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上)

二(上)

我在我家楼上窗边想心事。

本来我在想,如何才能赚到钱,吹着初秋夜里凉爽的风,望着天上月亮,不知不觉中,不想赚钱的事了。看着霉坏了一样,有些发黄的满月,七想八想,觉得它像女人。像娘,也像外婆。还有点像谁?想不起来,反正觉得月亮像女人。月亮那光芒,水一样,柔柔的,软软的,照在人身上不痛不痒,当然像女人。又觉得往常的白色月亮,像漂亮女人,这时候的月亮像丑女人。娘和外婆都不漂亮,只能像这个时候的月亮。

我家有楼,别以为是了不起的事。其实呀,什么楼唷,木板钉的房子,地板是木板,墙也是木板。那些木板都发黑了。尤其是在外面看上去,说起来,还真有些丢脸。发黑的木板上,到处是绿色的青苔,滑溜溜的。黑木板上面顶着一些黑色的瓦。黑色的瓦上面,长着一些风吹两边倒的草。尤其是靠巷子这边,用三根发黑的粗木棍撑着。不然,风一吹,雨一淋,我家那房子,不垮你问我。我在上面走,爹和娘在下面吃灰,打喷嚏。不是睡觉,爹娘不准我上楼。爹娘说,在上面走多了,没弄好,会垮屋。我一米七三,那楼高依屋檐处不到一米八。好在我们城里头,大家半斤八两,谁也没有说别人的资本,大多数人家,都是这种楼。还有更不济的,木板也不是,只是弄些竹排糊些踩熟了的泥巴。是木板房的人家,走到那些人家前,感觉里,还高出他们一头。

我睡不着。爹念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还不去赚钱,茧会厚得将耳朵孔堵了,我会成聋子的。我偏蠢,想了许多天,除开想到弄把火钳,满湘潭市地捡破烂,想到跑到码头上汗流浃背卖苦力,想到拖辆板车,低着头,“嘿呀吭呀”搞搬运,再也没想出赚钱办法。爹和张爷爷都说过,这世界,但凡有本事的人,赚钱都赚得轻轻松松,不费力气;没本事的人,累死累活,也赚不到几个钱。爹和张爷爷的话,当然是对的。这天底下,有几个人,比爹和张爷爷聪明?天底下的道理,有几个,爹和张爷爷不懂?

想也不用想,我狗崽是谁?是王三,当然是应该是有本事的那类人,当然不愿意也不应该去捡破烂,当然不愿意也不应该搞装卸,当然不愿意也不应该拖板车,当然得赚不费力的大钱。只是要怎样才能赚到不费力的大钱,肯定大有学问。大有学问的事儿,我再有本事,也想不出。总不能去偷银行,去抢商店,去望着天,等天上掉钱吧?天上有钱掉,我时时刻刻望着天。这事儿,我又不能去问爹,去问爹,爹准说:“狗崽,你怎么这么蠢,赚钱不费力的事,也想不出?你怎么就不像你爹呢?”如果张爷爷没死就好了,我就可以问张爷爷。张爷爷偏偏死了,不能问了。爹要我赚钱的话,像鞭子一样,老在我后面呼呼地抽,那劲儿,不抽死我,绝不收场。我想,实在赚不到轻松钱,只怕卖苦力的钱,也得去赚了,不然,肯定会被爹念死:一天念三次,不念死才怪。

我想了老久月亮像女人的事,又想起得赚钱的事了。想月亮像女人的事,好轻松;想赚钱不费力的事,好累。我烦躁起来,忘记了爹娘睡在下面,一声老长的叹气后,我在楼板上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到这边,走得楼板一会儿“咔咔”地响,一会儿“吱吱”地响。没两分钟,爹爬了起来,在下面凶霸霸地喊:“狗崽,你什么意思?你要将屋走塌是不是?老子要睡觉,你走来走去,想活埋老子?”我不敢走了,还走,真走垮了屋,活埋了爹娘怎么办?再说,即使不垮屋,爹也会“咚咚咚”地踏着楼板上来,抠住我前胸,布满老茧的手,“啪”地一声,甩在我脸上。

我只得躺在床上,摇着扇子,望着头顶上黑朦朦的瓦,一心一意想赚钱的主意。我有个怪脾气,蚊子再多,也不喜欢挂帐子。我点蚊香。蚊香是锯木屑拌着什么药物,外面包一层纸,好长,好粗,烟好浓,有些呛人。我老认为,睡在蚊帐里面,就像睡在棺材里面一样。睡棺材是什么?是死人。我不是死人,当然不愿意睡棺材。

不知道几点几分,隔壁张叔家的楼“吱吱吱”,“咔咔咔”,有节奏地响起来。

张叔家楼上睡的是张花。张花,那两只眼睛,不笑还好点,有两条缝,一笑起来,连两条缝也没了。她没有七窍,只有五窍了。她皮肤不但像非洲人一样黑,还像砂纸一样粗,牙齿是暴牙齿,一身老是不干不净的味儿。朱华看见过她几次,说她是人没进屋牙齿先进屋,说她最适合吃西瓜,可以吃得见不到西瓜瓤。

张花不是张叔亲生女儿。我十岁时,张婶牵着和我一般大的张花,嫁给了张叔。张花原来姓什么,不记得了,反正这个时候姓张,叫张花。张花像张婶,眼睛牙齿皮肤都像。爹说,张婶克夫,嫁张叔前,嫁了三次,那三个男人都死了。

听爹娘说,张婶第一个男人,在湘江游泳,以为他和我一样有本事,几划几划,就可以划过湘江去,他也往湘江对岸游。湘江,对于我来说,就是两三个来回,也就那么回事,对于他来说,太难了。不是有句老话,说,近水知鱼性吗?我住在湘江边,当然知鱼性。他家离湘江太远,当然不知鱼性。他没游湘江过去的本事,当然被淹死了。张婶第二个男人,在大街上走,他没惹汽车,汽车偏要惹他,往他上身轧去,他就被汽车轧死了。第三个男人,得了什么癌,在医院住了一段日子,吃了不少药,打了不少针,依旧被癌死了。爹说,张叔被农民灌过屎,不怕克。爹说,吃过屎的人,命不好,但命大,命再恶的女人也克不死他。大约就因为这个原因,张叔娶了张婶老久了,也没一点事儿,依旧活得好好的。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狗崽王三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网游竞技 狗崽王三
上一章下一章

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