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上）

娘在楼下喊“狗崽”，将我喊醒了。娘的声音好高兴，听上去，像捡了钱一样。娘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呢？娘上了楼，她后面跟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原来，娘是为请了医生，我一身的伤有治了，放心了，高兴着。娘和医生都穿着雨靴。娘的雨靴上有七个补丁，补丁都是单车内胎做的；医生的雨靴上，一个补丁也没有；娘的雨靴，没有光亮了，医生的雨靴锃亮。我想，我卖灰面丸子如果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娘买双新雨靴。娘穿着新雨靴，肯定会四处吹牛皮：“好看不好看？这是我狗崽给我买的呢。我狗崽真是孝顺呢。”

医生我认识，姓马，叫马医生。就是先天我们在下摄司卖灰面丸子时，遇到的多嘴中年男人，就是那个中年女人叫的“马医生”。我心里埋怨娘，什么人不好请，干吗请这个背时鬼来？知道是请他来，我宁肯不看病。我好厌恶他，真想赶走他。

马医生左边肩上，挎着红十字架药箱，右边肩上，挎一个军用挎包。我望着那个红十字架，以及十字架外面那个红圈，想着我们那块白布上的那个十字架以及那个圈，的确画得太不像话了。我真想将朱华叫来，骂他一顿：你看人家的十字架和红圈，多规正，你怎么就连个圈和十字架也画不好呢？还说比我聪明，如果是我画，会画出那样别扭的圈和十字架吗？不过，真叫我画，我绝对不会画。我没法儿画得像马医生药箱上面的圈和十字架好。我想，我们一颗灰面丸子也没有卖出，肯定与十字架和红圈没画好，有很大的关系。我好了后，第一件事，就是得找个人画好十字架和红圈。

我真没出席，都十七岁了，还十分好吃。我望着马医生那个军用挎包想，爹救过马医生，他该送东西给我吃，他如果不送，就是忘恩负义。忘恩负义的人，比我奶娘都不如。马医生好像知道我的意思，瞥了我一眼，从挎包里拿出一瓶蜂乳，两瓶罐头，放在我窗边书桌上。还对娘说：“一点意思。”见他果真买了东西送我，我不那么厌恶他了。

娘说：“马医生，你看你，麻烦你老远来，你还买东西。叫我如何是好？要你不要买，你为什么要买呢？人家会说我，几十岁了，还不懂事，本该是我买给你的，却让你买东西给狗崽吃。”马医生满脸是笑，说：“应该的，应该的。老王是我恩人。这点东西，报老王的恩，万一也报不上。老王上班去了？”娘说：“上班去了。”

我的脸长得十分特色，人家望一眼，也能记住八辈子。可是，我的脸变了形，变得我自己都不认识了，不是吹牛皮，马医生纵使有天大本事，也没法儿认出我来。我就一点也不怕他。他坐到我床沿上，望着我，好和蔼地笑了笑，掀开我身上毯子，将我从头望到脚，又从脚望到头，问我哪儿痛。我心说：“真蠢，怎么问话的？打成这样，应该问‘哪儿不痛’。话都不会问，当什么医生？”我说：“全身都痛。”他问：“痛得厉害吗？”我心里又说：“真蠢。看样子就能知道，当然痛得厉害，用得着问吗？”我说：“钻心。”他点了点头，说：“小王，待会，我动你的手脚，会更痛。忍着点。”我点点头，说：“放心，我忍得住。”我想说：“就是像关羽那样，拿刀在骨头上刮，我也忍得住。不信，你试试。”我没说。我如果说了，他准说我吹牛皮；或者真拿把刀子在我骨头上刮，那不是找罪受吗？他拿着我的手，把了脉，又在我身上这儿捏捏，那儿摁摁，叫我手动一下，脚动一下。他嘘口气，对娘说：“嫂子，放心吧。没事，过两天就好了。小王身体好，会恢复得快。吃点败毒的药，别让毒火攻心。我开处方给你。”马医生坐到书桌那边开处方去了。

朱华和张花来了，在楼下大声说：“狗崽，朱神医给你买了叫鸡公。”眼见着他们就要上楼。我想告诉他们，这儿有日本鬼子，同志们，千万别上来。我好蠢，他们人都上来了，我也没有找到叫他们别上来的借口。我朝着他们俩，头连摇地摇，眼睛老往楼梯处望。意思再明白不过，快跑。可是，他们两个，比我还蠢，蠢得像猪，压根儿不知道我的意思。朱华右手提着一只叫鸡公，望也没望那边的马医生，说：“狗崽，给你买的。朱神医教导狗崽说，叫鸡公大补，尤其是挨了皮带抽的人，吃了叫鸡公，三天准好。呵呵，比万能丸还好。要不，我拿四颗万能丸给你？”他说完，看到马医生了。他吃惊地望着马医生，一动不动了。张花朝马医生望去，也吃惊地望着马医生，一动不动了。马医生嘴角掠过几丝笑容。

娘说：“朱华，你又没工作，买什么鸡？又不是了不起的病。再说，狗崽这样子，也不能吃叫鸡公，只能吃鸡婆。叫鸡公发。”朱华和张花被娘喊醒了一样，没呆望着马医生了，同时转过脸去，望着那边木板墙，吃吃地笑。娘对马医生说：“马医生，我下去做饭。在这吃中饭。朱华买了鸡来，我去杀鸡。朱华，花妹子，中午都在我家吃中饭。”马医生拿着处方交给娘，收了钢笔，说：“嫂子，吃饭就不了。”他嘱咐了娘，药要如何煎，要注意哪些事儿，要忌哪些口---其中就包括叫鸡公。

马医生拍拍朱华的肩，笑着说：“有眼不识泰山，你不是朱神医的儿子吗？知道你在这，我就用不着来了。小朱神医，你朋友小王病了，你给小王把把脉，看哪天能好。要不，拿四颗万能丸给他？我记得清楚，一天一颗，四天准好。对不对？小朱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