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周六晚上七点，日式餐厅的和室包厢里，两女一男跪坐在榻榻米上，和室桌上摆满精致高级的怀石料理。

「温小姐今年二十六岁，毕业于日本东京女子大学，个性温顺、单纯、会茶道、花道，很有耐心。她会定期资助儿童慈善基金会，爱心十足，而最大的兴趣便是烹饪，中式料理及怀石料理都没问题，将来绝对是相夫教子的贤内助。」艾可欢不疾不徐的介绍今天的女主角。

穿着一袭粉色洋装，留着一头及腰直长发，害羞文静的温小姐，条件完全符合骆上杰的要求。

可面对温小姐，他只轻点个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实话他仍不情愿赴这个相亲宴。

艾可欢怕他这次相亲又迟到，干脆到他家催他出门，坐上他的车一起前往餐厅，还早到了半小时。

怕用餐中途被电话干扰，有失礼仪，她干脆没收他的手机，并帮他关机。

当女主角推开和室拉门，进入包厢，艾可欢霎时感觉犹如樱花瓣飘落般，四周变得好幽静。

温小姐虽没之前的白小姐那么令人惊艳，但白净秀丽的她，其气质更像仙女，令艾可欢说起话来都不敢太大声。她轻声细语替两人介绍。

诡异的是，他们虽在私人包厢，但气氛竟比在法国餐厅还要拘谨。

骆上杰听她压低音量介绍，努力为两人找话题、问问题，温小姐回话声音像猫叫，让他愈听愈想睡。

他赶忙拿起筷子用餐，以便提神醒脑。

「骆先生觉得呢？」艾可欢突然问他。

「啊？」他抬眸微愣。「嗯。」轻应一声，其实他根本不知她问了什么。

这一顿饭，他几乎只用简单的词响应，感觉时间无比漫长，他一直隐忍着不打哈欠。

终于，结束枯燥无味的饭局，起身离开沉闷的包厢，各自离去。

「你对温小姐很满意的样子，明天的约会可要好好表现。」在车上，艾可欢笑吟吟的说道。

顺利安排他们第一次约会，她应该觉得有成就感才对，为何内心有一点点闷闷的？

「什么？」坐进驾驶座，用力伸了个懒腰的骆上杰惊诧了下。

「明天上午十点，你答应请温小姐去华纳威秀看场电影，再去Starbucks喝杯咖啡，然后吃顿午餐。」她提醒他的约会行程。

「我什么时候答应请她看电影、喝咖啡、吃午餐？」他蓦地侧过身，一双黑眸瞅着她。

「刚才呀！我问了你时间、地点，你都点头答应了。你可不许现在反悔，明天放人家鸽子。」见他诧异的反应，艾可欢连忙警告他。

「我哪有答应？你问什么我根本没听清楚！」骆上杰厉声反驳。事实上他一点都不想再跟温小姐独处。

那个女人，气质确实很温柔典雅，但他受不了那样温吞安静的女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

「你确实答应了，而温小姐对你也很有好感，期待明天的约会，你既然答应，就必须赴约。」虽然安排他们俩去约会，她心里有一丝丝的不舒坦，但她可不允许他失约。

「我……」他眉头一拢，顿时百口莫辩。

早知道，他就不该随便点头，随意应答。

即使百般不情愿，但向来重承诺的他，对自己在不明状况下答应的事仍必须负责，看来他只能赴约了。

隔天，骆上杰看电影看到睡着，咖啡愈喝愈困，吃饭吃到差点神游太虚。

饭后，以为总算完成任务、解脱的他，却听到温小姐开口要去逛书局。他本来想拒绝，但书局就在对面，他不好找借口推拒，心想逛书局各自选书，应该不会再无言相对，便一同前往。

艾可欢答应替骆上杰买书、买花，由于父母都在家，有人顾店，她于是安心的出门采买。

才踏进书局，她马上注意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微愣了下。

身材高挑的骆上杰，伫立在两排书柜间，穿着深蓝底白条纹衬衫，搭配深灰色长裤，挺直的背脊，宽阔的肩膀，予人一种沉稳安定的气质。

她心无预警的怦跳了下，想着是否该上前跟他打声招呼，可才跨前一步，她却止步，因为看到他身边紧邻一个娇小的女人。

只见骆上杰伸手探向上方书柜，取下一本书，递给身侧的女人，温小姐伸手接过，微笑致意，白皙的丽容泛起淡淡赧色。

这一瞬间，艾可欢感觉心微刺了下，却不明所以。

她突然不敢大方上前，向约会中的两人微笑打招呼，反倒快速的闪身离开。

她心想着，去下一家金石堂买好了，或者先去花市买花，不过他都去逛书局了，应该自己会买书，万一她也购买他列下的书单，不就重复了？

边骑车边踌蹰着，她竟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

她应该直接打电话问他，却又不想打扰他们的约会。方才虽没听到两人的谈话，但那一瞬间的和谐画面，令人钦羡。

温小姐仍是一袭淡粉色洋装，衬着一头乌黑直顺的长发，娇柔娴静的站在英挺的骆上杰身侧，两人就算不是金牌组合，也绝对是银牌组合，非常适合的一对。

这一想，她心又揪了下。

莫名的怪情绪，教她浑身不舒坦，甩了甩头，不再去想，骑车直飙花市，想靠买共赏花来转换心情。

骆上杰在下午四点疲惫地返家。

没想到，跟女人约会比加班到深夜还累人。是他太久没跟女人相处，才感觉如此疲累，或者是面对错误的对象的关系。

踏进屋里，他看见客厅茶几上，放着一盆鲜艳的盆栽，顿时精神一振。

盆栽下压着一张纸条，上头有两行绢秀的字——

帮你买了几盆花，其它摆在阳台，要记得浇水。

书还没买，如果你今天出门没买书，我明天再去买。

骆上杰反复看着纸条上的字，再看向茶几上盛开的紫蓝色非洲堇。蓦地，唇角一扬，心情变得愉快。

他起身走入落地窗，拉开窗帘，推开窗，走进很少踏入的阳台。

他看见几盆可爱鲜艳的花卉，点缀原本单调的小空间，满天星、文心兰、波斯菊等，绽放着白色、黄色、橘色的各色花卉，她对他的影响力就像这些五颜六色的花朵，丰富了他单调的生活。

这一瞬间，他有股相见她的冲动。

在他跟一个没话讲的女人疲乏的约完会后，他超相念她那叽叽喳喳、活像麻雀般的愉快声音。

这一刻，他清楚明白，他唯一感兴趣、想约会的对象，始终只有她。

回家的艾可欢心情仍不舒坦。在晚饭时间，艾爸爸神情凝重地宣布一件大事。

「什么？！为什么要关门？虽然营业额未达理想，但还撑得下去呀！」听到爸爸告知关门大吉的决定，她非常不能认同。

「我跟你妈讨论很久了，也非常挣扎。老实说今年到现在饼店一直是入不敷出，现在距离中秋节剩不到两个月，却还是接不到几笔订单……所以我打算中秋过后结束营业，让你出去找工作，比较有前途。」艾爸爸一脸无奈，内心非常不舍结束父亲创立的老店，无奈现实的经济压力，让他不得不忍痛放手。

「我不要！」艾可欢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心急地反对。

虽然过去一、两年也曾讨论饼店的存续与否，但他们仍抱持乐观的想法，继续努力。可是这一次见爸爸毅然的宣布歇业，令她好惶恐。

「如果你喜欢做饼，可以去面包店应征。你想从事什么行业，我们都不反对。让年纪轻轻的你屈就在家里，才是错误的决定。」艾爸爸叹了口长气。

「你如果想从商，当什么ＯＬ，我可以问问凤玲，她先生公司有没有缺人。你不是去过上杰的公司，喜欢那个环境吗？」见女儿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周美云急忙安慰，为她寻找可能的出路。

「我不要。」她摇头否决。母亲提到骆上杰，她就想到在书局接见他和温小姐的约会的那一幕，心底觉得闷闷的，直觉不想见到他。「我喜欢在家做饼，喜欢在家顾店。」

她无法接受充满回忆的自家饼店走入历史。明明他们家的饼真材实料，好吃又大方，生意却日渐萧条，她觉得太不公平。

「爷爷也不会答应的。」她干脆搬出艾家的大长辈。

奶奶几年前病逝，而年已八十四岁的爷爷患有糖尿病及心脏衰竭，行动不便，常须往返医院。

「你爷爷也同意了。关店后，你妈在家照顾你爷爷，我去找份守卫的工作。」

艾爸爸的回答令她一颤。显然爷爷庞大的医疗开销增加了家里的经济负担，使得他们的财支更为吃紧。

「我不同意。」她用力摇头，不愿妥协。

「可欢，要做这个决定，你爸也是千百个不愿意，还难过的偷掉泪，如果不是真的撑不下去，没人想要这种结果，你就别让你爸为难了。」周美云柔声劝说。

前两、三年饼店还有些微薄利润，但去年只勉强收支平衡，而今年过了大半年了，早已是入不敷出，月月亏钱。因不希望女儿担忧，他们不敢让她知道真正的收支情况，不想让乐观的她有太多负担，看来如今只能说实话了。

艾可欢听了心一沉。原来，店里的收支比她以为的还糟。

「爸，让我再努力看看好不好？如果今年中秋月饼的营业额比去年成长，就让店继续开下去。」她仍想力挽狂澜。

「这个……好吧。」艾爸爸不忍拒绝她的恳求，也冀盼饼店有一丝生存的机会，希望奇迹出现。

这一晚，艾可欢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虽然争取到让饼店能继续营业的机会，但对于如何增加月饼订单，她却没什么实质策略。

今年年初，她绞尽脑汁想出的许多促销活动，并没有多大效应。原以为利用饼店一甲子的老字号店庆，能开发新顾客，增加营收，但促销活动近半个月，并没什么成效，令她挫折。

没学过营销，不懂真正经商之道的她，眼下能帮忙的，也只有骆上杰。

虽然看见他跟温小姐约会，令她内心有些酸酸的，虽然不想这时和他见面，但为了饼店的未来，再不愿，她都必须寻求他的协助。

隔天中午，艾可欢前往罗伦斯贸易，第二次踏进骆上杰的办公室。

办公桌上摆着秘书买来、还未动过的便当，他一双眼注视着计算机屏幕上不断变动的股市行情。

听见艾可欢突然来访，令他微诧，抬眸见到门口的她，心怦跳了下，有种重逢的喜悦。

仿佛他们已经许久未见。

原本打算今天下班后去她家找她，约她吃晚餐，没料到她会先来找他。

他关掉网页，站起身，走出办公桌，薄唇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艾可欢看见他难得露出温和的神情，内心纠结了下，以为他才约会两次，便已感染了温小姐的温和气息。

她在想什么？急忙抹去内心的不适，她走向他的办公桌。

「我有事找你帮忙。」她有些不自在的道。怕他听了觉得麻烦，也许还会劝她，关店才是明智之举。

「发生什么事？」感觉她脸色微沉，他不禁担忧的问。

「你吃饭了吗？可以请你吃一下我做的糕饼吗？」艾可欢手拎着提袋，看见他桌上原封不动的便当，问得有些忐忑。

「新产品？我乐意当白老鼠。」他难得的开玩笑。

他以为她的扭捏是害羞的表现，对她找自己当试吃对象，内心非常愉悦。

「不是新产品，都是我家饼店的老产品，不过是我做的。」将提袋放在他办公桌上，她拿出方型纸盒，里面盛装她早上做的几样自家糕饼。

望着堆栈各种传统糕饼的纸盒，骆上杰一双黑眸，紧盯着一颗粉色可爱的寿桃，不自觉拿起来观赏。

一颗平凡的寿桃，却轻易勾起他远久的记忆。

想起国中时代，她偷偷送寿桃给喜欢对象那单纯可爱的模样；想起高中时代，他提起寿桃向她暗喻告白失败……曾希望她送亲手做的可爱桃子给他，如今竟成真了。

尽管她不是来告白，看起来也不像送礼，但他仍不免感到雀跃。

拨开柔软的寿桃，白绵绵的面皮包裹着绵密的绿豆馅，他咬一口，软Ｑ的面皮愈嚼愈香，搭配扎实的馅料，甜而不腻。

虽然他对传统点心没有特别爱好，但他记得当年吃下她做的寿桃时的心情。

当年她亲手做的寿桃，在一群人吆喝推拒下落入他手中，他接收后，一个人独自享受。

他记得那股淡淡的香气，软软的甜味，令他心生一股温情，才会因担心她受伤，故意经过她家，观察她好长一段时间。

那段往事，即使现在，他也不会对她说出口。

「你老实回答，我做的糕饼有没有问题？」店里生意一直不好，是不是她手艺没传承到味？

「很好吃。」放下寿桃，骆上杰改拿一块芝麻肉饼咬一口品尝，接着又咬一口鲁肉豆沙饼、凤梨酥、蛋黄酥，把里面的糕饼全咬上一口，这样就没人可以跟他抢了。

他虽对糕饼没太大兴趣，但因为是她亲自送上门，他当然全数收下。

「我是很认真问你，你不要敷衍我。」见他把每种糕饼都咬一口，令艾可欢觉得他在敷衍自己。

「我没有敷衍你，这些我全要留下来当午餐慢慢吃。」骆上杰朝她微微一笑。

他难得的笑容却没让她心情轻松，反倒蹙起眉头。

「抱歉，我不是美食专家，无法说出动人的评论。」见她神情不动劲，他忙解释。「我妈年节常买你家的糕饼送亲戚，她说你家饼店传承三代，口味依旧，且真材实料，比许多新闻的饼店更耐吃、更让人回味。」也许自己的话没说服力，他急忙搬出母亲说过的话来赞美她。

艾可欢听了，稍稍松缓眉心的皱折，却不禁叹了口气。

「如果我做的饼没问题，我们家饼店也一直忠于原味，为什么生意愈来愈差，甚至快要开不下去了……」她不禁哽咽。

「呃？」骆上杰闻言怔愣了下。「你家要关店？」他瞠眸愕然。

虽听闻她家饼店生意大不如从前，但没想过会走到关店这地步，莫名地，有种不舍。

「我爸说今年店里一直入不敷出，很难再硬撑下去，打算过完中秋便结束营业。我听了很难过，完全不能接受，最后商量等中秋过后，再做最后打算，如果今年月饼订单能比去年增加，我爸就同意再经营看看……」她语气沉重的道。

忽地，她抬头看他。「骆上杰，可不可以拜托你公司今年改订月饼送员工？」她厚着脸皮向他要求。

罗伦斯贸易并没有送员工年节礼盒的惯例，他们向来以发放礼金代替，如果能争取到他这个大户，至少也有四、五十盒的月饼订单。

「这个……我跟我爸商量一下，加订些送厂商、客户的礼盒，应该可以吃下一百盒的量，不过，我认为这并非长久之计。」她第一次开口求他帮忙，他没拒绝的道理，就算要他现在天天去她家光顾，他也乐意之至，但若希望饼店长久经营下去，单靠他为她增加订单是不够的。

「那可不可以拜托你教我如何营销？」艾可欢轻抿唇瓣，蹙眉再度提出请求。

「呃？」骆上杰微怔。她脸上阴郁的神情，不若之前朝气明亮，令他很担心。

「我知道你很忙，教我一点点就好，要怎么做生意、怎么提升营业额？」虽然觉得有些强人所难，但她只能硬着头皮，恳求他指点一二。

「我其实一直对我家的饼、对我跟我爸做的糕点很有信心，但生意不好是事实，如果不是东西难吃，就是营销有问题。虽说传统糕饼业逐渐没落，但许多老字号仍有排除热潮。我不敢跟名店相比，只是觉得我家生意不该如此，应该有什么挽救的方法才是。

「我认识的人，只有你拥有高学历，且真的懂经营管理，我知道这种事不是随便说说就能教会，但一点点也行，给我努力的方向，或者告诉我该读哪本书有用……」艾可欢一鼓作气的说着，由于担忧饼店难以生存，愈说心愈酸，眼眶不禁蒙上泪雾。

「……给我一些时间想想。」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令他心慌，一时不知如何响应，又想直接张臂将她搂进怀里。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忙，可是我只能找你帮忙。」见他面有难色，以为自己强人所难，她感到很不好意思。

严格来说，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情，他也没有义务帮她解决难题，何况她所面临的，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小事。

「可欢，别担心，我会帮你想法办。」骆上杰走近她，轻拍她的肩安慰。

她抬眸看他，他的一句话，让她宛如捉到浮木的溺水者，一棵焦虑的心，顿时安定。

「那……就拜托你了，不打扰你上班时间，我先回去了，想到办法时再跟我联络。」两人靠太近，嗅闻到他身上的阳刚气息，令她紧张起来，双颊微微发热，她连忙要退开。

明明之前，跟他坐在车里独处，她也没这般紧张。

在撞见他跟温小姐逛书局之后，她内心异样的情绪，一点一滴窜流出来。

连忙告诫自己，她只是单纯请他帮忙挽救饼店，对他不应该有其它想法。

她才刚为他介绍了理想的相亲对象，他们已有很好的互动，她该乐观其成，诚心祝福才是。

转身，匆匆离开他的办公室。

尽管内心有一丝酸楚、怅然，她却要自己漠视。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想想怎么增加今年中秋月饼订单。

骆上杰见她急忙离去，想开口留下她，却想到她心情不佳，于是作罢。

返回办公桌后，他开启网页，却不是观看股市行情，而是查询传统糕饼业的相关信息。

无论如何，他会竭尽所能，为她家饼店找到最有利的营销管道，得以永续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