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作者与编辑的缘分(2)

2.作者与编辑的缘分(2)

我想起齐武帝时中书舍人纪僧真的故事,据《资治通鉴·齐纪二》,此人“得幸于上,容表有士风”,有一天,他跑去对齐武帝说:“臣出自本县武吏,邀逢圣时,阶荣至此,为儿昏(婚)得荀昭光女,即时无复所须,惟就陛下乞作士大夫。”皇帝已经为他儿子娶了士大夫家的女儿,他还嫌不过瘾,非要自己做士大夫不可。

纪僧真怎么出这口恶气,史无记载,但这股憎恶文化和文化人的无名毒火也是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以后,疯狂灭绝文化和迫害文化的恶行,得以猖獗的由来。

以前,我每每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张献忠、李自成、洪秀全、义和团,一定要把寺院石窟里许多精美雕刻的脑袋统统干掉?为什么“文革”期间的造反派头头、红卫兵小将,也如出一辙地非要敲掉神像菩萨的头部不可?后来,才恍然大悟,所谓“打砸抢”的“砸”,就因为那雕像上一双双凝固着历史文化积淀的眼睛,使他们那空虚干瘪的灵魂,感到不寒而栗,才动手去敲去砸,还要踏上一脚的。

如果谁有兴致趁着当事人尚未死绝的况下,将1957年那场政治运动中整人者与被整者的运动双方,按其文化程度、受教育水平、知识面、智商值,作一个调查的话,准会现一个惊人的规律。那就是,在一个陷入无理性状态的社会中,必然是无能的人,胜过有能的人;无知的人,压倒有知的人;智商低的人,驾驭智商高的人;学问不大的人,领导学问很大的人。而在作家队伍中间,那些写不出好东西,甚至写不出像样东西的,就要把写得出东西,尤其写得出好东西的人,打入十八层地狱。

这种知识分子受制于非知识阶层的权杖,唯有俯听命的规律,也同样适用于“二十五史”和以后的任何一个朝代中的不正常时期。莎士比亚先生在他十四行诗里哀叹过的境遇,仅仅是生在十五世纪伊丽莎白女王执政的时期吗?

比方,眼见天才注定做叫化子,无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愚蠢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

李敬泽编这部小说选集时,挑来挑去,“文革十年”,无可选,前十七年,除了右派写的大毒草外,基本也无可选,不禁感慨嗟叹再三。这一点也不奇怪,政治运动一起,实际是给小人提供了报复的机会,于是,打扮得衣冠楚楚的无聊草包,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的蠢货,得以拿起铁鎚,去砸碎他们所嫉恨的一个个雕像的头。

头都掉了,还有小说吗?

按照这种规律,我想,即使我不写《改选》,也在劫难逃。

于是,我也就不悔这一次文学的选择。

说到这里,还真得感激道怡君,他没有把无名之辈的我的一篇来稿,不屑一顾地撇在一边。而是收到我的稿后,约我到编辑部去谈谈,现在,那座小院已经荡平,只留下一棵槐树,算是这段文字之交的见证。我不想用伯乐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那实际等于变相地认为自己是千里马的吹嘘。我远非千里马,但也不是一匹驽马,这一点自信,确实来自崔道怡的第一声肯定,他这一声好,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编辑,文学的助产士,这是值得尊敬的行业!

那时我二十七岁,写出被误以为一位老作家化名的作品,写出“隐含的敌意”,写出“恶毒”,这在当时是吓得死人的罪名,今天来看,其实是对我创作能力的褒美。崔道怡的鉴赏力,和他推出作者的不遗余力,加之李清泉老师,秦兆阳老师的器识,敢将一无名作者的作品,放在当年七月份改版革新号的头条位置刊出,所给予我的这份文学信心,是我当了二十二年右派而没有沉沦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道怡,谢谢啦!

我很幸运,在我文学途程上,碰到的全都是些非常尽职的优秀编辑。一个作者,遇到一位赏识自己的编辑,可算一段缘分。无论是海晏河清、歌舞升平的岁月里的如琢如磨,相互砥砺,还是在或疏或密的文网下的风险共担,相濡以沫,编辑和作者所结成的文字之交,弥足珍贵。我的每一篇由原稿变成铅字的作品中,都融有编辑或多或少的心血,绝不因署的是我的名字,而抹煞他(她)们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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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村言(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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