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下)

七(下)

爹说出一个感人的故事来。爹说:“有次,马医生被汽车撞了腿,司机开着汽车逃了。他的大腿,被汽车哪儿挂了一个大口子,流了好多血。是我背着他,到他们医院的。还记得吗?那天我满身是血地回来,把你吓得半死。你以为,我在外面和人打架。我年纪一把了,怎么还会和人打架?我说是谁家杀猪,没弄好,溅了一身猪血。你信了,赶紧拿出衣服给我换。其实,就是为了背他马医生。那血是他的血。他当时要感谢我。我没要他感谢。他问我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里,我都没说。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有什么好感谢的?你只要提起这件事,他肯定会来。人,都讲感恩。唉,不是为了狗崽这畜生,我是绝对不会再提这件事。提了,好像要人报答一样。做了点儿事,要人报答,还是人吗?”

爹告诉了娘,马医生是中医院什么科的副主任医师。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朦朦亮了,我没法睁开眼皮,便不再管风声、雨声、爹娘叹气声,也不管全身的皮肤火辣辣地痛。我睡着了。

“狗崽,狗崽。”张花打雷一样喊我。我睁开眼睛。张花坐在我床沿上,吃惊地望着我。我双手都摆在毯子外面。我望着自己的手,惊呆了。我的手,别提有多难看了。紫的地方,比昨夜更紫,红的地方,比昨夜更红,青的地方,比昨夜更青,两只手从手臂到手尖,肿得像青藏高原。只要稍许一动,就钻心地痛。我怀疑我的双手,就这么废了。我想,如果双手废了,我就自杀。不然,娘得侍候我一辈子。我活了十七年,累娘累了十七年,累得够多了,不能让娘再增加累了,假如还要累娘一辈子,不如自杀,让娘下半辈子,活得轻松点。没拖累娘,也算我狗崽,对得起娘的养育之恩。

张花“啧啧啧”了老久一阵,说:“狗崽,你照照镜子,你这样子,真的像鬼。你不要不信,你的镜子呢?”我“哼”地一声,厌恶地说:“我从不照镜子。我又不是妹子,要镜子干什么?”张花说:“看你自己呀,真的,不像人了,像活鬼呢。”我忽然地想看看,像活鬼的狗崽,到底是什么样子,难道比她张花还吓人吗?我说:“上面没有镜子,楼下有,你去拿。”张花下了楼,拿了镜子上来,递给我。我望着她,抬了抬手,轻轻地摇了摇头。张花这次聪明,明白了我的手不能动,一动就会痛死人。她拿着镜子,照着我的脸,问:“狗崽,看到了吗?没骗你,像鬼吧?真的像鬼呢。人哪是你这个样子?”

镜子里那个狗崽,不但先天不足,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嘴有点儿歪,两只耳朵偏小,而且,两边脸肿得如馒头,无数条紫色印儿,在脸上纵横交错。我不愿意吓着自己,将头转到一边去。

张花说:“王叔打的?王叔好毒,比我爹还毒。这么打,会打死人。我爹如果是这样打我,我就不活了。反正活着,也只有那么多意思。是不是怪你偷单车?肯定是,叫你们别偷,你们偏要偷。”我恨恨地望张花一眼,说:“拿你爹跟我爹比?你爹是畜生,我爹只是法西斯。法西斯比畜生好。法西斯是人,畜生不是人。说了你也不懂。”张花低下头去,满脸苦大仇深,不吭声了。我又说:“世上哪有你那样的畜生爹?还和我爹比,不是吹牛皮,在城里头,谁不说我爹好?城里头,又有谁说你爹好?好意思,也不脸红。”张花叹口气,抬起头来,说:“狗崽,你信不信,以后,我不会让他做畜生了。”

我心里后悔了,爹将我打得半死,我却说了爹这么多好话。只是那些话也不争气,一迸就从嘴里冒出来了,关都关不住。我望着窗外,窗外仍在下雨,间或还打雷。我尖着耳朵听,没听到娘的半点声音。我问:“我娘呢?没在家?她去哪儿了?”张花说:“王婶去中医院了,说她得给你请医生。她怕你出事,叫我过来陪你。”我这才想起爹娘夜里的对话,娘肯定是去请马医生了。我问:“几点了?”张花说:“八点过十分。你饿了吗?”我点点头,说:“好饿。我动不得,动一下全身都痛。我想下楼去煮面吃。”张花走到窗边,我目光随着她望着,这才知道,窗边书桌上,有一杯奶粉和大约半斤蛋糕。张花说是我娘放在那儿的,说我娘说的,我醒了,叫她喂我。

那蛋糕,老大一砣,张花拿着一砣,就往我嘴里塞。我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时这样子,更是十分像鬼了。我嘴巴有点儿歪,却不是癞脚麻拐嘴,哪能像她张花,嘴一张,一砣蛋糕就能吞下去。我不能动,只能由她。蛋糕在嘴里彭胀开来,将我的嘴塞满了。张花偏不喂我牛奶,又拿着一砣蛋糕,要往我嘴里塞。我说不出话,只得使劲摇头,眼睛望着她手上的牛奶,意思再明白不过:拜托了,喂我牛奶吧。她不好意思地一笑,说:“狗崽,别怪我。我没喂过人。喂人好难,怪不得人家说,带崽难。天天要喂,当然难。”这才喂我喝牛奶。我拼着命,也只能将头稍许抬起。她端着牛奶,好痛快地往我嘴里一倒。我嘴被蛋糕堵得严严实实,没法这么大口喝进牛奶,牛奶流了我一身。

我好不容易吞下了这砣蛋糕,喘了半天粗气后,说:“花妹子,你这样喂不行。你得将蛋糕,掰做两半。这样,会撑死人的。得吃半砣蛋糕,喝一口牛奶。”她“哦”了声,按我说的,又喂了我几砣蛋糕,几口牛奶。她喂着我,自己在咽着口水。见我望着她喉咙,张花说:“狗崽,说了,你也不会信。我长这么大,还没喝过牛奶呢,只吃过两次蛋糕。好吃吗?”我怔怔地望着她。她又在咽口水。

我陡地明白了许多事儿,张叔家一家子,原来比我家过得艰难许多。我家虽然只有爹一个人工作,但,爹给别人当统管,不时带剩菜回来,主家还来不来打红包给爹。张叔家就不一样了。张婶、张花,以及张爷爷没死时,都没有工作,除了张叔的工资,就靠张爷爷打渔补贴家用,张花自然难得吃到蛋糕和牛奶。这时,我更明白了,张爷爷来不来给我鱼吃的分量。

张花说:“狗崽,我骗过人吗?我说的是真的。”我说:“我饱了。不想吃了。你将那几砣蛋糕和牛奶吃了吧。”她摇摇头,说:“不吃。这是王婶给你准备的。”我说:“不吃,会坏。”她“哦”了声,说:“那我就吃了。”她飞快地吃完了余下的蛋糕和牛奶,手臂抹了嘴。

我问:“好吃吗?”她头点着,说:“好吃。”

朱华来了,在楼下打雷般喊“狗崽”。张花眼睛一亮,飞快地下楼去了。张花有些夸张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狗崽被他爹打了,打得好惨。背和手都肿得像包子。真是前世造的孽,只差没死,余下半口气了。”朱华问:“什么事?打得这么惨?”张花说:“怪狗崽不该偷单车。唉,叫你们别偷,你们都不听。狗崽拗,你也拗。我琢磨着,湘潭的男人都拗。我好在没变男人。在湘潭这地方,不能变男人。变了男人,也会拗。”朱华将楼板踏得“咚咚”直响,爬上楼来。张花在楼下说:“朱华,我不上去了,我在楼下等你。我有话要跟你说。好重要的话。”朱华说:“我先看看狗崽,就下来。”

朱华径直走到我床前,二话没说,将我身上毯子一掀,前后左右望恐龙一样望了我好几遍,这才问:“你爹打的?”我点点头。朱华“嗯”了,说:“狗崽,你信不信?昨天,我们可以不偷的。”我说:“你肯定比我蠢些,这么蠢的话也说得出口。别人偷了我的,我当然要偷别人的。什么可以不偷的?太没男人气了。在哪儿摔倒,就得在哪儿爬起来,在哪儿被别人偷了东西,就得在哪儿偷。”我心里已不这么想,我下了决心,不再偷了。我要让朱华觉得,他这次太没男人气,就这么说了。朱华不好意思了,摸着后脑勺,“呵呵”一笑,忙转移话题,说:“我还以为你会去我家。等了半天,不见你去,以为你见是打雷下雨,不去卖灰面丸子,我就来了。我是来骂你的,知道不知道?”我笑着摇摇头。他大拇指朝自己一翘,说:“我以为你不是男子汉。哪有一点儿雨,就不去做该做的事?我爹说过,我们湘潭的男人,就是刀架在颈根上,就是死,也不要忘记自己该做的事。不然,就不是纯粹的湘潭种。”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吹什么牛皮?你自己说的,你家在湘潭还只有十八代,我家在湘潭,至少有三十代了。”朱华说:“狗崽,我问你,知道那两句老话吗?我们湘潭的。”我说:“哪两句?”朱华头一扬,说:“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不死心。”我说:“不碰南墙不回头,碰了南墙爬过去。”我们两个大笑。

张花在楼下喊:“朱华,下来,我找你有事。”那声音好嗲,好骚,猫好春一样骚。朱华刚才脸上的坚毅没了,换成了水一般的柔情。朱华声音低了八度,不好意思地说:“狗崽,我下去看看。她老喊,喊冤一样。不知道什么事,去看看,就上来。”朱华刚要下楼,又回过头说:“狗崽,我去买只鸡来,打成这样子,我琢磨着,该吃叫鸡公补身子。”

朱华和张花将我当敌人弄,在楼下叽叽呱呱说着什么,越说声音越小,根本不让我听清。只听清张花说了一句:“不要紧的,我爹和娘出去吃爹同事的生日饭了。”朱华大声说:“我给你买叫鸡公去了。”楼下便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不用说,他们两个都出门了。

随着张家大门“吱呀”一声,又是“吱呀”一声。我知道,第一声吱呀,是开门,第二声吱呀,是关门。没片刻工夫,那边楼板,忽然有了两个人好快的脚步声。接着的楼板响声,像来了土匪,杂乱无章。想也不用想,朱华和张花两个,要做不要脸的事了。我真没出席,真不要脸,什么稀奇事儿都喜欢看。那事儿,我那晚看张叔和张花做过了,却仍然以为稀奇,还想看。我动了动,全身痛得难受。那稀奇事儿,有太大诱惑,我咬着牙,拼着命坐了起来,忍着全身要散架一样的痛,走一步,痛彻心肺,走一步,痛彻心肺。我就想,当年关云长,如果被他爹打成我这个样子,有稀奇看,一定会忍得住痛去看稀奇。我居然顽强地走到了那条墙缝边。我透过墙缝,往张家望去。

朱华正忙不赢,嘴和张花亲嘴儿,两只手一丝儿也不肯闲空,一手抱着张花,一手先是在张花衣服里摸索,后是忙乱地解着张花衣服上扣子。张花好不要脸,居然不反抗,居然由着朱华解。朱华替张花脱衣,张花也由着朱华脱。张花那件满是皱褶,如同腌菜的布衬衣,被很快地脱了下来,被朱华顺手一丢,丢在了那条靠背椅上。她一身砂纸般的肉,我便看得清清楚楚了。朱华替她解乳罩,解了半天,也没有解开。张花从梦里惊醒了般,猛地推开朱华,朱华顿时有些失望。张花说:“不是的,背时鬼,你不知道,不行的。狗崽那边能看到这边。狗崽肯定在那边望。狗崽最无聊了,最不怕丑了,什么事都喜欢看。”她拿着她床上那条毯子,朝这条缝走来。这条缝,便什么也看不到了。朱华说:“他痛得半死,哪还会来偷看。”张花说:“狗崽会的。狗崽咬着牙也会来偷看。”

没两分钟,张家楼板“吱吱吱”“咔咔咔”有节奏地响了起来,他家房子连带着我家房子轻轻地摇。忽然地,天上一声雷响,“轰隆隆”响了老久。张家那响声随着雷响,安静了一会儿。我就蠢想着,难道干那事儿,也怕打雷?待雷声响过一会儿,外面只有风声和雨声了,张家又“吱吱吱”“咔咔咔”地响了起来,响了足有半个钟头。张家房子和我家子跟着那响声,摇了半个钟头。待不响不摇了,我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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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崽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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