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市
第二章花市
晚上,奈美和林辉南如约在希尔顿大酒店的宾客休息区见了面。奈美是带着瓷壶和瓷盘的照片从房间里下来的。
瓷盘的照片只有一张,而瓷壶却有从不同角度拍摄的三张照片。
“就是这个么吗?……”
林辉南首先拿起的是瓷盘的照片。
“青花的色彩或许没有拍出来。”
这些照片都是奈美自己拍的。在她的朋友中有一位女摄影师,在灯光照明方面给了她一些指导。大哥曾经疯玩过一阵子的相机,所以家中摄影器材一应俱全。奈美一口气拍了四卷胶卷,然后精挑细选地从中选了几张,可青花的那种蓝色有没有很好地表现出来,她依然有些担心。然而,问题并不在色彩上,而是在图案上。
“有些像大理石条纹。在日本,被称为‘练上手’,而在中国被称叫绞胎瓷。”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尽管只经过了半年左右的突击学习,奈美也发现这与“练上手(绞胎瓷)”很像。
所谓绞胎瓷,是将白色的瓷土和红色的瓷土揉在一起,制成带条纹的瓷板,然后再以此为瓷胚制作各种器物。有直接进窑烧制的,也有在其表面刷上一层透明的釉之后再入窑的。由于这种瓷器的纹理有些像木纹,所以又被称为“木理纹”。这种技法起自唐代,多见于宋代磁州窑的作品之中。
“给人的感觉是这样,可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
林辉南说着又拿起了一张瓷壶的照片。
绞胎瓷是瓷胚本身所带有的各种漩涡状图案,但这两件瓷器上的图案,却是在白色瓷胎上用氧化钴原料画上去的。
这种纹理在欧洲人眼里往往会联想起大理石条纹而不是木质纹理,所以称其为“大理石条纹。”可不管是木质纹理还是大理石条纹,都应该是偶然形成的。
在制作绞胎瓷的抟土阶段,通过不同的瓷土配比,可在一定程度上烧制出符合陶工意图的瓷器。
而给瓷器上青花时,是直接画在器物表面的,最后所形成的色彩另当别论,其图案绝非偶然形成的。至少是直接反映出描绘人的构想的。
“给这个壶和盘上彩的人,很可能是从绞胎瓷的纹理上获得了绘制图案的灵感。……我有一个画家朋友,就从波士顿博物馆收藏的带有竹编纹理的水罐上受到启发后创作了一幅抽像画。爱美之人,有时也想用自己的技法表现偶然的。”
“您所说的这些,我有些理解了,搞创作的人有时会嫉妒浑然天成的东西。……或许这两件青花瓷的图案也是从绞胎瓷上获得灵感后描绘出来的。那么,林先生,您见过类似的东西吗?”
奈美问道。
“没有,我想我看过的东西比一般人要多一些吧。可这种青花瓷却从未见过。如果要说这种图案的类型,我想应该是居于波涛纹一类的吧。”
“就是说,我再继续找下去的话,也很渺茫了?”
奈美将目光落在林辉南还给她的那些照片上。
“也不能说没有可能。我也只是比一般人看得多一些罢了。譬如说,托普卡匹博物馆中收藏的瓷器有一两万件之多,并没有全部展出,还有很大一部分躺在仓库里呢。说不定其中就有相同类型的瓷器。”
林辉南似乎是在安慰奈美。
“明白了。”
奈美点了点头。
“令尊还健在吗?”
奈美摇了摇头,道:
“已去世多年了。”
“哦,那这就是遗物了。”
“是啊。……”
奈美有些迟疑:现在说出在史密斯医生家的客厅里有类似的东西,合适吗?自己觉得与一个刚认识的人说这些,略显轻率。并且,要说这事的话,就必须先说明自己为什么会去史密斯家,不然就显得别扭了。当然也有“在我朋友史密斯医生家……”之类的貌似不经意的说法,然而,她又觉得这样的说法似乎在有意隐瞒丈夫死去的真相了。
因此,话到了嘴边,奈美还是将它咽了下去。
“虽说令尊已过世多年了,可是,您对令尊的这些遗物感兴趣还是最近的事吧。”
林辉南和蔼地笑道。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
奈美对于对方的这种洞察力感到有些畏惧。那张和蔼的笑脸分明就是隐藏敏锐目光的面纱。
“您可要小心了。”
林辉南笑呵呵地说道:
“被瓷器缠上了,可是无路可逃的啊。在日本,人们常说会上瘾的。”
“不知为什么,……”
奈美接上了中断了的话头,继续说道:
“最近,我就觉得被瓷器缠住了。”
“太早了吧。先得打开眼界……就是说去接触各种各样的东西,然后再得出结论:还是这个好。这样比较理想吧。我不反对上瘾,可还是觉得尽可能晚一点上瘾的好。”
“我好像是在聆听校长先生的教导啊。”
“啊,恕我失礼了。……我说得太古板了吧?”
“倒不是古板,……您的话我理解,可我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快上瘾的。”
结婚十年,其中又经历了两年的国外生活,现在又守寡半年。
——奈美决不认为自己的生活空间很狭窄。从三十五、六岁的年龄来说,也不能算是过早了吧。
“明天准备上哪儿去啊?”
林辉南改变了话题。
“跟着酒店组织的旅行团,去有名的地方转转呗。”
“苏莱曼清真寺、蓝色清真寺、阿亚•索菲亚……应该都不错吧。都是些令人心情舒畅的地方么,伊斯坦布尔的寺庙极为平易近人。然后,就是购物了吧。”
“巴扎(译注:“巴扎”是波斯语市场的音译,印度、东南亚以及我国新疆的伊斯兰教地区都将集贸市场称为巴扎。)么我打算一个人去。”
“巴扎果然不错,但有些地方单身女性是不宜进入的。日本也有类似的场所,在伊斯兰教的世界中,范围就更广了。”
“您是说,我一个人在这里是无法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
“是的……”林辉南看了一眼手表,道:“怎么样?能陪我一个小时吗?去当地人喝酒的地方看看。”
“单身女性不能进入的?”
“法律并没有禁止,可单身女性,尤其是单身的外国女性走在那种地方就太惹人注目。如果我在您的身边,那就显得很平常了。”
“能带我去一下吗,哦,我太兴奋了。”
奈美十分喜欢林辉南的这个邀请方式。既然来到了这个城市,那就不仅要看它的表面,它背面的模样当然也想见识的。
“即日本所谓的红灯笼街区(译注:小饭馆、小酒馆集中的地方。并非“红灯区”)啊。”
“很好玩的吧?”
“还有吉普赛人唱歌什么的,非常热闹。”
“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奈美兴奋不已,简直有些坐立不安了。可以说丈夫死后,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同时,她喜欢记录,所以问了那个场所的名称。
“乞乞埃•巴扎……卖花人聚集的地方。”
“花市。……名称也好听啊。”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最近奈美的心中常常会冒出这样的疑问。在东京的地铁内、展览馆、百货商场,……不论身在何处,都会冒出这么个轻微,或者说并不轻微的疑问。
(哦,对了……)
这时,她终于明白了。所谓“不论身在何处——”是因为这种场所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些人多、充满活力的地方,这个乞乞埃•巴扎——花市也是如此。
乞乞埃在土耳其语中为“花”的意思。巴扎自然是指集市。所以,乞乞埃•巴扎直译过来就是“花市”。其实,这里并非只卖鲜花。还有蔬菜店、肉店、鱼店。眼下已经快到晚上九点了,可通道上依然是熙熙攘攘的。
“可别走散了哦。”
林辉南走在人群中说道。
奈美很自然地就挽住了他的胳膊。因为他的肋下微微露出了一个空隙,奈美就将手伸了进去,好像是一个极为顺理成章的动作。
集市中有一个角落全是饮食店。这些店,店堂里面自然放着桌子,店堂外面路边上也放着桌子,并且,外面的桌子更受欢迎。外面的桌子上客满了,人们才到店里而去吃东西。
“我有一个熟悉的小店。”
林辉南说道。可这个店的外设桌子也已经客满了,二人就走进店堂。老板跑出来和林辉南握了握手,说了句什么。林辉南回答后,拍拍对方的肩膀。两人的交谈的也并非只是三言两语,竟说了好一阵子。
“林先生,您会说土耳其话啊?”
在桌旁坐下后,奈美问道。
“一点点罢了。……常来这儿么。”
林辉南在奈美的身边坐了下来。
“可不是片言只语啊。我虽然听不懂土耳其语,可这点还是听得出来的。”
“比片言只语再多会一点点而已。……呃,您能喝些酒,对吧?”
在坐车来时,奈美已经回答林辉南说:少喝点儿,还行。
“真是只能喝一点。……”
“那么,就喝点本地的酒吧。本地酒不错的哦。适合本地的水土,不会上头。……土耳其酒称为拉库,兑水喝。”
林辉南用土耳其语跟跑堂的要了本地的酒。
下酒菜是西红柿和青菜,还有一些肉在里面,似乎是羊肉。
“这就是拉库。”
林辉南指着酒杯说道。
“啊,就是这个呀……”
奈美还当是水呢。只见透明的玻璃杯中只注入了三分之一左右的透明的液体。
“不喝太浓的吧?”
林辉南拿起矿泉水问道。
“嗯,尽量淡一些。”
林辉南将矿泉水注入奈美的酒杯,眼看着杯中的液体就变成了乳白色。
“哎……”
奈美撅着嘴。
“发生化学变化了吧。”
林辉南在自己的酒杯里也加了矿泉水,随即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乳白色的酒。
“虽然人各有所好。但也会习惯适应的。我第一次喝的时候,也觉得很冲,可现在已经喜欢上了。”
酒喝下了肚,林辉南将酒杯放回到桌子上,颇有感触地说道。
这时,外面突然热闹起来了。原来是吉普赛人到各张桌子前来唱歌了。歌声阵阵传来,还有伴奏的吉他声,那曲调像胡琴一样哀婉动人。
(这哪是酒,简直是药啊。)
这就是奈美品尝过后的感想。
上小学时,奈美有一次扁桃体发炎,肿了起来,当时喝的药水,就是这种味道。
“感觉怎么样?”
林辉南问道。
“不像是第一次喝的感觉。”
奈美自以为回答得十分巧妙。
“那就好。”
林辉南又端起了酒杯。如此这般,喝了三次过后,杯中就空空如也了。随即他又要了一杯。
“林先生很能喝吧?”
“不,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这么说来,以前是海量了。”
“没什么可值得自豪的。”
林辉南用手指弹了弹酒杯说道。
由于酒菜都要由店内端到店外,所以,店门一直敞开着,外面的热闹气氛也传到了店内。
两拨客人走后,店里就只剩下奈美和林辉南了。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都默不作声,似乎正在感觉从店外传来的热闹气氛。
哀婉的曲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取而代之的是热情洋溢的音乐,有几个男人正在齐声合唱。音乐和歌曲的节拍很快,有一个男人站到了椅子上,张开双臂,晃动身体。
喝光了第三杯酒之后,林辉南突然说道:
“千叶小姐,我跟你说了假话了。……”
“哎,什么假话?”
奈美盯住了对方的眼睛。林辉南并不回避她的视线,嘴角依然保持着微笑。
“刚才你给我看了照片。就是令尊的遗物,瓷壶和瓷盘的照片。我说我没见过相同类型的东西。其实,这是假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说出口了。”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吧,林辉南所说的话句子较长,但整体的语调并无改变。
“这么说,您是见过的了?”
“对不起,”林辉南微微侧了一下脑袋,苦笑道:“就在几天前,就在这个巴扎的一个古董店里看到的。不过不是瓷壶,是瓷瓶。”
“哎?就在伊斯坦布尔?在古董店里?”
“嗯,说是古董店,也不是什么上等的古董店,尽摆些旧硬币,旧首饰之类的东西罢了。
“东西还在吗?”
既然是前几天看到过的,应该还在古董店里吧。奈美心想,一定要看一看。
“还在店里吧。不过,是不卖的。”
“怎么了?”
“已经有人买了。……哦,就是我买的,钱都付了。因为我回新加坡之前还要到这儿来的,所以先存在那个店里了。”
“不能买,看看总可以吧。”
“大概可以吧。我是说,估计那老头不会将它藏起来吧。”
“在巴扎的哪一片?”
“我给你画张地图吧。……那里像迷宫一样的。”
林辉南从上衣里边的口袋中取出一个笔记本,撕了一页下来,开始在上面画地图。他似乎对那个古董店的位置记得十分清楚,走笔非常迅捷。
“整个巴扎都装在您的脑子里了吧。了解得真详细啊。”
奈美表示十分钦佩。
“失业人员么,时间有的是。这里有我的朋友,我也比较喜欢这个城市,所以来过好多次了。那个古董店的老板也是我的一个朋友。”
他在地图中古董店的位置上打了斜线,并用笔指着那一部分说道。
从刚才起林辉南就偏了好几次脑袋,似乎在表示遇上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因为太觉突然了,不,是太觉惊奇了。所以,就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说没见过。”
“我能理解。”奈美说道。
虽说只不过半年的时间,可她在美术馆或图册中从未见过类似的东西。林辉南入瓷器这一行已是年深月久,可以说已经上瘾了。所以,看到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就觉得十分惊奇,至少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立刻就付了款将东西买下了。
买下了稀有的瓷器才没过几天,一个在托普卡匹博物馆偶然认识了日本女性竟给他展示了同类瓷器的照片。因为事情太过于突然了,就脱口而出地说了声“没见过”。
奈美自己也有类似的感觉。明明在史密斯医生家里见过同样的瓷壶和瓷盘,却没有向林辉南开诚布公。也并非是有意欺骗。她有所谓“还不了解对方”的借口。结果,她明明是另外见过相同的东西,却说没见过。
“能体会到吗?”林辉南微笑道:“好比一个人吹着口哨在街上乱转,突然撞见一个长得跟自己的朋友一模一样的人。可仔细一看,发现他留着朋友所没有的胡子,这才减轻了一点震惊的程度。”
奈美出示的是瓷壶和瓷盘的照片,而林辉南在巴扎的古董店里买的是瓷瓶。他以留没留胡子的比喻来表示器物种类上的区别。
“咯、咯、咯……”
奈美也笑了,被这笑声一打岔,史密斯医生家里的瓷壶、瓷盘的事就没心情说了。至少她自己对自己这么解释的。
他是个五十出头的为人敦厚的绅士——奈美能接受他的邀请来到这里,是基于这样的判断。然而,今天才刚刚认识这样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自称为失业人员的这人的本来面目到底是什么,至今仍不得而知。面对这样一个人,还没必要将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全部和盘托出吧。
外面的合唱结束了,热烈奔放的乐曲演奏仍然继续着。
“刚才外面的曲调,怎么听着有些伤感啊……”
奈美改变了话题。
“热烈奔放的音乐和哀婉伤感的音乐,都是吉普赛人的音乐。和人一样,有两面性的。”
奈美不明白林辉南这话到底有什么深意。她告诫自己不要对对方的话语太关切。
“走吧,慢慢地逛到有车的地方去吧。……”
喝干了杯中酒后,林辉南将椅子往后挪了挪。奈美也放下了没喝干的酒杯,站起身来,悄悄地瞟了一眼手表。
从酒店出来到目前为止,过了四十五分钟。就是说在这个店里只坐了半个小时。来的时候,坐车花了十分钟,下车后又步行了五分钟。如果是沿老路回去,从这里到酒店应该也是十五分钟。
(分秒不差啊。……)
林辉南邀请时,说是相陪他一个小时。看来他是打算严格履行约定了。
邀请方更应该把握好与“初次见面的朋友”社交时的分寸,而林辉南的行为是严格遵守这一常识的。
奈美回到了酒店的房间里。当她孤身一人时,感觉到自己的心情既舒畅又有些不满足。
——一本正经地约了人家,延长半个小时不是更加符合礼仪吗?
奈美面对着桌上的镜子,心中暗想道,镜中映照出来的,是一张卸了妆的三十六岁的女性的脸。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面对着镜中自己的脸,她出声地问道。
“过一天后,再去巴扎。”
她觉得声音似乎真的是从镜子里面传出来的。
(看来我有些醉了。……)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声。
奈美脱下上衣朝床上扔去。上衣碰到了床边,悄无声息地降到了地毯上,缩成了一团。
“还真的醉了。”
这句话是说出了声的。
她听到了浴室里放水的声音。奈美进房间后,立刻就在浴缸里放水了。可是,现在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拧开过水龙头了。才几分钟之前的事情,就像无意识中的行为一样,头脑中已经没有一点记忆的痕迹了,简直叫人不敢相信。
对于喝酒,自己虽不太喜欢,但她自信酒量还是不错的。可今天,那种药水味道的本地酒,连一杯都没喝完。记得临走时,杯中还剩下两公分左右呢。
“怎么会醉的呢?”
奈美脱内衣时,自言自语道。她知道自己喝醉酒之后,有自言自语的毛病。可奇怪的是,这么一点酒,居然也喝醉了。
“醉人的不光是酒啊。”
图案奇特的青花瓷、林辉南这个半老的绅士……吉普赛的音乐……脑海里这么一一历数着,奈美脱光了身上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