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任听雨展开那张被揉过的纸,送这张纸来的人早已走了。

慕紫在旁边侍候他,良久开口:「楼主,你已经看了一个时辰。你不是说再也不看和他有关的任何东西?」

任听雨柔声道:「慕紫,我没有真正的亲人。当你和自己的家人一样,你就不要管我了。」

慕紫低下头去,在心里暗自咬牙切齿。楼主因为一个寒青,变了这么多,变得这样……可怜。

任听雨吩咐他:「你下去吧。」

慕紫哽咽:「楼主别赶我走。」

任听雨忽然笑了,「很久没见过你撒娇了。」

慕紫黯然,「楼主已经不把我当亲人很久了,眼睛里只看得见……」

他看见任听雨眼中一闪而逝的痛苦,急忙住口。

任听雨站了起来,「没什么,你不下去,就留在这里吧。」

慕紫看着他一步步走出去,犹豫着要不要跟上。他心里其实担心得很,任听雨前些天几乎是冬天的一块寒冰,现在忽然又变成了温暖春风。

然而,这温暖却比冰冷更让他觉得不可捉摸和忧虑。

任听雨去他亲手种下的绿色兰花前,轻抚花瓣,渐渐出神。晚风吹拂他的衣袍,从远处看,像是要乘风而去的仙人。

在慕紫的心目中,天下当然是再也没有人比得上任听雨。

那个宋尘到底是什么人?让寒青在云外小楼生活了三年之后仍旧离去。

楼主的相貌谁也及不上,楼主对寒青细致入微,三年从来没有让寒青有过一点不痛快。为什么寒青这样无情,连这样思念楼主的一封信,明明写了,却又不肯送到楼主的手里?

寒青的那张信纸是云外小楼跟踪在他身后的人拾到的,派人送回云外小楼给任听雨过目。

任听雨的一切,都是慕紫在收拾,可是却不知道任听雨把那封信放在了哪里。任听雨常常在无事的时候去崖上坐着,看云从山谷里飘上来,又慢慢散开。

慕紫猜他一定贴身收藏着那封信,却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也许情爱是劝解不了的事情,那真要庆幸他没有爱任何人。

但无论如何,春风总比寒冰要好。

时间没有过太久,九霄的人送来了一封寒青的亲笔信。

慕紫拿去给任听雨。「楼主,公子给你写信了。」

任听雨接过来,看慕紫还站在旁边,看了他一眼。慕紫会意,跑下山崖去。

信纸打开,的确是寒青的字迹。寒青的字从来都好看,以前结构上弱一些,他在云外小楼住了三年,任听雨常常陪他写字,这毛病便慢慢扳过来了。

「听雨,我已经想起从前的事情,谢谢你放我离开,我和宋尘都感激你。但我不能再回到云外小楼了,宋尘的心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家。

「这几天我开始感觉到气血逆转。我记得你说过,这是无人能医的绝症,纵然不死,也是走火入魔。我有幸还未死,仍能提笔给你写这封信。

「如果没有你,我早已死了。多活了三年,却害得你也不能快活,我永远感激你的情意。不知道我哪里修来的福气,得到你的垂青,但我只有一颗心,早已经给了宋尘。

「我对宋尘说,要离开他回云外小楼找你。宋尘很聪明,但太痴心。假如有一天,宋尘抱着万一的希望来云外小楼看我,别见他,别告诉他我已经不在了。活着再苦,我不愿意宋尘死去。

「我记得有一年清明,早晨起来下了一场特别细密的雨,山里云雾蒙蒙还有水气。你说崖下的云彩飘上来,简直是仙境,想一脚踏下去,我当时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现在明白了。你和我在一起其实也不快乐,你永远存着心事。

「听雨,忘记过去的事情吧。天下这么大,什么精采的人都有,你别一个人孤零零的。」

任听雨把信收起来,「寒青,我和宋尘在你眼里终究是差了这么多。你不会让宋尘忘记你,却希望我忘记你。」

他把信贴在胸口,三年时光,一幕幕从眼前晃过去。

寒青伤愈后无助的依赖他,对他温柔顺从,跟他学武功书法。清明时去山谷里采药草,中秋一起做月饼,除夕一人写一边春联。

一切如梦幻泡影!

任听雨痛楚难当,合上眼睛,寒青就站在他的心里。

寒青从来也不会惹他不开心,除了去找宋尘,再也没有违背他意愿的时候。

小白趴在他身边,觉得他的动静奇怪,抬头望着他。

任听雨轻抚牠的头,「好好看家吃肉。」身影轻轻闪动,已飘下山崖。

***

寒青离开京城,已觉得气力渐虚。他不忍心宋尘亲眼看见他死,既已出京城,心就算放下一半。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南下。

走了十余日,已经是江南风光。群鸟在花树上啼鸣,绿水将白墙黑瓦的房屋围绕。寒青付了车资,找了一处风景最美的客栈住下。

客栈的窗后就是一池湖水,碧绿如翡翠一般。

寒青自忖早该死了,可是有时翻涌的气血又会自行平息,只是折腾了这半个月,人已经瘦得厉害。

客栈老板见他出手大方,衣衫华美,当他是来赏玩风景散心的少年公子,对他十分热络。和他闲谈:「这里向来有不少城里的公子来此散心,公子也把心事放下,好好宽养。」

寒青道:「我看客栈前的马车都很有富贵气象,原来是这样。」

两人正聊着,听见外面有女子的争吵之声,一起向窗外望去。

有一个女子正在往湖水中跳,边上有人拦她,两个人挣扎不休,这女子抬起头来,寒青吃了一惊,万万想不到山野之境竟有此等绝色。这女子长眉杏眼,竟然有几分像他的母亲寒真。

客栈老板叹气,「这是我们这里最美的姑娘,叫做纪娥。大约两年前,京城来了一位周大人到此游玩,看中了纪娥的美貌,用尽手段,将她骗上手,说一年后回来接她。」

寒青听到这里,已经了然。「那畜生再也没来是么?」

他憎恨宋谨这样的负心人,听到这种事情直接便猜出结果。

老板点头,「哎,他走之后,纪娥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过去那些好色觊觎她的浪荡子,便日日在她的门前骂她不守妇道。

「她坚持生下孩子,父亲又气又病,竟在孩子出生那天过世了,纪娥自己抚养孩子,将将养到一岁大。京城传来消息,那周大人早就娶了皇上最疼爱的安平公主。」

寒青啊了一声,「原来是大学士周统。」

老板并不意外他知道周统,点了点头,「正是,还好纪娥家里还有些人,每日拦着她,防她寻死。她家在这里也算小富人家,喏,就是那边那处大院,纪娥的娘着急着把房子卖一个院落出去,凑钱给女儿做路费。

「真是想不开啊,就是去了京城,姓周的又怎么会认她们母子,只怕万一弄不好,连性命都不能保全。」

寒青叹息一声,再看窗外,纪娥已经被家里人带走了。

他中午吃了饭便睡了,想起纪娥的容貌,总觉得难以释怀。

二十年来他一直以为寒真是他的姑姑,只叫过一声娘便天人永隔,中间的种种痛苦,真是想一想都要肝肠寸断。

寒青站起来从窗子跳了出去。到老板刚才指点的那处纪娥家门前,敲了敲门环。

门并没有锁,应门的是个童子。

童子的手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那孩子冲寒青笑了笑。一张脸真如花瓣,让人看一眼就再也离不开。

童子问他:「找谁?」

寒青道:「我听说你们家要卖房子。」

童子立刻点头,「进来吧。」

他冲里面喊一声,带着寒青进了内院。

接待的是一位老夫人,寒青料想必定是纪娥的娘,料也不会超过五十岁,头发却白了一半。

老夫人问:「这位公子,我们这处宅院卖南面那一个院落,不知公子肯出多少?」

寒青道:「妳要多少,我给妳双倍。」

老夫人吓了一跳,这样的好事从来难找。「不知公子什么时候可以……」

寒青将银票掏出一张给她。

老夫人手微微颤抖,「公子慢等,老身这就去为公子取房契交割。」

「房契不急。我原本住在客栈,也没带着什么东西,今天便搬来可以么?」

老夫人点头,「当然可以。」

她又吩咐了一个小丫鬟去给寒青收拾卧室。

寒青跟着那丫鬟去了,发觉纪家的庭院建得很雅致,布置也颇简单有致,是宋尘喜欢的那种风格,不禁倍生好感。

寒青晚上睡在这里,恍惚觉他在宋尘身边。夜里想起童年时在九霄岛上,表哥带他去后山,长大学武,去中原遇到了宋尘,转转折折的相遇和分离,直到后来母亲辞世。心里千头万绪地转过去,再也睡不着。

午夜万籁俱寂,寒青却听到一点奇怪的动静,像是挣扎着的呼叫被强行捂住露出的那一点点声息。

夜里听见这样的声音,当真恐怖。

寒青把外衣套在身上,悄悄推门,向北面声音传来处飞快奔去。

他已来得晚了,宅院间是隐隐的血腥气。

寒青心里惊慌,从开着的门户踏进室内。

小丫鬟已经倒在门前,纪娥正在抵死挣扎。来人并非什么高手,杀了人也有些手软。

寒青轻轻在他身上按了一掌,已将他击得吐血。寒青点了来人几处穴道,他自己却因为妄动真气,气血翻涌不休,坐倒在地上,咳了一身的血。

纪娥已吓呆了。床上坐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正是寒青白天看见的那个。

纪娥过一会才知道她已经死里逃生,叫了一声,拼命地往后缩。倒是那个俊秀的小小孩子,始终没有露出什么太惊慌的神情。

寒青声音微弱:「杀了他。」

他力气衰竭,点的穴道不重,一会便会自行解开了。

纪娥颤抖不休,不住摇头。

寒青看那人手指动了一动,喝道:「快,否则我们都活不成。」

纪娥颤抖着向前,捡起了杀手落下的刀。那人的眼神狠戾,在她脸上一转,吓得她手中的刀掉在地上,奔到寒青身边。

寒青一生见的大多是潇洒痛快的人物,温柔如宋尘,平和如萧殊,都是利落干脆的人。当年偶然救下的女子也是快意恩仇的女中豪杰。这个纪娥亲人、下人全都惨死面前,却这样胆小,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其实他有些冤枉纪娥了,普通女子遭逢巨变,没有吓破胆已属不易,何况去杀人。

寒青勉强提气,却吐一大口血出来,那人却已站了起来。寒青从来没有想过他竟会丧命在这种人手里。

寒青苦笑了一下,对纪娥道:「抱了孩子快跑。」

一把柔和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带着无限安慰人心的味道:「她不用跑。」

寒青回头看去,怔了一怔。

任听雨把他抱了起来,轻声道:「谁伤了你,我定要他受尽苦楚而死。」

那杀手遇到寒青已经觉得晦气,现在看这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面前,吓得心里发寒,转身就向外跑。

面前一排细小的银针闪烁着逼近眼前。任听雨等人明明在他的身后,这银针却绕到他面前,他只来得及看清那些银光,惨叫着倒在地上,随即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兀自不住地颤抖。

任听雨点了寒青几处穴道,给他擦了唇角的血。

寒青道:「带她们走。」

任听雨看了纪娥一眼。「好。」点了寒青的睡穴,抱着他走出去。

云外小楼的人收拾善后,将纪娥强行带走。纪娥抱着孩子,心里惊惧,每日哭闹。

护送她们的人劝说:「别闹了,要杀妳早杀了。无论妳有什么冤枉,要是我们楼主开恩,保妳直接看见青天,真不知道妳是怎么修来的福气。」

寒青那夜用了内力牵连伤势,每天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任听雨抱着他坐在马车上,寒青的气息微弱,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

三年前寒青也这样悄无声息,那个时候任听雨不心慌,因为知道他一定救得了寒青。三年后任听雨已经对他情根深种,却没有治好他的把握。也不敢想寒青若不好,他会怎样。

行行复行行,不断地更换车马,行程始终没有停下,终于在十天内赶回了云外小楼。

清爽的风挟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寒青竟然睁开眼睛。他在这里生活整整了三年,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

山崖上观望的斑斓猛虎跳下来,寒青勉强伸手抚摸牠的头,疲惫地松开了手。

见到寒青,小白兴奋不已地跟在身后,一直跟到寒青的住处,被任听雨关在了门外。牠郁闷地伸爪子轻轻挠了挠门,趴在门口守着牠的两个主人。

屋内点了提神的香,寒青躺在柔软的被褥上。任听雨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凝望他。

寒青似乎精神了一些,他握住任听雨的手,微微地摇头。

任听雨柔声道:「等你的伤好了,我就送你回去,不留你在我身边。」

寒青合上眼睛又重新睁开,还是摇了摇头。他已不愿再欠任听雨的情义,却是避不开。

任听雨轻轻抱住他,柔声安慰:「我说气血逆流治不好,是骗你的。」他亲吻寒青的眉目,「天下没有什么病我医不好。」

寒青的泪水从眼里流出来,慢慢地流下去,落在任听雨的身上。

任听雨抱紧寒青贴着他自己,「你不会死的,会平平安安活到一百岁。」

寒青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

任听雨点了他的穴道,使他一切消耗身体的事情都不能做,连身体也比别人凉些。

寒青竭尽全力抓住他的袖子,目光中透露出挣扎和惨烈。

任听雨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一掌,解开他的哑穴。

寒青微弱道:「不要。」他攥紧任听雨的手,「听雨,别这样做,我不愿意你死。」

任听雨笑了笑,「谁说我会死,不会的。」

寒青微微摇头,「听雨,我不能再欠你的情意。你若是不恨我,就将我埋在云外小楼吧。」

任听雨柔声道:「你怕宋尘看见你死了,为什么不怕我看见?」

他轻抚寒青的头发,「你觉得宋尘可怜弱小,我却可以接受一切。」他拉被盖住寒青,「我也不可以,我也看不了。」

寒青看着任听雨俊秀的面容,长长的睫毛。他是云外小楼的楼主,武林不世出的天才,可他也会觉得伤心,失望。是他让任听雨这么痛苦。

寒青喃喃:「听雨,对不起,对不起。」

任听雨吻了吻他,「你没有对不起我,你还有什么想说么?」

寒青恳求他:「别再做什么,如果你出事,我会一辈子都不安心,不快活。」

任听雨笑了笑,「你不快活,这我可管不了。」

「我和宋尘,怎样都是无怨。」他望向任听雨,狠了狠心,「可我和你不一样,听雨,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觉得你是我的情人,只当你是我的亲人。」

任听雨态度平静,这世上原本没有多少事情能让他动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云外小楼的医术极尽神奇,本就是心理、身体各方面的结合运用。寒青虽不能像爱宋尘一样的爱他,但若非对他有情义,也早就身亡了。任听雨自然清楚这点,又怎么会听寒青的表面之词,就放弃救他。

寒青绝望,「别这样。听雨,你若因我死了,我也不能安心活着。」

得到任听雨的垂青,是缘分,可是他爱宋尘,这样报答不了注定辜负的感情,是无边的重担。

任听雨听见这句话,眼中光芒闪动,「那就赌一次。我若死了,你就和我葬在一起,当作我为你医病的酬劳。我若没有什么事,那就只是治病而已,你还回去守着你的宋尘。」

寒青道:「不!」

他怎么能让任听雨冒险,任听雨曾经说过,人力绝不能回天。

任听雨没有听他再说下去,伸指点了他的穴道,将床帐上系着的夜明珠装在挂在边上的布套里。

黑暗彷佛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寒青鼻端是任听雨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心里无数的念头彼此冲撞,最后终于睡了过去。

任听雨的血便是疗伤的灵药,可一个人能有多少血。一次失去一些没有关系,失去得多了,纵然武功盖世,也一样活不成。

寒青不肯喝他的血,却没有办法躲避。为了让他少流血,便只有配合任听雨,祈求尚有万一的机会可以痊愈。

任听雨每天将内力输到寒青的体内,压制他翻转的气血,冲开淤塞的穴道。这是极凶险的事情,稍有不慎,两个人都不能活。

万幸之处在于寒青的真气本就来源于他,没有丝毫的冲突,使任听雨可以驾驭他体内的真气流转。寒青只有他的三成功力,压制起来,分外多了一些把握。

这救人的方法并非是任听雨创造的,可也从来没有人试过。因为世上绝无医人者肯冒生命危险试行此术;就算有人肯,又哪里有任听雨这样高深的功力;就算有任听雨的功力,两个人的真气不同,也只能同归于尽,遑论救人。

寒青竭力收束所有心神,随着任听雨的内息游走,不敢有半点分心,若是有什么动荡,他与任听雨都会承受不了。

这已经是第十天,他渐渐感到气息的平复,可胸口却有莫名的焦灼,任听雨也发现他的不对。两个人的内息不能完全合在一起,不可控制的冲突,巨大的冲力返回来,齐齐呕了一口血,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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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归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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