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雨

第九章 夜雨

这一场夏初的暴雨,已持续下了三天。

冷雨滂沱,天色黑如浓墨,偶尔有几道闪电撕裂苍穹,便传来可怕的雷声,许多人家干脆躲在屋子里,希望这场看似没尽头的暴雨早点结束。

却有一个少女跪在雨中,是苏郎中家的阿柒。

她浑身湿透,扎好的辫子早就散了,低着头,雨水顺着她湿漉漉的发丝流到了口鼻、眼睛,再流到泥地上,然而她的身体却纹丝不动,一直在家门外跪着,在暴雨中足足跪了三天。

当有路人看到那个在雨中长跪的瘦小身影时,就忍不住议论。

“只是个孩子,做错了事,打骂便是,苏郎中也过于狠心了……。”

“唉,才十多岁的孩子,懂点什么,大不了慢慢教,何苦这样…。。都三天了啊……”

偶尔,苏柒会微微抬起头,抹去眼角的雨水,看一眼门窗关紧的房子,再揉揉发酸的膝盖,继续把头低下,一言不发地跪着,师父责骂她的话有很多忘记了,或者刻意忘记了,她只记得零零碎碎的最后几句。

“那种紫色的火焰,是……苏柒,我从没教过你如何杀人。”

“它不是人,是妖。”

“有何分别?”

“有,阿柒要杀了它。”

“为什么?”

“因为阿柒要杀了它。”

“你知不知错?!”

“阿柒没有错。”

“什么?”

“阿柒没有错。”

“等你认为自己有错的时候,再回家里吧。”

苏柒倔强地连续跪了三天。

师父说,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师父又说,世事难定错对,只要问心无愧,就不可妥协一步……

阿柒要帮师父报仇,明明就是没有错的,但理由却不能说出,如果让师父知道自己听到了那天晚上青丝姐姐说的话,也许,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明白的,但你养的不是普通家的孩子,你养的是魔……”

———“你的性子变了,以前你的梦呓都是要斩尽妖孽,为苏家一门报仇,世人皆说妖是邪物,魔更亦然,你却……而且,魔一旦觉醒,不容易对付啊,小语……”

———你和我都进过云城高塔下的那个遗址的入口,看过青国祭司骸骨旁的手札残史……旁人或者不懂,你和我,却应是知道魔有多可怕的……

这几句话一直萦绕在她的思绪中,青丝姐姐所说的魔定然是自己了,但魔是什么?对呢,所有孩子的身体都会感到寒热与疼痛,而自己,却犹如石头般对一切毫无知觉,还拥有焚尽一切紫色的火焰。

杀了蛇妖的那一日,师父匆匆赶来时,目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眼神是从未有的失望,也许,还夹杂了一点点的绝望……

到底是为什么,她想不通。

在七岁上私塾那年,她与其他几位孩子到了阁楼上玩耍,其中一个作弄时意外地将她从木栏旁推了下去,在惊叫声中眼看惨剧要发生时,她非但没事,而且全身毫发无损,那时候,就隐隐听到有人在说……“苏柒是个怪物”。

“阿柒不是怪物……”她在雨中喃喃道,用湿透的衣袖擦了擦眼睛,攥紧双膝。

苏语已三日没有出诊。

那日南宫初雪焦急地告诉他,有蛇妖要吃了苏柒,到他匆匆赶去时,目睹漫山遍野尽是紫色的火焰,一切被烧得荒芜殆尽,站在火海中宛若杀神的少女,回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那一双深紫欲滴,呈现诡异花瓣状的眼睛,与神话中鬼后璎珞的眼眸完全吻合,那是魔之瞳……

苏语叹了口气。

阴暗的屋内,早就绝迹江湖十年的剑圣这一刻的陷入迷茫,他凝视着剑上微弱发光的圣字,这把世代相传,象征诛灭世间妖邪的圣剑,已多年封鞘。

私自带走,抚养随时会让天下陷入灾劫的魔,到底是对是错……

十年前因恻隐之心斩断玄铁封魔链,带走魔胎女婴时,他最初对无数可能作了打算,如果魔血觉醒,危害人间,或亲手杀了她,或同归于尽。

那也只是最坏的打算而已,但她的确觉醒了魔应该有的血脉和力量,这也许是无法抑制的,但若有一天,她彻底坠入魔道,决意再将这片大地焚烧个干净呢,到时候,谁阻止她?嗯,自己……不,自己只怕无法下手了……

许多零碎的记忆宛若潮水般冲击他的思绪,一幕一幕,有牙牙学语时的苏柒,以为他要走了,跌跌撞撞地爬到他膝前,抓紧裤腿,哭成了花猫般喊出第一句学会的话,“师父,师父!”,有五岁时的苏柒,指着摊子上的绣花小鞋,赖在地上不愿意走,有七岁的苏柒,点上长烛,自己摇头晃脑地背书,有十岁的……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自二十年前家破人亡,早已习惯流离颠沛、居无定所的日子,挣扎在生与死夹缝,却习惯安静闲适的日子后,荒诞地再次有了家的感觉。

一切都源自门外跪着的那个孩子。

谁家的孩子没有犯错呢,相比自己小时候的忤逆任性,一言一行皆是遵守于他的苏柒更乖巧懂事吧,她既有犯错的权利,也有被原谅的权利。

不管她是神魔妖怪,都是自己唯一的家人。

屋外雷雨声忽大,闭紧的窗户被强行吹开,冷风袭入,卷落了桌上几张墨纸,苏语弯腰捡着,发现是苏柒练字留下的,最底层夹着一张似乎是她随手写下的打油诗,笔迹歪斜稚气未脱,但已有了女子的娟秀清雅。

“阿柒勤念书,师父笑哈哈。”

“阿柒勤刷碗,师父放心啦。“

“师父是个大傻瓜,早出晚归为养家。”

“师父是个大傻瓜,当了爹爹又当妈。”

“阿柒也要快长大,阿柒也要当傻瓜。”

“当傻瓜……”

一道闪电划斩裂夜幕,震耳欲聋的雷声宛若天穹将塌,映亮了男子垂下的头和颤抖的手,他小心地将墨纸放好,缓缓将门推开。

门外冷风尖锐,雨势滂沱,一直跪着的瘦弱身影不不知何时离开了,只留下膝盖印出的凹坑。

苏语神色陡然慌乱,冲进雨幕里,大叫着苏柒的名字,然而迷蒙的小镇恍若死城,茫无人影。

他心引法诀,转眼就要冲天而起,身后却有熟悉的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师父……”

“苏小柒,你去了哪里?”

“我……我看风大了。”苏柒怯声道,湿糊的发丝遮住了眼,她不敢去拔,声音在冷雨中有点含糊不清,“于是去把窗拉好,所以站起来了一会儿,阿柒现在就回去继续跪着……你不要动气啊……”

“回家里吧。”

“师父你原谅阿柒了……吗?”

寒风斜雨中,青衣男子忽然抱紧了浑身泥巴的少女,苏柒怔了怔,随即靠紧了他。

“要被原谅的,是师父。”

———

任凭外界狂风冷雨,花临殿的小阁依旧温暖如春。

小阁内设有偌大的水池,浸满了各色花瓣,雾气氤氲,香气弥漫,一个男子舒适地趴在池边,他肌肤如女子般白皙如玉,容貌丰神俊秀,发丝随意地在池水上飘荡着。

水雾中,一具姣美曼妙的女子身体贴在他背后,眼眸秋水含波,嫩若青葱的十指为男子揉着肩膀,气氛旖旎。

她不经意地稍微咳嗽一声,阁内紫烟漂浮,男子随即厌恶地皱皱眉,“收好你的妖气,秋娘。”

“对不起,主人,是秋娘一时不慎。”绝色女子畏声道,她玉背上现出海棠花的标记,居然是一只修炼至近似于人的海棠花妖,却有极不相衬黑色铁环,紧扣着她的粉颈。

男子细哼一声,缓缓闭眼,继续享受浴中美人的服侍。

秋娘是这次花临殿与云城顾家商货往来中,买来的妖奴其中一个,品质还是不错的,至少那个凶巴巴的女人愿意将秋娘给自己使用,颇算奇迹。

但妖奴毕竟是妖奴,容姿再美,归根到底都不是人类,会与妖产生感情乃至相爱生子的,不过是低贱的人才会做出的事,于他来说,或者绝大多数人来说,妖奴不过是富贾人家的玩物,与狗无异。

不过顾家胆子真大,自十七年前黑妖王被剑圣苏语所杀后,妖族叛军退到了南泽边缘地带,那儿布满了沼毒瘴气,常人难以涉足,顾家却总可捕猎漏网的妖族养为奴隶叛卖,任妖奴修为再高,只要在脖子套上镇妖环,就妖力尽失,贴服听话。

顾家妖奴的生意遍及大川南北,想必早远抛南宫成为云城第一世家,现在顾家家主,应当是顾悠然吧,十年前丧命在商队只有她侥幸逃出后,这位千金一夕性情大变,收拢家族权力,手段狠辣,连自己都得忌她三分。

始终还是商贾好,锦衣玉食,还用不着在刀口上舔血。

男子摇摇头,转过身搂住了秋娘,怀里美人滑腻柔软,他邪火顿生,就要心头郁闷发泄在妖奴身上,阁内瞬息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小阁四面尽是墙壁,无门无窗,然而在封死的墙壁中,有一个紧裹黑衣的男子穿墙而过———花临殿一切亭台楼阁都没有入口,对于常人而言无处进入,然而花临殿中人却可以在一切事物的“真”与“幻”自由转换。

“听风,你胆子不小,竟敢在本座欢好时闯入,以为得宠于那个女人,我便动不得你么?”池中男子冷眉厉声道,他屈了屈指头,池水忽跃起一束水柱,化作冰刺,倏然飞往黑衣人,毫无阻碍地贯穿了他的心脏。

没有血滴落,冰锥倒刺入墙上,钉着的却是一块花瓣,听风不知何时早换了位置,站在小阁的另一处,目光不经意掠过池中女子,嗓音低沉,“属下无意打扰,还请二殿主恕罪,对大殿主也请放尊重些,属下只是忠于花临殿。”

“你给我一个理由。”

“苏语的下落已经找到了。”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月城剑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月城剑歌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章 夜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