。

意识过来时,他已伸手掬起那细软发丝,瞅着那系得有些随意的结,拉下了发带。

她一顿,却是没有回头。江兰舟从怀中拿出备好的小梳,顺着她的发,由发心梳起,梳开纠结,梳开纷乱;轻轻地、柔柔地,怕用多了力便会扯坏了似地,一梳,一梳、又一梳。

这长发散下过,发尾沾过污水,然而握在手中是如此地细腻柔软,令人想捧在手心好好珍惜。他柔了眉间,替她繋好了发。

从袖中拿出一物,将手中梳包妥,江兰舟将之放在了窗棂上的书信旁。

陶知行楞楞地,还在神游。他的声音很轻、很凉,好像说了些什么,她听不真切。

过了很久,身后之人已然离去,陶知行还没回过神。

初雪那天,日江红虎街上的陶氏香行热闹非凡。

酝酿了一年的松香、草香终于摆上架,随即吸引了许多闻香客。以往花香、果香种类虽多虽好,却是适合女子使用;男子多用木香,如今多了更多选择,自是会图个新鲜。

香行中,陶三笑得合不拢嘴,收钱收得手都酸了。望着络绎不绝的来客,他真心觉得今晚得到祠堂多烧几炷香,多谢祖宗庇佑,多谢大哥生得一副商人头脑,多谢陶家上下一心,也多谢远在福平的小妹没给人惹麻烦。

季节入冬,他的心情却像春天,像蝴蝶,飘扬、飞舞,飞舞、飘扬……

拉开香行后门而入,陶知方看着三弟有些不堪入目的诡异笑容,皱起眉,一掌往他后脑勺拍去。「正经点,你这模样,会吓着人的。」言语间是斥责,语气却温和。

「大哥,」陶三抚抚后脑,朝大哥点了点头,随即眼神一飘。「知道啦。可见这光景,能不开心吗?」

陶知方放眼望去,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店中,几个常来的商家姑娘一改文雅,面目狰狞地抢着所剩不多的新品松香;那松香熏在衣上极为风雅好闻,若是姑娘买了送给心上人,相拥入怀该是多么心情愉悦……只不过三弟成日把斯文人的粗鲁当成好戏,这心态真该改改。

他摇摇头,说了正事:「福平来了客人。三弟,我得上观海茶楼一趟,过午方回,店里劳你看好。」

福平?陶三眨眨眼。「是大哥的老友江大人?」说好要把小妹带走两年,该不会是反悔了?若小妹这时回来,见到店里热闹得紧,不知又会露出怎样万般无趣的表情来杀风景了哪。

「不是。」陶知方回着,脸色有些沉。「是福平县的魏师爷。」

「喔……」语尾拉得长,陶三回忆着这号人物。「可是那个长得一副文人脸、眼神却有点奸又有点狗眼看人低的师爷?」

白了他一眼,陶知方颔首。

「明白。」陶三也点头。「大哥辛苦了,有什么事就交代给我和堂弟吧。」

摇摇头,陶知方交代了几件事,便由后门离开。

每月按时寄回家的平安信忽然迟了,他心中不安,提笔写了封信给老友,想问个详细,怎知等了许久没等到信,倒是等到了魏师爷。

多年交情他哪里不懂兰舟的性子,有愧、有所求,当面对面说;有重大的事,断不会写在信中,这是在京中朝中待过,被逼出的谨慎。

兰舟人未到,但唤了魏师爷来,是为何?

莫非小妹有事?

出了什么事她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一路上,陶知方抑不住紊乱猜想,直到来到望得见海的茶楼,掌柜领他到僻静的位子。那儿,魏师爷已在等待。

魏鹰语见陶知方走来,起身相迎,吩咐掌柜上了茶,便道:「陶爷请坐。」

若他没记错,上回香行中同桌而坐,引来眼前人的迟疑停顿,陶知方暂时还未坐下。

见状,魏鹰语心中有数,起身作揖道:「去年鹰语有所得罪,还望陶爷莫要往心里去。」

并非所有人都如兰舟,打从一开始便不会将人以阶级去区分,可陶知方看得出,眼前的魏师爷,已是真心不介意与他平起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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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俊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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