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晴1

光顾着在记忆的长河中打捞关于“那天”的碎片，我完全不知窗外的田野杂木林厂房烟囱是何时被城市的皮压到地下去的。直到照进车厢的光线陡然变暗——原来是半空中层层叠叠蜿蜒扭曲的高架将天光遮蔽了大半——我才懵然魂归现实。对应着窗外一栋高过一栋的大厦，车厢内也响起了一声高过一声的牛叫。

当列车终于停靠上海南站，我再次点亮手机，屏幕乍现苍亮的“7：05”。拖着行李一步踏出车厢，滚烫而放荡的暖湿气流即刻扑面而来，黏住我就不放。我习惯了春城干燥凉爽气候的皮肤为示抗议，浑身上下的毛孔都一齐奋力挤汗。眨眼之间，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长月台就被提着大包小包，背着大大编织袋，甚至挑着大扁担小扁担的汹涌人潮所淹没。

这就是我生命的下一站，这是只关乎现在和未来的一站。艾薇，我会如你所嘱，认真过好自己的生活；可是杳无音信的你，现在过的又到底是怎样一种生活呢……

上海，曾经的远东大都会，现今更是头顶无数“中心”光环，不但是传说中的繁华锦绣地，温柔富贵乡，更是现实中的金钱帝国，**都市，冒险家的乐园。每日每夜，甚至每分每秒，都会有源源不断的外地人背井离乡蜂拥而至。有人来上班，有人来上学，有人来当民工，有人来当小姐。不管是谁来干什么，上海在他们眼里都是中国最有搞头的地方。上海虽然如此妙不可言，可我之所以会来到上海上大学，其中却是另有隐情。

其实对于学习这件事，我一直身体力行的，不过是凭借最基本的努力和一点应试的小聪明，将成绩维持在既不招夸也不挨骂的“安全区”而已。

而对于高考这件事，我一直是打心眼里“避之唯恐不及”。见了“高考“二字，就好比见了人人喊打的老鼠蟑螂，恨不能一脚将其踹出九霄云外去。

直到高三我才觉悟，原来高考不但“避无可避”，也是“无需再避”。说它“避无可避”是因为：作为一个已经在应试教育的大酱缸里酱了近十年的人，不参加高考——于前途命运有何影响先放一边——这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对自我的彻底否定，与自宫无异。

而说它“无需再避”则是因为：像我这样一个生长于平凡家庭，又身无所长的凡夫俗子，要想在十八岁的年纪名正言顺离开家乡，离开父母，除了搭高考的顺风车，实则已别无他路。

可觉悟是一回事，真落实到行动上，就难免力不从心了。我承认，这和我“对别人不敢横，对自己又不够狠”的懦弱本性有直接关系。不过艾薇和猩猩的离去，对我造成的负面影响亦是不可小觑——我这绝不是在找借口。

高二寒假一结束，艾薇真的就这么一下子消失了。而她信中最后那句“等到了对的时候，我会再给你来信的”就等于是告诉我：除了耐心等待，一切妄动皆是枉然。

新学期开学不到两个月，猩猩又因累计旷课过多而遭到劝退，不久即转往距离春城八十公里开外的一所山寨贵族学校。该校明着的办学宗旨是“帮助有梦想的孩子实现梦想”，说白了其实就是“不让有问题的孩子出问题”，以铁腕的军事化管理和昂贵的收费著称。严禁使用手机，严禁随意进出校门，且只有两个登记在册的亲属可以探视。

此后对我而言，春城这座四季如春的城市便彻底沦为一座死亡凋零的荒冢。而我就像一个孤独的守墓人，独自看守着一切触景生情的阴森。

生命中第一次彻底没有了艾薇和猩猩的陪伴，我感觉自己和整个世界都发生了龃龉，和全人类都处于了不同的沟通波段。除了一如既往搬弄自己那点可怜的冷幽默与一切泛泛之交保持适当距离之外，大多数时间里我只能是孤孑一人。一个人浑浑噩噩，一个人自暴自弃，一个人魂不守舍，一个人无端焦躁，一个人深陷回忆无法自拔……

高二下学期到高三上学期的一年，完全可归结为失望的一年，失败的一年，失去的一年。这一年，我和猩猩一边各自为战，一边翘首企盼，可艾薇依旧是杳无音信。

到了高三下学期，令人窒息的备考压力和前所未有的备考强度如期而至，成功将我逼近了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极限。为了不让自己真的变成神经病，我只能尽量抓住每一个机会发神经。

只要一有难得的闲暇，我就会重复看同一部周星星的电影，然后对着已经笑过一百次的无厘头笑点，笑上第一百零一次……只要发现家里没人，我就会第一时间把头深深地埋进被窝，然后用尽全力放声狂吼……只要一睡不着觉，我就会独自溜出门去，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走，一直走到双腿没了知觉才打车回家……只要一言不合，一向温顺如绵羊的我也会为了芝麻绿豆的小事和别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然而在这一系列的发神经的行为当中，最“神经致”——发神经发到极致的一项，便是莫名其妙地和隔壁班一个女生成为了男女朋友。

这个女生名叫龙晴，是一个从身到心，由内而外都十分得体的女生，而且与平凡无奇的我不同，龙晴的成绩在全年级都是名列前茅的优异。

我第一次认识龙晴是在某个周一的升旗仪式上。作为当周的“每周一星”，正当主持同学操着像喝了糖尿般的文艺腔向全校师生介绍她对待同学如何像春天般温暖，对待考卷又如何像秋风扫落叶般利索，她却以一个自由散漫的“稍息”造型支在升旗台上，斜45°角仰望蓝天，把全校师生的注目礼和窃窃私语全当成了空气。

我第一次和龙晴说话是在某个傍晚的教学楼天台。那天吃过晚饭，我趁晚自习开始前的空当，一个人跑到天台去吹风。一上去就遇见她和我同桌的女生正双双扒在护栏上聊天。我象征性和同桌隔空打了个招呼，同桌却招手让我过去，并殷勤地介绍我和龙晴认识。

“这就是跟你说过的我那同桌，方树——这就是理（4）十全九美的美女学霸，龙晴。”

“久仰久仰……那天站在升旗台上目空一切睥睨众生的……是你吧。”此话一出，连我自己都分辨不出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

“我只是不喜欢被当成动物园里的猴子，被人展览，供人指点罢了。”龙晴却大方地莞尔一笑。

我本无意多言，可面对漂亮女孩的笑脸，无语就等于无礼，于是我只好没话找话道：“对了，你名字里的‘龙’……是恐龙的‘龙’吗？”当我自觉出此话貌似不妥的时候，已是覆水难收了。

可龙晴不但毫不介意，而且答得巧妙：“不，是小龙女的‘龙’。”

“哦……这不是一样吗？”我又欠扁道。

龙晴笑而不语，倒是我同桌的她看不下去了，气鼓鼓朝我嚷道：“方树，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这恐龙的‘龙’和小龙女的‘龙’，能一样吗？你不会聊天就别瞎说。”

听她这么一说，我只好抓着后脑勺憨笑两下，赶忙找个借口灰溜溜溜走了。可没等走远，身后就隐约传来二人甜蜜的密语——

“你同桌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他呀，就这样，冷神冷神的”

“什么叫……冷神冷神的？”

“就是表面看着挺冷，其实心里挺神的。”

说完二人一阵甜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