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姑苏城外寒山寺

第九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姑苏西郊,寒山古寺。

时近正午,寒山寺内香客游人渐少,有僧人拿了竹帚,清扫石板路面。一位小沙弥站在寺前,似乎正在等人。

远处,一辆宽敞马车碌碌而来,片刻来到寺门前停下。

小沙弥迎上,果见车帘一掀,探身出来一位素袍公子,正是苏枕河。小沙弥行礼道:“苏公子,小僧久候多时了。”

苏枕河下车,微微笑道:“原来是慧空小师父,在下因邀了朋友来,故而耽搁了时辰,到得晚了,叫小师父久等了。”

西灵、季沧笙和白画影先后下车,苏枕河示意三人,向慧空道:“这三位都是在下的朋友,随我一起来赴枯竹大师之约的。”

慧空合十躬身:“小僧慧空,见过三位施主。苏公子,方丈已在拾得院中恭候。各位请随小僧来。”

慧空在前引路,四人依言跟在后面,步入寒山寺中。

拾得院。

简朴却庄严的屋舍,院内搭着竹木高架,荼蘼枝蔓垂落绿篱,可惜未到花期,只能见着荫荫绿叶而已。荼蘼架下,已摆好了一桌素宴,石桌边端坐着一位老僧,白中间黄的僧袍,其人质若古珠,正是此间住持,枯竹大师。

众人来到架前,小沙弥禀明过后,转身退下。苏枕河与那老僧寒暄过后,便引见余下三人道:“大师,这位是枕河的好友白画影,这位是季沧笙季姑娘,这位是西灵小兄弟。三位近日居于敝府,枕河见三位今日都得空闲,便擅自做主,带他们一道前来赴约了。还请大师莫要见怪。”

“苏公子说哪里话,人越多越热闹,岂有见怪之理?”枯竹向余下三人竖掌作礼,微笑道:“三位施主,老衲有礼了。来,都请坐吧。老衲今日下厨,准备了几样素菜和糕点,几位且尝尝。用过之后,再到后山赏花。”

众人入席,只见石桌上摆着一道素火腿,一道锅贴豆腐,一道素鸭,一道素烧羊肉和一盆莲瓣梅花粥,再有各式各样的素糕,皆是加入了时花的花瓣,外形精致,且有花香扑鼻。

枯竹给众人各舀一碗粥,季沧笙见那碗里糯米雪白,花瓣粉红,相映成趣,一股清香扑鼻,不由大是喜爱,笑道:“方丈真是雅人,沧笙以往只听说过以花入茶入酒,却没想到,还能放进粥里。”

枯竹呵呵一笑:“季施主过奖了。可惜现在不是荼蘼花开的时节,若是各位夏末秋初再来,老衲便可做荼蘼粥给各位享用了。”

白画影在一旁大笑:“久闻枯竹大师的荼蘼花宴,乃是姑苏一绝,看来这次咱们来的还不是时候,竟无机会享用。夏末之际,白某必再来拜访。”

众人笑谈,纷纷动筷,对面前素斋赞不绝口,尤其是西灵,更是吃得眉开眼笑。

过了小半个时辰,忽又有一小沙弥带了一个家丁和一位玄衣男子来。那小沙弥躬身道:“方丈,这位施主是苏公子请来的朋友,说也是来赴赏花之约的。”一旁的家丁,也向苏枕河禀告过去。

西灵一见玄衣男子,顿时咧嘴而笑:“哟,小南,你来了啊。”他跳起来,拉南风意入席,“来来来,快坐快坐。”却是将他推到季沧笙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季沧笙很是惊喜,她原以为南风意是不会来的,没想到他竟赴约了。见南风意在身旁落座,她抿唇一笑,点头招呼:“南少侠。”

南风意颔首,转向枯竹道:“在下南风意,见过枯竹大师。”

枯竹还礼,替他舀了一碗粥,他不着痕迹地打量南风意片刻,暗中摇了摇头,眼前这位玄衣青年身上煞气太重,非是善事。

正午过后,众人谈笑之间,吃完一桌素宴。枯竹唤来沙弥收拾碗碟,便带众人往寒山寺的后山赏茶花。

后山丘阴处,阳光照射不到,修竹夹道,清凉幽静,一道小溪淙淙流过,举目望去,果然种满了山茶。

满丘山茶,或矮小至人腰间,或高|挺一丈有余,棵棵怒绽着碗口大的茶花,花色雅致秀丽,香气深远芬芳,品种也是十分繁多,苏枕河博学广闻,一边闲行赏看,一边为众人讲解:普陀紫光、粉十祥景、九心十八瓣、洒金宝珠、童子面、朱砂紫袍、云针茶……凡品有之,珍品更有之,非但花形秀丽,连名字叫出来也是各具雅趣。

此间除了枯竹一行人,还有其他游人在观赏,不过此间正是午后,人也不多,稀疏三两之数而已。同行片刻,一行人便三三两两散了开来,各自赏玩。

西灵本是走在季沧笙身边的,见她身边渐剩下自己和南风意,眼珠一转,便笑嘻嘻道:“小季,我到溪边抓鱼去,你和小南慢慢看。”说罢一闪身,溜之大吉。

“哎?阿灵!”季沧笙见转眼间就不见了西灵的身影,不由错愕。她看一眼南风意,那男子面色如常,她尴尬一笑:“南少侠,阿灵就是这贪玩的性子,请莫见怪……啊,不如,我们继续往前走?”

南风意默然不语,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花树间,草芳花茂,树荫浓密,野趣随步而深,芳香萦绕身际,满目繁花灿烂,人的心境也恬淡舒展起来。昨日夜里飘了几滴微雨,洗润得这诸多花瓣愈发干净鲜嫩。两人缓缓而行,听着对方的脚步声,竟都在心底生出隐隐一个念头来,这样安谧柔和的时光,若能永恒,就好了。

他们俩一个遭逢被逐之痛,一个历经追杀之祸,此时这种平和的心境,已是久违了。尤其对南风意而言,这般温柔静美的时光,更是久远得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他缓缓踱在季沧笙的身后,虽然平素冷淡寡言,此时也不免被这等赏心悦事渐渐移了神思,一缕疏淡笑意染上眉梢眼角。

答应了来赏花,似乎是个很好的选择。

季沧笙此时忽然瞧见一株茶花,回头惊喜笑道:“南少侠,你看,那株山茶是不是‘白十八……’”她乍见南风意微微露出的笑意,一时怔在原地,微张着口,没说完的话消散在舌尖。

他竟然……笑了?

在季沧笙的记忆里,眼前男子似乎总是冷沉着脸,那么不可亲近,仿佛对整个世界都怀有敌意。

他竟然也会笑。

还是这般的好看。

季沧笙惊讶之余,不由脸红了。

南风意见她笑意盈盈,晕生双颊,晴空日光下竟比那遍野山茶更俏|丽三分,心中莫名一动。但这念头仅是一闪而过,他仍是语气平淡地道:“怎么?”

季沧笙惊觉自己失礼,脸上一热,急忙转身指指那株山茶,掩饰窘迫:“南少侠,那株山茶,我曾在蓬莱岛上中见过,似乎是‘白十八学士’的品种。”

南风意与她一起走过去细看,只见洁白如雪的花瓣重重叠叠,上头撒着几缕红丝,晶莹剔透,明艳生动,果然不是凡品。

季沧笙伸手,轻轻触摸一朵茶花,感受指尖下细嫩滑腻的柔软,神思悠悠,微微笑道:“我听师姐说,这世上还有一种极品茶花,叫‘十八学士’,一株花树上,开十八朵茶花,朵朵颜色不同,红便是全红,紫便是全紫,绝无杂色。不知今生能否有幸见到。”

南风意默然无言,须臾方语:“世间传闻,多不可信。‘十八学士’虽是珍品,却哪里有十八色花?世人被蒙骗日久,以讹传讹,竟夸张至如此地步。”

季沧笙讶异地道:“南少侠何出此言?”

南风意凝眉道:“那花被唤作‘十八学士’,皆是因相邻两角的花瓣排列共有十八轮罢了。十八种颜色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季沧笙愣愣地看着他,半晌,迟疑道:“……是么。”她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一声,“谢南少侠指教了。日后若沧笙再遇师姐,必告知其谬误。不过,不知南少侠是从何处知道那‘十八学士’……”

南风意沉默片刻,沉声道:“幼时家中有一株罢了。”他像是不想多说,转身走开。

季沧笙微微睁大双眼,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安,也有些诧异。

他的家,不是在终南山么?地处北地,秋冬苦寒,“十八学士”这般娇贵的山茶名种,竟然还能种活?

与南季二人相隔约十丈之地,白画影和苏枕河正在树下闲聊。方才枯竹遇着了城东的王大善人,向苏枕河告罪一番,便和王大善人到一旁商谈粥场布施的正事儿去了,白苏二人便自行赏玩。

此刻苏枕河轻摇折扇,目观一株山茶,徐徐吟念道:“山茶相对阿谁栽,细雨无人我独来。说似与君君不会,灿红如火雪中开。”他顿了顿,旋即又微笑摇头,“可惜如今既无微雨,又已入夏,倒是不应景了。”

白画影在草地上坐下,捋了根草叼在嘴里:“小苏,你又在我面前卖弄才华。”他拍拍身边的草地,示意苏枕河坐下。

苏枕河竟也很干脆地坐了下来,好像这样随意的席地而坐,已经不是第一次。他道:“怎么是卖弄才华,这首乃是东坡咏山茶之作,我随口念出而已。莫要认为是我作的。”

白画影摆摆手:“随便是谁作的,横竖与我无关……不过这样的日子,好像很久没过了。哈,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在亭子里读书,跟人说话一句一个典故,我就在亭子外面骂你是书呆|子掉书袋。”

苏枕河微笑:“自然记得。”他仰起头,眼望栖息于枝梢的一只红腹小雀,神色似有所触动,道:“说起你在亭子外面骂我,我倒又想起了一个人来。”

白画影忽然心生不妙,果然,苏枕河随后续道:“我忽然想起,我除了久未见你,好像也很久没有见到兰儿了。”

白画影面色一僵:“听你口气,莫不是想叫她来姑苏?”他像是想起什么大|麻烦似的,连忙又接着道,“小苏,再过两天我便要去终南山了,你叫她来也是见不着我。”

苏枕河道:“你去终南,必要经过扬州。我大可让她在扬州守株待兔。”

白画影摸|摸鼻子,苦笑:“小苏,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十六年?或者更久?”苏枕河想起幼时,温和地道,“我也记不清了。”

白画影道:“这么多年,你我早已是过命的情谊,你就忍心这样坑害我?”

苏枕河笑了,道:“你觉得我叫兰儿去扬州等你,是推你入火坑?”

白画影咬牙:“你明知道我躲她还来不及。”

苏枕河见白画影苦脸神色,微微一叹:“她只不过是喜欢你。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错?你这样躲着她,可曾想过她的感受?”

白画影听出苏枕河话里轻微的斥责,也叹气道:“小苏,你真是个君子。还是个住在海边的君子。”

苏枕河微微挑眉,道:“你早说过我是个君子。但住在海边,又是何解?”

白画影道:“管得忒宽。”手上比了一个表示“宽广”的手势。

苏枕河忍俊不禁,笑过之后,又正色道:“兰儿与你我自幼相识,我把兰儿当亲妹妹,自然要多关心她一些。她那一声‘三哥’,不能白叫的。”

白画影见他神色认真,不像说笑,不由头皮发麻:“小苏,你当真要叫那丫头去扬州守着?”他心里盘算,若当真如此,自己与季沧笙一行得另寻一条道往终南山去。

苏枕河见他面露盘算之色,微微皱了皱眉,不由又叹了口气,片刻,摇了摇头道:“我想了想,却又打算不通知她了。”

白画影奇道:“咦?为什么?”

苏枕河却不答他的话,而是淡淡道:“白画影,我以前有没有对你说过,你是个彻彻底底的大混|蛋?”

白画影尴尬,又摸了摸鼻子:“……上回你骂我‘混|蛋’情有可原,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苏枕河道:“白大少游戏花丛,惹多少女人倾心。任何女人都能得你怜爱,但你却惟独对兰儿躲避不及。她真心喜欢你,可你连一个尝试着接受她的机会都不肯给她。如此无情,难道不算混|蛋?”

白画影摸着鼻子,讪讪无言。

过了一会儿,白画影忍不住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又不打算通知那丫头了?”

苏枕河站起身来,整理一下衣服,淡淡地道:“和混|蛋呆得久了,君子也是要变成混|蛋的。”说罢便迈步走开了。

但他心里却是想,若白画影铁了心要躲兰儿丫头,他苏枕河就算牵再多次线,费再多心机,也是枉然。“缘”之一字,终究不能强求。姻缘天定,画影和兰儿丫头,还是看他们的缘分吧。

白画影却是揣摩不透苏枕河话中的意思,讪讪一笑,颇觉自讨无趣。他见苏枕河走开,也不跟上,而是往后一倒,双手垫头,翘|起腿,躺在草地上,眼望繁华浓叶,碧垠晴空,缓缓吁出一口气。

而苏枕河走了不远,忽见离自己三丈远的一株花树后转出一个小童来,年纪只得十一二岁,长得俊俏,十分机灵。若是西灵在此处,必定能认出,那小童正是月前在慈溪醉仙楼内说书的那位小古。

苏枕河脚步一顿,微微掀眉。

那小古脚步也是一顿,却是看着远处二人,片刻,他摇起头来,似乎很是感慨。

苏枕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花树旁,站着的正是季沧笙与南风意二人。

※ ※※※

夜色深深。

天上一轮明月清光似水,苏府中大多灯火已经熄灭,唯有几处重地仍亮着灯。

僻静的流波亭,四盏灯笼悬挂四角飞檐,昏黄温暖的光笼罩着这个小小的水上亭子。亭子里,苏枕河和白画影正在浅酌闲话。

不知在此之前,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此时只见苏枕河端坐石凳上,慢慢摇着折扇,看着坐在亭栏上的白画影微笑:“你知道我一直很羡慕你,无拘无束,四海遨游,交遍天下之人。好像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人,都能和你成为朋友。”

白画影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握着一个青玉壶,自斟自饮,自得其乐,闻言道:“你不是说,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我交朋友还得东奔西走,你却只坐在家里,就有朋友送上门来了。这等好事,我羡慕你都来不及,你怎么还来羡慕我?”他仰头饮尽一杯,眯起眼睛,满面享受,片刻,待酒劲过去,才长吁一口气,又道:“不过这最后一句……好端端的你怎么又生出这番感慨来?”

苏枕河似有深意,道:“因为无论是老朋友,还是新朋友,只要是你带来的人,身份似乎都不简单。”

白画影微微挑眉,一边倒酒一边示意苏枕河继续。

苏枕河以折扇轻轻敲着手心,悠悠道:“今日在寒山寺赏花时,我见到小古了。”

白画影的脸顿时一黑:“那小子?他和他家老头子到姑苏来了?”

苏枕河皱了皱眉头,无奈道:“天机老先生好歹救过你的命,你实在应该对他们师徒尊重些。”

白画影“哼”了一声,只当没听见,道:“你跟他说话了?那小子说了什么?”

苏枕河的双目中流泻|出浅浅的光芒,是一种仿佛可以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辉:“那时季姑娘和南少侠正在赏花,他远远看见,便感叹了几句:可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仙人洲。十年误认恩仇事,江湖夜雨独自游。”

白画影举杯的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苏枕河道:“我也不知。你对季姑娘和南少侠的了解比我多得多,若是你也听不明白,我又怎么懂?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深深,“天机子师徒通晓天下万事,话中当有所寓。依我揣测,对那几句粗浅理解,似乎意指这两位朋友身世多舛,非是平常。”

白画影看着杯中清酒,微微拧起双眉,复在心中默念了一回那四句话。

可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仙人洲。

十年误认恩仇事,江湖夜雨独自游。

亭中陷入了微妙的沉默,唯余夜风拂过池水,细碎漾声。

※ ※※※

一只黑鸟如箭一般飞掠过夜空,簌簌扑下一座庭院,落在了一个男人肩上。

那男人与南风意一般,穿着玄色衣裳,腰间别着一把剑。那把剑很特别,任何人只要看过一眼,都不会忘记。

那把剑是血红色的。

血红的剑鞘,血红的剑柄,剑柄上镶嵌着一颗血晶,里头竖着一缕黑条,犹若一只充|血的魔瞳,在冷冷地盯着观剑者。

浓烈的危险,无匹的凶戾。

这把剑也不知道饮过多少人的血了。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有这般浓厚得让人胆寒的煞气?

器若大凶,主何能善?

玄衣男人握下肩头的黑鸟,用力一捏,黑鸟转眼化成一缕黑烟,他的手中现出一张纸来。

垂首阅毕,玄衣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冷酷:“遣符鸟传书,令莲花楼二位楼主率领部下,扬州听命。”

空气中传来一声:“是。”暗处便有人迅速离去了。

玄衣男子将纸握进手里,转眼白色粉末簌簌从掌中落下,随风飘散,零落成泥。

布着厚茧的手搭上血红剑柄,拇指轻轻抚摸过那如血瞳一般的晶石,一缕幽冷的笑意浮上嘴角,幽深如海的双目中墨波翻涌,危险的气息在悄无声息地集结。

低声自语,难以耳闻。

“南柯,季沧笙……同行么?”

“这倒也好,省了再找那叛徒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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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录之南风知意起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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