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壶和盘

第一章 壶和盘

相思青花

作者:陈舜臣(日本)

译者:华南虎

第一章壶和盘

虽不是周末,游客却也很多。导游小姐为了集合自己的旅游团队正拔高了嗓门招呼着。

在这熙熙攘攘人群之中,奈美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在欧洲坐大巴就能去轻松游玩亚细亚——这就是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其实,伊斯坦布尔本就是个横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大都市,海峡的西岸是欧洲,东岸就是亚洲。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时代被称为苏丹的皇帝的皇宫就在亚洲一边,即:托普卡匹皇宫。这座宫殿现在已成了一个博物馆。

(译注:托普卡匹皇宫位于伊斯坦布尔东侧的一片高地上,向南可以眺望马尔马拉海,向北可以欣赏博斯普鲁斯海峡。它是15世纪到19世纪初期苏丹的皇宫。主要有皇帝门口、崇敬门口、陶瓷收藏室、议事堂、后宫和吉祥之门。宫中珍藏世界各国的宝物,其中有中国明朝数万件瓷器,奥斯曼帝国时代留下许多王室的服饰、用品、古物等。最著名的有达86克拉的钻石、重达3公斤的翡翠以及托普卡匹短剑。)

奈美正站在皇宫的庭院里。身旁一对老年夫妇的交谈自然而然地传入了她的耳朵里。

“找不到一个卖胶卷的地方。这下可完了---”。

奈美回头一看,见那位老人嘟囔着,并轻轻拍打着胸前的口袋。

“土耳其又不是美国。胶卷之类东西的早就该预备好的么,真是的。”

老人的妻子说的英语拉丁腔很重,而老人的英语却多少带点德语口音。可见两个人都不是在以英语为母语的地区出生的,或许他们各自都经历了一番曲折,才在美国结合在一起的吧。

(他们俩都可以成为电视剧中的人物了。……)

奈美这样想道。

结婚十年刚刚失去了丈夫,已成为寡妇的奈美,正在借助旅游抚平自己心中的悲痛。

受到命运作弄的并非只是自己一人。——她内心悄然期待着这样的感受能让自己觉得轻松一些。她希望能在无意间获得这种感受,但实际上她却在有意寻找着。

“胶卷、胶卷……”

老人还在拍打着胸前。

在这个博物馆里,拍照是要另外收费的,交过费的游客要将交费的收据用针别在衣服上以便识别。这位老人的上衣口袋处就别了这么一张收据。虽说是另外收费,其实金额是极为有限的。

可老人还是很懊恼地拍打着别在胸前的纸条。

“或者向谁借一卷?”

妻子说道。

“哪儿有这样的好心人啊。”

“不就是一卷胶卷么,我去借好了。”

妻子说完就走开了。

看来他们是参加了旅行社组织的团队来的,并且这对老夫妇在旅行团中与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交情。

妻子走到一个中年男子的跟前,和他说了句什么。那男子微笑着打开了背包。看来是接受了她的请求。

“谢谢您。过会儿一定还您的。”

奈美所能听到的,只有最后这句道谢的话。

(我要是遇上这种情况会怎么办呢?)

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奈美不由地考虑起多余的事情来了。

确实是多余的事情。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丈夫了。即使将来出现了同样的情形,那么她的同伴也不会是那个千叶康夫了。

如果是千叶的话,那他肯定不会让妻子出面的,任何事情他都会干净利落地处理好。因此,就目前来说奈美不能想象自己的身边会有一个只会发牢骚,畏畏缩缩的男人。

(至少在目前,……)

她反复思忖了好几遍。十年婚姻生活所留下的深深的痕迹,看来很难一下子就消失的。

说不定自己正期待着一个与千叶康夫截然不同的男人——奈美忽然想到。

“唉,我到底是干嘛来的?”

她轻声地说出了口。她想用自己的声音来阻止不断涌出的胡思乱想,告诉自己,还是想想别的事吧。

丈夫千叶康夫是在去伦敦出差时猝死的。说是猝死,对奈美来说,只是别人都这么认为而已。据说在出差前,他就和好友说起过自己身体不适。当然,这是后来才听说的,当时,他没让妻子知道。

——做妻子的,为什么不了解丈夫的身体状况?

并没有人直接了当地这么批评她。然而,背后肯定会有人这么说吧。丈夫的朋友、同事以及他们的妻子,那些没见过奈美的人,肯定会这么说吧。

奈美觉得,丈夫成功地瞒过了她。对于丈夫的心意,她怀有一种复杂的心情,既感激又抱怨。工作上不顺利也好,身体不舒服也好,她的丈夫都不会挂在嘴上,甚至从他的表情上也看不出来,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或许是因为丈夫比她大九岁的缘故吧,有时是将她当孩子看待的。

(不过,那件事还是被我发觉了。)

奈美发现丈夫有外遇,但她一直将此事藏在心里。丈夫应该是到死为止,都没有察觉的。

千叶康夫在伦敦躺在病床上时,还对医生说:

“暂时不要告诉我妻子。不然,她会担心的。”

这是奈美亲自听医生阿诺德•史密斯说的。

接到急报后,奈美立刻飞到伦敦,并为了了解丈夫临终时的情形,到了医生的家里。

将丈夫的骨灰捧回日本,并料理了一切事务——准确地说,是在半年之后,她才决定外出旅行。

她有两个姐姐。听说她要出去旅行时,大姐羡慕地说道:

“没有孩子真是轻松啊。这下能好好地散散心了。”

奈美决定一个人重走一遍十年前新婚旅行的路线。

二姐听了,说道:

“你是想重温一遍与康夫在一起时的旧忆吧。嗯,这样反倒能爽快地做个了结。”

然而,这个伊斯坦布尔,却不在当年新婚旅行的路线之中的。她顺道来到这座城市是另有目的的。

奈美是五兄妹中的老小。娘家今川家是殷实的贸易商,从明治时代起就开始做进口药材的生意了。在行业内十分有名。药材生意当然也很赚钱,而她的祖父又是个学者,拥有好几项专利,因此,收入相当稳定。

奈美不关心家业,也并不太清楚家底,可她从未在经济上发过愁,为此,她是十分感激自己的娘家的。

与中产阶级普及的现代不同,今川家在日本整体还相当贫穷的时代起,就属于富裕阶层了。因此,奈美的父亲今川彰造从小就养尊处优,还有过在战前很稀罕的外国留学经历。

今川彰造说是为了研究药物而出国留学的,其实在国外却一个劲儿地学画画的。回国继承家业后,也满足于做个星期天画家,同时又热衷于美术品收藏。对此,奈美的长兄诚造曾贬损为:

“半拉子收藏。”

是说父亲的收藏品不够开一个美术馆的。

“没一点针对性,不成体系。只是随心所欲地收罗来了,没有一条主线。每一件收藏品,单独来看虽也不错,可整体上给人一种散漫的感觉。”

对美术自有独到眼光的二哥纯造,也是这样批评亡父的藏品的。然而,奈美倒认为父亲的这种收藏方式没什么不好。她喜欢父亲这种没有偏执的风格,这与父亲的人品是一脉相承的。

只要是能使自己动心的东西就将它买下,这就是今川彰造的风格。奈美小时候曾看着父亲买来的一个牛的雕塑,问道:

“爸爸,这个好在哪儿呀?”

父亲笑呵呵地答道:

“有缘啊。”

尽管是答非所问,可奈美却对此深为感动。当时,还只有十岁吧,可到了三十六岁的今天,当时的场景,以及父亲的声调神态回想起来依然是历历在目。

小时候的奈美曾设想,父亲或许会说是“一见钟情”之类的话,不料父亲的回答远远地超越了这个层次。

有缘的物品是不分什么绘画、工艺品或是西洋艺术品的。看到自己中意的作品已经跟别人成交了,也不会觉得过于惋惜,因为它与自己无缘。

奈美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美之心,是不受羁绊的爱美之心。

(爸爸比哥哥们气量大得多了。审美感觉之敏锐,也是他们望尘莫及的。)

或许是老小的缘故吧,奈美多少有点将父亲理想化的倾向。父亲喜欢的东西,对自己也有吸引力。她自己觉得在兄弟姐妹中,自己的审美意识与父亲最为接近。同时,她也认为自己对父亲的藏品最为了解。结婚后,她对大哥说:

“处理父亲的藏品时,请通知一下我。”

诚造回答道:

“我总不会不济到要卖父亲的藏品吧。”

“我可全都记着呢。”

“怎么着?不相信我吗?”

大哥有些不高兴了。

奈美解释道:

“不是不相信你。我是说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可也不是想占为己有。只要想到东西还在哥哥这里,心里就踏实了。”

所谓“全都记着”倒并非虚言。父亲的藏品确实庞杂,可在奈美心中的各个抽屉里,却是全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得井井有条的。

收到丈夫的讣告后,奈美立刻飞到伦敦,对每位帮助过丈夫的人一一道谢。造访医生史密斯家时,在他们家的客厅里她不由自主地看得目瞪口呆。

因为,摆在客厅里的两件中国瓷器她十分眼熟。两件都是青花瓷,一个壶,一个盘。在医生家客厅里摆放着的中国瓷器,只有这两件,而这两件都和父亲藏品中的东西一模一样。

其实,在父亲的近百件中国瓷器中,有两件奈美总觉得与父亲的审美情趣不合。而医生家客厅的装饰架上,分别摆放在水晶座钟左右的一壶一盘,正与父亲那两件不可思议的藏品完全相同。

这仅仅是出于偶然吗?

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壶高约二十公分,不算很大。盘子的直径约为三十公分,也属于中等大小。

这种在白瓷胎上用钴颜料画上图案的瓷器,在日本被称作“染付”,而在中国称为“青花”。意为绘有蓝色图案的瓷器。“壶”是日、中通用的词汇,而日语中的“皿”在中国称作“盘”。——这点知识奈美还是有的。

(译注:青花瓷又称白地青花瓷器,英文名blueandwhiteporcelain,它是用含氧化钴的钴矿为原料,在陶瓷坯体上描绘纹饰,再罩上一层透明釉,经高温还原焰一次烧成。釉下彩的一种。钴料烧成后呈蓝色,具有着色力强、发色鲜艳、烧成率高、呈色稳定的特点。目前发现最早的青花瓷标本是唐代的(也有学者称唐青花并非青花瓷);成熟的青花瓷器出现在元代;明代青花成为瓷器的主流;清康熙时发展到了顶峰。明清时期,还创烧了青花五彩、孔雀绿釉青花、豆青釉青花、青花红彩、黄地青花、哥釉青花等品种。)

奈美的父亲喜欢娴静的东西,不喜欢带有剧烈动感的东西。奈美小时候,父亲曾带她去看过一位有名的西洋画画家的展览会。可当时她父亲几乎只是在绘画作品前走过而已,根本没停下脚步细看。

“看了这些画,好像连自己的身体,也歪歪扭扭了。”

父亲用优雅的关西话评论道。这个画家的画风,就是用画笔在整个画面上歪歪扭扭地涂抹。

“我也不喜欢,像一条条蛇似的,真讨厌。”

奈美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和父亲的对话。

父亲还耸肩说道:

“这种漩涡般的图案,我可受不了,要被卷进去的。”

其实,奈美的父亲也并非只喜好清淡的图案。他也收藏了不少带有图案化了的莲花、牡丹等,所谓宝相花的气氛热烈的青花瓷。

在用被称作波涛纹的波浪所形成的图案中,他收藏有鱼鳞重叠式的娴静图案的青花,而没有那种波浪翻卷图案的青花。因此,大哥虽然批评说藏品不成体系,其实是隐藏着父亲一以贯之的审美情趣的。

例外的只有两件。都是翻卷起伏的波涛纹图案的青花瓷。一般用波涛纹绘成龙或鱼的形象的图案较为常见,可这两件都绘成了波涛本身,并且在这漩涡之中,仿佛要生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来。画在壶上的旋浪之中,有一块像是台风的风眼一般的横向椭圆形空白,而在这空白之中又有一个车轮一般的圆圈。在盘上,波浪翻腾得更厉害了,也有一块纵向的扭曲了的椭圆形空白。说是空白,从中又可看出几条歪歪扭扭的纵向线条。

奈美猜想,这两件东西,或许是出于某种原因,才留在家里吧。譬如说,是什么人作为借款的抵押,非要留在这里不可,结果就一直留下来了……

父亲是不会买这种不喜欢,不,他甚至会耸耸肩表示讨厌的东西的。

(说不定是爷爷留下来的呢。)

如果是上一代传下来的东西,那父亲是绝不会出让给别人的,即便自己不喜欢,也会将它藏到仓库最里边的。

父亲已经去世了,到底哪种推理正确也不得而知了,总之那两件青花瓷是今川彰造藏品中的另类。

而史密斯家中的那两件青花瓷偏偏与之一模一样,因此,将奈美看得目瞪口呆,也完全是在情理之中的了。她甚至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会不会哥哥将那两件藏品出手了?

手捧丈夫的骨灰盒回国后,奈美回娘家去了一趟。藏有父亲的收藏品的那个不大的仓库,她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在这儿呐。确实在这儿呐。可是,那两件东西也太像了。

奈美将那两件青花瓷从盒子里取出来,放在架子上,端详了好一阵子。

在史密斯医生的客厅时,她就将那两件奇怪的摆设的模样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连最细微的部分也没放过。奈美学过绘画,所以,她一回到了下榻的酒店,就马上将记在心里的图案画了下来。现在,她根本用不着将画好的图案拿出来比对,因为,她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很明显,史密斯医生客厅里的两件青花瓷器与眼前的藏品简直一模一样。

青花瓷壶是完全一样的。可青花瓷盘上的波浪旋向却是相反的,就连歪斜的部分也是相反的。可以这么说,如果将一个瓷盘放在一面镜子前,则镜中的影像就是另一个瓷盘。

如果只是一件相像,或可认为是偶然巧合。可两件都这么像,就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偶然了。在史密斯医生家里时,奈美就感觉到胸中有一股冲动。

(或许是常有某种程式,某种类型……)

如果是到处都有的东西自然另当别论,可两件东西都很相像的可能性还是不大的。这种图案尽管父亲不喜欢,世上肯定有人喜欢的,不然的话,这种瓷壶和瓷盘也不会造出来了。……

奈美画过油画,也学过水墨丹青。可对于陶瓷器却不甚了解。为此,她查看了手头的图册,也跑了图书馆。可是,任何一本图册上都没有与那两件瓷器相似的图片。渐渐地,奈美被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之中——她被那种波涛纹迷住了。

明朝的青花瓷中有全是波涛纹图案的瓷瓶,瓶上有宣德年号(一四二六~一四三五)的铭文,上部的白底处形成浪头的图案。然而,翻卷的波浪部分是没有空白的。可今川家的藏品和史密斯医生家中的那两件,在器物的中央都有一个近似于空白的部分,并且决不是浪头的图案。

有没有其他相同的实例呢?

这个疑问,似乎请教一下专家马上就会一清二楚。可奈美的内心却极力反对这么做。她似乎听到自己的内心发出了一个尖锐的声音:自己去查明真相!

当她料理完身边的一切事务,便决定重走新婚旅行的路线。而将本不应该经过的伊斯坦布尔,也列入了自己的旅行路线,就是为了进行这方面的调查。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匹皇宫里中国瓷器的巨量收藏是举世闻名的。从其品位来说,当然也是高水准的,可最大的特点还在于其藏品的数量之多。这是她在查阅陶瓷器方面的书籍时所了解到的。

如果连托普卡匹皇宫中也没有类似藏品的话,便可以认为那对瓷壶和瓷盘是极为稀有的了吧。

首先要证实这一点,然后才有必要查明为什么今川家和史密斯家都有那样的瓷器,这是解开谜底的基本顺序。

当然,必须再次去伦敦拜访阿诺德•史密斯医生。因为,上次造访时,丈夫刚刚死去,时机不好;并且,对方正是看到丈夫死去的医生,所以,不便提及瓷壶和瓷盘的事。可再次造访,就能较为悠闲地谈论两家藏品极为相像的奇缘了。奈美已将今川家的瓷壶拍了照,并将放大了的照片放入了旅行箱里。

——为什么要调查这种事呢?

她从未对人讲起过这件事,可从她自己的内心深处,似乎会提出这样的疑问。

——就是想调查呗。遇上奇怪的事情,不明白的事情,调查一下,不可以吗?

她这样反问自己。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做了寡妇,生活也会有所变化,你必须对此有所心理准备。再说,怎么来利用时间也得好好考虑啊。

——你说我在浪费时间?

——不,这比游手好闲还是强一些的。

——你竟然拿它与游手好闲相提并论?我总觉得其中隐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呢。

——那就随你的便吧。也许,这就是一个寡妇的人生价值了。

这就是出现在她内心的自问自答。

人生价值——奈美觉得这是个很讨厌的说法。

身边,那个畏畏缩缩的老人,正从妻子手中接过胶卷,笨手笨脚往照相机里装。

这里原来是皇宫,有各种各样的房屋。诏见大臣的场所、办公的场所、苏丹的礼拜堂以及后宫。如今,这些建筑全都改作了博物馆,尽管规模不同,可在这一点上倒和北京的故宫博物院差不多。这些建筑物中,有好多个被用作了展示厅。

“奥斯曼土耳其的历代君王,个个都是狂热的宝石收藏家。皇冠、宝剑、绶带、服饰,到处都镶嵌着宝石。因此,陈列柜前,总能听到游客的惊叹声。”

——这是某本导游手册上写的。

据说宝石展厅总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旅行团的游客们也在导游小姐的引导下,开始向那边移动了。那个因装胶卷而落后了的老人也在妻子的催促下,跟在众人后面走着,脚步略显踉跄。

目送他们走后,奈美就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她看过导游图,知道陶瓷器展馆的位置。

陶瓷器的美与宝石分属不同的类别,却同样具有吸引人、捕获人心的魅力。

同一位苏丹同时喜欢宝石和陶瓷似乎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可当奈美踏进陶瓷展馆时,马上就产生了怀疑:苏丹真的喜爱陶瓷之美吗?

因为她一踏进展馆就被其庞大的数量所惊呆了。

——人们定会拜倒在能将如此众多的物品从国外收集来的财力和权势面前吧。

苏丹及其相关人员的真实意图,或许就在于此。

珍品汇集——说明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可仅仅进入展厅是无法了解这一点的。进入展厅的第一印象是大型展品较多。

奈美的父亲是不怎么购进大家伙的。倒不是财力或存放空间的问题,只是出于个人偏好而已。

奈美这时没功夫比较这两种不同的审美情趣。她只想确认这里有没有与“那个”相同或相像的藏品。

她轻快地从陈列柜前走过。特别是对于青瓷和白瓷展品,她几乎看都不看一眼。她只在青花瓷的展品前稍作停留,当然也不是为了欣赏,只为找出那一种来。

有波涛纹的展品也不少,但没有与“那个”相同的。……

陶瓷展馆与宝石展馆不同,游客相当稀少,通道也较宽敞。

展馆中陈列着各种各样的陶瓷器。虽以中国陶瓷的收藏而闻名于世,却也包含了日本的陶瓷器。其中有很多伊万里瓷器(译注:伊万里是日本九州佐贺县西部的一个港口城市。江户时代有很多瓷器由此出口到欧洲,这些瓷器被称为“伊万里烧”,其实,这些瓷器不是在伊万里烧制的,大部分是佐贺县西部西松浦郡有田町烧制的。这种情况和苏州阳澄湖大闸蟹由于在上海出口到日本,被日本人称作“上海蟹”的情况相同。)。

(种类庞杂……)

在托普卡匹皇宫博物馆内,奈美也产生了与两个哥哥针对父亲的藏品所产生的同样的感想。

然而,看似杂乱无章,其实还是具有某种倾向的,并非是闭着眼睛不分青红皂白地收罗来的。

绘有人物图案的青花瓷可以说几乎没有。这无疑是因为伊斯兰教反对偶像崇拜,而尽量加以避免的结果。有了这样的选择标准,所有的藏品就呈现了某种倾向性。

奈美时而放慢脚步,却很少驻足停留。偶尔停下脚步,定是站在有波涛纹图案的青花瓷展台前。并且,也仅限于摆放着多件小型器物的展台前。

有一种白龙波涛纹,是在蓝色的波涛之中用留白的手法呈现出龙的形状来。奈美从说明书上得知,这种图案已成为一种程式了。

也有在蓝底上描绘出白色花朵的图案。

奈美在此展台前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这样的。……)

技法或许相似,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白龙是在波涛之中的;花朵是浮现在蓝底之上的。

而奈美脑海中的瓷壶和瓷盘却不是这样的。眼前的展品上也有漩涡,而漩涡又形成了白底。蓝色的波浪中有龙,可脱离了波浪,龙依然存在。

(不是这个!)

奈美确信这一点。那对瓷壶和瓷盘的空白部分,是漩涡造成的,所以两者是不可能分离的。当然,从中所感觉到的印象也是完全不同的。

走过一圈后,慎重起见,奈美又转了一圈。这在拥挤不堪的宝石馆内估计是做不到的。她几乎是用同样的速度看了第二遍,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

(那个瓷壶和瓷盘不是平常之物。)

这一点可以说已是确定无疑的了。

奈美从小到大,还从未像今日这样,在一天内看过这么多的陶瓷器。并且,在这半年中,通过图册以及其他手段看到的瓷器也是不计其数了。可依然没有看到与那两件瓷器形制相同的展品。

确认工作结束后,她立刻觉得有些累了,一时喘了几口粗气。

“看来您真是十分喜欢瓷器啊。”

背后传来了讲日语的说话声,奈美转过头去。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材在日本人中算是较高的。头发已经花白,脸型较长且瘦瘦的,但皮肤富有光泽。如果这人的脸色再差一点话,那就不能算是中年而是个小老头了吧。

突然听到日语,奈美反倒一下子答不上来了。

“您都看了两遍了。”

那人继续说道。

“嗯。”

奈美总算回答上来了。

“我可是看了三遍了。”

那人摘下了银边的眼镜,用大拇指和中指捏了捏鼻梁,显出眼睛十分疲劳的样子。

“累了吧?我只是走马观花。”

奈美说道。

对方既然知道自己看了两遍,当然也知道自己只是快速浏览而已。而对方说是看了三遍,从他捏鼻梁的动作上可料到,他倒是仔细鉴赏。

“我也是走马观花啊。展品这么多,只能先粗略地浏览一遍,知道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在哪里,才好有重点地加以鉴赏。当然了,如果能逗留几天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人在淡青色运动衬衫外面,随随便便地罩了一件奶白色的亚麻布西装。藏青色的裤子,已经看不出裤缝折痕了,但很合体。这是一种深沉老到的潇洒——奈美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对这种人不可掉以轻心。)

这也是她的生活经验所练就的感觉。看起来很随便,甚至有些大大咧咧,其实却是滴水不漏。——奈美的丈夫千叶康夫就是这样的人。

看来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已经被他仔细地打量过好几次了。或者说,不光是好几次,而是一直在打量自己。

怎么能产生这样的感觉呢——奈美在内心呵斥着自己。可事实上,丈夫的死,确实使她产生了一种获得解放的感觉。自己从被人监视的目光中解放出来了,自由了。

“我在看第二遍时,也是走马观花。”

反正他已经对自己作过仔细观察了,奈美干脆就如实相告了。

“看来您对波涛纹很感兴趣啊。”

果然不出所料,这人竟然观察得如此仔细。

“是的。……”

奈美只能如此应对。

“那么,看到了令您满意的东西了吗?”

奈美从这句话中,感到“丈夫的眼神”似乎又复活了。经过十年的婚姻生活,她已经掌握了对付这眼神的要领了。那就是:不作反应,完全依赖对方。

对波涛纹感兴趣,但没有找到令自己满意的东西。——这人已对自己观察到如此程度了。

(既然将这么多的藏品看了三遍,说明这人对瓷器是十分精通的。……干脆将那对瓷壶和瓷盘的事告诉他,如何?)

奈美心中暗想道。

在日本,这方面的专家也有不少。然而,她仍要尽自己的力量来调查,而不去请教专家。既然已经来到了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匹皇宫,那么向在此地遇到的人打听一二应该也属于自己努力的范围的吧。——她已经拿定了主意了。

“您是什么时候从日本过来的?”

她问道,算是一个开场白。

“日本?哦,您看我像日本人,是吗?”

“啊?您不是日本人吗?”

奈美仔细端详着那人的脸。

那人戴上了眼镜,然后说道:

“我是新加坡人。”

说着,从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奈美。

LIMHUEILAM

名片上印着这样的罗马字,下面是较小一点的汉字:

林辉南

“您的日语说得太好了,所以我将您完全当作一个日本人了。”

接过名片后,奈美说道。这倒并非是奉承话。这人所说的日语有一点点口音,但不是外国人常有的那种,而是关西口音。奈美从小在关西长大,所以能辨别出来。

“是啊。”那人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接受了这种说法。

“我是在日本出生的,在日本读的小学。战后,又在日本留学,所以在语言上,和日本人没什么两样。”

“我可以称呼您为林(Rin)先生吗?”

奈美郑重地将他的名片放入包中后,问道。

“在日本时,常被人叫作‘Hayasi’,不过还是Lin听起来顺耳(译注:“林”这个汉字在日语中有两种发音。音读为Rin,训读为Hayasi。日本人中也有姓“林”的,一般都读作Hayasi而不会读作Rin),会让我觉得确认是在叫自己。”

林辉南笑呵呵地说道。

对方既然已经正式通名报姓了,奈美也从手提包中取出了自己的小型名片。这是专为这次旅行而印的,所以有一面净是罗马字。

“哦。是千叶女士啊。……是从东京来的吗?”

看名片时,林辉南将眼镜推到了额头上。

“马上就要搬到神户去了。”

奈美答道,像是添加了一个注释。

“喔,神户啊。真令人怀念啊。我就是在神户出生的。”

林辉南眯起眼睛说道。

“我注意到林先生的日语带点关西口音的。”

“是吗?准确地说是神户口音。”

“我虽然在东京生活的时间较长,可也是生在神户,从小在神户长大的。”

“这么说来,我们是同乡啊。想不到会在这里相遇,缘分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那么,您家在神户的哪里呢?”

“御影的山手。”

“我家原来在海岸大道。哈哈,山和海相隔很远啊。……那么,您是要从东京搬回去吗?”

“嗯,……什么时候搬还不知道呢。这次旅行结束后再考虑吧。”

“旅行,……是一个人吗?”

林辉南的这句话,在问:是随旅行团出来的,还是和同伴一起出来的,同时还兼有是否单身的含义。至少奈美是这么理解的。

“嗯,是单身旅行。”

她只回答了一方面的问题。

千叶康夫除了一个年龄相差较大的哥哥在北海道之外,就没什么亲属了。侄子们的年龄倒与他相差无几,因此平时也没什么来往。

——你还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我们千叶家不打算限制你的自由。

从北海道赶来的兄长,曾在千叶康夫的骨灰盒前这么说过。

千叶家的财产尚未划分,有些不动产虽然已经转到了兄长的名下,可弟弟也有相应的权利。因此,来自北海道的兄长的这个表态,从表面上看是还奈美以自由,而本意是希望奈美脱离千叶家的户籍。

——反正又没有孩子,……

这是丈夫的兄长所说的第二句话。听他的口气,似乎是在说:如果有孩子的话,倒是可以将她认作千叶家的遗族的。

——明白了。

奈美当时只是这样应了一声,但她确实准备在旅行结束回日本后就去办理转出户籍的手续的。光凭丈夫的保险金和公司发出的补助费,不依靠娘家一个人也能生活下去了。

在给林辉南的名片上,虽然还是印着千叶这个姓,可她已经打算要恢复旧姓今川的。

“我也是单身旅行,这样比较轻松。我在外出旅行时,总是单身一人的。”

林辉南说道。

(单身旅行也是各不相同的么。)

她在心里无声的答道。

林辉南与她搭讪之后,奈美再次想到,这次旅行对自己来说将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旅行的日期预定为四十天。不过,早点结束也行,延长一些日子也没关系。问题的关键在于伦敦。那里既是丈夫去世的地方,也是自己曾作为常驻工作人员的妻子生活过近2年的土地。如今,那片土地倒底会迫使她早一些结束旅程呢?还是会热情地迎接她、挽留她宽住一些日子呢?奈美觉得自己的旅程之长短将由此而决定。

她有一种近乎妄想的预感:关键取决于史密斯医生家中的瓷壶和瓷盘。

为了平息自己略显骚动的思绪,奈美问了个极为平常的问题:

“您是来这儿出差的吗?”

“不,我不是商务人士。”

林辉南答道。

“啊。不好意思。”

她发现做了十年商社职员的妻子,某些东西已经渗透到了自己的内心了。

“直截了当地说,我是个失业人员。”

林辉南用极为平常地口吻说道。

“不会吧……”

奈美条件反射似地脱口而出道。

“如果失业听起来刺耳的话,那就修正一下,称为无业吧。”

“我也是无业人员。”

奈美说道,同时,她觉得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话只能说到这种地步,不可再深入下去了,至少在进一步了解对方之前。可能林辉南也感到了这一点。

“看您刚才参观展览的样子,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吧?”

他改变了话题。

找东西?——确实如此。她确实在陈列柜中努力寻找着那种瓷壶和瓷盘。能看透这一点,真可谓是目光如炬。

“我给人的感觉是这样吗?”

“是啊。所以我才想到要跟您打个招呼么。……冒犯到您了吗?”

“没有。”奈美摇了摇头。“因为我确实在寻找某件东西。……我父亲有过一个瓷壶和瓷盘,但我从未见过同一类型的东西,所以心想,这里藏品这么多,或许能找到类似的东西。”

“没找到吧。”

“嗯。”

“看到您很失望的样子,我就猜到了。”

“啊,让您见笑了。”

“那个壶和盘,嘿,我好像也来了兴趣了。是什么样的?”

听他这么一问,奈美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林先生,您十分了解瓷器,对吗?不然也不会看三遍吧?”

她反问道。

“我反正没有工作么,时间都花在自己喜欢的东西上了。”

林辉南的这一回答,显示了相当的自信。

“我有照片,不过,现在没带在身边。”

“在酒店里吗?”

“是啊。……因为是和实物一样大小的,包里放不下。不过,我脑子里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真想看看那些照片啊。……您在此地停留几天?”

“大概还要呆上三天,各地转转。”

“我明天就要去法兰克福了。方便的话,今晚能让我看一看吗?”

林辉南的热切似乎已经感染了奈美。

(入行的年份不同啊。……)

奈美心想。她对陶瓷器皿感兴趣,仅仅才半年。是在史密斯医生家的客厅里看到了那个瓷壶和瓷盘以后才开始感兴趣的。并且,也并非是受到瓷器之美的吸引,只是感到了某种奇缘。可以说除了那两件以外,她至今仍对其他瓷器不感兴趣。

“是青花瓷吧?”

林辉南像是在核实似地问道。估计他从奈美在展品前的行走姿态、停留的位置等方面,已经把握了她所要找的东西的大概轮廓了。

奈美住希尔顿大酒店,林辉南住喜来登大酒店,两个酒店靠得很近。

“晚餐已经有约在先了。八点左右我去拜访您,我会打电话到您房间的。”

林辉南说道。奈美表示同意后,他看了看手表道:

“您或许会觉得一个无业人员怎么还这么忙,没办法,跟朋友早就约好了要见面的。我这就告辞了。”

说完他便径自走出了展馆。

明知双方都是一个人出来旅行的,却不一起离开展馆,也不邀请共进晚餐。或许他是真的与人有约在先,可奈美感到他是故意不对初次见面的女性表示过分的殷勤。

奈美在展馆内又转了一圈。这次不寻找什么了,而是真正的欣赏。当她走出展馆时,那对美国老夫妇所在的团队正在导游小姐的引导下走近前来。

“看过了那么多珍贵的宝石,再看这些玩意儿真是没劲儿了。”

奈美听到那位老妇人正在大声地对耳背的丈夫唠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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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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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壶和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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