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作者与编辑的缘分(1)

1.作者与编辑的缘分(1)

一次,《人民文学》的李敬泽和我谈起,他编一部当代短篇小说集,在通读了五十年代的大量作品以后,突感想:“老板——”他总这样称呼我,因为我们曾经一起同事过几年,“恕我不客气地说,五十年代把你打成右派,好像也不甚冤枉,你们那一代人的小说,看了以后,就数你这篇《改选》,最为‘恶毒’呢!”

对于这位年轻朋友的论点,我只有啼笑皆非。

如果说《人民文学》的崔道怡,算是京城四大名编的领衔人物当之无愧;那么,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话,李敬泽,则是年轻一代编辑中的翘楚了。他的评论文字也是写得十分挥洒自如,所以,他对于《改选》的评论,不能不说是颇有识见。

老实讲,“恶毒”一词,并非始自他的褒誉,五十年代,当时的大作家之一——周立波先生就用这个词批过这篇小说的。由此可知,懂得小说之为小说,了解小说创作的其中三昧,第一是写小说的人自己,和也写小说的同行,第二是编小说的人,第三,才是评小说的人。因此,我不禁想,对于《改选》的“恶毒”说,这两位可算是“英雄所见略同”。虽然内涵已截然相反了。

这样排位,说起来也有些不敬,但不能不看到,时下厕身其间的,所谓评论家那支队伍中的某些爷们,对不起,狗屎者甚众,起哄者不少,无知者更多,真正讲出点道理,哪怕只字片语,像点穴似地命中要害,令写作人和读书人心折者,又有几多?所以,这些年来为文,我宁肯相信编辑的第一感觉。同时,我也屡屡劝过一些年轻的同行,少给评论家派红包。

因为编辑现作品,推出作家,是他们的天职,是一种本能的行为。凡出于敬业之心的编辑,无不要一期一期地编稿件,那是责无旁贷的事,印刷厂是订好合同的,不能随意拖延。逼得他必须及时对作品作出判断,他思考的位序,先是作品,其次是作家,能用不能用,最为关键;而无任何契约关系的评论家,评多与评少,评好与评坏,评谁不评谁,想评不想评,具有很大的自由度。因此,评论家对作家的亲疏、近远、好恶、生熟程度,是决定他评论的重要因素。他的思考位序,自然第一是作家,第二才是作品了。为二十个戈贝克写一篇吹捧文章,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波罗留波夫也许不干,但不一定会被今人视作楷模。

所以,新时期文学能有二十多年的进展,文学期刊编辑们的筚路蓝缕,薪火相传的努力,倒真是称得上是功德无量的。

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们,真识货者,编辑也!我不知道三十年代的作家,是怎样崭露头角的?而从五十年代丁玲还十分当红时,对叶圣陶先生特别恭谨的态度看,很大程度由于她的处女作《梦珂》在《小说月报》上表,现她的编辑,正是这位老先生的缘故。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像别林斯基推出果戈理的例子,还不曾见过,但愿只是我孤陋寡闻。

但在当代文学史上,编辑把作者推到文坛上来的例子,多不胜数。一炮而红,洛阳纸贵,一奖成名,衣锦荣归,让我这个一文而右,一文而黑,一文而差点把命送掉的倒霉蛋,艳羡不已。于是,我对李敬泽感叹系之:“这篇《改选》,倒是一个初学写作者的我,与初当编辑者的崔道怡一段缘分的开始。要是当年刚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分配到《人民文学》的他,把《改选》往字纸篓里一扔,又不知如何了?”

“也许从此与文学无缘。”他说。

但我说,无缘是可能的,却未必能不当“右派”。

或许这是题外的话了,照着那时候提倡的阶级路线,进城执政的农村干部,以及他们所提拔信赖的基本上文化极低的工农干部,对于知识分子的那种“非我族类”的排斥心理,是相当严重的。尤其自身无法于短时期之内知识化起来,就更增强一种敌视知识、仇恨知识分子的报复心理,恐怕我就甩不掉“右派”这顶桂冠。

即使我申请作狗,也不行。因为一条有文化的狗,对无文化的人,也会构成一种精神上的威慑。你写了小说,而且不是很屎的小说,他不会写小说,即使写了,也很屎,偏他自我感觉认为应该比你强。可文化,知识这些东西,硬碰硬,纵有革命资本,也帮不了忙,于是,他只有在政治上压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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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村言(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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